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《明日歌·山河曲》全集[精校版] 作者:楚惜刀 第一章 追杀 龙佑二年十二月初一。清冷的冬日早晨,钱塘入海口处晓雾溟濛,犹如寒烟升腾。每当刺骨的冷风吹过,苍天便如撕开了缺口,拼命将雾霭倒将下来,使得海面上愈见浓稠,伸手难见五指。 雾气氤氲的码头上停了一座暖轿,莲花纹垂帘配了锦绣裀褥,四个轿夫皆著烟色如意纹皂衣。轿后有两辆辎车,旁边立了一位矍铄的执辔老者,鹰隼般的利眼盯牢海面。不时有人从他身旁奔走呼告,他却一动不动,仿佛石雕泥塑。 海面上恶风飙浪呼啸,往往久候归船的商家等了几昼夜,只盼来船毁货亡的结局。轿夫们等得脚乏,不由窃窃私语,议论谁家会人财两失。那老者充耳不闻,坚定地凝视大雾深处,像是可看穿这浓雾尽头。 码头传来喧闹声,有人高喝:“船来了!”急密的脚步声齐齐奔拥过去。那四个轿夫精神一振,伸头探脑倾了身子想看。老者回瞪了四人一眼,他们悚然一惊,不得不规矩地不动。 一艘残船勉强靠近岸边,断桅折杆,风帆破烂斑斑。不多时哭声尽起,有人抬了伤者下船,有人捡了逝者的衣物捶胸顿足。一个轿夫忍不住对其他人道:“公子爷的船怎的还不到?”余人望了那老者一眼,缩回了欲吐的话,冲他偷偷摇手。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,浓雾稀薄成几道轻纱笼在码头上,天渐渐亮堂。一趟趟人来人往,那老者安然不动,四个轿夫等得恁地心焦。好在又有人高喝出声,海面上隐约有灯火荧煌闪烁,四人强打精神把腰挺直。 一艘巍若山岳的巨大海船破浪而出,船身雕龙绘凤,云帆灿若锦缎,一串瑰红灯笼热闹地在桅上晃荡。岸上观者哗然抢步,纷涌上前探看。那老者双瞳精光大射,情不自禁前踏两步,两手叉于胸前。四个轿夫瞧出他的异样,欢呼相告:“公子爷到了!” 海船泊岸,船夫铺好木兰跳板,那老者径自走到跟前,低首待命。船上走下一位身著纯白羔裘的少年公子,古铜肤色洋溢出活泼的生命之气,英姿飒飒,眉眼生辉。他见到那老者,含笑着扬手招呼:“逊之来晚了,阳叔一向可好?” “郦阳拜见公子爷。”那老者急忙欠身下拜。 “不必多礼。”郦逊之扫了一眼,发觉四周皆是围观的看客,轩眉一蹙,“逊之想先自行赶往京师,烦请阳叔把我的行李及给爹的礼物一齐随后送来。” 郦阳讶然:“公子爷难道不回府歇息几日?远行的车马尚未备好……”郦逊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暖轿,笑道:“阳叔费心,逊之想尽早赶回京师见爹和姐姐,随便买匹马上路即可。”郦阳随即吩咐轿夫上船取行李,请郦逊之稍作歇息,自去码头左近的鞦辔行买了一匹流云骢,配好金花镶银马鞍。 郦逊之摸了摸怀中老父的亲笔书信。他自幼赴东海学艺,与师父东海三道、大侠梅湘灵一家同住深泉岛,遵父命十八岁方可归家。如今他年岁未满,不想父亲写信来催,他料想京城必有变故,因此连杭州老家也不欲多待。 正在此时,他心中忽生警兆,一双电目射向旁观的闲人。围观者好奇地打量他,见到船上抬下厚重的镶银乌木箱子,更是交头接耳。郦逊之扫视一圈,并无发现,却有种被人窥伺之感,令他如芒刺在背。 郦阳牵来骏马,郦逊之将随身行囊负在马身,打点停当后向他拱手告辞。郦阳奉上一个沉甸甸的丝囊小袋,内里装了银两并飞钱。郦逊之向郦阳谢过,上马如弹丸流矢飞驰而去。郦阳目睹公子爷身手矫健,刻板的脸上终于浮上淡淡的笑容。 郦逊之飞马行进在驿道上,如轻云出岫沿路不歇,自吴县、晋陵、丹阳直至润州。他生性机敏,甫一出发便察觉有人跟踪,好在艺高胆大,并不惧怕。 赶了四天的路,天色将暮时,到了润州城。 润州为大江南岸的大城,市井繁华,街铺众多。郦逊之进城时正值关闭城门,昏暗的天色中,府兵的击鼓声响彻内外,街市上商贩打烊,行人匆忙。他牵了马沿街巷行走,想找一处馆舍打尖,走了几条街仍未看到中意之所。 行过一座青石桥,前方蓦地斜刺里冲来一匹黑马,带了一黄衣汉子飞般迎面驰来。郦逊之拉马避过,却见其后有一红衣人纵马如流星赶月,瞬间到了那人背后。 那红衣人面无表情,虽在动荡颠仆的马匹上,一张脸却出奇地平静。没有岁月的痕迹,没有人间的哀乐,像是刻在石上的雕像,没有生命。 这一簇红色充满了杀气。郦逊之屏住呼吸,眼见红衣人追上前面那人,身子从马上如弓弹起,鬼魅的手掌倏地贴向那人后背。黄衣人伏扑马身,反手一鞭打向对方,隐有风雷之声。红衣人清叱一声,凌空将身一折,呼地排掌击下。 黄衣人只觉澎湃劲力夹杂了阴寒之气叠荡而至,水银泻地般不可收拾,连忙长身跃起。与此同时,他胯下坐骑经不住汹涌的劲道,折腿倒地暴毙。黄衣人身在空中,一连数下扬鞭打去,卸掉侵向周身的内力。最后一鞭则如山洪暴发,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般攻向红衣人。 两人在桥上杀将开来,吓得四周行人纷纷逃逸,郦逊之拍马下桥,在一旁静观。 红衣人对黄衣人的攻势熟视无睹,激掌穿过鞭影,掌风过处寒风飕飕。眼见长鞭就要打在他掌上,忽地鞭身寸寸尽裂,红衣人冷哼一声,催动掌力扫向长鞭。黄衣人撒鞭空手,横拳拦住对方摧枯拉朽的双掌。 郦逊之敏觉红衣人掌中淬毒,其出手之狠辣,似是江湖上有数的人物。他不由再度打量,见那人淡眉冷目,高鼻薄唇,有一种厌倦尘世的凄厉之美。 郦逊之呼吸急促,望着他一身红衣,突然想起他的身份。 “失魂霸、伤情狠、红衣绝、小童猾、牡丹艳、芙蓉娇”,这句话代表当今最厉害的六个杀手。其中红衣唯利是图,出手不留余地,每趟动手暗杀的不是朝廷要员便是江湖豪杰。 若这人真是红衣,黄衣人就非救不可。此刻他看清那黄衣人的面貌,一脸络腮胡子,两眼精干有神。郦逊之不假思索猱身赶上,手中的混沌玉尺暗含了“华阳功”的至纯内力,一下笼罩住红衣周身。缓得一缓,黄衣人拔出腰间佩刀,刀身的错金火焰纹在夕阳下犹似火烧,一刀砍向红衣,刚猛霸道之势如力劈华山。 红衣本用阴冥玄寒掌困住了黄衣人,只须对方再呼吸数息,掌中的阴寒之毒便可完全侵入,谁知半途杀出个程咬金。他忽然朝两人一笑,拍出一掌。郦逊之心底直冒凉气,顿觉不对。 一股腥膻味扑面而来。黄衣人一推郦逊之,叫了声“不好”,向旁跃了开去。郦逊之不慌不忙运起内力,吐纳间将侵入的毒气化去十之七八,玉尺不依不饶拍向红衣。他暗自庆幸,若非练有“金龙护体”百毒不侵,恐怕就要着道。 他的混沌玉尺由一块上古玉石精魄炼成,不畏刀剑之利。黄衣人的长刀更纵如流星,瞬间飞电睒睒,如雷霆震怒势动九天,眨眼间把红衣的退路封死。两人一刀一尺,攻势心有灵犀,一齐向红衣手掌招呼过去。 落日西斜,霞光中两人尚未看清,红衣的身子便散作轻烟,忽地朝上下左右不同方向逃逸。及两人将兵器追上,便发觉追到的又是虚影,他的真身早已飘然远离。 郦逊之瞧得真切,玉尺旋飞,当空向红衣立身之处插下。红衣反手一拍,同时躬身缩闪,来去如电。等郦逊之撤尺再攻时,红衣宛若游丝飞逝,倏地弹开数丈,鬼魅般钻到黄衣人身后。 黄衣人只觉脖间一凉,竟是红衣吹了口气,骇然回身时,红衣哈哈大笑,飞身跨上马远远遁去。郦逊之赶上几步,听到他的声音傲然从夜空传来,对黄衣人道:“你的头先寄着,改天我再来取。”再看时,身影没入道旁不见。 红衣独斗两人,丝毫不显张皇,一旦无法得手,说退就退,确有绝顶杀手的从容风范。郦逊之望着他的背影,嘴角浮上一丝笑意,心道:“将来必有跟这杀手再决胜负的时刻。”他既知武功不逊于他,心中自是自信大增。 黄衣人收刀入鞘,谢过郦逊之。郦逊之一眼认出他手中的是东汉名刀“斩破”,遂笑道:“尊驾是金无忧大人?”心中登时警觉,金无忧为北方十三府总捕头,专司狱讼疑难大案,此番出马必有大案。 金无忧道:“阁下好眼力,不知尊姓大名?”郦逊之说了名字,金无忧目光闪动,又沉声道:“阁下莫非是康和王之子?”郦逊之暗想不愧是神捕,他鲜少在中原露面竟也被识得,当下点头应了。 金无忧道:“康和王有子远游,京城的人都知晓。刚才世子与红衣对战时夹杂幻大师的身法,在下本已眼熟,等你报出名字自然想起。”幻大师是东海三道之一,与兜率子、冷啸道人被江湖人尊称为“东海三仙”。这三人辈分极高,已有数十年不出江湖,现今道教各派的掌门人物,都是其徒子徒孙辈。 郦逊之笑道:“原来金大人认得家师的武功,难怪难怪。”金无忧浮上淡淡微笑,客气地道:“想不到世子竟拜了他们三人为师,可喜可贺。”郦逊之自谦了两句,他有意结交金无忧,寒暄过后遂道:“相识一场,何不寻个好地方喝上一杯?” 金无忧眉头一皱,束手拜道:“不敢,在下有要务在身,不能久留。”郦逊之恭谦一拜道:“金大人遇上什么疑难之案?逊之不才,愿与大人分忧。”金无忧一怔,未曾想这贵胄公子会说出分忧的话,苦笑道:“世子客气。唉,此事与江宁嘉南王有莫大关联,世子回京便会知晓。” 郦逊之拦在金无忧身前,恳切道:“金大人,郦、燕两家世交,如果嘉南王有何不测,请大人明示。”金无忧看他一眼,摇头道:“世子请勿相询,此事你郦家委实不宜插手。”郦逊之一怔,道:“嘉南王在江南百姓中享有盛誉,他若出事,逊之必不能袖手旁观。请神捕大人相告。” 金无忧微一沉吟,因红衣的涉入,他更不想郦逊之牵扯进来。正想推搪,郦逊之淡然道:“逊之明白大人好意,但若赶到京城才知原委,万一嘉南王有何损伤,岂不辜负大人的心意?我想大人亦不愿见到一代名臣遭遇不测。” 金无忧被郦逊之咄咄相逼,心想事皆天定,这世子既一意孤行,即便不由他口中说出原委,怕也会自行弄个水落石出,索性不再瞒他,说道:“嘉南王没有不测。只是他手下大将君啸运送官银入京,不想到京后方发觉五十万两全是假银,惹得皇上震怒。金某追查至此,正要转道往江宁一行。” 郦逊之愕然无语,失却官银罪可致死,嘉南王府家将闯此大祸,只怕时局要有一番动荡。 他兀自惊疑间,听金无忧又道:“这五十万两是江南诸路捐赠北地的救灾银子。北方各府近来水旱成灾,天鸣地震,嘉南王费尽手段筹集数月才得来这些募银。只可惜京都府、大理寺、刑部、御史台,对这件案子一点头绪都无,我从京城一直查到此地,眼看就要到江宁,仍无线索。若真找不回失银,不仅朝廷损失惨重,只怕捐献银两的江南百姓也会寝食难安。” 金无忧说话间愁眉不展,郦逊之想的却是另一件事,道:“金大人得罪了何人,竟会被红衣刺杀?”金无忧沉吟道:“金某一生得罪人无数,谁要杀我都不奇怪。”叹了口气,不欲久留,便冲郦逊之抱拳道:“多谢世子盛情,援手之恩改日图报。后会有期。” 郦逊之道:“大人稍等。依逊之所想,红衣仍伺伏在前,不如易容改扮甩掉跟踪,于大人办案方便。”金无忧驻足道:“你说得甚是,我正有此意。只是手上东西不全,须去购齐材料。” 郦逊之笑道:“这个无妨,逊之自有预备。”说着,从马上行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绣花小包,打开递去。金无忧见内里膏粉须发齐全,大喜过望。郦逊之遂寻了路边一家旅舍,要了间上房,着手准备为金无忧易容。 两人关好门窗,郦逊之把易容物品摊放在桌上,金无忧啧啧称奇,挑出一块黄色膏体,动容道:“世子竟会制此物,着实不简单。我当了世子之面易容,岂不献丑。”郦逊之道:“大人只管直呼晚辈之名,否则在下何以自处。闻说大人的易容技艺超凡脱俗,不须与逊之自谦客气。” 这时金无忧卸下一大把络腮胡子,郦逊之这才目睹他的真容,原来已稍作改扮。他除去胡须后的相貌甚是英伟,一脸正气,郦逊之不觉赞叹道:“大人好手段,连我亦没瞧出这是易容。” “呵呵,这把胡子从一位同僚脸上借来,货真价实,我这易容法子讨巧得紧。” 郦逊之失笑道:“那位仁兄一旦失去胡子,恐怕别人也当他易容,一下子决计认不出他来。” 金无忧哈哈大笑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说了这两句,心情也畅快许多,便一面对镜改变形容,一面和郦逊之攀谈道:“教我易容术的是‘百变神仙’易容,逊之想必听过他的大名。经他这名师所授,平常人确不会看出破绽。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,有位百年难遇的奇才,不论任何人如何变化,都有一双慧眼能戳穿底细。如我没料错,逊之是向那人学的本事吧?” 说到此处,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,恍惚中想起了一个人,一颗心陡然飘至过去。易容是她哥哥,怎么又会提起来呢?每回易容都像是扮给她看,虽明知她根本不会看到。 郦逊之点头道:“大人好眼力,小佛祖与梅大侠一家与我们师徒同住,逊之不才偷学过几招,比起大人和易容前辈来差得远了。” 金无忧回过神来,萧索地道:“是啊,真正高明的易容术,讲究选材、描形、摹态、拟声……只有小佛祖才有那般能耐,千变万化,无所不能。像我们这种半吊子,能知晓其一已是不易。唯独小佛祖天纵其才,触类旁通,令人叹为观止。” 金无忧黯然叹息。小佛祖果与那人在一起,而她却不知去了何处。人世变幻,比起易容术来又玄妙得多。缘分来去,生死与否,原是无法强求。 想到这里,金无忧放下担心,贴上一缕胡须,朝郦逊之笑道:“你想插手此案,不知是幸事还是憾事,只求你多保重。我先去鞦辔行买马,之后出城赶赴江宁,这便告辞,无须再送。”此时他扮作一黄脸汉子,模样与先时大不相同。郦逊之点头称好,放心地送金无忧出门。 行至街上,郦逊之说道:“那失银案不晓得我有没有可效劳处?”金无忧听他一说,想了想方道:“君将军一路均宿于驿站,沿路无甚可疑,唯独在润州曾住在太公酒楼,殊为奇怪。我适才打探未有发现,你若方便,不妨再去看看。” 他原是随口敷衍,不想这句话使郦逊之深深涉入了失银案,再没有脱身的机会。 郦逊之“哦”了一声,把马牵与他,道:“鞦辔行已闭市,叫那些人开门选马浪费辰光,拿我的马去便是。”随手便将手上良马相赠。金无忧感激一笑,拍拍他肩头,谢过去了。 郦逊之向店家问明太公酒楼所在,退了房独自漫步走去。行不多时,看见远处一家高楼的酒旗飘扬,“太公酒楼”四字迎风猎猎,气势傲人。酒楼临街而筑,高有三层,楼后的四进平房都是馆舍。店中灯火大亮,人流穿梭,觥筹交错,确是热闹非凡。 郦逊之被对街屋檐下蜷缩着的一个小乞丐吸引,那孩子眼睁睁望着热闹的酒楼,露出渴望的神情。小乞丐的棉袄破旧不堪,两手满是冻疮,一张小脸冻得通红,皮肤更糙如锅巴。郦逊之走过去,小乞丐木然地盯他一眼,习惯地伸出手来。郦逊之心生怜悯,从怀中取出银锭塞在他手里。小乞丐吓得呆住,张大了嘴,忙不迭向他拜谢。 郦逊之回身观望酒楼,走近两步,有伙计见他气派不凡,殷勤过来相请。郦逊之随他进店,见酒楼门上挂了一块横匾,仅书一个“酒”字,笔意龙飞凤舞,醉态酣然。一进门的白壁上,又挂着一幅姜太公渭水垂钓的水墨画,寥寥数笔,却栩栩如生。 那姜太公一脸悠然,似醒似睡,微闭的双眼斜睨着水面,露出智者独有的狡黠。郦逊之凝视片刻,觉得这双眼似是活过来似的对着他笑。他心生疑惑,想到金无忧的话,自觉酒楼殊不简单。 郦逊之随意寻了地方坐下,很快有伙计过来沏茶。那伙计见郦逊之气宇轩昂,顺口问道:“三楼是雅座,老板娘就在上面,客官可要换个位子?”郦逊之一怔,心想来吃茶跟老板娘有甚关联?伙计发觉他神情奇怪,忙道:“来我们太公酒楼的人,多半是来瞧老板娘,难道客官不是?” 郦逊之道:“不是,在下只是喝茶。”伙计尴尬一笑,忙为他倒好茶水。 茶碗里放了碾碎的团茶,冲进不老不嫩的滚水,再取了茶筅不停搅拌。伙计一边搅着,一边讨好地道:“这是刚采集的雪水,客官试试,包准您没尝过。”郦逊之喝惯了好茶,尝不出味,抿了一口便放下。等酒菜上桌,郦逊之浅尝辄止,无甚胃口,不由想念起岛上梅家夫妇和小佛祖的绝佳厨艺。 人影一闪,忽然桌对面坐了一个白衣少年,不由分说夹起他的菜便吃。郦逊之惊奇地盯着他,这少年眉清目秀,神情洒脱,倒像是他熟识多年的知交。郦逊之也不做声,默默地待他吃完,那少年叫过伙计,要了两只空杯和一坛酒,自斟了两满杯。此时酒楼外闯进两个提刀的汉子,左右四顾像是在寻人,那少年背对两人镇定自若,举杯邀郦逊之同饮。 太公酒楼走出三个护院,要那两汉子收刀进店。五人争执起来,那两汉子只晃了下刀,便撂倒三人。郦逊之瞥见他们身手着实不弱,斜眼再看那少年,他依旧笑眯眯地吃菜喝酒,浑然不当眼前有事。 郦逊之索性敬他一杯,两人一言不发大拼酒力。持刀的两汉子只待往内闯,面前忽然一花,飘出个清丽的身影,“啪啪”给了他们两个耳光。三个护院慌忙爬起身,向出手那人恭敬地叫道:“老板娘。” 一个年轻女子倚了柜台俏立,穿了润州盛产的云纹罗锦缎绣襦,流苏髻上斜插一支芙蓉簪。灯影下她眉目如画,顾盼神飞,似嗔似笑地托了腮道:“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,敢拿刀进来丢人!听好了,凡是我这楼里的客人,哪怕是钦命要犯,我也不许人动他分毫。” 她模样甚美,郦逊之不禁多看了两眼,一旁的客人更是目眩神迷,不肯稍移视线。那两人脸上各有一个通红的掌印,尴尬互视一眼,不得不狼狈离去。老板娘扫视一圈,朝大堂中的客人笑道:“没事了,各位受惊,酒钱就算在我账上。”说罢,纤腰一扭,飘然上楼去了。来往的客人皆呆呆盯着她的背影不放。 郦逊之不料市井中有这等高手,自言自语笑道:“老板娘好身手。”那白衣少年闻言道:“喂,她有没有往我这儿看?”郦逊之摇头。那少年很是失望,抓头道:“没道理呀。她武功高强,应该能看出他们要追谁。我几次来这里避风头,她居然一点儿好奇也无?” 郦逊之道:“你到底是在躲避追兵,还是想让她留意你?”那少年爽朗一笑,敬了郦逊之一杯,道:“我叫江留醉,浙江乐清人氏,这几日盘缠用尽,只能滞留此地。偏不知惹了什么人,一天到晚找我麻烦。说来也怪,只要我跑到这酒楼来,老板娘就替我挡灾,更能免吃免喝。我想不通她为何对我这么好,又总不过来相见。” 郦逊之若有所思道:“她也许见你是江湖中人,不忍心看你落难。她既不求回报,你也未必要去结识她。”他目光锐利,早看出江留醉身负绝技,远超那两个持刀汉子。 江留醉摸了摸脸颊,叹气道:“我就知她不是看上了我。唉,兄台所言极是,定是这个道理。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郦逊之说了名姓,江留醉乐滋滋地举起酒道:“借花献佛,我再敬你。”郦逊之喜他爽快,干了手中之酒。江留醉道:“你这人不错,素不相识就肯饶我酒喝,够义气!等我想法子赚些银两,也请你大喝一回。” 郦逊之道:“一顿酒菜何足挂齿,再说老板娘请了这顿,作不得数。江兄这是要往哪里去?”江留醉愁眉苦脸道:“我出来寻师父,他说要往京城一行,走了两个月杳无音信。我们四兄弟心下挂念,就推我出来找他。唉,眼看就要过年,真想他早日回去和我们团聚。” 郦逊之见他要去京城,便道:“我也往京城去,江兄如不嫌弃,与我同行如何?”江留醉摇手道:“不成,我身上盘缠未齐,须寻一处干活,恐要耽误郦兄行程。”郦逊之笑道:“江兄如能与我做伴,这一路的花销便由我出。郦某不才,盘缠带得充足,只是少个把酒言欢之人。” 江留醉朝左右看了看,低声笑道:“你定是头回出门,这‘带足盘缠’几字,可不能轻易出口。”郦逊之哑然失笑,道:“我这身装扮一见便是银钱充足,说不说都一样。谁有胆子,来取便是。”江留醉打量他一番,笑道:“你说得果然没错。嘿嘿,我竟撞上一个福星。也好,我跟你入京,等寻着我师父,再把盘缠付上。”郦逊之见他执意如此,也不客气,姑且点头应了。 转眼戌时已到。郦逊之与江留醉相谈甚欢,撤了酒菜,又叫了几坛浮玉春相对畅饮。 这时酒楼外喧哗忽起,一辆镂金雕木、悬垂玛瑙的驷马之车缓缓驰来,通体雪白的骏马气度雍容,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停在了楼外。马车上先走下两个体态修长的青衣女子,径直进了酒楼,在内里挑了一副干净桌椅,铺好锦缎桌布并绣垫。郦逊之和江留醉望向执辔的两人,见他们全是四十上下,精悍干练,腰间更有鼓鼓的黑色丝囊,不觉对视一眼。 那两名青衣女子走回车旁,迎下一位华服女子。但见她身穿真红大袖衣、红罗长裙,配一条云凤霞帔,通身气派明艳高贵。可惜面目皆被一块方幅紫罗障遮尽,令人惋惜不已。 太公酒楼的掌柜忙迎了出来,郦逊之见他约莫有五十岁,忍不住对江留醉道:“这个掌柜应该不是老板吧?”江留醉慌忙摇头,笑道:“那老板娘武功超凡,何须嫁这等人?这是她的手下。” 那华服女子走下车,对身边二女低声道:“不必张扬,叫掌柜回去罢。”二女挥手赶走掌柜,把她扶至座上,两人冷眼一扫,店中偷觑的客人立即不敢斜视。伙计奉上茶水,那华服女子面向墙壁,把帷子略掀了掀,低头喝了一口。 郦逊之收回目光若有所思,江留醉轻声道:“看来此女来头很大。”青衣二女滴水不沾,警惕地盯着四周往来之人。华服女子道:“你们也口渴了,喝点茶。”那年轻的青衣女子笑道:“我喝不惯这些乡下地方的茶水,也不知小姐怎么会爱喝。”另一年长的女子道:“你的嘴太刁,府里的东西都不爱吃,特地跑到宫里去吃,老爷都没你享福。”她说到“宫里”两字,极快极低,华服女子只是静静呷着茶。 喝完茶后,三人径自走去楼后馆舍休憩。郦逊之忽然说道:“那是湘江二女和九华山丁氏兄弟。”江留醉哎呀一声,道:“你说的是章玄、章易和丁鼎、丁睿?他们不是嘉南王府的护卫吗?啊,莫非那人是燕郡主?” 郦逊之神色微微有变,叹道:“若你我猜得没错,她就是嘉南王燕陆离之女,燕飞竹。”康和王府早和嘉南王府结亲,燕飞竹是他未过门之妻,不曾想会在进京途中无意碰见。 郦逊之心中百味杂陈。他早想请父王解除这门幼时定下的婚约,怎奈一直在外游历,不便开口。此番回京,这也是他想解决的大事。谁知刚到润州,先听说嘉南王府出事,又遇见了燕飞竹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心想燕飞竹许是为了失银案才出门,嘉南王此番恐怕难以独善其身。 江留醉笑道:“哈,这地方不错,老板娘是美人,连上门投宿的也是美人。郦兄今晚可想住这里?”郦逊之道:“你怎知燕郡主是美人?”江留醉想了想道:“什么公主、郡主的都该是美人罢?”郦逊之忍不住笑道:“但愿如此。今晚便住这里看美人吧。” 两人闲谈间,一阵咳嗽声自远而近,从外面传了过来。此时街面还算热闹,这咳声颇有惊天动地之感,惹得许多人探头探脑,伸长了脖子去看。 一个贫女遥遥地走来。她的衣服已洗得发白,能看出由不同布料拼凑而成。她不停地咳着,人在远处,声音却像十几人般大声嚷嚷,清晰可闻。那一声声咳嗽,像无数破锣高高低低乱敲,要把五脏六腑一股脑都咳出来才甘心。 先前觉得有趣的人,不多久就觉得心烦意乱不堪忍受。咳声越近,就越像送葬出殡,让人勾起无限伤心事。酒楼中的人不约而同都捂起了耳朵,郦逊之与江留醉也不约皱了皱眉。 来者不善。 等这女子走到酒楼前,众人看到她有着一张蜡黄浮肿的脸,缭乱的发丝下相貌瞧不清楚。她动不动就弯腰咳嗽,一咳就折起身,让整张脸撞到膝盖。于是不得不扶着一根竹竿,以免重心不稳跌到地上去。那竹竿崭新漂亮,晶莹剔透,仿佛是丐帮打狗棒之类的圣物,只是看这贫女的神气,又实在不像。 贫女居然直直地朝酒楼走来,东张西望了一会儿,找到了位子坐下,把楼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。她身边的几人蹦起来,逃也似的去换地方。 有点意思。郦逊之与江留醉相视一笑,仔细地打量她。她年纪只十六七岁,身材算得上苗条,但显然病得不轻。贫女发现两人在看她,抬起肉泡泡的眼皮,冷冷地道:“有什么……咳咳……好看的。”说完又连天价地咳了起来。 伙计傻了眼,想来赶她走,又怕染上她的病,只好远远站着不知所措。客人纷纷上楼或是付账,避瘟疫似的躲了开去,有几个不耐烦的人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。那贫女孤单地坐着,无人答理,仿佛不是人而是件摆设。她向四处张望,没有人迎上她的目光,底楼的人越来越少。 江留醉心中不忍,走到一个伙计面前:“你去为这位姑娘拿些吃的,我来付账。”郦逊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贫女。伙计还在犹豫,贫女的语声又不冷不热地传来:“我不认识他……咳咳……你过来,我……有钱……”四周的人投去嫌恶的目光,同情地看着江留醉,为他不值。江留醉不在意,一笑了之,坐回原位。 骚动引来了老板娘。她深深地盯着贫女打量,直到走到她面前才甜甜一笑,柔声道:“姑娘初到此地,招待不周,真是失礼。看你身子骨儿不大好,这儿杂人多,不如到楼上我房里去,那里清净,想要什么我自会叫人送来。” 听者无不大吃一惊,眼见这贫女又弱又穷,不知老板娘为何这样客气。 贫女充耳不闻,吃力地从口袋里摸出几枚制钱,道:“我只要一碗茶,两个馒头。”说着,仍咳个不停。老板娘面露微笑,回头示意伙计照她说的做,又道:“姑娘,这儿风大,对你身体不好。何不随我换个地方,又暖和,又有人伺候。” 观者大为诧异,但贫女的话却更让人吃惊。她费力地咳了好一会儿,才慢悠悠地说道:“我又不是……咳……你的……咳咳……姑奶奶,你……咳……这么巴结我……干什么?”郦逊之莞尔一笑,江留醉差点没把酒一口喷出来。这女子太有意思了,没人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,她却随时随地以为别人打她主意。 老板娘一点火气也没有,仍笑嘻嘻地道:“姑娘若乐意待在这儿,就请随意。”说完,又转身对其他客人道,“对不住,哪位客人不习惯就请往楼上去。今日的酒钱茶钱,我请。”又朝那贫女笑道,“姑娘有事随时招呼。”便又上楼去了。 江留醉望着她的背影揣度,对郦逊之道:“你不觉得她们俩都很莫名其妙?”郦逊之微笑道:“不然,老板娘的眼光好,瞧出她大有来头。”江留醉摸摸头,恍然道:“她以奇服怪相引人视线,我就忘了去想她有没有功夫。郦兄的眼力,不输老板娘。” 他们小声说话,贫女无动于衷地喝着茶,外界的一切似与她无关。众人因有老板娘的一句话,就不再那么嫌弃她,自她身边走过,往楼上去了。过了一阵,贫女吃完了东西,颤颤地站起,又一路咳着离开,似乎来酒楼真的是为吃食而非闹事。 江留醉动了好奇心,对郦逊之道:“我跟去瞧瞧。”郦逊之阻拦不及,心想他好事如此,难怪会被人追着打,只怕哪里惹了祸却不知。 江留醉跟了几条街,贫女浑然不觉,毫无异样,咳嗽声依然痛苦得如丧考妣,听得他大起同情之心,同时心中失望,老板娘与郦逊之莫不看走了眼。他正考虑离开,贫女停了下来,江留醉急忙隐蔽身形,从一堆杂物后偷偷地窥察她的动静。 贫女仰脸注视着天空,冷冷地道:“这世上管闲事的人真不少。”江留醉心中一紧,隐忍不出,又听她道,“你道行不够,何必四处找事?小心泥菩萨过江。”贫女像是根本不会咳嗽,声音清脆得好像风中的歌声,那张憔悴的脸透出隐隐的光华。 就在江留醉出神的瞬间,贫女已不知所往。他哑然失笑,自觉多事,飞步回到太公酒楼。郦逊之见他悻悻归来,笑道:“可有所获?”江留醉道:“她的轻功很好。”指了指自己,“比我好。”爽朗一笑,当即放下。 两人笑谈了一阵,忽见一个青衣少女抱着琵琶走进酒楼。掌柜有了经验,马上从柜后走出,堵住她的路,笑道:“客官要些什么?”青衣少女抬起脸,奇丑无比,不仅长得像男子,更苍白得犹如死尸。掌柜大白天活见鬼,差点落荒而逃,灵魂出壳了半晌,才镇静下来。 只听那女子嗫嚅地道:“我想……来卖唱。”掌柜恢复了胆子,心想这等丑怪模样,任谁看一眼都吃不下饭,立即定定神道:“别说我这里不准卖唱,就算要,也不会要你这样的丑八怪!” 青衣少女可怜兮兮地道:“大人,您行个好,小女子流落他乡,身无分文。您就做个好事,让我在这儿唱一会儿,我唱得很好,绝不会砸您招牌。”掌柜往前走了几步,那青衣少女一步步后退。他露出一脸鄙夷,“你不掂量自己的模样,想来坏我的买卖?” 青衣少女无奈,一边恳求,一边轻声哭泣。江留醉又坐不住了,不管闲事似乎一身痒。他跳起来走到掌柜跟前,那掌柜连忙笑脸相迎,“客官有何吩咐?”他指着那青衣少女道:“我见阁下是热心肠的好人,应能帮她一把。不如让她试唱一曲,若果然难听,再走不迟;若歌声动听,我想客人都不会介意她容貌如何。真要吵了买卖,我赔钱就是。”他说完,才想起身无长物,瞥了郦逊之一眼,后者含笑点头表示支持。 掌柜面有难色,“不是我不讲理……”江留醉打断他,“这是积阴德的事,何乐而不为?若有损失,我一切照赔,不会亏了你。”他一身落拓的打扮,别人原不会拿他当回事。只是他与郦逊之同桌,本身气度亦有别常人,让人不觉相信他有些来头。 掌柜见他说得在情在理,又信誓旦旦,不好拒绝,心也软了,哼了一声道:“她可以先唱着,要是我们老板娘不许,就得走人。坐墙角去吧。”江留醉道:“我看你们老板娘和气得很,不会不同意的。”掌柜喃喃自语道:“难说……”眉间打了个结,往柜后去了。 青衣少女称谢不迭,朝江留醉低头施了一礼。江留醉侧身避过,说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回到座上,想起贫女说他是泥菩萨的话,皱眉轻笑。 青衣少女在墙角坐下,很不显眼。她轻拨了几个音,江留醉顿觉有如一股清凉的甘泉流入心中,不由大为放心。果然人不可貌相,待乐声起时,连那掌柜也竖起耳朵来听。 她唱的曲耳熟能详,算不得新鲜,然而出自她的口中,平常的语句竟镀金砌玉般敲击耳膜,引得楼上客人惊奇地下楼,有的站在楼梯上已浑然忘我。楼外的行人停下脚步,向酒楼靠了过来。一时间酒楼内外只闻纯净舒展的歌声,而不复有其他嘈杂。 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,身心更明澈透亮了似的,私心杂念在这刻抛到了云霄天外。那青衣少女的形象不觉地由丑化无,虚幻之中,人们不再感到她难看,反而从她的相貌背后看到了另一种魅力。 正在这令人心醉的一刻,郦逊之看见老板娘静静地从楼上走了下来,停在了青衣少女身边,眼中藏着寒意。第一次,郦逊之发现她的目光竟如此凌厉,不带任何笑意,不由将身子悄然躲在了江留醉身后,暗中看着她的一举一动。 片刻后,她轻扬起右手,仿佛在赶一只蚊虫,但郦逊之与江留醉两人却吃惊地意识到这正是紫霄剑气的无上功法,正是冲着那青衣少女而发。只有一流的高手才有可能以指为剑,以气为刃,不需利器,随意为之。郦逊之正欲出手相救,江留醉动作更快,当即拾起桌上的一支筷子掷了过去。 啪的一声,筷子一折为二,落在离青衣少女不远处的地上。人们听得入神,并没有人注意这件小事,那青衣少女浑然不觉。老板娘换了不冷不热的神情,若无其事地望了两人一眼。 江留醉盯着老板娘,笑嘻嘻的模样。老板娘不再看他,恢复了娇艳多情的样子,温和地笑,耐心地听着曲子。不多时,青衣少女一曲唱毕,众人呆了半晌,方才如雷般叫好,纷纷走到她面前,丢下铜钱。 郦逊之叹道:“你眼光不错,她唱得真好。”江留醉在人群中找老板娘,人却已不在。他心下说不出的怪异,听到郦逊之的话,笑道:“我去和她打个招呼。”走到少女面前,摸出很少的一点钱,“我没什么钱,真对不住。”那青衣少女见状微微仰起脸,朝他一笑。 这一笑发自内心,加上她刚才十指如兰的风姿,仙纶玉音的歌声,江留醉一时看花了眼,觉得她貌美如花。再定睛细看,她依然是一张怪脸,只隐约透出不可侵犯的气质。江留醉摇了摇头,很奇怪自己的错觉。 他回到座上,不多时,与郦逊之同去后面客房登记籍贯名姓。两人住在第三进的丁字房和戊字房,路过前一排房屋时,见燕飞竹一行将整进厢房包下,掌柜的正在劝说其他房客调换房间。江留醉不以为然,对燕郡主好感大减。 夜里,郦逊之屋里的炉火烧得通红,江留醉温酒炙肉,继续谈天说地。他兴致甚高,把幼时趣事和行旅见闻一并说与郦逊之听。郦逊之被他的话头一勾,说了不少海岛风光,令江留醉好生艳羡。 及至说到近日的事,郦逊之与江留醉一见如故,有心拉他同查失银案,便略去金无忧被袭一段,拣听来的案件始末讲给他听。果然,江留醉一听就道:“民不可一日无粮。这银子是赈灾用的,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敢劫这救命银,真是找死。” 郦逊之道:“我有心找出这笔失银,不知江兄有没有兴趣?”江留醉道:“当然有,哈,你不晓得,我平生最爱管闲事。”郦逊之大笑干杯,酒杯轻撞,碰击的脆响声传来,令他一皱眉。他听到有其他声响夹杂其中,疑心有人窥视,故意起身推窗换气,让冷风灌进屋来。 他在窗前飞快看了一眼,并未见有可疑人在外。这样走来走去,开了几趟窗后,江留醉道:“郦兄到底有何心事,不妨明言。” 郦逊之心想多个人参详也是好的,道:“实不相瞒,逊之自上岸后总觉被人监视,殊不舒服。”江留醉道:“这个简单,明日你先行,我随后远远吊着,便知有没有人跟踪。”郦逊之一听,拍掌道:“这法子好。”江留醉满不在乎地道:“从乐清出来就有人天天找我打架,尾随一路,我也惯了。” 郦逊之想到先前在酒楼遇上的提刀汉子,奇道:“说起来,那些人为何找你麻烦?”江留醉道:“不晓得,他们像是生怕我不逃。若是我在某处待足一日,他们就发了疯地寻我晦气。若是我一直赶路,倒不见他们滋扰。”郦逊之笑道:“这却怪了,他们难道是你家人差遣来的,要赶你早些回家?”江留醉道:“可惜我家在乐清,怕要叫他们失望。” 说着说着,江留醉把酒碗一撂站起身来,冲郦逊之抱拳道:“郦兄稍坐,我心痒得很,出去松松筋骨,看跟踪你的家伙和惹我的家伙们在不在。”不由分说,掀开房门就去了。郦逊之放心不下,追出屋去。 刚走几步,两人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,正从第二进房屋飘来。郦逊之和江留醉惊疑地跑去,一个黑影飞掠向空中,在屋顶上几个纵跃不见。两人顾不上追那人,忙赶进屋中察看,章玄、章易和丁鼎、丁睿各自在屋中倒地不起。郦逊之不放心燕飞竹,飞奔到她房中。 一进屋冷风扑面,燕飞竹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,向他刺来。郦逊之见这招如飞云赶月,来势甚疾,知燕飞竹得其父武功真传,忙将身旋过,喝道:“燕郡主莫怕,在下康和王府郦逊之。”燕飞竹讶然停手,把匕首横至身前,将信将疑道:“你说你是谁?” 此刻她帷障已除,姿容秀丽无匹,却现出深深警惕之色。 郦逊之重报一遍姓名。燕飞竹自知郦逊之是她未婚夫婿,俏面一红,仔细打量他两眼,心想:“那世子不是在外学艺么,难道近日竟回来了不成?”遂道:“你可见到那刺客?”郦逊之道:“他去得甚快,想是追不上了。”燕飞竹恨然顿足。 江留醉进门道:“四人都死了。”燕飞竹“啊”了一声,悲愤地奔出门去,郦逊之急忙跟上。三人在章家姐妹和丁家兄弟的住处分别查验伤口,见这四人都是颈上一个细小的血洞,别无伤痕。燕飞竹伤心不已,灰了脸默默盯着伤口,问道:“这是什么兵器所伤?” “是锥子。”说出这个推断,郦逊之心下一紧,只觉心怦怦直跳。江留醉道:“使锥的高手有谁?”郦逊之隐藏住内心隐隐的兴奋,道:“杀手小童,他的兵器叫未央锥,一击必中。”想起先前碰到红衣,这会儿又见小童,润州城殊不平静。 但对初入江湖的他而言,一日内连遇两大高手,心底隐隐有莫名的欣喜。 “啊!”江留醉叫了出来,燕飞竹亦是一脸惊异。他想了想,皱眉道:“这人棘手,不晓得能不能打过他……打不过也要打,郦兄,先前遁走那人就是小童?”郦逊之回想了想,那人似乎身材略高,并不像传说中小童的模样,犹豫着摇了摇头。江留醉道,“难道不是锥子?” 郦逊之再做察看,这一回分辨出两边伤口的不同,章家姐妹的伤口稍显狭长,而丁家兄弟的伤口外宽内紧。燕飞竹颤声道:“对我出手那人,是个女子。”郦逊之一怔,再细看章家姐妹的伤口,哑了声道:“芙蓉也来了?” 杀手芙蓉的兵器玉帘钩,与这伤口的形状依稀相似,郦逊之陷入沉思。 太公酒楼的老板娘听到动静,带了掌柜和伙计们赶来。燕飞竹听到动静,道:“我不想见他们。”说着回到自己屋中。郦逊之和江留醉站在燕飞竹屋外,俨然两座门神,把店家拦在门外。那老板娘冷哼一声,向着郦逊之迈出一步,与他两相对峙,冷笑道:“我店里出了人命官司,阁下竟不许我进屋,未免太过霸道。” 郦逊之道:“店家怎么称呼?”老板娘道:“我姓蓝。”郦逊之道:“蓝老板,命案现场就在隔壁,老板自可知会官府缉凶。此间居客不想见老板,也自是情理中事,请老板让闲杂人等退出此屋。” “呵,我在自家店里,要去哪里都行。”蓝老板说完,提步向前,郦逊之仍以身挡住。蓝老板劈手打来,郦逊之见过她身手,早有防备,脚下如滑鱼溜开数尺。蓝老板娇笑一声,身子一扭,竟比他更快几分,掠至他身后。郦逊之岂能容她闯进门去,抬肩一撞,一式柔劲击向蓝老板。 这一式夹杂了郦逊之至纯的内力,将蓝老板全身上下锁在他气劲范围之内。蓝老板吃得一惊,缩骨向后,身子平移几寸,待郦逊之一招用老,翻掌打向他背心。 郦逊之但觉耳后凉风飒飒,微微一笑,猛地一提真气,任由她打来。蓝老板一掌拍下,方知不好,手心热辣辣腾起一股热流,倏地窜进体内,震得右手发麻。与此同时,郦逊之转过身,手如闪电疾抓过来,蓝老板来不及躲避,被他扣住右腕。 “蓝老板,请勿强人所难,速速报官为宜。至于我们和这位姑娘,要移步到后面的客房,不想有任何人骚扰。” 蓝老板的手下大惊,正想出手,被她玉手一摇阻住了。她非但不反抗,还将手下全部遣开,笑吟吟地看着郦逊之。郦逊之皱眉道:“你搞什么名堂?”蓝老板笑道:“郦公子请放手,我是如影堂的人。”趁他一愣,蓝老板左掌一拍,已从他掌下松脱开来,飘进房中。 江留醉挡在燕飞竹身前,不许她靠近。蓝老板从怀中摸出一对碧玉耳环,递向江留醉,“拿给郡主看,这是何物。”燕飞竹拿过一看,惊道:“这是我的耳环,你怎有此物?”蓝老板肃然下拜,道:“在下是如影堂第十一位影子蓝飒儿,堂主接嘉南王手谕,要我保护郡主入京。不想一时不察,险让郡主受害。” 如影堂天下闻名,“不离不弃,如影随形”八字,流传甚广。如影堂专司保镖,暗中保护顾主,很少露面,据说从未失手。堂中高手云集,神秘莫测,鲜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。燕飞竹闻言顿时宽心,向她走过来道:“父王知道我私跑出门,不但没有责怪,还请人护我,这可是真的?” 蓝飒儿微笑道:“父女连心,王爷自然不会责怪郡主,更何况郡主是为了王爷入京。王爷说了,如果郡主乐意回江宁,就让在下护送;如果郡主一心去京城查案,在下则沿途保卫,绝不让郡主有分毫损伤。” 燕飞竹出门后始终担忧父王责备,听此一言心情大快,悲戚之色稍减,拉了蓝飒儿的手道:“好,有你在就好。蓝姑娘,我四个护卫遭人突袭,这事怕与失银案有关。我不想报官,请你为我好好安葬他们。” 她此刻神智恢复清明,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,当即转向郦逊之和江留醉,道:“两位盛情,飞竹铭感五内。此乃燕家的家事,飞竹虽然愚钝,也不敢耽误两位,请回。”郦逊之和江留醉对看一眼,未想她这么快就下逐客令,无奈告辞。 突然,屋顶上有人嘿嘿冷笑道:“竟有人欢欢喜喜去上当,有趣有趣。” 蓝飒儿反应极快,嗖地冲到窗前,人如柳叶似的随风而起。与此同时,江留醉也掠了出去。两人到了屋顶,说话的人已不见。蓝飒儿静静站在屋顶上,雪花在她的身边轻巧地舞着。她望着远处道:“一定是她。” 江留醉站在她身后,“是谁?”蓝飒儿回头道:“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。她不怀好意,你倒傻乎乎地要护着她。”江留醉心想莫非是那贫女,耸耸肩摊开两手,做了个无辜的姿势。蓝飒儿哼了一声,道,“以后不要自作聪明就好。”转身翻进屋内。 “刺客恐未远离,郡主的安全由我负责,男女有别,请两位就此离开。”蓝飒儿回屋后,一派公事公办的冷漠,燕飞竹不说话,静静地坐在椅边。郦逊之见她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,不欲纠缠,便说了两句场面话,拉江留醉告别。 出了燕飞竹的屋子,郦逊之回想所遇之事,深锁眉头道:“这老板太古怪,我不放心她跟着郡主。”他暗忖,若是燕飞竹再出事,嘉南王府恐怕是雪上加霜,续道:“我有心跟他们入京,你看可好?” 江留醉连声附和,“好呀!袭击燕郡主的人与盗窃官银的人可能是一伙,路上如果有人再想对她不利,我们就可一举把他们擒下。” 郦逊之点头,回想刚才那条黑影轻功高妙,显然不是庸手。章家姐妹的伤势似是芙蓉的玉帘钩所为,丁家兄弟更像是被小童所伤,加之金无忧被红衣追杀,天下六大杀手果真出动了三位的话,证明这失银案牵连甚广。而君啸将军带领大队人马上京,会被无声无息地劫走官银,对方的势力能耐可见一斑。父王急急催他回家,莫非就是为了此事? 他和江留醉商议完明日保护燕飞竹上路的细节后,各自回屋睡下。郦逊之刚一进屋,便有伙计相请,说是酒楼有人寻他。他满腹狐疑走到楼中,一名军士见他来了,恭敬行礼道:“大人可是康和王府的世子?”郦逊之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道:“有人想见大人一面,烦请大人移驾。” 郦逊之自忖武艺高强,闻言笑道:“好,我随你去。”交代了掌柜一声,跟在那军士身后,到了南面城楼附近。那军士走近郦逊之,指着前边一处房屋道:“就在里面,大人请。”郦逊之走进屋去,迎面见到几人都是军士。 两人一路进了内室,一个浑身血污的汉子歪斜地躺在一张床上,床前有个大夫正在开药。郦逊之走近一看,竟是易容后的金无忧,不由大惊失色。 那军士道:“这位是京都府来办事的金无忧大人,刚才取了公文要城门守军放他出城,我们见他有紧急公事,就让他去了。谁知他出城没多久又返回叫门,喊了两声就倒下马去。我们开门救他,只听他说要来寻大人,胡乱给他包扎了一下,便请大人过来了。” 郦逊之摸了摸金无忧的鼻息,已是气若游丝,死多活少。他心想:“我被人跟踪,燕郡主被人追杀,金大人成了这般惨状,江兄也屡遭挑衅。究竟这江湖上出了什么事,竟如此不太平?” 第二章 同行 军士带了大夫出门拿药。金无忧听到动静睁开眼来,两个时辰不见,他竟已衰老了三分。郦逊之坐到他身边道:“是红衣?”金无忧勉强撕开衣服,郦逊之见到一个青黑的掌印,正是玄冥阴寒掌中剧毒所致,只是他胸口又有一处包好的创伤,隐隐有血迹渗出。 金无忧按住心口,道:“这是等闲刀所伤。”郦逊之吃惊地道:“牡丹的等闲刀?她也来了?”想到四大杀手可能都已出动,委实震惊不已。 金无忧哈哈大笑,“是啊,红衣、牡丹两大杀手要取我的命,我也算风光得紧。”他一用力,胸前伤口渗出血来,触目惊心。郦逊之扶住他肩头,心道:“金无忧是朝廷栋梁,昔日大理寺卿力邀他入朝,十几年来破案无数。这回究竟是宿敌所为,还是因他调查失银案,才会惹出两大杀手?” 金无忧神情委顿,把出城后遇上红衣、牡丹的经历略说了说。原来他易容出城后,两人就守在城口不远处,不管他长得是何模样,只要能使城守开门放他出城,便料定了是金无忧。因而一见他出城,红衣、牡丹全力联手合击,来势惊人。金无忧抱了必死之念,使的尽是玉石俱焚的招数,才逼开两人,伺机逃回城中。 金无忧略过一句话没说。他和牡丹曾是旧识,今次幸好她手下留情,并巧妙阻挡了红衣的追杀,方使他侥幸得还。只是个中微妙,却不便与郦逊之言明。 郦逊之听他叙述逃生经历,心神摇撼,又想自己一时意气,赠马给金无忧,或许暴露出了他的身份,叹道:“易容术并非万能,这两人倒也聪明。”金无忧道:“我是病急乱投医,本该忍到明日城门大开,可惜心太急了。”说话间一口气喘不上来,连声咳嗽。 郦逊之道:“大人这是心忧社稷,不顾惜自身,唉。” 当下扶金无忧起身,帮他运功止血,金无忧缓上一口气,刚想说话,心口一阵剧痛,搅得死去活来。郦逊之见状,骈指如刀,疾点他的手少阳三焦经诸穴,说道:“亥时三焦气血最旺,逊之先帮大人止血散淤。” 金无忧奄奄一息,默不作声待他施为。等他歇下手来,金无忧犹豫片刻,从怀中掏出一物道:“我若有不测,烦替我把这支发簪送到风尘木兰舟上。”风尘木兰舟乃是江湖两大奇门之一,由易容之妹易红颜于二十多年前创立。郦逊之深知其意,垂下头道:“大人莫说丧气话,易女侠想见到的,并不是这支发簪。” 他一语道破,金无忧叹息道:“你果然聪明,唉,梅湘灵有提过她么?” 郦逊之心想,生死关头,他一心谈情,果然用情至深,便道:“梅叔叔每回提到易女侠,都是无尽感激。逊之出岛时,他更把易女侠所赠的玉辟邪转赠于我,着我有危难便可向她求助。逊之确有打算去拜会风尘木兰舟诸位女侠,但大人之物,还请大人亲手交予易女侠。” 天泰帝登基时,昔日江湖第一高手梅湘灵同时退隐,易红颜身为他的知己,却只能痴痴见他携妻远遁,从此天涯两隔。 金无忧苦笑,“感激有什么用?她终究不能和梅湘灵在一起。这簪子本是她之物,我又有何道理亲手还她。”他原想临死前交托遗物,请郦逊之转达多年相思之苦,不想对方熟知那段往事,婉言谢绝。被小辈看穿心事,金无忧很是难堪,唯独想到身负重伤,离大限不远,便也顾不上了。 郦逊之直视金无忧哀伤的脸,道:“大人这是何苦,何不跟易女侠挑明心事?”金无忧突然一笑,把簪子塞回怀中,道:“呵,我跟你这小娃儿说什么爱恨情仇,你不会明白。将来你自个儿遇上了,方知这人世间有很多话说不出口。罢了,你不肯替我送这支簪子,我便但愿自己死不了。” 郦逊之道:“说得正是。”他初历江湖,四大杀手来头虽大,但他并不畏惧,更有心揽这件事上身,遂道:“我想寻一秘处让大人好好养伤,查案之事交由在下去办。”话虽如此,他亦看出金无忧的伤势,当今世上仅有两三人能救,不由微微犯难。 金无忧想了想道:“我还是想去江宁,不妨就住去嘉南王府,再想法子从杭州请弹指生来。若能在那处养伤,就是六大杀手亲来,也无须担忧。”郦逊之展颜道:“大人思虑周详,如能找来名医弹指生,大人康复可期。” 他放下这桩心事,将在太公酒楼遇到燕飞竹,并燕府护卫惨死一事说出。 金无忧差点想坐起身,微抬身躯又跌落床上,吃力地道:“燕郡主此行危急!你若有余力,务请沿途相护。”郦逊之道:“逊之早有此意,只是先要安置好大人。在下有个计较,不知大人肯不肯冒险。”金无忧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郦逊之道:“大人何不假死,暂时骗过红衣。再请青鸟坛送信给令弟金无虑,照顾大人直至康复。我想有神偷在旁,即便红衣将来知道大人下落,未必能再击而中。”金无忧身为名捕,孪生胞弟金无虑却是天下有名的神偷,高来高去,本领非凡。 金无忧一想,唯有如此方能既确保安全,又可暗中缉查失银案,一举两得。他正思量间,郦逊之又道:“嘉南王府有灵山断魂所制的机关,再加上令弟卫护,必是最安全之地。若是大人这就‘死’在润州,哪怕不送信给令弟,他也会自行找过来。不如这就让我为大人改扮气色,好瞒过想杀大人的对头。” 他忽然一掌打在金无忧胸口。 这一掌力道柔和,恰到好处,金无忧“哇”地吐出一口淤血,尽洒于胸前。郦逊之欢喜道:“好,有这堆血,扮死人也像两分。”金无忧勉强笑道:“奇怪,你这掌倒让我喘过一口气来。”郦逊之道:“大人莫怪,接下来更疼,忍住。”说罢用手在他脸上一拧,金无忧来不及大叫,被郦逊之几下用力,脸色顿变煞白。 郦逊之端详手下技艺,足以骗过寻常人,颇为自得,当即笑道:“本应请大人用闭息之法禁绝呼吸,只是大人伤势既重,还是先服下这粒无息丹,即可断绝呼吸。等正式办丧事那天,我再为大人多加几粒尸斑,送大人上路。”金无忧忍笑道:“你若去做仵作,只怕到你手中,案子已破了大半。” 郦逊之将一粒褐黄色丹药送至他嘴边,道:“大人过奖。请大人闭眼,我这就去叫军士来。”金无忧道:“慢着。金某一死,死讯立即报上京师,但为了查案,我尚在人世之事绝不可透露给其他人知道。”郦逊之道:“这个我理会得,除了你、我、令弟和嘉南王四人外,大人生还之事,我绝不会告诉他人。” 金无忧叹息道:“金某辜负圣恩。”他这样一说,郦逊之想起一件事来,寻思道:“金无忧因其弟金无虑是神偷,从不接任何偷盗之案,今趟这失银案分明是盗窃案,怎会差他去办?难道是皇上下了圣旨?倘若将来皇上查问起来,金无忧的去向我是说也不说?” 此时金无忧服下丹药,紧闭双眼,看似升天。郦逊之放下心事,故作悲戚寻了那军士进屋。军士一见京里来的名捕死在这里,立即飞报润州府衙,不多时知州带了手下匆忙赶来。若郦逊之不在,连仵作也要一并带来验尸,好在有他在此,知州只是惋惜不已,声明要为金无忧风光大葬。郦逊之正是要消息广为散播,当下点头夸赞了几句。 等郦逊之回到太公酒楼,子时已过,他倒头便睡。次日清早醒来,屋外忽然飘起大雪,鹅毛片片,郦逊之拉开房门,见雪没足踝,便回去取了一件无袴雪衣披上。走到江留醉房外,正巧他打开了门,两人便一起到前边酒楼吃茶。 待两人坐定,郦逊之低声对江留醉说了金无忧的死讯,又把前晚隐去不说的一段杀手故事补上。江留醉听了大惊,道:“金大人前日尚帮我打过一架,怎么一下便出了事!我……我要去送他一场。” 郦逊之暗自蹙眉,心道:“像小江惹的这等麻烦,金无忧既有公务在身,怎可随意插手管闲事,难怪身份这般容易暴露。”转念又想,金无忧素有侠名,路见不平难免拔刀相助,若无热血心肠,怕也不会以刚正扬名朝廷。祸福唯人自招,他性格如此,命亦如此。将来在嘉南王府安心养病,不露身份倒也罢了,万一再招惹麻烦,这条命能否保住尚未可知。 再想到金无忧虽是一代名捕,一旦涉及儿女私情,却是笨拙不过,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惋惜。本是顶天立地的洒脱男儿,偏偏碰上这等事就扭捏做作,拿不起放不下,难怪年过四十仍是单身一人。 郦逊之按下心事,早膳后带了江留醉走去府衙。知州寻了一间屋,把灵堂办得似模似样,吹拉弹唱大奏哀乐。闻讯赶来吊唁的润州城大小官员和附近武林人士约有十数人,郦逊之有心在朝野大展拳脚,遂一一结识到场人物,江留醉双目通红候在灵床旁哀悼。 午时过后,一匹快马驰到灵堂之外,飞一般掠进一个身影,几下荡至灵床前,双膝跪倒。江留醉见那人长得和金无忧一个模样,心知就是金无虑了,眼见一个生龙活虎,一个却客“死”他乡,不由又是一把心酸之泪。 金无虑一身是雪,郦逊之替他稍作清理,为他披上白色熟粗麻布的大功丧服。想到金无忧重伤之躯难以久挨,这场吊唁后须速速“送葬出殡”,改头换面去往嘉南王府养病,这些烦劳事情总算可着落在金无虑身上。 金无虑哭过一场,冷着脸走到灵床前,掀起金无忧的寿衣。郦逊之走到他身旁,说出两个伤口各为谁所伤,金无虑瞳孔收缩,瞪住郦逊之看。郦逊之知他可能看出破绽,碍于旁边人多,不便说出真相。 金无虑将郦逊之神色尽扫入眼内,一声不吭为大哥穿好寿衣。来吊唁的武林人士一见神偷亲来,纷纷上前慰问。金无虑在武林中名气虽响,也是对头多朋友少,见了这帮不相干的所谓豪杰侠客颇为头痛,当下虚应敷衍,几乎待不下去。 忽听得灵堂外一声惊呼,一道血影临空而降,飞扑向金无忧尸身之上。郦逊之想到红衣可能亲来,却不料如此张狂,竟在光天化日下直取金无忧咽喉,当即飞身相拦。金无虑和江留醉亦同时出手,两道劲力直射红衣。 事出突然,灵堂里的官员惊呼奔走,众军士排开一线,拔刀护在诸位大人身前。几位身怀武功的江湖好汉,亦看出来人非比寻常,凛然拿出兵器守在左近。 郦逊之等三人知红衣难敌,加上因金无忧出事心中悲愤,出手皆是凌厉之至。红衣见势不妙,于半空身形一折,人似飞鸟横掠而过,荡至金无忧脚后。人未落地,又飞起一足踢向金无忧身下灵床。 轰然巨力之下,灵床猛地剧烈摇动起来,直直朝前冲出。郦逊之冷哼一声,运足真气伸出一手,站于灵床前轻松拦下。金无虑仿若浮云,倏地飘至红衣身后,疾点他背部九处大穴,正是他的成名绝技“盗泉指”。江留醉则脚下左三步、右两步,明明走得远了,不知怎的竟晃到红衣面前,戳出一指,打向他两眉之间。 红衣未想到眼前这少年竟会使大侠云行风的“穿金指”,指力穿金裂帛破空而来,背后九穴又被金无虑气劲锁住。这前后夹攻来势凶猛,却便宜了他渔翁得利,当下缩腹躬身,滑似游鱼,横向弹身而起。他这一缩一躲,金无虑和江留醉眼见就要错手对上一招。 金无虑惯做贼王,手脚何等之快,瞬即跟上红衣闪躲之势。一只手自红衣肘下掠过,溜至他前胸,对准红衣胸口轻拍了一记。 红衣的长袍登时劲力鼓涨,嘭地弹开金无虑的手。他傲然长啸,啪啪啪向空中击出三掌。看似打在虚处,等郦逊之、江留醉、金无虑三人移形换步,待要封锁其退路,才发觉这三下掌力竟排山倒海直逼过来。 借三人接招之机,红衣依旧将掌按上金无忧的尸首,看他是不是真的断了气。手刚放上,顿觉有锥心之刺沿金无忧之身传来,不得不缩手闪避。抬眼望去,郦逊之手按灵床,冷眼相对。红衣知他捣鬼,好在金无忧心脉显然生机断绝。他目的达到,并不恋战,眼看金无虑和江留醉轻身提气抢来,故意一击灵床。 郦逊之见状,内力如波涛汹涌,自床板向红衣打去。红衣哈哈大笑,借力一弹,身似长箭从金无虑和江留醉两人所立的缝隙中穿越。 哧——哧——他弹指激射,两道阴寒之气分别攻向金无虑的巨骨穴、江留醉的天突穴。两人侧身相让,红衣如弹丸跳跃,几下起伏,已潜入屋外的雪地中遁得远了。 郦逊之追出十数丈,站在灵堂外目送红点消失,终放下心事。金无虑随后赶来,悄然立在他身后,道:“现下,你可告知个中究竟了罢。” 郦逊之知他看穿底细,束手一拜,嘴唇微微开合,用蚁语传音的上乘功夫向金无虑解释此事来龙去脉。灵堂内哀乐齐鸣,金无虑在悲歌中听闻兄长仍在世的好消息,心情乍见晴朗却不能表露,脸上神情实是古怪已极。 郦逊之朝金无虑深拜一记,道:“我有心替令兄至京城查明此案,一切后事就拜托阁下做主。”金无虑从袖子里取出一物,递给郦逊之道:“既是如此,这是刚刚从红衣身上取来的,或许有用。” 郦逊之讶然接过,见是一枚雪白发亮的叶状羊脂玉灵符,似有来历,连忙郑重收好。能从红衣身上空手取物而不为所知,金无虑果真神乎其技。郦逊之望着他的背影,对金无忧此去江宁的安全首次感到放心。金无虑毫无得色,径自走回灵堂,想到兄长大难不死,胸中悲恸大减,只盼快快挨到晚间一叙离别之情。 郦逊之正想入内,忽觉耳畔香风细细,燕飞竹和蓝飒儿撑了桐油纸伞,肃然来到灵堂外。燕飞竹仍戴了帷子,一身雪白的貂裘,伴了蓝飒儿倩影玉立,吸引了诸多目光。郦逊之迎上来招呼,燕飞竹哑了嗓子道:“金大人是为了查失银案才没的么?”郦逊之点头道:“凶手红衣刚刚来了一趟,甚是嚣张。”燕飞竹“呀”了一声,沉吟不语。 蓝飒儿插嘴道:“果真是红衣?他这么大胆?”郦逊之见她一脸轻敌神色,道:“只怕蓝姑娘这一路不好走。”蓝飒儿挡在他和燕飞竹之间,冷冷地道:“你也没能留住红衣,谁日子难过可不好说。” 这时江留醉走了过来,看也不看两女,对郦逊之道:“刚听知州大人说,大理寺审不出什么名堂,惹得皇上雷霆震怒,虽有联名保举君啸的折子,也全给压了下来。这回的牵连可大了。”郦逊之暗想他来得及时,燕飞竹放下矜持忍不住道:“京里还有什么消息?” 江留醉转过脸,道:“哦?原来是郡主。这我可不晓得,只听说若再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,恐怕不得不请嘉南王调动燕家军彻查。”燕飞竹心里咯噔一下,她明知这是暗示嘉南王有极大麻烦,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。当下无心寒暄,带了蓝飒儿匆匆入内,拜过金无忧便罢,连身份亦没有透露。 燕飞竹走出灵堂,郦逊之向金无虑交代了一声,从后赶上。蓝飒儿见他跟来,张开手拦住他,不悦道:“世子,虽然你地位尊崇,可我家郡主不想有人烦扰,请阁下退避三舍。”郦逊之丝毫不理会她,沉声说道:“在下也往京城一行,何不路上有个照应?”江留醉抱臂在一旁看着。 蓝飒儿瞥了江留醉一眼,道:“这个讨厌的人也去么?”郦逊之暗想,分明是指桑骂槐,淡然笑道:“我这位兄弟武功不弱,陪同入京只会更加安全。蓝姑娘难道不想保护郡主周全?”蓝飒儿道:“一切但凭郡主做主,我不过是个‘影子’。”她嘴角挽起一道好看的弧线,娇笑道:“但愿有你们两人护送,我可以轻松走这一路。” 天上的雪簌簌飘落,燕飞竹望着白茫茫的灵堂,仿佛满室白绫都是一尺尺雪扯出来似的,眼前肃杀一片。她眼眶一酸,低下头去飞快地说了声:“世子如愿同行,飞竹自是乐意。申时出发,请世子不要忘了。”落寞地打开伞,独自去了。蓝飒儿妙目一转,溜溜地看了郦逊之和江留醉一圈,呵笑一声,转身走了。 打点完金无忧的“丧事”,郦逊之和江留醉回到太公酒楼。此时雪已停了,天清如洗,处处粉妆玉琢,令人心中一畅。燕飞竹的马车已备好,蓝飒儿正指挥伙计往上搬运行李。燕飞竹默不作声倚在楼里,眼看车在人亡,空荡荡的一辆车压在雪地上,满是萧瑟悲凉之意。 申时,四人准备起程。江留醉故意往车厢里钻去,被蓝飒儿挡住去路,俏面微寒,冷冷地一指车夫之位:“听说你武功不弱,赶车正合适。”江留醉正是想逗她说话,道:“多谢蓝姑娘几次援手,替我免去不少麻烦。”蓝飒儿不屑地道:“金无忧若不是多管你的闲事,暴露了行踪,何至于死?” 江留醉胸口一窒,郦逊之早知此事,只不知有这层因果。蓝飒儿见江留醉愣住,悠悠地道:“你呀,真是麻烦精,不晓得惹了什么对头,成天找你打架。偏偏金无忧那个笨蛋看不出你应付得了,竟妄自出手,更想拿那些人法办。呵,这倒好,惹出祸事来了。”江留醉忍不住道:“那你呢,你不是也出手帮了我?” 蓝飒儿微笑:“我怎会一样呢?我不去杀人,别人已经谢天谢地,谁敢到我如影堂来找碴?”她说时美目冷如冰霜,浑似一把寒光冷冽的出鞘宝剑。江留醉似感受到凌厉的剑锋,缩了缩脖子,想到金无忧为他所累,顿时没了精神,灰了脸坐到车前。 郦逊之话到嘴边强自忍下,有江留醉这般愁苦陪衬,金无忧之死就更是唱作俱佳,不怕红衣疑心。他向燕飞竹欠了欠身,自去赶车之位坐了。刚抬起脚,心头又生警兆,不禁往四周看去。酒楼内一切如常,街面上行色匆匆,并没有特别留意他的人。 郦逊之情知对方就在一旁窥视,从杭州跟踪至此,暗想:“这一路可真是热闹,如果小江的敌人也尾随而来,岂不有三路杀手?不知金无忧去后,红衣、牡丹是否会就此罢手?” 燕飞竹和蓝飒儿安坐车厢之内,看车轮滚滚启动。燕飞竹掀开帘子,望着郦逊之的背影若有所思。蓝飒儿道:“以郡主的身份,他一个世子去赶车也不冤。”燕飞竹浮上一丝苦笑,心想:“燕、郦两家原本势均力敌,如今燕家有难,若到京城仍需郦家援手,欠下这个人情,不知父王会否不快?” 她叹了口气,想到未婚夫近在咫尺,却犹如陌路,心中怏怏不乐。自小定下的婚事,她无甚可怨,见他体态风流进退有度,也不是不欢喜。只是他竟没有对她表现出一丝格外关注,她不由矜持起来,想,索性就当不知道有过婚约吧。 于是,一道看不见的淡淡裂痕,如同鸿沟横亘在两人的未来。 江留醉出气似的赶着马车,每挥出一鞭,面上波澜不惊,手微微颤抖。郦逊之看出他不痛快,却无法明言真相,叹了口气任他去了。此刻郦逊之最为头痛的是理清思路,为什么平素难得一见的最顶尖的六位杀手,一下子出动了四位,且都在润州附近? 这里面有何蹊跷?他眯起眼,随着马车摇晃起伏,思绪亦为之跌宕。既对付金无忧,又着眼于燕飞竹,肯定是为了失银案而来。这四人身价不菲,看来劫走五十万两官银的人铁了心要杀人灭口,金无忧莫非是掌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线索,才会被人盯上? 马车到达渡头,由渡船接引横渡大江,驶往对面的瓜洲镇。在船上,郦逊之始终留神看各个商旅客人,猜度其中是否会有潜伏的杀手。及船靠至对岸,江留醉牵马走上渡头,突然把辔头往郦逊之手中一塞,道:“我不走了。” 郦逊之一怔,见他大大咧咧地往渡头一边坐下,呆呆望着江水出神。蓝飒儿闻言跳下马来,斜睨他一眼,走到郦逊之跟前。郦逊之道:“他想是心里不痛快,请郡主稍等,我来劝他。”蓝飒儿摇头道:“你这回看错了,他是想找人打架。哼,他不痛快,难道我们陪着他就痛快了?一根筋的家伙。”她看出追踪江留醉的人已在附近,故他一心想把之前受的气全讨回来。 她转身走回马车。燕飞竹探头看了看,放下帘子也不多说。郦逊之想到什么,走到江留醉耳边悄声说了一句,然后坐回马车,径自赶车去了。蓝飒儿不料他会撇下江留醉,掀起帘子,奇怪地望着郦逊之的背影,想了想又罢了。 江留醉坐在渡头上,没一盏茶的工夫,一阵尖锐的风声呼啸而来。他根本不回头,反手一捞,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枚长钉。他乍见是枚长钉,有点意外,随意地把它抛到地上。 身边的人顿作鸟兽散。江留醉侧耳静听,一左一右,来人已在一丈外。他眨了眨眼,忽地一撑地,单腿绷直如铁棍直接横扫。两个蒙面人见势不好,用刀鞘一戳地面,瞬即腾空两尺。 江留醉身法极快,突地幻作七八个雪影,重重叠叠游走于两人之间,喝道:“叫你们惹厌!”袖中飞出两把小剑,剑走灵蛇,一下把两人去路封死。 那两人没想到他武功精绝若此,甚是吃惊,手中刀如吃人猛虎,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。刀锋割破江风,刷刷砍向江留醉,谁想几下砍过尽是虚影,他真正的身影飘忽似雪花,在风里轻荡。无论两人的刀如何追赶,都慢了一步,恰好劈在他原先站立处。 那两人对视一眼,数枚暗器如群蜂出巢朝江留醉飞去。小剑如流光飞舞,隐约可听见叮咚作响的乐声,江留醉的身形忽变得虚无缥缈,一团团白雪般的剑光过后,暗器如石沉大海了无踪迹。 两人觉得邪门,不约而同又取出些暗器。风雪中,一团团巴掌大的火焰竟从左边那人的袖中窜了出来,那火如蛇如浪,说不出的诡秘妖艳。右边那人则取出数枚紫色星状的暗器和数朵各色奇怪的花,挥毫泼墨地甩出。 江风陡起,急急的风吹拂在暗器上,把红色的火焰、紫色的星星以及许多“花”夹杂着卷在一处,像烟花纷纷扬扬盛开在空中,美得令人眩晕。 这些暗器并不寻常,竟是“暗器百家”上赫赫有名的“火焰星芒”、“紫流星”和“花”。 “火焰星芒”核心只有星星一点,好像夜空遥望所见的繁星一般大小,但射出后却迎风而长,火舌长龙恐怖骇人。艳丽中又带着一丝鬼魅之气,冷漠无情,能吞噬周遭一切。 “紫流星”迅如流星,疾似飞虹,瞬息万变,不及捉摸。每颗流星形状不一,可近可远,在空中来去自如,莫不随用者所欲。那划过天空的痕迹灿烂夺目,一若流星点亮永恒。 而“花”开时节动京城,姹紫嫣红的“花”最富诗意。飘红坠粉,颜色倾城,紫艳半开,清香袭人。繁花盛开也是不幸降临之时,沾到一点花粉,足令人昏昏欲睡,功力全失。 这是暗器名门“苏州吕家”最厉害的几样暗器,江留醉身后唯有茫茫大江,除落水外眼看避无可避。 被逼到绝路,江留醉反而露出微微的笑容。他压抑了大半日的愁情恨意,终于可在这场较量中发泄出来。金无忧为了不惊动地方,一路查访都暗地进行,可就是因为他江留醉懒得和这些人纠缠,才令金无忧出手相助。想到此,他深觉先前孟浪。这些人跟踪他一定大有意图,他不去想如何彻底解决麻烦,反倒一味逃避,终使得朋友为他所害。 他要使尽浑身解数,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。 两把小剑化作长虹,一青一紫,漫天剑光如龙飞电掣,刹那间挑起地上万千飞雪。烟花般的雪花飞溅开来,将十数枚暗器统统吞噬。一阵铮铮声响过后,两把小剑如挟着满目星光,一树银花,收揽着每分光华。火焰星芒与紫流星俱被江留醉打落江中,那两人却不幸沾上“花”粉之毒,手脚发软,两把刀“啪啪”跌落在地。 江留醉提剑靠近,寒光一闪,两把剑正对着两人咽喉。 “说,究竟为什么要跟踪我?”沁骨的寒意渗进两人的皮肤里。两人对视一眼,看到对方眼中无限的惊恐。 没有回答,两人倔犟地紧闭着唇,甚至闭上眼不予理会。适才的惊恐并非为了眼前的生死。江留醉一蹙眉,剑始终插不下去,反复问了几句都是如此。他叹气收剑,不愿再耽误时辰,望着郦逊之所驾马车驰去的方向,发足追赶过去。 等他的影子完全消失,一个身著灰色貂鼠细裘的华服女子走近那两人。两人动弹不得,瞪着眼珠子骇然望着她,与先前神情迥异。这女子清脆笑道:“做得不错,你们回去歇息吧!”两人没口地求饶道:“姑娘饶命,姑娘饶命!” 她不慌不忙,纤手在两人脸上一拂,吓得她们几乎要晕死过去。待闻到清香扑鼻,“花”毒顿解之时,那女子丢下一包银子去了。 两人哆嗦着捡起银两,摸着脖子不敢相信。一人说道:“她叫我们试他功夫,刚才算是试出来了么?”另一人道:“你我都应付不了,想是试出来了。那个姓江的小子倒是厉害,不晓得能不能对付这女人。”前面那人心有余悸呆了半晌,道:“她歹毒得紧,只怕那傻小子杀不了她。” 两人相互搀扶,提了银两和刀,慢慢地找船回去。渡头另一侧,江留醉从隐蔽处现出身来,脑中全是那女子的身影。 她是谁?为什么要调查他的武功?江留醉百思不得其解。按说他默默无闻,江湖上更不认得什么朋友,也不曾得罪任何仇家,怎会被人如此留意?想到郦逊之叫他出手后留下来看端倪,果然走对了一着。 此刻他无暇多想,纵步如飞追赶马车。迎面的寒风猛烈,但想到郦逊之所说,会在前面五里处相候,他心中浮上淡淡暖意。 赶了五里路,马车果然停在沿途,江留醉喜悦地奔上前,掀开帘子,竟空无一人。冬日清冷的风掠过他的脖间,江留醉伸手摸上车里的锦绣垫子,冰凉一片。 他俯身查看雪地上的脚印,马车四周除了他匆忙赶来留下的杂乱痕迹外,并没有其他踪影。难道他们遭突袭后自马车内跃身而起?他不由把目光投向更远处,果见灌木丛上有星星点点的碎雪坑。 他略一思量,这三人武功均不弱,绝无人能半途将之劫去。既然如此,江留醉提气纵身,沿着雪堆上的痕迹一点点离开马车,向不远处的山林跃去。 踏入山林走得几步,有梅花枝头沾雪,恣意开放。江留醉正自心中一爽,脚下忽然伸出一只手,突地勒住他的脚踝。他一惊,自然而然用上了师门的“宝相功”,体内激出一股刚猛真气,自昆仑、金门、京骨冲出,震开那人的手。 江留醉掠上身旁一株松树,脚勾了枝杈倒挂下来,两把小剑飞刺雪地。一个黑影破雪而出,迎面一团寒光朝他打来。江留醉人是倒的,看得却清楚,这人不是郦逊之是谁?慌忙一点树干横飞两丈,生生将混沌玉尺的攻势躲过。 郦逊之半途变招,停手苦笑道:“怎么是你?”江留醉有过被人跟踪的经验,甚是乖觉,拉了郦逊之指指地下,示意两人一齐埋伏。郦逊之点头应了,旁顾无人,即刻如飞鱼入渊没进雪堆之中。 江留醉见他藏身在灌木丛中,寻思自己衣色如雪,索性攀上松树,隐在清泠玉树间。耳畔传来郦逊之蚁语传音之声:“不知是小童还是其他杀手,跟我们一同过了江。”江留醉暗想,若是小童跟来,只怕刚才打草惊蛇,早看破他们藏处。想到“埋伏”两字,他透过枝丫寻找燕飞竹和蓝飒儿,整个山林悄寂无声,仿佛除了他和郦逊之再无他人。 两道寒星仿似雪花,飞矢般急速朝两人藏身处射来。“噗”的一声,一枚圆环敲在另一枚圆环上,借力钻入地下,留在空中那枚则借势击入树中,向江留醉尖啸而去。 没有动静。簌簌几声响,有雪块自树梢落下,树枝就像喝醉酒般上下摇晃着。射暗器之人似乎放弃了追击,听不到一点动静。 良久,郦逊之缓缓自雪堆中直起身,手中抓了一枚圆环。江留醉苦笑着跳下树,拿了另一枚圆环,皱眉道:“又是吕家的暗器!双心环既已出动,银铃子大概也不远了。”他取出一枚紫流星,拿给郦逊之,“我在码头上对付的人,也使吕家的暗器。” 这几样均是名列暗器百家之物,威力不同寻常,不易仿制。郦逊之道:“苏州吕家?难道这两批人是一伙的?”两人俱百思不得其解。对方无论是冲着郦逊之还是燕飞竹,他俩之前与江留醉均毫无瓜葛。 “什么一伙的!”蓝飒儿拉了燕飞竹自五丈外的松树后走出,手上拿了几枚双心环,“我们如影堂的暗器全是吕家所制,刚才是我发的,叫你们两个家伙起身。” 江留醉愣住,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。蓝飒儿没好气地往马车的方向走,嘴里嘀咕着:“说什么有人跟踪,慌慌张张要我们躲起来,明明没事。”燕飞竹面色平静,一语不发地经过两人。 郦逊之苦笑,把双心环放入袖中,左右四顾。与江留醉告别后,他强烈地感应到监视那人一路尾随,遂知会二女避入林中雪地。谁知对方久候不至,难道看破了他的用意? 江留醉情知郦逊之不会大惊小怪,好在他的追兵已除,放下一桩心事,对郦逊之道:“按我们说好的,你先走,我跟在后面,看到底是谁打你的主意。” 郦逊之一步步走回路上,闻言摇头:“此人甚是狡猾,我怕这招骗不过他。对了,你的事怎说?”江留醉把那华服女子的事告诉了他,郦逊之沉吟:“难道她是你师父的仇家?”江留醉皱眉,心想这可大大不妙,须探听清楚及早知会师父才好。 四人回到马车上。经此番折腾,天色渐暗了,众人匆忙出了瓜洲镇,马不停蹄前往扬州。 第三章 不测 又两日,到达扬州。扬州为淮左名都,夜间华灯遍布,楼船箫鼓,人声鼎沸。四人寻了一间名叫晓霞馆的旅舍打尖,两人一屋,各自在屋里用了晚膳。 郦逊之想到金无忧先前说的话,特意把蓝飒儿叫到房外。蓝飒儿守在门口,不肯多走一步,道:“有事在这里说。”郦逊之心想,如影随行,这话说得果然不错,便问:“上个月,嘉南王府君啸将军曾押送一批货物经过润州,住在你的酒楼中,可有此事?” 蓝飒儿道:“有啊,他们喝了不少酒,说起来我也灌了酒。呵,你问这事,难道是想为金无忧查案子?”郦逊之怒气冲冲:“他们为官府办事,你怎好灌他们喝酒?”蓝飒儿笑靥如花,看他生气非常开心,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喝点酒有什么大不了?总之他们进来时押了几只箱子,出去时还是那几只,上面官府的封条全好好的,你呀,瞎操心。” 郦逊之道:“不是我操心,封条虽是好的,里面的东西却全被换过。若依我说,蓝老板和这酒楼嫌疑最大。”蓝飒儿一惊,笑容不减,斜飞他一眼:“啊呀,我好怕,如影堂从不与官府作对,我如何能受此冤屈呢?”她捂着胸口叫唤,若有其事地叫苦。郦逊之被她弄得无法,只得摇头去了。 不想燕飞竹在屋里听见他们的谈话,凝视着蓝飒儿的身影看了一阵,从行李里取出一方棋盘,放在桌上。她未摆一子,一动不动盯着棋盘。蓝飒儿回身进屋看见,道:“郡主如有雅兴,我来陪你下一盘如何?” 江留醉有心见识扬州繁华,又恐燕飞竹遇到麻烦,踌躇着是否要上街去。郦逊之心知蓝飒儿武功不弱,对他说道:“我和你到附近逛逛,不离这左右便是。”江留醉喜道:“好啊,我们不走远,照看得到这里就好。咳,早想跟你好好喝一杯!”说着,搓着手一路出门了。 两人在邻街找了一家卖各样酒水的列星楼,临街坐了,随意点了一坛绍兴酒,开怀畅饮。喝过几杯,两人皆松懈下来,江留醉提议道:“我们来划拳如何?”郦逊之面有难色,江留醉笑道:“放心,这划法不难,叫作‘五行生克令’。拇指为金、食指为木、中指为水、无名指为火、小指为土。你我同时出拳,按五行生克定胜负,可好?” 郦逊之一听,兴趣大增,爽快应了。金克木、木克土、土克水、水克火、火克金,两人都是滚瓜烂熟,一下斗得激烈。几回下来各有胜负,负者罚酒一杯,喝得甚是高兴。 玩了一阵,酒至半酣,郦逊之道:“边喝边说更热闹,我们行酒令可好?”江留醉道:“你明知我读书没你多,非要咬文嚼字。好,我奉陪到底。”郦逊之想了想,道:“以天字开头,汉乐府或魏晋六朝诗句均可,一人说一句如何?”江留醉心想先下手为强,忙抢道:“行,我的第一句来了——天公出美酒,河伯出鲤鱼。” 郦逊之哈哈笑道:“我接一句——天际识归舟,云中辨江树。” “天迥浮云细,山空明月深。” “天河来映水,织女欲攀舟。” “天……”江留醉想了想道,“天高日色浅,林劲鸟声哀。” “天网弥四野,六翮掩不舒。” 江留醉想了半天,笑指郦逊之道:“你定是事先想好了,不过我也不怕。天生男女共一处,愿得两个成翁妪。” 郦逊之皱眉道:“这是谁的诗?” 江留醉得意道:“这是北朝乐府,叫《捉搦歌》。‘谁家女子能行步,反著裌褝后裙露。天生男女共一处,愿得两个成翁妪。’” 郦逊之扑哧笑道:“这诗甚是有趣。妙,妙!我也想好了——天地长不没,山川无改时。” “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” “天子按剑怒,使者遥相望。” “啊呀!”江留醉苦恼搔头,举杯叹道,“早就知道这个斗不过你。” 郦逊之笑道:“换过一字再来如何?这回你来挑。” “就挑‘失’字。”江留醉笑吟吟地道,“因我只知道一句——失群寒雁声可怜,夜半单飞在月边。” 这回轮到郦逊之犯难了,左思右想之时,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说道:“失意杯酒间,白刃起相仇。”郦逊之听她意有所指,霍然起身,见一少女著了鸾凤绡衣,在邻桌举杯浅笑。 她正对着江留醉身后,等他回过头去,少女已低下头,一手遮了脸在喝酒。他转过头来,问郦逊之道:“是她?”郦逊之点头,隔了江留醉的肩头又看她两眼,见那少女冲他眨了眨眼,丢下钱便走了。 “奇怪。”郦逊之解嘲地一笑,望着那少女在街中渐渐消失的身影,“我总觉得她这句诗在暗示什么。” 江留醉望见面前杯盘狼藉,道:“给你这一说,我也有点担心,我们回去看看。” 两人付了酒钱,回到晓霞馆,走到燕飞竹和蓝飒儿房前,听到蓝飒儿叫道:“罢了,罢了,这一子委实咄咄逼人,我认输便是。”郦逊之心想,燕飞竹幼受庭训,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自不会输与江湖子弟。见两人平安无事,放下心和江留醉走回隔壁屋中。 蓝飒儿听到声响,过来寻两人,进门笑问:“你们说好要护卫郡主,却逃去外边玩耍,该不该罚?”江留醉道:“我和逊之去邻街喝了几盅酒,这不早早就回了。”蓝飒儿眼珠一转:“不好,要喝一起喝,我喊郡主过来,我们四人喝个痛快。” 郦逊之待要阻拦,蓝飒儿已娇笑去了,拿她无法,只得叫店家去买酒。不多时,伙计抱来几坛琼花露放在房中,蓝飒儿拖着燕飞竹进了屋。江留醉鲜少与女子喝酒,怕喝多了不雅,便道:“刚才我和逊之行酒令来着,比光喝酒热闹多了。”蓝飒儿闻言叫好,拍手道:“正是要行令,我去外边借一副酒牌来。”兀自出了门去。 郦逊之朝燕飞竹尴尬一笑,道:“打扰郡主歇息了。”燕飞竹摇头:“无妨,路上够闷的,找些事来解乏也好。”说着,径自往桌前坐了。江留醉揭开坛子,一一斟满,酒香刹那溢满整屋。 郦逊之依了燕飞竹坐好,江留醉又在郦逊之旁边坐了,等蓝飒儿借了酒牌回来,坐在燕飞竹与江留醉之间。蓝飒儿把几十张酒牌倒扣在桌上,一指自己道:“我来做主人,第一个翻。” 酒牌的玩法,即用数十张彩笺写上令辞,玩时将牌扣在桌上,众人依次揭牌,按牌中所写令辞或饮法行令或饮酒。蓝飒儿随手翻开桌子中间的一张,念道:“此签为‘华歆独坐’,听好了——谁能饮不乱,昔贤亦颇颇。要须整衣冠,遂号华独坐。整衣冠,静坐不动,饮不饮均可。”她咯咯笑顾四周,“真是好签,我要静坐,酒却免了。” 江留醉道:“你的运气不错,轮到我。”伸手翻开边角的一张,念道:“此签为‘江公酒兵’,哈哈,江公,说得好。千里可无兵,一日能无酒。美哉江留醉,此论当不朽。”五绝念完,余下三人都笑了,他把酒令中的名字换成自己,蓝飒儿嚷着要罚。江留醉道:“签里说只饮一杯酒,我且饮了这杯便是。” 蓝飒儿不放过他,道:“你连酒令也念错了,该再罚一杯。”江留醉道:“好,既是蓝老板要我再喝,我喝就是。”当下又饮一杯。蓝飒儿道:“这才乖。” 接下来是郦逊之,挨了蓝飒儿那签翻了一张,蓝飒儿拿过来替他念道:“张旭草圣。三杯草圣传,云烟惊落纸。脱帽濡其首,既醉犹不已。世子须罚三杯,一杯做写字状,脱帽再饮一杯,以须发蘸酒做写字状再饮一杯。” 江留醉哈哈大笑:“好,好,我要看逊之脱帽蘸酒,有趣有趣。”燕飞竹掩口微笑,蓝飒儿得意地望着郦逊之,等待看他出丑。 郦逊之捏杯作笔,于空中狂舞几划,吟道:“淑质非不丽,难之以万年。储宫非不贵,岂若上登天。王子复清旷,区中实哗喧。既见浮丘公,与尔共纷翻。”写的正是谢灵运《王子晋赞》,为张旭狂草代表作之一。但见他笔法狂放连绵,收发自如,心藏天地风云,尽得草圣真髓。 蓝飒儿不觉讶然凝视,未曾想会令普通人浑似丢脸的酒令,在他行来却格外悠然自得。燕飞竹目不转睛,仿佛看透他一笔笔如何顿挫转接。江留醉更和着他的笔意敲着桌子,兴高采烈,点头叫好。 郦逊之除了头顶武弁,仰头饮尽了第二杯。然后拣起一撮头发,蘸了酒水,做写字状在空中舞了一阵,再饮一杯。三杯下肚,喉咙里窜上一丝辛辣,郦逊之暗道:“琼花酒平素并不辛烈,难道是之前喝多了?” 蓝飒儿道:“好,该郡主翻牌。”燕飞竹掀开一张,念道:“此签为陈暄糟丘。生不离瓢勺,死当号酒徒。速为营糟丘,吾将老矣乎。饮一杯。”言毕,取一杯酒饮了。 江留醉尚在玩味签意,燕飞竹突然捂了喉咙,咔咔欲言,伸手向郦逊之求救。郦逊之大惊,忙扶住她急问:“难道酒中有毒?”燕飞竹痛苦点头,颓然扑在桌上,酒牌乱作一团。江留醉跳起来,拔出双剑护在她身旁,郦逊之探她脉象,愁眉不展。 唯有蓝飒儿坐在椅上,轻托着腮悠闲地望着他们三人。 郦逊之立即道:“你……是你下毒?”蓝飒儿不答,只笑对江留醉道:“喂,你喝了两杯,肚子痛不痛?”被她一说,江留醉一头冷汗,肚子果然阵阵痛起来。郦逊之悄然将内息运转一周,却是无恙,他深知从小练的护体功法可辟百毒,当下信心大增,指着蓝飒儿道:“你不是来保护郡主的么,为何落井下石?你究竟是谁!” 蓝飒儿咯咯地笑,也不说话,兀自拿起桌上的酒杯在手里转。江留醉醒悟到她一杯未喝,越发腹痛如绞,不由扶了椅子重新坐倒。蓝飒儿冲他一笑:“你呀,这点阵仗就被吓倒,何必卷入这案子中?将来恐怕连命也保不住。” 郦逊之甚是机警,见蓝飒儿并未继续有所作为,也始终不承认下毒,又对江留醉说到“将来”之事,便道:“你要杀我们也成,为何不把你的同伙叫出来,好让我们死得瞑目。” 蓝飒儿妙目流转:“哦,世子也肚子痛?”她一直在拖延时间,郦逊之猜到她所为,附和道:“不错,你究竟下了什么毒?”他吃力地捂了肚子,竟半跪在地,额上挂满汗珠。 蓝飒儿飘过他身边,道:“乖,瞧你没动手打我,我舍不得杀你。”用手按住燕飞竹的头,冷冷地道:“我只要带走她即可。” 屋内悄然无声。江留醉是紧张得不能出声,郦逊之是不想出声,燕飞竹是晕过去无法出声。蓝飒儿静立片刻,见四周毫无动静,突然一笑,拍了拍燕飞竹的肩膀道:“酒徒,酒徒!”又对郦逊之、江留醉道:“一起来喊。” 江留醉茫然失措,蓝飒儿扔过一张酒牌,他接到手中一看,正是燕飞竹拿到的那张,上面写着:“饮一杯后做死状,群呼酒徒乃止。”原来是被两女戏弄了,他哭笑不得,只得和郦逊之一同喊燕飞竹起来。 燕飞竹无病无痛,含笑坐直了身。江留醉这一刻感到苦痛全消,腹痛竟似从未有过。蓝飒儿莞尔道:“你之前喝了不少酒,和这酒本就相冲,再加上郡主倒地,我一暗示,令你深信不疑,自然会痛。”江留醉嘴上逞强:“哼,我是吃坏了东西,又没说我中毒,捂肚子可不算什么。” 蓝飒儿扮个鬼脸,大为得意,看向郦逊之道:“世子唱作俱佳,连我也差点以为你中毒,那一跪吓我一跳。”郦逊之道:“我虽不知郡主抽中的签里有此言,但看出你是想引暗中窥伺的杀手出来,我说得可对?” 燕飞竹喟然叹道:“主意是我出的,可惜功亏一篑,到底没逼出人来。”她意兴阑珊,蓝飒儿敛了嬉笑,道:“郡主,来日方长,不急在一时。”见气氛尴尬,索性拿起一杯酒,对郦逊之和江留醉道:“适才是我放肆,让两位虚惊一场,这杯酒就代赔不是了。”一饮而尽。 江留醉拿得起,放得下,马上笑道:“是啊,是啊,这回骗不来杀手,下回能骗来嘛。不多说,大家再喝一杯,就散了歇息吧。”特意斟了一杯递到燕飞竹面前。燕飞竹不忍拂他心意,取过饮了。郦逊之心不在焉地喝了一杯,心下仍想着刚才的事。 蓝飒儿收拾酒牌,手突然停在半空,脸色发灰。江留醉奇道:“你的手怎么抖起来……我肚子这回是真痛!”啪地跌坐在地。郦逊之回头望去,一个红色的身影立在门口,像恶狼的双眼把他们四人勾住。 红衣到了。 四个人犹如被施了定身法,眼睁睁看他径直走到桌前,浑身散发着一股妖魅的邪气。他拾起酒杯,意味深长地笑道:“你们不是想引我出来吗?怎么见了我都不动?” 郦逊之挡在三人身前,沉声道:“你们赶快驱毒,他由我来对付。”说着劈掌打去。这是第三次和红衣交手,郦逊之心知对方是说动手就动手,绝不能让他占了先机,而他前两次无法尽情施展的功力,终于有了酣畅淋漓的宣泄之机。 这一掌气势吞天,郦逊之清晰地感到体内的真气急速奔流,面对着红衣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强悍之气,他突然异常清楚地看到击出这掌后红衣会有的后着。 红衣像一只血色蝙蝠,忽然展翼横飞,一步踏前,无视于郦逊之的利掌,直接拿向一旁扶着椅背的燕飞竹。郦逊之早料到他会有此招,猛然沉腕,一把扣住红衣的披风,手中暗一发力,竟想把他生生往后拽住。 须知这红色披风就是红衣在武林中的象征,若是披风有损,纵然他安然无恙,到底也折了名头,大丢脸面。 红衣双肩一挺,郦逊之顿觉柔软的披风变作了烫手的铁布,一道极炎又极寒的真气嗖地钻向手心。他正犹豫是否要丢下披风,就见到红衣的手抓住了燕飞竹。 燕飞竹抬起高贵忧伤的脸,红衣手一提,想把她带走,忽觉他的右手动弹不得。燕飞竹的眼突然精芒大盛,两手如飞疾点他手臂诸穴,其手法讲究顿令红衣想到一种奇门点穴功夫——“染指”。 寻常点穴多数是点一两处穴道,譬如点中百会穴则不省人事,点中巨阙穴则冲击肝胆、震动内脏而亡,点中中极穴则伤气机,点中肾俞穴则易截瘫等。而“染指”点穴更上一层楼,手法有上千种,可一气点五至十数个穴位,依其点穴顺序与轻重不同,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对方。这种连环点穴,阻止各穴间相互的气血流通,等于在对方身上下了各种禁制,要生就生,要死就死。更鲜少有人识得解穴,最终如用药物控制人心一般,中招者形同傀儡。 红衣不想燕飞竹中毒后竟若无其事,更能以此奇门功夫应敌,骇然运气移穴,身形急退。饶是如此,犹被她轻轻拂到手腕的太渊穴,内伤气机、阻止百脉,险象环生。 他退了两步,瞥见退处蓝飒儿持剑笑立,一把缠腰软剑抖擞遥指,待他一靠近,立即如飞凤腾云挥剑而来。与此同时,江留醉的双剑似蛟龙出洞,刹那间在他头顶交织一张罗网,就要扑下。 红衣一下子受到四人夹攻,马上想清楚了一件事。他们根本没有中毒,一切都是在演戏,演给他这个窥伺者看。 他放声大笑,探出一双如玉的手掌,叮的一声敲在蓝飒儿的剑上。蓝飒儿手腕刺痛,被剑身反弹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,不由自主抬剑。这一道剑光,抵去了江留醉双剑的攻势,他一见是蓝飒儿之剑袭来,连忙掉转剑锋,把气力消弭无形。 得此喘息,红衣退到门口,长眉一紧,道:“我实在很好奇,你们几时知我在旁?” 蓝飒儿仗剑站在燕飞竹身前,喝道:“你没看见有人在写字么?他饮第三杯酒时,清楚地写明了‘窗外有人’四字。”说到此处,她转头对郦逊之笑道:“世子,幸好你后来写的不是张旭狂草,否则我们可认不出。” 红衣一指江留醉:“那他呢?”江留醉喝酒在郦逊之之前,没可能得到提醒。江留醉闻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盅,不好意思地摸头:“我从酒馆带回来的酒,打算晚上再喝,谁晓得她们又要喝别处的酒。我二弟最懂养生之道,老是教我少喝混酒……之后的事我也不用说了。” 红衣的手掌尽变青黑,他看着手掌发笑:“好,好!原来世子说得如此明白,我竟没有发觉。哈哈,你真是可恨之至!”若是郦逊之以传音等方式偷偷提醒众人,红衣尚不至于恼怒至此,但郦逊之堂而皇之地点破他埋伏在旁,这一着确令他愤怒已极。 于是他整个人变得形似鬼魅,须发皆张,站在门口处迎着月光,映出一个长长黑黑的影子,说不出的诡异可怕。 郦逊之只感到血液急流,心中焦灼兴奋,一种从初遇红衣就开始有的渴望感充斥全身。在孤岛与诸多高手共同生活多年,他心知从小学到的功夫都是武林中人所梦寐以求的,但究竟他的武功高到什么程度,有多少人在他之上,他极需得到证明。 红衣就是他的试刀石。名满天下的杀手亦不能奈他何,这令郦逊之心中欢喜如花绽放。 这一喜悦很快被眼前现实冲破。他身边三个同仇敌忾的战友,与他站成了一排,这使郦逊之不无气馁地想到,红衣同时面对四个对手,他尚未有一对一对决的机会。 一瞬间,红衣的影子已到郦逊之身前。就在郦逊之患得患失的胡思乱想中,红衣仿佛轻烟瞬息飘至,递出了化繁为简、看上去至为简单的一招。 青黑的手掌笼住了郦逊之上身各处要害。 燕飞竹的指、蓝飒儿的剑、江留醉的双剑,想赶来救援都晚了一步。 这一掌似缓实急,似拙实巧,最简单的招数里隐藏了最强烈的杀意。郦逊之从未感到恐惧会离自己仅有半寸,一时间,耳畔的呼吸、灯火的光芒,全都感觉不到。 只有那一寸寸逼近的杀气,席卷而来,如吐芯的毒蛇一下子咬住了他的心。在这万分艰难的时刻,不愿就此倒下输给红衣的迫切愿望,致使郦逊之忽地生出强大意念。 将这杀气逼退! 他的混沌玉尺倏地扬起万丈光芒,就如同从手心里长出来似的,托住了红衣打出的这掌。 绝处逢生,青黑的手掌衬着莹白的玉石,令郦逊之有稍稍的晕眩。 红衣势头被阻,情形生出微妙的变化。郦逊之以本能打出的一尺,恰到好处地挡下了红衣的玄冥阴寒掌。一息之后,玉石的光辉愈发不可阻挡,在明媚的灯火下流转生波,大有一往无前的惊天气势。 郦逊之恢复信心,沉着地对红衣道:“阁下若是恨我,不妨划下道来,你我一对一决个胜负。” 如此正式的邀请,会正中红衣下怀。郦逊之一念未毕,红衣冷冷说道:“胜负关我屁事,我要带走的是她!”话声未了,飞快伸出一手扣住燕飞竹咽喉,竟快得不容人思索。 他一直在声东击西,故意让人以为他被郦逊之气得发疯,其实目标始终是燕飞竹。杀手直截了当的本性在红衣身上鲜明地体现出来,郦逊之悚然一惊,知道自己完全把他想错了。 “蓝姑娘,替我杀了他!”燕飞竹丝毫无惧,镇定地吩咐。 蓝飒儿吃惊地摇头,燕飞竹厉声道:“替我杀了他!他既说要带走我,我便无性命之忧,快动手!”蓝飒儿迟疑之间,江留醉一咬牙,竟往燕飞竹面门劈去,认定红衣会因此松手。 郦逊之叹气,眼前情形混乱已极,好在他的玉尺正压在红衣另一只手上。当下玉尺一抬,传过“华阳功”至纯的内力,试图震开红衣。 红衣嘿嘿冷笑,笑声在郦逊之听来分外刺耳。就在这尖锐的笑声中,燕飞竹一声惨叫,被红衣将郦逊之传来的内力尽数转移打中,咽喉一痛,晕了过去。江留醉的剑劈到她面前,见红衣根本不躲不避,不顾燕飞竹死活,立即翻腕倒刺向红衣。 红衣松开燕飞竹,一拍她的脊背,打向江留醉的剑芒中。 江留醉心慌意乱,又担心他这一掌使上阴寒掌力,连忙弃剑伸手,使出“因缘指”中的一招“自觉已圆”接住燕飞竹,旋转两圈消解他的掌力。 燕飞竹仿若木偶,软绵绵地浑身不着力。蓝飒儿慌忙赶来扶住她,疾点中冲、百会、合谷、人中诸穴,燕飞竹悠悠转醒。江留醉按上她的脉门,脉象稍许细弱了些,却并未中毒,方放下心来。 郦逊之见红衣把内力全数转嫁到燕飞竹身上,恨其心狠手辣,一看郡主被江留醉救去,玉尺接连打出,不再留有余地。 嘭——劲气交击,至阴、至阳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于半空交汇。 这一正面交手,红衣当即感受到郦逊之内力之强出乎他[文、]的想象。他一掌击下[人、]力有千钧,如开山[书、]裂石,寻常人绝[屋、]不敢硬拼。他本以毒掌见长,鲜少与人硬拼内力,只是这回见郦逊之死死纠缠又不畏毒掌,故想一掌震破其内脏。没想到郦逊之以硬碰硬,手中玉尺坚不可摧,有此强劲的兵器相辅,而内力又绝不逊色于他,红衣顿觉无法速战速决。 另一处燕飞竹已转醒,江留醉和蓝飒儿随时会来救援。 最好的出手时机已逝。 郦逊之怎会不知他的念头。和他交手数回,郦逊之越来越了解他乐衷一击而中,一旦觉得麻烦就会当即撤退,绝无一丝犹豫。 若不是他不想燕飞竹有事,真舍不得放走红衣。只是此刻两边都没了再斗的心思,因此,当红衣大喝一声,毒掌如暴雨攻下时,郦逊之巧妙避在一旁,恰好让出了出门的大路。 瘟神终于走了。 这趟交手,郦逊之自信倍增,对江留醉、燕飞竹和蓝飒儿的武功也有了更细致的了解。知己知彼,对于未来几天的行程而言无疑是件好事。但想到神出鬼没的红衣以一敌四的气概,他心头的阴影始终无法简单抹去。 从此到京城的路,一点儿不会平坦。 接下来的几日太平无事,燕飞竹并无大碍,众人便继续赶路,一路换马,过高邮、山阳,再过宿迁到了下邳城。往西去便是彭城,为当今国舅爷雍穆王金敬祖籍之地,也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。四人稍事歇息后,腊月十五日一早,马车整装出发向着彭城赶去。 连日来风平浪静,反让郦逊之和江留醉处处草木皆兵,沿路不知把多少骑者或行人当做杀手,小心谨慎。直至出下邳的那一刻,两人略略松懈了些,方才聊起天来。 两人谈谈说说,想到酒店偶遇的少女,“失意杯酒间,白刃起相仇”一语似乎预示那晚会出事,大觉不可思议。从她聊到喝酒,又说到酒令,两人重温遇到红衣前后之事,不觉心有灵犀,同时心悸失声。 “不对!”郦逊之和江留醉异口同声叫道。 如果说对付金无忧和燕飞竹的护卫时,四大杀手曾一齐出动,为何当晚只有红衣? 其余三人呢?牡丹、芙蓉、小童在哪里? 两人一想这问题不由头痛,一边赶车一边揣测。江留醉忽地叫道:“对了,跟踪我的人莫非就是芙蓉?可是,她和我师父有什么仇?”郦逊之皱眉道:“难道酒店那女子是牡丹?也太过年轻了……”二人相视一笑,皆知彼此被红衣搅得神思紧张,疑神疑鬼。 这时蓝飒儿掀开帘幕,朝郦逊之唤了一声:“郡主在车里气闷,想到车前坐坐。”郦逊之一蹙眉,停下马车,不得已叫江留醉去车里坐着。燕飞竹跃到郦逊之身旁,拿过他手中的缰绳,手一甩径自赶起车来。 郦逊之愣愣地看她,想到她为替父洗清冤仇私自离家,护卫遭人暗杀,自己也被杀手盯上。对一个金枝玉叶的郡主而言,此时跃马扬鞭也是一种解脱。默默地坐在燕飞竹身边,他忽然觉得内疚,无论是从郦、燕两家的交情,还是他们早有前定的姻缘来看,他对她都太过冷淡。 他用眼角的余光望着燕飞竹,她的一言不发是无话可说?抑或她也想打破两人的僵局,不再疏淡客套下去,才会特意和他单独相处?郦逊之苦笑,比案情更扑朔迷离的大概便是女儿心思,根本无从猜度。他摇摇头放下心事,太多的事要费神,不如顺其自然。 车厢内江留醉瞪着蓝飒儿,总想与她说话,偏偏她闭目养神不作理会。闷了一阵,他干脆盘膝打坐神游天外,气和神定,调息归静。 “瞧你打坐的姿势,学的似乎是佛门内功。”蓝飒儿开口道。 江留醉张开双眼,笑嘻嘻地道:“是么?我师父可不是和尚。”他接口甚快,也不知是否真在打坐。 “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?” “你为何要帮我?” 蓝飒儿微微一笑:“我开的酒楼,岂容小狗咆哮放肆。” “说起来,如影堂的影子是否都有一份产业?”江留醉好奇地道。 “如影堂油水颇丰,我做了几年就有本钱开酒楼啦。”蓝飒儿的身子微向前倾,吐气若兰,做出倾谈的姿态,“开酒楼的即便不想在江湖上混出名堂,也想左右逢源,多结交一些朋友。我看你一脸正气,自不忍你被人欺负。” 江留醉苦笑:“我不信以你的眼力,看不出我打得赢他们。” 蓝飒儿若无其事:“打得赢又如何?你跑到我那处避难,就是不想打,那么我出手相助,总是人情。你说是不是?” 江留醉道:“这倒是。若是你哪天有难,我绝无法袖手旁观。” 蓝飒儿咯咯一笑,拍拍他的肩,道:“好呀,你真乖,姐姐以后不会亏待你。”她妙目流晶,珠唇散彩,说话间江留醉被情不自禁地吸引过去,神思刹那恍惚。 她玉音一停,他醒过神来,又能远观她的美而不沉溺。江留醉依稀明白为什么在润州会老是逃到太公酒楼,他想见这位老板娘是真。不去打发那些喽啰,就天天有理由跑去喝酒,歆享她对自己的青眼有加。虽然,她不许那些人纠缠,并非真的对他另眼相看。 “我狠狠揍了他们一顿,大概他们不会再来自讨没趣。”江留醉解嘲地说道。他心想,他出手时使出了师门的“叠影幻步”与“离合神剑”,那女子想知的都已知道。但师父从未扬名于江湖,更无从得知他是否会有仇家,纠葛恐怕只是初初开始。 “呀,这一趟路真是热闹,你们几个全有麻烦上身。”蓝飒儿的笑意里竟有几分幸灾乐祸,江留醉瞪她一眼,她悠悠接道:“惟其如此,如影堂才会财源滚滚,如鱼得水。” 江留醉哑然失笑,他和郦逊之要不是身怀绝技,也会求个保镖在旁,胜过整日提心吊胆。遂笑道:“如影堂生意不坏,可惜听说你们只收女弟子,我只能望洋兴叹。” “还有一份差事男女皆可。” “是什么?” “杀手。”蓝飒儿幽幽吐出两字,眸子闪过两道精光。 江留醉吓了一跳,生怕她突然动手,蓝飒儿瞧见他戒备的神色,笑得东倒西歪。江留醉松了口气,想到前一夜的情形,蓝飒儿说到下毒之时神情惟妙惟肖,若此刻真的变生肘腋,他并不奇怪。 车行甚快,午时初刻抵达彭城。城门附近站满守军,刀枪晃眼,戒备森严。郦逊之将马车一路赶过去,守军见车饰华丽,望之惊羡,一个小胡子军官特意走上前来。郦逊之报了他和燕飞竹的名姓,那军官讶然地往车厢里望了一眼,江留醉笑眯眯地探出头来示意。 那军官不想这车夫之位上坐的人反而身份尊崇,恭敬地朝两人请了安,示意郦逊之下车一叙。郦逊之狐疑地走下车,守城军士立即一拥而上,用枪抵住燕飞竹。那军官喝道:“王爷有令,见到嘉南王府叛逆,立捕无赦!” 他口中的王爷自是这彭城之主,雍穆王金敬。燕飞竹愤然挥开面前长枪,怒道:“什么狗王爷,善恶不分,敢说我燕家是叛逆!”先前那军官冷然一挥手,道:“竟敢辱骂我家王爷!来人,把这逆贼给我押下去!”转向郦逊之,和颜悦色道:“世子想必不会和朝廷叛逆一路,请与下官到驿站歇息。” 蓝飒儿正想动手,郦逊之看着面前数十名官兵,向她摇了摇头。蓝飒儿一皱眉,燕飞竹本想杀出重围,见到城门前官兵越涌越多,不由丧气。郦逊之从袖子中伸出食指,冲她微微一摇,燕飞竹一愣,知他不许自己轻举妄动。 郦逊之皱眉对那军官道:“朝廷尚未下诏令,雍穆王何以说嘉南王府的人是叛逆?未免言过其实。”军官毕恭毕敬道:“彭城是王爷老家,一切自当谨慎为上,小人只知王爷从京城送来加急文书,严加盘问过往行人,以免有燕家逆贼流窜到京城。请世子体谅小人苦处,莫再与燕家人有任何瓜葛。不然……” 他隐去后面的话未说,郦逊之一沉脸,冷笑一声:“知道了。你带路吧,我也倦了。” 那军官一努嘴,手下军士带了燕飞竹前往府衙。燕飞竹强忍心头怒火,昂头甩袖道:“不用押我,我自己会走。”目送燕飞竹离开后,那军官方微笑着对郦逊之一行人道:“这边请。” 车厢内,蓝飒儿道:“金敬以为自己是谁?在京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罢了,彭城离江宁不过一两日路程,万一惹恼了燕陆离,十万大军开至,我看这里守不守得住。”江留醉倒吸一口冷气,不想情势陡转直下,权倾当朝的金家竟与独霸南方的燕家正面起了冲突。 一场顷刻即至的暴雨,业已盘踞在朝廷的上空。 第四章 失踪 郦逊之三人到达驿馆正值午时换班,里里外外的军士令他们颇不自在。领路的军官在馆外安排好护卫之后离去,馆舍内景致优雅,扑面一股蜡梅幽香,将众人心头的烦忧略略驱散了些。 放置好行李,三人聚到郦逊之房中商议对策。江留醉忍不住对郦逊之道:“我们是否马上把燕郡主救出来?”郦逊之关闭好门窗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侧耳听了一阵方道:“这里是金敬老巢,在彭城他的话就是圣旨。此地驻扎有两万守军,如果我们贸然行事,不仅救不出郡主,很容易自己也赔进去。” 蓝飒儿淡淡地道:“世子是怕累及郦家吧?以我们三人的身手,只要暗中救人,彭城守军再多上一倍又如何?不过,郡主一旦被救,首先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,世子没想到万全之策前绝不会出手,是不是?” 郦逊之被她估中心思,微笑点头,心下却是凛然。今次是他大意,若是入城前稍作打探,或者分成两拨进入,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缚手缚脚。 蓝飒儿道:“此时他们防守必严,我看你们不如打消念头,找个地方喝酒玩乐,胜过在这里发呆。等到晚间我们再行事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呢?一起去散散心?”蓝飒儿浅笑:“这怎对得起彭城守军呢?起码要留住一队人监视我,最好你们也分开,想惑敌就要先让他们疲于奔命。” 郦逊之会意,招呼江留醉出门喝酒,蓝飒儿大开房门走来走去,明艳的身影不时出现在驿馆各个角落。 路上,江留醉无心看街市繁华,悄声问郦逊之道:“我们就算厮混半日,一直让人跟着也救不了燕郡主。”郦逊之道:“我的确未思量出好计谋,见机行事罢。”他们身后五丈远处,一队军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动向。 两人寻了一家酒楼耗费光阴,跟随他们的军士眼睁睁看着他们吃喝玩乐,只能咽咽干沫。江留醉一时兴起,取了酒盅走出楼递与他们,一言不发返回楼内。郦逊之很是喜欢他不拘小节、天马行空的做派,见状反与他痛快地多干了几杯。 喝到酒酣,两人出了酒楼,走到街市上去看杂耍。有衣饰鲜丽的少女踏高索卖弄才艺,忽而一脚踏空,引得观者惊呼;忽而单足旋空,身子摇摇欲坠。又有烧焰火、打弹子、弄口技之徒,两人皆是少年心性,一时看得入迷。苦了那些跟随着的军士,跟到东跑到西,满大街随他们转悠。 晃了大半下午,江留醉心中一动:“昨日之后,你有没有再察觉有人跟踪?”他指的是一路跟随郦逊之的人。郦逊之一愣,摇头沉思,自从红衣那夜动手后,确实平静了两日,沿途再无被人吊尾的感觉。江留醉道:“难道他看到红衣出手,便不敢再抢这票生意?”郦逊之苦笑:“你是说,他见红衣可以代劳杀我,就无意再动手?” 江留醉道:“若是红衣夜袭彭城府衙,要杀燕飞竹呢?”郦逊之肃然驻足:“等等,你记不记得,燕郡主说红衣只是要带走他,不是想杀她。杀了她只会让嘉南王复仇而已,但劫走郡主却能使嘉南王受制于人。”江留醉失笑:“这么说,杀手改行做绑架了?” 郦逊之念头飞转。红衣会再来吗?牡丹、芙蓉、小童,此刻在彭城的哪一个角落?如果这四人突袭府衙,恐怕天下没人挡得住他们。 “不好,你我得去府衙!”郦逊之暗令自己冷静。他始终在想如何去救燕飞竹,却忘了她可能有更大的危机。 两人为甩开身后盯梢,忽地蹿入街旁的一间酒铺,三两下晃到后面厨房,出了后门。一旦脱离了盯梢的视野,两人立即纵上房顶,踏瓦疾行,不远处传来军士的呼喝声。 驿馆离府衙隔了几条街,郦逊之和江留醉奔到时,衙门口宁静如常。两人对视一眼,足点粉墙跃进衙门内。 府衙平静得像一块磐石,两人心知不妙,走向牢房的路上连半只鬼影也不见,守备的官兵不知去了何处。江留醉不觉取出小剑擎在手中,耳目更分外留神,着意看四周的动静。郦逊之比他走快几步,行云流水的身形忽然一阻,喝道:“留下郡主!” 他飞尺打去,尺光如雪划出凛冽寒气,笼向对面一女子。只见她一手扶着燕飞竹,另一手拿剑,薄薄的长剑只轻轻一挑,郦逊之的攻势便轻易被化解。 郦逊之目眩神迷,竟未看清她如何作势,一恍神间,天朗月明地破了他的招式。傍晚的霞光打在她身上,江留醉刚想从旁出剑,郦逊之看清她的模样,失声道:“是你?” 那少女绡衣翩然,正是那日在酒馆念出“失意杯酒间,白刃起相仇”之人。她一见两人,松开手将燕飞竹送出去,郦逊之慌忙扶住,见她并无敌意,便问:“郡主怎么了?”少女歉然一笑:“我用迷香的分量多了些,一屋子全倒下了。她睡一觉便醒,不用担忧。” 江留醉摸不着头脑,郦逊之向他解释两句,对她道:“敢问尊姓大名?”少女略一低头,微微笑道:“现下不能说,告辞!”身形疾如飞矢,飘飘然便去了。江留醉正为再见面而欣喜,但见她来无踪去无影,大感怅然,连连顿足惋惜。 郦逊之道:“你回去找蓝飒儿赶车来,我想法子出城门。”他怕留下燕飞竹一人会有事,便背着她进了府衙内堂,摸进彭城知州金修的书房。 金修倒在书案上,师爷趴在一边,案上有未写完的一封信。郦逊之放下燕飞竹,走到案前,扫了两行便知这信是写给金敬报喜的,“侄不辱使命”,看来下令抓捕嘉南王府中人的确是雍穆王无疑。 郦逊之走到一旁,在书柜中翻寻片刻,找出未曾用过的驿使纸券,取来金修的大印盖上。他把过关凭证揣在怀中,带了燕飞竹走出府衙。 府衙门口静静停着那驾华丽的马车,蓝飒儿英姿飒爽地持鞭坐在车前,江留醉从车厢里伸手招呼郦逊之。郦逊之送燕飞竹上了马车,问道:“驿馆可有人怀疑?”江留醉咳嗽了一声,这当儿马车向前开动,他尴尬地道:“蓝姑娘把他们都迷晕了,说是受那位姑娘启发,一了百了,省得有人追来。” 郦逊之皱眉道:“她用了什么迷香?”江留醉道:“不是普通的迷香,是一大把沙子。”郦逊之奇道:“沙子?”心中暗想,迷香类暗器很难做到在瞬间迷倒一群人,就连以暗器著称的苏州吕家的“花”,也只能一朵花迷倒一个人。驿馆内有几百号人,蓝飒儿就算手脚再快也无法一下子制住所有人。 “她说那叫千里黄沙,在几处门禁造成沙雾后,过者皆倒。果然如此,我亲眼目睹,绝无虚假,着实厉害得紧。”江留醉赞叹道。 郦逊之默想,天下能制成这类暗器的只有一人,“灵山三魂”之一的断魂。 断魂为当世绝无仅有的巧匠,与神出鬼没的怪医归魂、杀手之王失魂同出灵山大师门下,四大王府均出自此人手笔,因此遍布机关、固若金汤。断魂酷爱制作暗器,暗器百家中有近四分之一为他所制,其中排名前十位的暗器中就有他的三件得意之作。 如果他的推断无错,这应是断魂近年新制的暗器。如影堂的人为什么会有断魂之物?不免令郦逊之又惊又疑。 江留醉见他神色有异,道:“暗器有古怪?”郦逊之不欲让他烦心,道:“能不杀人就顺利逃脱,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。快到城门了,不知能不能把郡主先藏起来?” 马车忽然慢下,蓝飒儿探头道:“你们的位子下面有一密档,把郡主先抱进去吧。”郦逊之一摸坐垫,果然有一处暗格,不由笑道:“你怎知道?”蓝飒儿道:“郡主说的。这些王府的家什呀,总有见不得光的地方。”嘴角扯出一缕轻笑,马车再度缓缓上路。 不多时车到城门,郦逊之取出过关纸券交予城守,道:“金大人命我等出城。”此时城守皆换过一班,军士不认得郦逊之,但看那纸券无误,点头放行。 城门守军让出路来,三人心中暗喜,马车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:“且慢!”郦逊之回头看去,正是先前捕走燕飞竹那军官。 军官走到车前,一见郦逊之端坐车内,狐疑道:“世子要走了么?”郦逊之道:“不错,我刚拜会过知州大人,大人有要事央我带信给雍穆王。”那军官瞪着他看,郦逊之含笑回应,笃信对方不敢审查。蓝飒儿故意将马鞭轻击在辕上,神情悠然。 军官拱手道:“小人金章,是知州大人内侄,不知家叔有何要事,小人是否可以效劳?”郦逊之看他服饰仅为八品校尉,冷笑道:“大人交托的是密函,连我也不能拆看,要雍穆王亲阅。金校尉很想打听朝廷要事?” 金章闻言一惊,立即垂首道:“小人不敢。世子请,一切怠慢望勿在心。小人退下了。”他走到一边,对两个军士耳语两句,那两人飞也似的往府衙奔去。 郦逊之心想此地不宜久留,连忙使了个眼色给蓝飒儿。蓝飒儿会意,扬起马鞭驾马驰出城门,驷马飞快纵蹄,如一片雪没入远方。 江留醉探头问蓝飒儿:“喂,怎地不用你的法宝千里黄沙?管叫城门守卫全倒下。” 蓝飒儿的笑声夹着马蹄声传来:“你有解药吗?马要是倒下了,谁驮你走?不动脑子的家伙!”郦逊之忍不住大笑,江留醉不好意思地一笑,扔下帘子缩回车厢。 行了二十里地后,众人在乡野挑了一处人家歇息。郦逊之颇为谨慎,特意寻地方将四匹白马藏起,以免太过醒目。燕飞竹昏睡不醒,蓝飒儿为她铺好床被,守着她睡了。 晚间,明月隐进厚黑的云层中,蓦地里刮起风来。亥时有马队急速通过,郦逊之隐隐听到声响,不知是不是彭城守军在追击他们,恍惚中又睡去。 次日天蒙蒙亮时,郦逊之睁开双目发觉漫天飘雪,四周白茫茫一片。他浮上微笑,马车积了一夜的雪,该与天地浑然一色。想到昨夜的马蹄声,彭城守军想必没料到他们只走了二十里地,连夜追不上他们应该会返回彭城。他信心十足,走出门去看望燕飞竹。 燕飞竹睡了一夜,少许有些浑噩,记不清那少女救她之事。蓝飒儿听得有这样一位女子,甚是关切,多问了几句。江留醉笑道:“莫不是你如影堂有接应?”蓝飒儿脸色一变,道:“有我在,何须其他人插手!”江留醉怕她恼了,忙道:“你的武功自是不错,但人多好办事,若有人接应也是好的。只不过她若不是如影堂的,会是谁?” 蓝飒儿淡淡地道:“她明明想自个儿带走郡主,见你们人多才做好人,休给她骗了。”江留醉细想那少女神态,全无作伪,不由摇头不信。蓝飒儿忽然一笑,犹如冬雪中盛放的梅花,娇艳妩媚。江留醉眼睛一亮,她知他被吸引,故意说道:“我看,你们两个定是瞧那丫头貌美,非要当她是好人。” 江留醉道:“咦,她不如你好看,我们可不是看中她的样貌。”蓝飒儿听了,微微一笑,捧起面前的茶吹着热气,咕咕喝下一口。江留醉回想那少女清雅自若的神情,暗想,她也是很好看的,只不同于蓝飒儿,更多了出尘遗世之感。可惜缘悭一面,匆匆来了便去,姓名来历都似一个谜。 郦逊之无心听他们聊天,为燕飞竹切脉辨伤,看那迷香的药力是否有残留。燕飞竹窘着脸,不得不撇头望雪。窗外,纷纷扬扬的雪花急速地往地上坠落,像是情人间欢喜的相拥。 江留醉看到雪下得急了,反倒高兴起来,冲了蓝飒儿叫道:“哎,出门看雪如何?”蓝飒儿一怔,未及应他,他又笑呵呵地道:“往常我们那里一落雪,兄弟们就扑上去打雪球、捏雪人。啊,不知道雁荡这会儿下雪不,他们三个小子一定想我得紧。” “你来自雁荡?” “是,我是乐清人氏。在酒楼登记路引时早就写了。”江留醉苦了脸叫道,“原来你根本没看!” 蓝飒儿像是没听见他的话,忽地问道:“今日十几?”江留醉道:“十六了罢,昨日刚过十五。”蓝飒儿喃喃地道:“已过十五了么。”出神地持杯走到门口,看着雪花,一时间她的神思全不在此,变得缥缈难以捉摸。 雪花坠进她的茶杯,一下便融了,蓝飒儿仰起头,清凉的雪落在脸上,湿湿的。 江留醉瞥见她飞快地擦了下眼睛,有晶莹的水珠闪亮。那一瞬间,他觉得她很像府衙中遇到的那少女,竟也不属于这个俗世。 燕飞竹忧心忡忡地问郦逊之:“几时可以上路?”郦逊之沉吟道:“稳妥起见,我们最好住一两日再走,那时彭城再无追兵,走得也安心。”燕飞竹摇头:“我待不住。无论乔装改扮或是连夜赶路都好,我不想死守在此间。”郦逊之默然。 蓝飒儿闻言,走到她身旁道:“郡主想起身,我们这就走。”故意说大了声,“彭城守军算什么,大队人马出行,在两里外我们就可察觉,早早避了去,怕它作甚。”燕飞竹点头走向门外,郦逊之无奈,只得去套马赶车。 马车在大雪里前行,天渐渐亮起,四周银白一片,浑不知东南西北。好在车上装有司南,郦逊之认清了方向驾马急行,一炷香的工夫到达沛县附近。众人为防县城有守军盘查,从县城外的荒路上绕了过去,沿路皆是泥泞林地,好不难走。 穿过沛县,郦逊之心知离雍穆王的势力渐远,稍稍放下心事。 这时,林地间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,细听去,是一个孩子的哭声,如来自地狱的魂无望呼喊。郦逊之禁不住心生难过,不由自主慢下了车,细心辨明哭声的方向。哭声似断还连,在空中细若游丝般飘荡。 呜……呜…… 江留醉竖耳听了一会儿,转头对车内两女道:“像是个孩子在哭,去看看可好?”蓝飒儿板脸摇头:“别理他,赶你的车。”江留醉奇道:“你真的见死不救?小孩子无利可图,你就无心搭救?”他说完,自觉语气重了,蓝飒儿没想到他如此言语,冷笑道:“荒郊野外,谁知是不是陷阱?像你这样喜欢去上当的人,我真没见过。” 郦逊之在一旁默默听着,并不搭腔,径自驾车往那哭声的源头赶去。江留醉不忍心再听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,对蓝飒儿道:“你除了保护郡主外,不会插手任何事?” 蓝飒儿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:“你早该知道,保护郡主是第一等事,别给我添乱。”她艳丽的脸在清冷的阳光下更显孤傲,仿佛冰雪雕成的塑像,无人可打动。 江留醉移开目光,语气冷淡了许多:“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。逊之,我们去救人,不管旁人。”听了这话,蓝飒儿冷笑了两声道:“你不后悔就行。”车内火药味渐浓,燕飞竹发话道:“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打紧,去看看便是。”蓝飒儿闷闷不乐,兀自朝向车壁,不再理会江留醉。 江留醉猛地发现前方不远处隐约有个人影,连忙招呼郦逊之赶过去。车到面前,两人一拉缰绳跳下车去,蓝飒儿看着他们的身影,露出了奚落的笑意。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,正坐在冰凉的雪地上号啕大哭。雪花落满了他的周身,可即使是绝望地哭,他也不忘保持风度,拿了一方银红丝帕不时拭泪。 江留醉走近道:“小兄弟,你怎么了?”那少年抬起头来,江留醉吃了一惊,他竟有双异常明亮的眼,如宝石熠熠发光。他惊惧地望着郦逊之和江留醉,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 郦逊之道:“我们是好人。”见到这少年后,他没了先前的热忱。那少年身子微缩,有点怀疑地看看他,又望向江留醉。江留醉笑眯眯地道:“小兄弟,大雪天的怎会只有你一人?你的家人呢?” “我是京里的人,我爹做很大的官。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家去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声泪俱下,“他们把我拐出来,我想办法逃到这儿,我不认识路……不晓得这是哪儿……我好饿。” 江留醉想,恐怕“饿”才是他哭泣的主因,这孩子眼中充满机智,不是个轻易会害怕的人,只是在这大雪漫天的郊外,手无寸铁的孩子再聪明也无计可施。他心中这样辩解,扶起少年和蔼地道:“如果你信我,我和几个朋友正要去京城,可以顺路带你,帮你寻找父母。” 郦逊之在一旁不置可否,那少年喜出望外,突然跪下道:“多谢恩人救我!”郦逊之搭腔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我叫许安康。”少年用袖子抹抹脸,露出了明净的笑容。郦逊之眯起眼,很是仔细地盯着他看,少年浑若无事地移开目光。江留醉招呼他道:“你先和我回车上去,吃饱了我们再慢慢谈。” 马车停在雪地里,众人聚在车内,看着这个叫许安康的少年。他的吃相依然很文雅,但却吃了很长时间,吃掉了江留醉一天才吃得完的干粮。江留醉想,他真是饿得惨了,忽想起燕飞竹熟悉朝廷官员,问道:“郡主,你知道他父亲是谁么?他姓许。” 燕飞竹摇头:“我认识的多半是皇亲贵胄。”许安康闻言,插了一句道:“我爹是御史台的人。”燕飞竹仍是摇头。江留醉又问:“什么人要拐骗你?” 许安康露出惊恐的神情,很快平静下来,睁着大眼睛慢慢地叙述:“他们很厉害,是一伙有功夫的强人。我和爹去参加一个大官的宴席,回来时我想在集市上待会儿,只因离家很近,爹就没有担心,把我和一个小厮留在街上。那个小厮在我家里刚做了几天,他总有不少主意,我就跟着他去一个他说好玩的地方……” 燕飞竹插嘴道:“难道他是坏人一伙儿的?”许安康连连点头:“是,是,这位姐姐十分聪明,要是我像姐姐一样,就不会如此倒霉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们早就在打我的主意,谁知道我自己送上门去。” 蓝飒儿忽然冷冷地道:“你父亲既是御史台的人,为官应该很清廉,怎会有强盗打起你家的主意?”另三人都等着他回答。许安康想也没想便道:“我爹当然是个清官,但我娘,我娘的家里是乡里第一门户,我外公才没了,我娘是他唯一的骨肉……我没有骗人……恩公,我说的都是真话,我不会骗人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连连摇手。 江留醉对他的来历已无怀疑,拍拍他的身子,热情地道:“你放心,有我们保护你,他们找不到你是他们的运气。我会把你安全地送回家。” 蓝飒儿不冷不热地添了一句:“你们几个都有人在后面追,这下可热闹了。” 江留醉假装没听见,郦逊之若有所思。燕飞竹有几分喜爱少年机灵的模样,她一直觉得父王只有她一个女儿是太少了,没有人继承他的爵位,没有人继承燕家的香火,要是有个弟弟像许安康这样的,该有多好。 许安康仔细瞧了燕飞竹一会儿后,怯生生地问:“姐姐,我觉得你很面熟,像是哪里见过……能叫你姐姐么?”燕飞竹露出难得的欣喜笑容,道:“好,我就做你姐姐。” 蓝飒儿淡淡地道:“你这位姐姐是江宁嘉南王之女,燕飞竹郡主。你不要打什么坏主意。”许安康一吓,立即闭上了嘴。燕飞竹瞥了蓝飒儿一眼,微觉不可理喻。江留醉见蓝飒儿太尽职守,心下叹了口气,暗想,看来之前的顾虑都是错的,这位老板娘的确是想保护郡主。 只盼他们这辆载满多事之人的马车,能早日平安抵达京城。 午后车过鱼台,郦逊之盘算行程,要加急马速方能夜宿郓州。申时在任城歇息时便与众人说了,燕飞竹一心赶去京城,自是没有异议。唯蓝飒儿说道:“此去北方风雨愈大,路滑难行,一味赶路又易伤马伤人,郡主何妨谨慎从事?”燕飞竹拿眼看着郦逊之,他只得说道:“我驾马的本事不济,让小江来赶马就是。” 他虽在岛上久住,但与小佛祖周游中原之时,曾学过骑驾之术。他心知燕飞竹并无慢行的心思,蓝飒儿过分谨慎并不合她心意,但不愿落蓝飒儿面子,便这样说了。 蓝飒儿似乎更讨厌江留醉驾车,哼了一声把茶水喝了个干净。江留醉偏不让她好过,凑过脸去笑道:“若是蓝老板嫌我差劲,不如坐我身边教我如何赶车。”蓝飒儿啐他一口,道:“整日嬉皮笑脸,又爱打肿脸充好汉,到时惹得一身骚,连累我家郡主怎么办?” 江留醉摸头道:“咦,叫我不笑,这却难办。真连累你们害得红衣再来,我头一个上去和他打便是。”见蓝飒儿有讥笑之意,忙道:“打不过也打,不叫他缠上你们。” 蓝飒儿听到这话,叹气道:“这不是打肿脸充好汉,又是什么。”他既低声下气,她也无法再恶声恶气,咕咕吞下一杯茶。燕飞竹在一边看过来,对江留醉微微一笑。 郦逊之留意瞧着许安康的举动,这少年沿路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,把在京城的日子描绘得事无巨细。若说这少年别有居心,须知言多必失,绝不敢如此天花乱坠,直把众人都吵得耳朵疼。这样一想,他对许安康的怀疑减去了几分。 再上路时,江留醉赶车赶得甚快,驷马疾奔,把许安康颠簸得难受,愈发滔滔不绝地说话。郦逊之放心不下,坐到车内,听了一阵就心烦意乱,只得掀开帘子透气。蓝飒儿不喜那少年,一句也不答理。燕飞竹反倒耐心很好,陪着他闲扯胡聊。郦逊之想到初见她时的矜持,与此刻迥若两人,不由多看了两眼。燕飞竹的脸上飞红,被他看得不自在,话便渐渐少了。 许安康说得吐沫横飞,郦逊之闭上眼假寐,在听得厌倦的同时,突然觉得不自在。 虽是双眼紧闭,他却感到有刺目的眼光一扫而过,那种精警得仿佛能穿透他的眼神,正与在钱塘时所遇的相同。他浑身一颤,一时间念头转过千百个,把沿途每一幕都细想一遍。 他不能睁开眼,生怕那双眼的主人看破他已洞察一切。 只因他想通许安康是谁了。在润州太公酒楼外他们曾面对面见过,可惜他那时没有意识到这人就是从钱塘一直追踪他的人。 那个可怜地张望酒楼的小乞丐,会是名满天下的小童?郦逊之心中倒吸一口凉气,若不是心头忽起警兆,这少年近在咫尺,变生肘腋,恐怕届时发动会令他措手不及。 若这少年真是小童,目标会是他郦逊之,还是燕飞竹?若是燕飞竹,没必要从钱塘一路跟踪他至此。若是他,为何会选在离京城还有一日行程之际出现? 郦逊之捉摸不透,决意先下手为强。 他思量得定,蓦地睁开双眼,以“聚神”的奇门功法将真气灌注眼内,令对方神思为之牵引。若许安康身负武功,必然有所反应。 许安康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,天真地对着燕飞竹笑,像是回应她的话语。郦逊之一招不成,抬起手微微一扬,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去。 车厢摇晃,剑气直扑许安康,蓝飒儿似笑非笑看过来。许安康一个趔趄,向前冲出,巧巧地与剑气擦肩而过。郦逊之面色凝重,越发认定了他是小童。 许安康却因此按了胸口连呼恶心,把头探到车外,大口呼吸新鲜空气。郦逊之自视甚高,见他避让便不追击,只等他在前路露出马脚。 黄昏时车到郓州,众人觉得骨头被颠散,纷纷跳下车透气。蓝飒儿故意挨后一刻下车,经过郦逊之时,曼声说道:“世子好眼力。”郦逊之瞥了眼相谈甚欢的燕飞竹和许安康,淡然说道:“你既把一切看在眼里,打算几时出手?”蓝飒儿呵呵笑道:“这个人不是冲郡主来的,我可不怕。”笑着走去陪燕飞竹。 江留醉跳下车,甩着手臂活动筋骨。郦逊之暗忖许安康身份未明,不想让江留醉操心,忍住没说。江留醉道:“明日就能到京城,今夜须找个安全的地方打尖。” 蓝飒儿倦倦地道:“我知道一家舒适的客栈,既适合郡主,也适合这位小少爷。”众人听出她的嘲讽之意,装作没听见。京城已近,许安康想到这点,对蓝飒儿笑呵呵的并无敌意。 一行人住进了金玉客栈,房间布置雅致,来往客旅皆是衣冠楚楚之辈。许安康进门时气定神闲,就在众人登记客房时,突然说道:“我想和姐姐睡一屋,我害怕。” 江留醉一愣,开始怀疑是否引狼入室,认真地看了许安康一眼。少年眼中一派天真,蓝飒儿娇笑道:“绝对不行,谁敢进屋我就割了他的脑袋。”她言笑晏晏,说话却丝毫不客气,冷目中真的掠过一抹杀机。 郦逊之始终关注许安康一举一动,许安康察觉到他的敌意,并不看他一眼。 燕飞竹听了笑道:“好弟弟,这两位大哥哥的功夫比我好得多,你和他们在一起更安全。”许安康点点头,江留醉放下心中一块大石,带着他进屋去。燕飞竹与蓝飒儿进了隔壁一间大屋。 是夜,江留醉很快睡着,郦逊之暗中提防许安康,那少年累了许久,一沾床就呼呼大睡。他年纪虽小,打鼾的声音倒极响,扰得郦逊之越来越清醒,更无半点睡意。 黎明时分,郦逊之忽觉有异,向窗外看去,一个人影飘然而过。他倏地弹起,悄无声息地开门跟了出去。那人影在燕飞竹的房前蹲下,郦逊之低喝:“什么人?” 那人瞥了他一眼,丝毫不惊慌,慢慢站起,正是那日在彭城救出燕飞竹的少女。这时江留醉闻声赶来,郦逊之方知他在装睡。 “是你!”江留醉惊喜说道。那少女淡淡一笑,猛地用手拍门。江留醉连忙拦住她:“郡主在歇息,你有什么事?”郦逊之大觉不妥,几乎就想冲进门去。那少女脸色一变:“她若还在,我就不担心了。” 她啪地一掌打开门,江留醉阻拦不及,只好跟着她进去,想在另两人面前为她说句好话。郦逊之的身形比两人更快,纵身飞至燕飞竹床前,业已空无一人。转身看蓝飒儿也不见人,想到许安康,急忙奔出屋去。 那少女顿足道:“咳,来迟一步!”江留醉呆了半天,原来那些人一直在暗中窥伺,始终没有离开。眼看就要到京城,他心里悔恨不已,如今不仅绑走了燕飞竹,连蓝飒儿也不见了。他想到蓝飒儿,终觉不对,两人的武功均非弱者,怎会无声无息间踪迹全无? 他留在房里左右查看,房内并无一丝打斗痕迹。他摸摸被子,早已凉透,看来人离开了很久。这时门外传来争执声,江留醉急忙赶去,却是郦逊之抓住许安康,小孩子嘴里嚷着“放开我,放开我”。那少女抱臂对许安康道:“你鬼鬼祟祟往门外走,想溜走么?” “我去撒尿。”许安康叫道。 江留醉不信他的话,板着脸道:“你说实话,我们不想为难你。” “我撒了谎……” 江留醉哼了一声,想起蓝飒儿的话,许安康道:“恩公别生气。其实我是一个人跑出家,和爹吵架不想回家。可是又迷路了,找不到吃的才会大哭。我不是存心要引你们救我,也非存心骗你们,我真的是很饿才会哭。可我真的不想回家,正巧你们走出去了,我就想偷偷溜出去……我对不起恩公,还有燕姐姐,我来不及跟她告别……” 那少女冷冷地插嘴:“从京城一个人走到这里,你真了得。”许安康不理她,只看着江留醉,一副可怜相。江留醉干脆地道:“你燕姐姐被人劫走了。”许安康大惊,眼睛睁得滚圆:“你是说燕姐姐失踪了?” 郦逊之一点儿不信他的话,冷笑道:“你倒说说,她是怎么失踪的?”许安康一脸委屈:“我一个小孩子,能有什么用?”郦逊之漫不经心地道:“如果你是小童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。” 江留醉吓得差点跳了起来,却见那少年忽然挣开被他拉住的手,如蝴蝶般翩然落在离两人一丈开外的地方,脸上害羞的神情荡然无存,傲然笑道:“世子好眼力,竟能凭车内一瞥就断定小童身份,在下实有几分佩服。”看向那少女道:“你又是谁?” 那少女道:“我是如影堂的影子,你若见到芙蓉,替我向她问好。我虽不能安全护送郡主上京,但我保证,她代看一阵后我会请回郡主,好生谢她。” 这次小童却变了脸色:“你连她的身份也认出来了?好,我真是棋逢对手。”他人虽小,说这话时的气势却不容小觑,光是他站在那里的姿势,江留醉发现很难找出破绽,心里不禁苦笑不已。 郦逊之霍然变色,蓝飒儿竟是芙蓉!许安康出现后她从无一丝好脸色,他便放下了对她的怀疑。原来小童确是来对付他的,劫走燕飞竹之人早就陪伴在身旁。由此想来,对于蓝飒儿来说,在太公酒楼击杀燕飞竹的侍卫实是轻而易举。 郦逊之心念电转。这少女若是如影堂的影子,则燕陆离交托保护燕飞竹的人该是她。谁知被芙蓉近水楼台,先在燕飞竹面前担了身份,她不便再出现,于是一路暗中保护。那日在酒店,她念出“失意杯酒间,白刃起相仇”,所指并非红衣,说的正是芙蓉。当时芙蓉可能也有意用酒迷倒众人,想是见到郦逊之不惧毒药才会打消主意。 那晚红衣既来了,芙蓉大可与他携手劫走燕飞竹。为什么没能动手?是了,只因这位如影堂的影子仍在暗处。郦逊之想明了这点,他和这少女都能出手的话,芙蓉便不想冒险揭破辛苦隐藏的身份。 而小童当时也在附近吧。郦逊之悚然一惊,那三人若联手,怎会对付不了他们?难道这少女竟令他们忌惮如斯?又或者红衣、芙蓉、小童虽是一伙,却并没有搭档般的默契? 他不由望向那少女,她身著一件米色绫衫,看似随意地站着,亦是毫无破绽。 郦逊之放下心来,己方三人无一是弱手,小童这趟可走不掉了。他将混沌玉尺擎在手中,与那少女、江留醉正好分站三处,将小童围在圈内。 小童看出郦逊之的敌意,一按身后,贴背抽出一把软剑来,并未用他的成名兵器未央锥。那软剑锋长两尺,在莹莹的月光下露出诡秘的青紫色。才看了一眼,江留醉就觉得眼睛有点痛,侵人的杀气刹那弥漫四周。 “看来三位想将我留下?”小童浑若无事,轻松说道。 他是名满天下的杀手,通身气派足以吓退寻常江湖人。江留醉只恨他先前利用自己亲近燕飞竹,早把一双小剑拿出,只待擒下小童追问郡主下落。 那少女掣出一把狭长的弯刀,静立一隅并不上前。小童瞥了一眼,直觉威胁最大的并非来自郦逊之和江留醉,而是眼前这被忽视的少女。她的弯刀一出手,连郦逊之也警觉到其中的锋芒,暗忖小童势必无法脱身。 小童眯起眼,凝视少女手中的弯刀,道:“如影堂会有你这样的人物?”他似是不信,哈哈大笑下,软剑一挺,当空向那少女刺来。郦逊之心想这少年杀手果然傲气,明明看出那少女武功不弱,却先朝她下手,不得不佩服小童胆气过人。 空中仿佛有两道闪电交击,绽出灿烂的光华。 人影交错,小童和那少女转眼过了一招。郦逊之和江留醉眼力皆佳,也只看出小童剑势稍微有阻,不若那少女行云流水,直入无人之境。 小童心中震撼,未想一招内试出对方招式奇奥,简直平生鲜遇。那刀法快得仅能凭他的本能去应付,偏偏一击间生出气象万千的博大感觉,一招内包罗万象,无论他如何回击都如小河汇入大江,不起任何波澜。 他们天下最有名的六个杀手之中,仅有失魂与伤情的出手与她相似。 直到此时,他方才想到如何脱身的问题。 那少女把刀一横,并不追击,盈盈微笑道:“我须让你带信给芙蓉,怎会把你留下?”歪了头一想,“她冒充我身份,又从嘉南王府偷了耳环,骗取郡主的信任,说起来我也有不是之处,未能防患于未然。不过到了京城,我自有法子去找她,请她留意便是。” 知道她不想动手,小童才意识到自己大大地松了口气。听到她的言语,郦逊之脸色一变,喝道:“切不可放虎归山,打听郡主下落要紧!” 那少女摇头道:“他宁可死也不会告诉你,何苦鱼死网破?”小童见她挑明了话,不觉多看了她两眼,头脑如此清晰的女子却是少见。 郦逊之心有不甘,无奈知道她所说不假。小童纵无法敌得过他们三人联手,可一旦拼死出手,只怕他们三人亦要胜得惨烈,此时不动手比动手来得理智。 江留醉不愿就此放小童离去,踌躇是否有其他法子。就在这时,那少女让出一条路来,小童飞身而过。临到她面前,他忽然笑道:“我告诉你,那对耳环根本不用偷的。”说完大笑离去。然而谁都听得出,那笑声中没有了先前的自信。 小童走后,那少女向两人点点头,折回燕飞竹与蓝飒儿住的屋子。郦逊之和江留醉连忙跟上,见她四处查看后搬开当中的圆桌,蹲下身用手仔细摸着地板。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,地上裂开一个圆形的大洞,正好够一人进出。 三人跳进地道,内里竟颇为宽敞,不用低头就可通过。那少女举着一只火折,看清地道的四壁光洁如玉,像是费了时日建造,并不觉阴暗骇人。江留醉忍不住道:“我们找店家问个明白。”那少女悠然道:“店家和这事没关系,他才买下这家店,对方蓄谋已久,不会留下破绽。” 江留醉见她无事不知,有些不服气道:“你既然什么都知道,郡主为什么会被绑去?”郦逊之兀自回想她与小童过招的刀法,徐徐说道:“姑娘使的是大荒刀法?” 那少女略吃一惊,随即笑道:“正是大荒刀法,世子好眼力。”又对江留醉道:“如果郡主不被他们绑去,我怎晓得谁想对付嘉南王?” 江留醉吃惊不小:“你用她的性命做赌注?对方那么厉害,你能放心让郡主跟他们走?”他实在不能理解她冒险的打算。郦逊之却知大荒刀法在江湖中失传已久,猜测她真正的身份,在经历了芙蓉和小童之事后,他不能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。 “他们的目标不是郡主,不会对她如何。”那少女顿了顿道,“芙蓉既然找上了郡主,又拿出耳环做信物,我不便出现,想让她护着郡主一段。我知道到了京城,他们就会调开你们劫走郡主,可没料到在这里就有安排,是我棋差一着。不过,对方意在京城,尚有机会救人。” 郦逊之沉吟:“如此说来,嘉南王府是有内奸了。那耳环既不是偷的,自然是有人送给他们。再往深里想,连失银案都可能是此人捣鬼,否则运银的路线如何被他人知道?” 江留醉连连顿足,道:“越说越复杂,唉,我们定要抢先一步,绝不能让他们事事机先!” 此时地道到了尽头。三人移开洞口的茅草遮蔽,爬出来一看,是离金玉客栈十几丈远的一处荒地。天已亮起,为萧瑟空地添上一抹温暖的气息,新的一日到来了。 那少女站在出口无奈一笑,江留醉难得见她有气馁的表情,比先前的无所不知更显得活生生像个凡人。他笑道:“没名字叫你怪别扭的,能否告之尊姓大名?” 那少女轻轻笑起来,说道:“我叫花非花。” “花非花?似花还似非花……”江留醉心想,这名字很是符合她神秘来去的个性,又道:“你要去京城,不如和我们同行?” “我尚有事要处理,请两位先行。”她说着,向两人欠了欠身,径自往街上去了。 郦逊之站在江留醉身边,目送她远去。江留醉怅然道:“早上还热热闹闹的,现下只剩你我二人。”想到芙蓉蓝飒儿,不知再面对她时,他会不会狠起心肠与她为敌。 郦逊之叹道:“到了京城,只怕你我也有分开的日子。”江留醉一怔,暗想他说得不错,天下无不散之筵席,怅惘地说道:“无妨,你我朋友一场,哪怕去到天涯海角,都是朋友!”郦逊之被他说得豪情顿生,点头道:“好!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!来,趁未到京城,先畅饮三百杯尽兴!” 两人抛却烦心事,回到客栈,叫店家沽了酒拿到房中痛饮。喝到日上三竿,雇了车夫赶马去京城。 车行大半日,酉时到了京城。刚一进城,便有康和王府的小厮名唤郦云的,来请郦逊之回府。郦逊之问了两句,方知各大城门皆有郦家的小厮候着,看来父王想见他之心极为迫切。 郦逊之邀请江留醉同去王府住下,江留醉道:“我要寻师父的下落,先去京城找几个朋友打听一下,去他们那里住几日再来拜会。”郦逊之一想也好,便和他分道扬镳,命郦云驾了燕飞竹的马车驶向康和王府。 第五章 龙颜 康和王府出自灵山断魂手笔,诸多美景恍若桃源妙境,摄人魂魄。郦逊之长大后尚是头一回踏入王府,沿途不禁左顾右盼,欣喜赞叹。 到了他父王郦伊杰所居的安澜院,郦逊之慢下脚步。放眼望去,华堂朱户,绣窗连云,高高的灯笼一径挂满长廊,灿灿如星。门前飘来扑鼻菜香,郦伊杰摆好了一桌晚膳,正等他同享。 郦逊之长年在外,与父王说不上生分,但多少有几分久别的生疏。他一进屋先恭敬地行了大礼,这才抬起眼偷偷打量着郦伊杰。郦伊杰若有所思地捧着一杯茶,凝视厅中空地。他年过半百,眉宇间神采飞扬,有种掩饰不了的风流之气。然而经年参佛念经,使他整个人似裹在透明盔甲里,令人难以猜度他的心思。 郦逊之行过礼,郦伊杰放下杯,露出笑意:“你回来就好,先用饭。”郦逊之依了父亲坐下,六菜一汤都是家常小菜,极合他的心意。 两人举箸吃饭,彼此没有太多言语,郦伊杰偶尔问一句:“吃得惯么?”郦逊之答道:“甚好。”自此便无他话。郦逊之自觉尴尬,往常他住海岛尚有一群人围坐吃饭,从不冷清,这会儿到了家里,反而落得父子两人孤零零,不由叹道:“我几时可入宫见姐姐?” 郦逊之唯一的姐姐郦琬云为永秀宫淑妃娘娘,而母亲柴青凤早逝,偌大的康和王府在他离家时仅只郦伊杰一人。每每想到此处,郦逊之总觉遗憾,因而对于年纪稍长的姐姐却分外依恋。 郦伊杰道:“明日你先见娘娘,再见皇上。”郦逊之愣道:“皇上要见我?”一时浮想联翩。郦伊杰道:“说起来皇上是你姐夫,既然他终究会见你,倒不如你先去向皇上请安。” 郦逊之心想,父王已把一切安排妥当,搁下碗筷道:“不知道父王今次急召我回来,是为什么缘故?为何在信上也不明说。”郦伊杰叹道:“若是我不找你回来,你有没有想过,从深泉岛出来会做什么?” 郦逊之迟疑片刻,望着父亲渐白的头发心生感慨,低头恭敬地道:“小时候我想过游山玩水,走遍天下,像小佛祖那样逍遥自在。也想过在江湖上扬名立万,行侠仗义,像梅湘灵那样闯出大好名声。”郦伊杰点头道:“这些原是不错。” 郦逊之摇头:“可是小佛祖独善其身,梅大侠行侠一隅,都不能为万民造福。我想通了,像父王一样为朝廷出力,方可成就千秋万代的功名。” 听了他的壮志豪言,郦伊杰蹙眉不语,郦逊之问道:“父王莫非觉得不妥?” “你自幼离家,也会有意朝政?”郦伊杰又端起茶。 “您让孩儿长居海外,难道想让我无心仕途?”郦逊之说完,觉得话重了。 郦伊杰哑然,勉强笑了笑,脸上一丝轻淡的沧桑之感飞掠而过,道:“如此说来,你想见皇上之心,怕是胜过皇上想见你之心。” “是。如今奸邪当朝,生灵受难,皇上虽然仁慈圣明,但初掌大宝,权悬后宫,致令外戚当道,气势嚣张。父王明鉴,孩儿回京之际,曾亲眼目睹彭城守军不奉圣旨、毫无凭据捉拿嘉南王郡主,实在太过嚣张!”郦逊之忍不住拍案,说到此处,想起来燕飞竹失踪之事,忙道:“孩儿在润州见着郡主为失银案奔波,故一路保护,不想仍让她在郓州给人劫了去。” 郦伊杰甚是吃惊,想了想道:“此事交由郦云报官,你不必再管。看来连你也知道失银案了。”郦逊之忙把来时之事分述给郦伊杰听,略过了与红衣交手的惊险场面。金无忧在世之事,也因答应了他兄弟俩,暂时没有说出口。 他与父亲一生相处的时间,除了襁褓之时外不过几月,父子之间难得倾谈,自觉不太习惯。好在一路上经历精彩纷呈,他的少年心性表露无遗,说得滔滔不绝,一腔话说完便与郦伊杰亲近不少。 郦伊杰把他看了个透彻,点头道:“你处置得很是稳妥,我今趟叫你回来,正是为了这桩失银案。” 郦逊之一怔,听闻父王久不理朝政,隐居在王府经年不出,竟会为失银案特意叫他早归。郦伊杰知他疑惑,便道:“前阵子宰相顾亭运来下棋,说到此案愁眉不展。五十万两银虽非小数,换作他人出事便也罢了,抄家杀头治罪就是。唯独此事捐银、运银皆由嘉南王一手操办,朝廷上下不易拿捏分寸。” 郦逊之道:“嘉南王虽是四大辅臣之一,若真有错咎,一样要依律法处置,有何可虑?”郦伊杰凝视他道:“当今之世,谁与你父王一样,手握重兵?”郦逊之道:“嘉南王燕陆离。”顿时想通原委。 郦伊杰与燕陆离南北相峙,各自手下除了立国前起兵时的亲族乡兵和招募散兵外,历年选征的府兵有不少也归属两家训练备战。郦伊杰的郦家军常年戍边,安定北方各族,燕陆离的燕家军则制衡南方各部族,威震南疆。两家联姻可南北一气合力自保,即便为帝王所忌,但朝廷也不得不倚重两军。 如今燕家若有事,郦家于情于理都应有所准备,以免万一有突发之事,有此未雨绸缪即可抢占先机。郦逊之暗想:“父王看似闲散在家,其实并非对朝政不闻不问。” 他稍稍放了心,听郦伊杰道:“叫你回来也无他事,只是失银案一出,朝廷政局恐有他变,我不放心你一人在外。你既回来,按礼数见过娘娘、皇上后便筹备过年吧。”郦逊之摩拳擦掌只待大干一场,闻言怔道:“父王难道不想插手此案?” “郦、燕是未来亲家,插手多有不便。”郦伊杰道,“如今这关头更应避讳,切不可落人话柄,说我等结党营私。你长途跋涉,应该累了,先回去好生歇着,明日我们再谈。”他忽然收了话题,不再与郦逊之多说。 郦逊之大惑不解,未曾想父王急召他归家竟是如此结局。他坐着一动不动,郦伊杰看出他有话说,道:“你还不快去?” “父王,我今趟回家不是想安做什么世子。如今权臣腐败,贤臣闲置,我要不遗余力还朝廷一个清明政治!这是我的抱负,请父王成全。”郦逊之说完,慨然望着父亲。 郦伊杰的眼前现出多年前的场景。当年王朝初立,他和兄弟们信誓旦旦、满心憧憬地议论朝政,那激情热血比此刻的郦逊之更甚。他们纵马打下天下,对局势看法已算成熟,可是谁想到几年后,除他之外,余者死的死散的散,官场争斗竟比战场更为凶险。 如今轮到郦逊之这些年轻人想再入官场,郦伊杰当下长叹:“你一向在外,怎知官场可怕?官场不是学些武功权谋就能自保,到时不能全身而退,叫我于心何忍?” “我不会用阿谀奉承、谄上欺下自保,更不会……”郦逊之踌躇了一下,还是说道,“靠明哲保身、消极避世自保。” 郦伊杰听出他言下之意,头痛了起来,斟酌道:“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武功,但是柔弱胜刚强,这道理你懂吗?”他知道像儿子这样的年纪,根本不会懂。 “父王这些年隐忍不出,是柔弱胜刚强?”郦逊之直视着父亲,这是他一直想弄明白的答案,即使口气重了些。他不期望父亲是软弱的人,他需要一个好解释宽慰自己。 郦伊杰移开了视线:“皇上让你进宫去,你知道如何应对?” 郦逊之看了看父亲,见郦伊杰确有询问之意,胸中豪气一生,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。 “皇上亲政以来急于求治,试图速致太平,未免急功近利了些。何况太后仍然预闻政事,参决居首,非是国家长治久安之策。当务之急便是要太后真正还政,绝外戚之患,斥奸佞小人。待皇上大权在握后,自上而下举俊杰之士,任用贤能,共佐中兴,忧勤图治,循序渐进,则大业可期。” 郦伊杰微笑:“这些是张九天所教?” 张九天人称“智客”,当年始终伴随郦伊杰左右,直至王朝初立时退隐山林。郦伊杰要送郦逊之出海时,特地让年幼的儿子拜在张九天门下,以便将来研习经史子集。张九天本在找寻清修之地,闻说深泉岛景致绝佳,见猎心喜,就随郦逊之一同出海去了。 郦逊之见父王似有称赞之意,道:“张师教导经年,逊之不才,未能尽得先生所传。只盼学以致用,造福于民。” 郦伊杰摇头道:“你说皇上急功近利,我看你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你说的无非是书生之谈、表面文章,什么是国家根本?我看你一知半解!唉,此刻我若劝你,你年少气盛必听不进去,等你遭受挫折后,自然会明白我今日之意。”郦伊杰避开郦逊之不服气的眼神,续道:“皇上亲政两年未握实权,定会开口让你襄助,我也拦不住你,一切都是命中注定。”他说到此处,脸上有种难言的哀伤。 郦逊之看不明父王到底在想什么,正想好生与他详谈,郦伊杰站起身吸了口气,冷静地道:“太后……”眉间忽然一跳,立即转了口气,“罢了,你小心就是。明日早些进宫。”像是为了掩饰情绪,郦伊杰匆匆往里屋走去,他的背影并不似领兵百万的元帅,仅是个心怀忧思的文人,令郦逊之看了不免有几分别样的怜悯与酸楚。 郦逊之呆在原地,猜度那说了一半的关于太后的话是什么。因为太后姓金!他冷笑了一声,我可不怕。 次日天犹苦寒,凌晨时飘了一场雪,落得处处琼瑶,粉妆玉琢。好在天亮时放了晴,郦逊之挑了一双银靴,踩着雪进了宫。 他先往郦琬云所在的永秀宫而去。 等待通传时,他用心凝视宫门四周的气象。永秀宫在冬日难得的晴日里,一如纵声欢笑的少女,在煦暖的阳光下恣意畅游。光秃秃的花枝上扎着无数绸花,姹紫嫣红,如身处花海一般繁茂。别处随地可见的积雪,在此间荡然无存。 郦逊之看了几眼就放下心事,幸福之人的居住理应如此。 耳边有轻微的走动声传来,一声软绵绵并带着笑意的喊声叫道:“世子,娘娘请您进去呢!”他转身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宫女,圆圆的脸,玉似的肌肤,盛满笑的眼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刚才进去通传的不是你。”郦逊之边走边问。 “我是娘娘身边的人,叫小晴。”小晴顿了顿,抬起眼望了望他,“世子长得真高,可娘娘说起你,就像在说小孩子。”这宫女热情洋溢,和宫里明亮而富生机的气氛和谐一致,郦逊之对姐姐的处境已放了心。 他随即笑道:“娘娘只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,自然把我当孩子。她在做什么?” “刚用完早点,歇着呢。娘娘过午不食,早膳最为紧要了。” “有这回事?为什么?” “娘娘信佛。”她随便道来,郦逊之脸色一冷。没想到不仅父王“信”了佛,连姐姐也是如此。这般清心寡欲的脾性,皇上会中意么? 小晴误会了他的表情,道:“看来世子是不知道,娘娘信佛替大家祈福,皇上和太后都很赞赏呢。” 郦逊之听了稍安,转了话题,“听口音,小晴你是苏州人?” “是啊,”小晴惊奇地道,“世子去过苏州?” “嗯,”郦逊之记起了小佛祖带他流浪的日子,“我喜欢听苏州人说话。” 小晴高兴地道谢,转过仪门,向寝宫一指:“到了。世子请。” 郦逊之刚踏进寝宫正门,约有十来名宫女立作两排,齐齐向他拜下,莺莺燕燕地道:“恭迎世子。”郦逊之措手不及,差点被这阵势吓一跳。小晴顽皮地笑道:“我们平素便是这样迎接皇上,世子别见怪。” 郦逊之笑着摇头,走进宫扫视一周,处处轻纱曼舞,檀香袅袅,令人身心俱畅。一阵琴声忽起,慢慢地往他所立处渗了过来,抚着他的衣襟,浅浅低吟。郦逊之循声走去,转过一道门户,遥遥地看见一个凤冠蓝衣的女子一边弹琴,一边抬头望着他。 “姐姐!”郦逊之大叫一声,朝她扮了个鬼脸,“我回来了。”他觉得这里既然满是欢乐,他也该把重逢变得更轻松些。 郦琬云不禁一笑,她的笑静穆而庄严,不食人间烟火。郦逊之不大认识姐姐,她修行时偶尔回家小住,可那时的姐姐如何能与在宫里的娘娘相比。 “佛”使郦王爷变得避世消极,郦逊之不希望她也如此。 她的笑容令人失神,令人倾倒,却带了拒人千里的高贵与神秘,让郦逊之担心。他不禁想起过世的母亲,也是这般静好恬淡,只是那一种静来自慈母的温暖,不同于姐姐说不出的淡淡的冷。 他走近她,仔细端详着。她安详得如画中的仙子,缥缈,无忧。那双眼亮得晶莹剔透,黑而细长的弯眉,抿起时微向上翘的嘴唇,恰到好处地勾画出她亦柔亦刚的性格。从一个男人的眼光来打量她,她真的很美,让人心生敬意心生爱慕,却不起杂念。只是这么一瞬间,他已沉醉在她的温柔静谧之中。 郦逊之暗暗地想,皇上爱姐姐什么呢? 郦琬云并不停下琴声,一双妙目细心地注视着他。过了片刻,她宁静地道:“见过父王,还不想改主意?”郦逊之吃惊地望着她:“是。你知道了?” “来,坐下。” 她忽然急速地拨动着琴弦,琴声忽嘈杂如大雨瓢泼,忽沙哑如野鸭乱鸣。其间悲欢离合,催人肠断,喜怒哀乐,引人泪下。寥寥数弦,纤纤细指,起念之间奏出人间生离死别,爱恨酸甜。郦逊之望着她奇妙的双手,越发倾倒。 郦琬云的语声幽幽传来,如空山的回声:“乱世如乱音,你当真做好了准备?” 郦逊之心里一激灵:“我随时准备应付一切。”郦琬云一笑,笑容清泉般流入郦逊之的心中,他只觉眼中盛满了春日的明媚,这是怎样的微笑!比之四周的不堪,他愿意为这笑容做任何事。 琴音继续,郦琬云空出一只手,递给他一杯茶。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流畅的动作,感叹她的优雅与出尘,手上接过茶喝了一口。他的笑容忽然变了,低沉地问:“这茶是谁沏的?” “小晴。好喝么?” 郦逊之呆了一呆:“茶里有毒。有人想害你!”郦琬云手上琴声不断,纳罕地看他一眼,像是诧异他中了毒丝毫不慌乱,淡淡笑了笑:“毒是我放的。”郦逊之愣住,头脑混乱,他想问缘由,却只是说:“分量太少,且这种毒太寻常,伤不了我。”他知道她决不会害自己,愈发镇静。 “我对此所知不多。”郦琬云带着歉意地说,“下次会请教高人。”她仿佛是因没沏好一杯茶而内疚,完全没考虑郦逊之中了毒。她停下琴,看了满腹疑问的郦逊之一眼,道:“你不碍事么?解药在那边书架上。” 郦逊之蓦地明白了她的意思,叹气道:“你没必要试我,我很小心。”他在岛上的日子,小佛祖和师父们已教他如何抵御各种大内毒药,此刻想起这事,似乎他们未卜先知。难道在他小时候,他们就知道他的抱负? 郦琬云的眼中有一抹淡淡的忧愁,她扫视着富丽堂皇的寝宫,缓缓地道:“你若想在这种地方成大事,就要提防所有的人,包括我在内。”她盯着郦逊之,目光不凌厉却空灵。 郦逊之无话可说,他心底承认郦琬云所说,只是他相信他的亲人即使在紧要关头,亦不会对他下毒手。他们的善良不是太少,而是太多。 “你虽然聪明有本事,但这里不是靠聪明和本事立足的地方。”郦琬云轻描淡写地说道。郦逊之思及她在皇宫的日子,她是否有所指? “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他想了想,忍不住问道。 “和你一样。你们筹划了许久,却没有真正的准备。”郦琬云道,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感慨。 郦逊之低下头:“有准备的是父王,手下一应俱全,可他毫无远志。” 郦琬云拿起身旁的一本《金刚经》,随意翻了几页。她每个动作如行云流水,令郦逊之百看不厌。 “父王早已看透,他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,而你才开始看。” “姐姐,我才十七岁,你当明白我的心情。”郦逊之出神地回想过往,“在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长大,即使是神仙住的地方也会闷。你说,神仙下凡会做什么?不是一样想把才能证明给世人看!” 郦琬云摇摇头,忽然说道:“皇上是个很有心机的人。”郦逊之不知她何出此言,见她神情严肃,便记下了这句话,心底半信半疑。郦琬云像是还有话要说,看了他许久,却终于不发一言,轻轻念起了经文:“佛告须菩提,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,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……” 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 郦逊之心生感叹,是啊,想开了自然是那么回事,什么恩怨志向俱可抛之脑后,不闻不问。可是世间的事若是说放就能放下,寺庙里看破红尘的和尚怕早就挤满了。往往就是为着那一念一欲,拼得千魔万障,百折不悔。 他正发着呆,蓦地听到有利刃夹着风声破空而来,直趋后背。郦逊之手往后轻轻一伸,两指捏住了飞来的刀锋,有几分好笑地道:“姐姐,你知道难不住我。”郦琬云停了下来,抬头道:“你为什么不回过头去看看?” 郦逊之转过身,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远远站在门边,穿着赤黄袍衫,配了九还带,足蹬一双六合靴,眼里露出不羁与挑战的笑容。郦逊之见他一身帝王服饰,连忙低头行礼:“郦逊之参见皇上。”半晌,才听见那少年笑个不停,指着他道:“免礼,平身。” 郦逊之听出不对,仔细看了他一眼,失声道:“你是女子!” 那少年咯咯笑道:“如今发现可晚了,你行过大礼就算上当了。哈哈,真好笑,他们说你的本事好得很,我瞧也稀松平常。”她走了过来,睁着秀目认真地望了望他,扑哧又笑出声来,对郦琬云道:“娘娘,你别怪我。” 她的一张脸可谓神采飞扬,眼中始终洋溢着聪慧的光芒,一双眸子转动时尤其灵活,仿佛眨眼就能计上心头。嘴角上挑,唇边始终留有微笑,似不知哀愁为何物,即使有烦恼,瞪着眼生一会儿气也就烟消云散。 郦逊之听说过皇上有个同胞妹子叫少阳公主,想必是眼前这一位,不由哭笑不得。郦琬云道:“公主要和他比试,只管请便。”少阳公主眼珠一转,叹气道:“怎的每次我来,你都知道我要做什么!真是无趣之极。” 郦琬云淡淡地道:“皇上自己不来么?”少阳公主道:“他的功夫比我好,我输了再轮到他不迟。”说话间,突然从郦逊之手中拔去了刚才所用的匕首,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,退到一旁,笑嘻嘻地道:“唉,世子真太大意,又让我得手一回。” 郦逊之好胜心起,哼了一声,看看郦琬云。她轻拨一个音道:“我这里不准动手厮杀,你们要比试,点到即止。”少阳公主道:“我不会为难世子。”她向郦逊之一瞥,笑意更浓,“我出个题,你若能做到,就不和你比了。” 郦逊之不知这古怪的公主想把他怎样,微微一笑:“但凭公主吩咐。”他浑不在乎,根本不认为会输给这种养在深宫里的公主。少阳公主装作没看见他的傲慢,拿起郦琬云的《金刚经》撕作四份。 郦逊之心中微怒,郦琬云知他生气,道:“这是身外物,不碍事。”郦逊之默然不语,少阳公主自感无聊,扬了扬手中的书:“你若有本事,就在它落地前,一张不漏的全拿到手。” “这么简单?”郦逊之故作诧异。 少阳公主咬唇:“简单你就试试。”手往上一扬,将书页使劲扔了出去,手上暗自使力,书页一离手即四散开来。一时间漫天碎书页如雪花起舞,纷纷扬扬,美丽异常。 这是当初天宫主谢红剑教少阳公主武功时出的考题,可她无论如何手快,总会漏掉几页来不及拿。这时她看到郦逊之一动不动,毫无出手之意,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。连郦琬云也奇怪起来,郦逊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飞扬与下落的纸片,迟迟不动手。 就在所有的纸片即将落地之时,郦逊之的身形一动,迈了一步,如旋风转动。那些纸片着了魔似的围绕他的身子,随之旋转。少阳公主心想他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收拾,灿烂地露出一脸的笑,一心要看郦逊之的热闹。 突然,她瞪大眼,看到纸片渐渐上升,越升越高,环绕在他的周围。郦逊之犹如仙人下凡,那些纸片则是迎接他的蝴蝶,在他身旁开出了明亮生动的春天。 他这当儿竟还有空和她说话:“行了么?”少阳公主哼了一声,半天没吭声,她很希望有一张纸在这间隙掉下来。过了好一阵,她方不服输地道:“喂,我是让你把它们拿到手,又不是让你玩杂耍。” “那更容易。”郦逊之话声刚了,身形顿停,单手一捞,如行云流水拂过所有书页,一张不差全部抓在手中,“一共四份,你点好了。和公主撕前一模一样。” 少阳公主不信地接过,细细一数,发现不仅四份完好无损,次序也不曾错了一页。她嘴一撅,把经书扔在案上,嘟囔道:“你在变戏法,没什么了不起。”转身朝门外走去。郦逊之和郦琬云都在等她的下文,谁知她竟一路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郦逊之见她甚无礼数,厌恶地道:“她扮成皇上的样子,竟无人惩罚?”郦琬云静静地道:“太后非常宠她,皇上也拿她没法。她甚至替皇上上过早朝,被雍穆王发现,替她遮掩过去。”郦逊之瞠目结舌,好一会儿才道:“皇上管不了她?”郦琬云凝视他:“如今你对这个宫廷才初初有了解,再过几个月,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,你未必能在此如鱼得水。” 郦逊之沉默了许久,他的抱负在这刻不知不觉有了一丝动摇,但他并不知道,或许是不愿知道。 郦琬云叹了口气,道:“你去见皇上罢,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,只要你无悔无怨,就会活得快活。至于爹爹那里,你顺着他些,别惹他生气就是。”她的神情依然平静,那平静之下到底是怎样一个天地,没有人能够看破。 郦逊之望了望她清亮的眸子,有着洞悉一切的智慧。他不再去想,故作轻松地耸肩道:“姐姐,你在宫里快快乐乐的,我就能放下一切去做一番大事。你放心,换作常人,心软、马虎、年少或许都易致命,唯独我名师出高徒,不会怕这宫廷凶险。” 郦琬云静穆地瞧着弟弟,他像一株初长成的树,充满了新生的力量。这时香燃尽了,她伸手拨弄熏炉里一寸寸粉碎的灰,默不作声。郦逊之打开一旁的香盒,取了一截新的檀香递上。 郦琬云遂道:“死生由命,我并不担心。你如果清楚自己所为,只管去做。一个人下了决心,任谁也劝不了,尤其像你这种有本事的。不过,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?” “什么事?” “手下留情。” “对谁?” “任何人。” 她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悲悯,郦逊之点头道:“我没有太大的野心。”忽地记起她先前的话来,又问:“你不是说,在这种地方成大事就要提防所有的人?于人留情,有时就是对自己绝情。” “也许你真不是普通人。”郦琬云微笑,温柔地看着他道,“这种人不是大善,就是大恶。你若把所有的人都当做敌人,就会成为大恶之人。”她后半句话没有说,郦逊之接着说道:“你要我做大善之人?” “我想你常怀慈悲之心。”她的目光柔和地注视在那卷碎了的佛经上,露出祥和之色。 郦逊之并不怀疑姐姐的好意,握住郦琬云的一双柔荑,恳切地道:“姐姐,你信我,不管到哪里,不管到何时,我永远是你弟弟,不会变成另一个人。我会让你骄傲。” 郦琬云拍了拍他的手:“你见皇上去吧。”郦逊之恋恋不舍地离去,几次忍不住回头相望,琴音袅袅飘扬,仿佛相送。 直至他完全消失,郦琬云的手突然重重地按在琴上,再也无心弹奏。 郦逊之在小晴的指引下,到了龙佑帝休憩的万象宫边候旨。不远处看守皇宫的侍卫屏气敛容,像一截截木桩钉在地上,宫门内外,静得连风亦停止了呼吸。郦逊之不由猜想起皇上的性情,很快想到了少阳公主,两人若真长得一样,倒让人觉得怪怪的。 等了片刻,走来一个年纪过百的紫衣内侍,郦逊之知是内侍省的高级宦官,忙行了一礼。那太监和蔼欠身道:“内臣徐显儒拜见世子。”郦逊之久闻他大名,知是太后跟前最为使唤得力的大太监,连皇帝也要倚重三分,恭敬地朝徐显儒问道:“可是皇上差大人过来?” “大人不敢当,世子请随我来。”引他进了宫中,在偌大的空地上站了,徐显儒从袖中扯出一块黄绢,道:“皇上吩咐,请世子把这块布蒙在眼上,皇上即刻便到。” 郦逊之暗想,敢情皇帝也要试他功夫不成,老大一阵无趣,又不敢违逆,从徐显儒手中接过黄绢。他蒙上眼后,听到徐显儒离去的声音,继而整个宫殿内外散得干干净净,一人也无。 正觉待得时间长了,轻微的撞击声自远而近,像小猫轻巧地飞奔,细小的爪子依仗厚实的肉垫踩在地上。郦逊之知道龙佑帝来了,想起蒙目前看到的景象,倏地飞身隐藏在一根盘龙金柱子后。 龙佑帝屏气掠入万象宫,见内里竟然无人,不觉倒抽了一口气。他猛然警觉不能出声,眼珠一转,悄然溜至偏殿一处处查找起来。他扫视过大半宫殿后,郦逊之心想终躲不过,闪身而出,不由分说抢先出手。 龙佑帝本是好玩,见郦逊之果然识趣地蒙住了脸,又先隐身凑个热闹,大喜地迎了上去。不想郦逊之来势甚快,犹如亲眼目睹他在何处,劈头打来这拳力道刚猛,等龙佑帝察觉已吓了一跳。 好在龙佑帝亦受过名师传授,立即稳住下盘,沉身挡臂。郦逊之变招极快,听得风声即步子一转,斜斜绕到他身后。龙佑帝大惊,疾退两步,双掌急推,一股柔和中夹杂炙烈的真气轰然而出。 郦逊之颇感意外。曾听说龙佑帝随天宫的人练过武功,却不想他一个帝王也可有板有眼地练出纯阳真气。被龙佑帝一激,郦逊之体内真气自然生了反应,犹如钱塘潮起,海天一线浩荡而来。 龙佑帝未想到郦逊之内力如此厉害,慌忙闪过一边,但见浪头潮水不断打来,势无停歇,忙叫道:“停手!”郦逊之止步束手,恭敬立在一旁。龙佑帝见他甚是知礼,笑道:“好兄弟,你看看我是谁?”扯下他蒙住的黄绢。 龙佑帝顾盼有神,亲热地向郦逊之张开双臂。郦逊之退了半步,正欲行礼,龙佑帝已抱住他用力拍了两记,拉住他的手说笑着往宫后走去。郦逊之瞥见少阳公主的影子在宫外一闪,再看时,其他跟随而来的太监宫女挡住了他的视线。 龙佑帝把郦逊之带入思齐阁,正欲说话,见跟着的宫人一个个侍立在外,便板脸望天,挥手道:“朕和郦世子有好些话要说,任何人不许打扰。全都退下。” 阁外脚步声远去,皇帝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。→文·冇·人·冇·书·冇·屋← 龙佑帝握住郦逊之的手,上下打量他好一会儿,方才微笑道:“你别太拘束,这会儿不是上朝,你我是一家人,不要和我闹那些虚文。你若是像朝中那一箩筐只说好话的老家伙们,以后也不必再来见我。”他语气极为亲切,连“朕”都省了,郦逊之受宠若惊,忙应声谢恩。 龙佑帝长得与少阳公主如出一辙,眼里少了一分公主的傲慢与顽皮,却有种捉摸不定的深沉。他脸上随时挂着的庄严肃穆,使他看来颇具王者之相,笑容讲究而克制。这使得郦逊之确信,不会再把少阳公主和他弄错了。 龙佑帝话里软中有硬,郦逊之心中忖度,皇上确已大了,不由对今后多了几分把握,当下恭敬地道:“皇上的话,逊之谨记在心。” 龙佑帝拉着他坐在一张华丽的椅子上,和蔼地道:“见过淑妃了?” 郦逊之仔细观察皇上提到淑妃时的神态,放心地想,他是喜欢姐姐的,安然答道:“见过了。娘娘一切都很好,逊之代家人谢过皇上。” 龙佑帝注视他,想起一事道:“少阳斗不过你,又撺掇我来试你,果然你武功超群,和我们这些养在深宫的人就是不一样。不过少阳顽劣,你要多担待些。”他说到少阳公主,难得地现出兄长的柔情。 郦逊之忙道:“她是公主,逊之自当礼让三分。” 龙佑帝露出笑意:“她每日在宫里找事,从天亮折腾到天黑,人人都怕她。你习惯了就好。有时不妨给她点颜色看看,不必担心我和太后,她也该吃吃苦头,才会晓得分寸。” 郦逊之看出龙佑帝对少阳公主实是宠爱有加,不像是个无情的人。只是他对少阳公主殊无好感,也不愿有“以后”的交道。于是他欠了欠身,提醒龙佑帝道:“公主毕竟是公主,逊之怎敢动手教训?” “没关系。”龙佑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郦逊之,“她心里服了你,只是嘴上不认罢了。”他忽然大笑起来,笑容里像是忘怀了一切,“没见她生那么大的气,竟会拿你无法!你知道么,少阳除了天宫主外谁都不放在眼里,今日居然从听到你名字起,翻来倒去地说了几十遍要给你好看,结果兴冲冲去了,回来时见谁都生气。你教训得很是妥当,我对你很放心。” “皇上过奖,逊之不敢当。” 龙佑帝笑了笑,转过话题:“你父王说你刚学成回来,是么?” “只是小成。” “听说教你本事的人都是些世外高人,难得。”龙佑帝把一双龙目深深地注视着郦逊之,“你父王以前的事情,你知道多少?” “不多。”郦逊之困惑地道,不知他提此有何用意,“我只知他当过元帅,领天下军马,和嘉南王差不多。” “你太不了解他。”龙佑帝的眼中现出一丝敬意,“你父王带着四个结拜兄弟和一个好友跟随先帝时,手下已有五万郦家军,骁勇善战,四方闻名。他们弟兄六人,认识不少江湖上的风云人物,因此在先帝最后与敌寇的一场决战中,靠着这些人才能顺利地大获全胜。” 郦逊之从未听过这段往事,不解地问:“我父王有四个结拜兄弟和一个好友?”他的疑惑还有一层,为什么连师父也从不说起? “那四人已不在人世,你父王想必为此伤心,未曾对你说。我要说的是你师父张九天,你总该知道他是你父王的军师兼好友吧。” 郦逊之这才明白他说的“好友”是指张九天,道:“我知道他曾是父王手下最厉害的一名谋士。” 龙佑帝点点头,一字一句地道:“你父王为了你,不让他在朝廷做官,也不让你养尊处优,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。”郦逊之愕然,龙佑帝很快接着说道:“康和王不愧是朝中最有远见的一个,先帝遗诏里说他‘深谋远虑,处变不惊’,果然不假。他一直对什么事都装聋作哑,不闻不问,为的是让人不在意他而已,但他不动声色做了两样好事,你晓得是什么吗?” “逊之愚钝,请皇上明示。”郦逊之疑虑丛生。父王担得起这八个字么,深谋远虑,处变不惊。难道看错他了? “第一件,是和嘉南王一起力争让我亲政。他虽不大管朝政,可手下力量着实不弱,嘉南王更是气势汹汹,吓得我舅父终于乖乖地同意我亲政的事。虽然亲政后太后仍未全然还政,我只是挂了个名头──但毕竟让天下人都知道,除了雍穆王金敬外,还有我这个做皇帝的。”龙佑帝顿了顿,“这第二件事么,你应该猜得到。” 郦逊之摇头,龙佑帝哈哈大笑,指着他道:“就是你。你父王特意为我培养了一位国之栋梁,助我一臂之力。有了你,我就什么也不怕了。”郦逊之大为惶恐,暗想,父王甚至不想让他参与朝政,当初又何苦让诸多厉害人物来教导他? 龙佑帝见他不说话,无可奈何地叹息道:“你可知,我身边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。”郦逊之不禁说道:“我姐姐呢,她不是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吗?”龙佑帝似笑非笑地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难道要她为我忧心,为我承担?” 郦逊之隐隐知道皇帝的心意,便站起身来,低头抱拳说道:“皇上如有吩咐,逊之一定全力以赴。” 龙佑帝拉住他的手,不让他行礼:“不忙不忙,我说过,你我之间不必讲客套。只要你能在我身边,我就放心了。” “我此次回家,本就不会再走。” “好,好!”龙佑帝眼中露出一抹喜色,很快隐去,肃然说道,“近岁灾变频频,天文变于上,地理震于下,人心恐惧,物论纷纷。那些大臣说,凡有灾变怪异,皆因君主不能举直错、枉用贤、退不肖,怪朕不施仁政、不行善道!朕倒想问那些乱臣贼子,究竟这天下是谁说了算?谁在违天背公,囊举国为一人之私?你回来得正是时候,我要让他们看看,但凡举贤用能,革新除弊,我决不犹豫。” 好一番少年天子的壮志豪情。郦逊之被皇帝一腔热血激得壮思飞扬,但想起父王的话,又冷静下来,说道:“陛下圣明。但事大不可速成,宋襄求霸丧师、汉景削七国而诛晁,都可为帝王龟鉴。陛下何不循序渐进,不急务近效,辨善恶明赏罚,兼用文武之材,待朝中气象一新后再行变革?” 他说到这里,想起父亲的话,微微有些赧颜。的确他只有书本和老师灌输的道理,全无济世的经验,知易行难,皇帝若真的委以重任,郦逊之也不知他是否就能完成得漂亮。 但他有决心,甘以肝脑涂地,报效国家。 龙佑帝微笑,对他的言辞颇为满意,点头道:“你说的与顾相一般无二,此事我慢慢再与你商量。现下有件紧要事,得先办了才好。”他忽然敛了笑容,“嘉南王府失银案,你该听说了吧。” “不仅听说了,且亲见郡主燕飞竹被人绑架,我想皇上可以先排除嘉南王监守自盗的可能。” 龙佑帝扬了扬眉,直视他说道:“你下结论相当快捷呀,不过也有道理。你久居在外,对现今朝廷有何了解,不妨先说与我知道。” 龙佑帝直接问政,郦逊之不敢怠慢,不假思索地道:“请皇上恕逊之无礼,逊之初到京城,若说错了话,请皇上原谅则个。”吸了口气道,“皇上虽已亲政,可太后与雍穆王仍把持朝政,这些年来朝中十之有七是金氏的人,他们盘根错节,根基深厚。剩下的三分人,像嘉南王远在江宁,平时对雍穆王鞭长莫及。我父王是另一种,正如皇上所说的装聋作哑,不闻不问。左王爷则是第三种人,听说他对金氏有意讨好,也不和其他人作对,明哲保身,远离是非。至于明着与金氏作对的人,朝中早已不剩几个。” “何止不剩几个,简直是一个不剩!逊之你说得很对。照你说,我该如何对待这几种人?”龙佑帝始终侧耳聆听,这时见郦逊之停了,才露出赞许的神色。 郦逊之欲言又止:“逊之不敢替皇上拿主意。” 龙佑帝摇头道:“无须顾虑。”他脸上有种落寞的神情,郦逊之正为难措辞,忽然门口响起两声敲门声,解了他的急。龙佑帝眉头一皱,一股严厉的目光自眼中一掠而过,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帝王威严。 郦逊之不禁想起姐姐的话,皇上的心机很深。其实皇帝亦是凡人,一样有痛苦烦恼,做皇帝并不见得自由自在,甚至不能按本来意愿行事。郦逊之默然想道,龙佑帝即使有心机,也是为势所逼。 门外响起一个小太监的传话声:“启禀皇上,太后懿旨,宣郦世子觐见。”郦逊之正欲走去开门,龙佑帝摇摇手,亲自过去,郦逊之没看到他此刻的表情,但他猜测一定不好看。 龙佑帝打开门,冷漠地朝那小太监问道:“还有谁在太后跟前?”小太监道:“昭平王。”龙佑帝道:“雍穆王回去了吗?”小太监道:“是。”龙佑帝哼了一声,冷冷地道:“你倒是惜话如金。叫什么名字?在谁手下当差?”小太监道:“小人金明,刚来伺候太后。” 龙佑帝听了他的答话,点头道:“你回去禀告太后,朕这就来。”等小太监走远后,他仔细关上门,一脸无奈地道:“这门里门外,搞不清有多少人姓金。但凡我说话,没一句不给耳报神听见,传到太后、王爷那里去。今日难得关上门清净,他们还是不许。哼,哼……” 他苦笑起来,笑容中有几分悲愤与阴沉:“这种皇上,做不做有何分别?!” 毕竟这种事应该发生过多次,郦逊之明知皇帝是演给自己看,更是小心翼翼,不敢流露一丝多余的表情,恭敬地道:“太后召逊之觐见是情理中事,逊之正想见过皇上后就去拜见。” “你不懂。”龙佑帝的眼神忽地变得锐利,直视郦逊之道,“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,你已经看到,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行动受制,被人监视!你可有胆量全力以赴,助我摆脱困境?” 郦逊之顿觉热血沸腾,全忘了刚才的种种猜度,朗声道:“逊之心中只知有皇上。皇上有任何吩咐,逊之决不辱使命。” 龙佑帝一只手揽上郦逊之的肩,大声道:“好,好!不愧是我的好兄弟!我不会亏待你。大理寺、刑部、御史台和京都府都是庸才,查办失银案至今毫无进展,更连金无忧也折损了,殊为可恨!我有意将失银案交付你办,并请天宫诸女协助,你意下如何?” 郦逊之大喜:“谢皇上恩典,逊之当不辱使命。”他想别的事不好办,这件事却等于是江湖事,正合他所长。 龙佑帝了却心事,甚是快活,在阁中走来走去,笑道:“你看我差点忘了,你既要帮我,我须要知你的习性癖好,才好封你个适合的职位,平素也好有你喜欢的赏赐。哈哈,你快说,最中意的是哪些物事?” “皇上抬举,逊之一事无成,不敢功未成先讨赏。” “哎,你和他人不同,我一定要先听你的意愿。”龙佑帝大笑,“尽管直说。” 郦逊之本有“士为知己者死”之念,他已是世子,将来承袭爵位,不必再求高官厚禄。只是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,开口道:“逊之唯愿皇上能一辈子善待郦氏一门,善待淑妃娘娘。”龙佑帝大笑道:“这是理所当然,你还想要什么?” 郦逊之踌躇了一阵,不得不说道:“逊之自幼练武,耳濡目染,想在武学上更进一步。”龙佑帝诧异地望着他,半晌才笑道:“我竟忘了,你是学武的,好,我便着天宫诸女将绝技传予你。除此之外,你别无所求了么?” 郦逊之不知是多疑还是谨慎,皇上末了这句话,引得他浮想联翩。他慢慢说道:“逊之承皇上和先皇厚爱,幼时即有爵位在身,不敢奢求太多。逊之自幼读圣贤之书,虽不敢自比古时的贤人,但心怀天下、兼济世人之念早已定下,只想做一些让世人称道的事。” 他观察龙佑帝的脸色,字斟句酌道:“逊之不想求一时声名,想和父王一样,几十年后仍有人记得他的功勋。至于官居极品、位极人臣,逊之愚笨,不敢奢求。”龙佑帝的追根究底,令郦逊之意识到皇帝心中的隐隐不平。龙佑帝虽推许燕陆离与他父王,但两人手下强将如云,想不遭猜忌也是难事。幸好他并未以国舅身份开口讨官要爵,不然皇帝此刻怕是就伏下杀机了。 龙佑帝哈哈大笑,道:“好!你有志气,和那些个俗人想得不同,我真没看错你。不过官总是要封的,好做大事。罢了,先去太后那儿,让她拿主意吧。” 他亲热地揽着郦逊之的臂膀,往慈恩宫走去。有数名太监远远瞧见,一溜儿小跑过来跟在两人身后。龙佑帝道:“朕要和世子单独走走,没多远路,你们不必跟着。”为首的太监刚想说什么,龙佑帝沉下脸哼了一声,拂袖而去,便无人再敢相随。 郦逊之暗想,皇帝的权威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动辄受制,至少表面的风光仍是足够的。 两人边行边浏览宫中景致,龙佑帝似乎忘了太后在慈恩宫等着,慢悠悠地拉了郦逊之闲逛,指点各处绝妙的风景给他看。从文清阁穿过九回廊时,龙佑帝特意慢下脚步,用手指着给郦逊之看:“此处比御花园别有一番风味,你仔细瞧瞧。” 郦逊之放眼望去,只见九回廊曲径通幽,走在其中,每一转弯都觉别有洞天。或以假山取胜,怪石嶙峋,参差有致;或靠花树夺魁,奇花古树,灿若云锦;或凭绿水掠美,清泉奔泻,点尘不生;或借修竹生光,环佩叮当,潇湘解语。再加上廊檐翠飞,碧瓦凌空,令人如堕梦境,神飞天外。 郦逊之此时方知大内皇宫果然不同寻常,单是一处小小的九回廊就如此出神入化,点头赞道:“皇上好眼光,九回廊的确别有风味。”龙佑帝得意道:“这是我和淑妃一起布置的。”郦逊之闻言喜道:“原来姐姐也喜欢做这些事。” 龙佑帝见提起了郦琬云,叹气道:“我很想封琬云做皇后,可惜太后不许。”郦逊之第一次听说此事,诧异地问:“为什么?”龙佑帝道:“她说琬云比我年长,且八字不够尊贵,没有皇后的命。其实我倒觉得她足可母仪天下。” 郦逊之的脸色冷了下来,想起太后那不足道的理由,心底一阵难过与不满。姐姐怕是因此才参佛的了,否则哪个妙龄女子好端端的去念佛读经? 龙佑帝自言自语似地叹道:“太后想给我娶个姓金的女子做皇后,我听了就烦!逊之,我只有靠你,连我亲生的娘也不向着我……” 郦逊之望着少年皇帝世故老成的脸,知道他俩的命运已联结在了一起。他抬头望天,蓝得逼人的眼,几片浮云傲慢地俯视着人间。郦逊之指着那些云朵对龙佑帝道:“皇上,虽有浮云,须臾尽逝,而青天万古长存,请皇上放心。” 龙佑帝低声地道:“我很放心。”他深深地看了郦逊之一眼,意味深长地道:“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一家人。”郦逊之感激地朝他点点头,无须再说,眼中全是“忠诚”二字。 龙佑帝轻轻一笑,拉着他快步走去。 第六章 天宫 慈恩宫中一片寂静,太后正与昭平王左勤下棋。层层叠叠的宫女齐整地静立在慈恩宫前后,脸上全无笑容,凝固安然犹如蜡刻。偌大一个慈恩宫,只听到轻微的落子之声。偶尔,太后懒洋洋一笑,却常常突然停住,后半截笑声像被吃掉了。昭平王静如棋盘,不发一言,每放一子都深思熟虑。 郦逊之和龙佑帝走进慈恩宫,宫里多了活人的气息。太后正捏着一枚棋,听到声响抬起头来,她眼角的细微皱纹被艳妆遮住,一脸雍容富贵。郦逊之不便多看,暗暗瞧着左王爷和父王比较。 左勤见了龙佑帝,慌不迭起身行礼,太后朝他挥手道:“你陪我坐好,免了礼吧。”左勤依言坐好,龙佑帝心中不悦,却朝太后说道:“儿臣见过母后。这是淑妃的小弟,郦逊之。”提及郦逊之,龙佑帝一脸严肃,没了私下里的亲热。 郦逊之朝太后稽首而拜。太后注意到龙佑帝的语气,瞥了左勤一眼,又把眼光转向郦逊之,亲切地道:“抬起头让我瞧瞧。” 郦逊之不慌不忙抬起头,从容地望着。龙佑帝此刻目不斜视地看着两人,左勤原本恭敬地低着头,此时也抬起头来,一双眼在三人身上打转。 看清郦逊之后,太后微微变色,手中捏着的那枚棋子竟当的落地,一路脆响着滚到了郦逊之的脚边。龙佑帝大为诧异,不晓得太后为何如此反常。左勤笑嘻嘻地道:“生得好相貌,比淑妃娘娘还要漂亮。” 郦逊之捡起棋子,恭敬递与太后:“太后,您的棋子掉了。”太后歪头继续盯着他,像看什么奇怪的事物。龙佑帝连忙找话说:“母后,你说他像不像淑妃?” 太后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道:“不像,一点儿都不像……倒让我想起个旁人来。”她很快摇了摇头,定下心问道:“你是几时生的?” “天泰三年八月十五。”郦逊之被她看得头皮发麻,不知是福是祸。 太后迅速低下头,安详地道:“这是个好日子。” 左勤若有所思地插嘴道:“我记得世子是这天生日,那日午后我们一班人还去郦王府喝过酒呢。”他停了一停,看着太后,“康和王真舍得,这么好的孩子竟放到外地去。世子这十多年都在外漂泊吧?” “是,多谢王爷关心。逊之命里有灾,要离家千里才可长大,我父王也是迫不得已。” 太后听了两人的话,面色稍霁:“回来住得可好?” 郦逊之心安不少,尚未答话,龙佑帝淡淡替他回道:“世子今后就待在京城不走了,淑妃也算是一家团聚。” 太后哦了一声,对郦逊之道:“留下来就好。皇帝比你小半岁,都已成亲。你父王有没有为你张罗婚事?”郦逊之大吃一惊,太后的话头竟转到他的终身大事上来,令他始料未及。龙佑帝皱起眉头,不晓得太后打什么主意。左勤侧着头,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。 龙佑帝笑道:“此事自有康和王为他做主。倒是儿臣想给世子找个差事,还请母后定夺。” 太后神色和缓,泛起雍容华贵的微笑,问郦逊之道:“你这次回来,可想为朝廷出力?” “逊之愿为太后和皇上效犬马之劳。” 太后满意地点头,缓缓地道:“既如此,本宫送你件礼物。这是先皇亲手所刻的龙凤金牌,天下仅此一块,你好生收好。”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,持久的笑容微有些僵硬。 郦逊之心中大喜,笑逐颜开地接过,龙佑帝眼角上扬,忍不住说道:“儿臣替逊之谢过母后。”转身对郦逊之道:“逊之,太后可是看得起你呀。”郦逊之急忙谢恩。左勤静默不语,不知在沉思什么。 太后道:“世子既肯替朝廷效力,皇帝可有什么想差遣的地方?” “但凭母后做主。不过,那件失银案大理寺办案不力,至今仍无结果,儿臣想请逊之专查此案,不知母后意下如何?” 他的语气不觉热火起来,太后点头笑道:“好。我看,不如就请皇帝封他为当朝廉察,官居一品,可自由出入皇宫,在勤政阁办公。依皇帝的意先专办失银案,再拖下去……哼!” 她顿了顿又道:“世子奉皇上和本宫谕旨办案,一切只管便宜行事。本宫想等这事了了之后,世子就和少阳公主成亲,我们也好亲上加亲。” 廉察一职直接听命于皇帝,纠察官邪,亦可掌断奏狱,职责兼御史大夫与大理寺卿之能,却更为尊荣。廉察专门稽查审问朝廷失职官员,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,可称得上手握生死大权。天泰帝时仅设过一名,由皇帝从诸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中挑选,当朝尚未有人有此隆遇。 太后让年纪轻轻的郦逊之任廉察并兼查失银案,除有褒奖之意,言下暗指此案涉及官员忠贞,矛头实际直指嘉南王燕陆离。但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惊住了另外三人,未顾及她语中其他意思,愕然望着她。 太后不顾众人脸上惊异的表情,继续道:“世子回去和康和王商量,就说是本宫之意,要把少阳公主许配给你,你们郎才女貌也算绝配……”她虽说“商量”,语气却毫无婉转余地。龙佑帝和左勤齐齐注视着太后的眉梢眼角,猜不透她的用意。 郦逊之想不通为何太后如此青眼有加,心下又喜又愁,正欲把郦、燕两家有婚约之事和盘托出,龙佑帝忍不住插嘴道:“母后,皇妹之事容后再说,逊之此次回来,有很多事要做。” 太后白了儿子一眼:“皇上,这等婚姻大事,由本宫做主如何?” 龙佑帝本不想再说,见郦逊之满是求救之意,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:“少阳未必乐意,母后何必过早决定,若他们有缘自会投机……” “皇儿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身为帝王,这般语无伦次!此事你不要插手,我要听康和王的回复。”她浮起微笑,扬起手摇了摇,做了决定。 话已至此,郦逊之那句有婚约之言反倒不好出口,只得暂且咽下。龙佑帝无奈地向郦逊之摇了摇头。 “你们且在本宫这里用膳,慈恩宫中有全京城最好的歌舞。”太后吩咐了几句,数十名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。不多时,尚膳监备齐了御膳酒水,络绎不绝端进宫中。 龙佑帝本想带郦逊之应付完太后,就去天宫见师父谢红剑,如此一来,不得不对郦逊之使了个眼色,两人在一边坐下,各怀心思地观赏歌舞。左勤乘隙招呼郦逊之,请他有空来昭平王府,郦逊之连忙称谢,作揖不迭。 午膳后,左勤告退。太后露出疲倦之态,龙佑帝与郦逊之恭送太后回寝宫歇息。临走,太后吩咐皇帝:“世子初来京城,你须让人照看着。”龙佑帝忙道:“儿臣正想带逊之和天宫主见面。” 太后从鼻腔重重地哼出一个音来:“用你舅父手下的人,不是更好?外人总不放心,又是些女子,能有什么用!”龙佑帝笑笑不语,太后见一时说不通,便也罢了。 送走太后,龙佑帝带着郦逊之从边门走了出去。到慈恩宫外,龙佑帝吐出一口气,想了想不禁笑道:“真奇怪,母后竟会赐你一块金牌,还亲自封你为廉察,好得很!这比我的圣旨管用。” 郦逊之忽视皇帝语气中的嘲讽之意,赔笑道:“太后心思莫测,变化多端,让人摸不着头脑,起初我差点被她吓着。” “不知她会把你看成谁?又扯出少阳这丫头来,连我也措手不及。少阳的脾气就是像太后。”龙佑帝含笑望着郦逊之,“你说实话,对少阳可有好感?” “逊之不敢妄自评论。” “但说无妨。” “她的心思转得极快,逊之几乎应付不过来……此外,逊之倒没其他印象了。” 龙佑帝哈哈笑道:“我这妹子不美吗?” “当然很美。”郦逊之心下想,少阳公主和皇上一个模样,怎能说她不美?“只是,臣早有婚约。” “啊?”龙佑帝一惊,随即镇定地问,“哪家的女子有如此福气?” “就是失踪的燕飞竹郡主。” “是她……”龙佑帝沉吟,“你们郦、燕两家居然联姻,这可是天大的喜事。” 他脸上毫无喜悦之情,郦逊之忙道:“此事未必合郡主心意,再说皇上如今正值用人之际,逊之不愿被这些儿女私情烦神。无论如何,等找出郡主下落,逊之会给皇上一个交代。” 郦逊之有解除婚约之念,却不宜说出,否则即成为娶公主而舍弃燕家郡主。他对那个任性的公主殊无好感,此时燕飞竹反是他的挡箭牌,得以逃脱太后的一厢情愿。对他而言,被指配的婚姻就是一种束缚,他有心于仕途大展手脚,最不想面对情感的纷扰。 龙佑帝闻言点头,清澈的眸子里浮着笑:“两家都是好女子,逊之你左右逢源,莫要羡煞旁人。不过你说得对,国家正是用人之际,我也不想你陷进情关中走不出。”他望向前方宫殿的重重飞檐,突然低声道:“你对天宫知道多少?” “听说过一些,只知是皇上的亲随。” “她们全系女子,天宫主谢红剑是嘉南王的师妹,也是教我和少阳学功夫的师父。她手下三位宫主,分管灵霄宫、兜率宫、广寒宫三宫,还有两位来自波斯的护法,功夫也很高强。其他手下我见得不多,都各有来历。话虽如此,但她们毕竟是女子……” “皇上放心,逊之自有分寸。不知皇上想要逊之做什么?” “如今各地灾情日重,又有匪人闹事,案子要早早了结才好。这件案子与嘉南王有关,谢红剑可能会插手……” “逊之明白,请皇上宽心。不过既是去查案,我想去大理寺问案,不知方不方便?” “你已是钦差,自然诸事皆宜。何况,母后不是给了你‘尚方宝剑’,你怕谁?那块金牌,稍有身份的人都知是母后信物,她传予了你,此事一日内就会传遍全城,到时大小官员只怕要来拉着你的裤脚巴结你呢。”说罢,龙佑帝自言自语,“难道真是母后给驸马的礼物?” “皇上莫要取笑,逊之怎敢高攀?”郦逊之心底苦笑,“无论如何,诸事以皇上吩咐为先,失银案是头等紧要事,至于儿女私情,逊之实无半点心思。” 龙佑帝的眼睛亮了亮,欣喜地道:“我果然没看错你。”他似乎只想到江山社稷,至于少阳公主的终身大事,在这面前只能放一放了。 转眼天宫已近,龙佑帝指着前面一座宫殿的匾额,吸了口气道:“到了,这就是天宫。”郦逊之闻言放目看去,但见崇楼杰宇,气势不凡,辉煌中透出一股柔美之气,那“天宫”两字,豪放里带娇媚之姿。整座宫殿玉栋晶墙,翠瓦碧梁,琼栏瑶阶,比大内其他建筑更为夺目。 人间富贵如此。 一女子在宫内斜倚栏杆,她四周环绕着若干伶俐的小猫,只只温柔驯良,撒娇惹厌之态令人忍俊不禁。这女子亦是慵困已极,浑身软而无力,风吹就起。 一雪衣少女缓缓自宫门而来,在她面前停住,静立说道:“皇上和郦世子正往这儿来。” 她回过头,凤眼明秀,绰约风流,懒懒地轻启朱唇道:“知道了。”向宫门处瞥了一眼,身形一动,竟疾若飘风,未待那雪衣少女看清,已静静站在宫门边上。远处,龙佑帝和郦逊之携手而来,十分亲密。那女子微微地斜着头看着,露出思索之意。 龙佑帝远远地看到她,朗声笑道:“天宫主,朕带了个人来见你。”他进了天宫的大门后,行为举止放达许多,显出他在此处的自在。天宫主谢红剑遥遥地朝两人欠了欠身,嘴角挽出一道云霞似的微笑,整个人腾空而起,飘飘地往两人处而来,姿态如飞。 她的动作缓慢而又舒畅,优雅而又细致,郦逊之在目睹的那一刻震惊地想,好轻功! 在两人的面前轻轻落下,她不慌不忙,径自向龙佑帝行了一礼。 “见过皇上。”玉音如啼,明净动人。郦逊之认真地打量着她,却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,只觉得她实在是丽光四射,让人不敢逼视。 “天宫主,这是淑妃之弟、康和王府世子郦逊之。逊之,这是朕的师父,天宫主谢红剑。” 郦逊之忙向她行礼。谢红剑软软地说了声“皇上客气”,声音又糯又甜,向郦逊之稍欠了欠身。她莲步轻移,走在前边带路,郦逊之看着她柔若无骨的神态,不由皱起了眉头。龙佑帝拉了拉他的袖子,摇摇头。 谢红剑从未在江湖上露面,但她与天宫之名早已传遍江湖。郦逊之没想到她看上去不过是个享尽荣华的贵妇,不禁轻叹一声。他念头未尽,谢红剑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他一眼,眼里闪过一道光芒。郦逊之直视着她,一瞬间他好像也看到她的心底,心中一动,打消了起初的轻视。 谢红剑领两人来到天宫显翠亭,亭中有一张石桌,三个石凳。郦逊之心中赞服,皇上称她“师父”,就得以师礼待之。可她不想与皇上如此生分,三人不分尊卑地坐,更显亲切。龙佑帝笑道:“到底是天宫主了解朕。” 郦逊之心中微有暖意,毕竟皇帝在他面前尚以“我”自称,可见视他非同一般。 “不敢。不过,妾身正有一件事要和皇上商量。” 龙佑帝稍感意外:“哦?朕也有事想说。天宫主先讲。” 谢红剑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:“皇上请看。” 龙佑帝接过,丝帕上歪歪斜斜写着许多字,笔法幼稚笨拙。大意是说嘉南王监守自盗,贪污官银为己所用,致使国库空虚,无法救济各地受灾之民。为逼嘉南王交出官银,特地绑走郡主,望天宫代嘉南王出五十万两银子赎回燕郡主,绑架者会以此散发给各地百姓作为救灾之用云云。 龙佑帝双目圆睁,把丝帕扔在桌上:“胡说八道,一派胡言!”他静下来,又道:“天宫主放心,朕决计不会怀疑嘉南王。这投信之人,来意可疑。” 谢红剑悠悠然地道:“皇上说得没错,嘉南王一心为国,若连皇上也不见信,未免让人心寒。他们绑走郡主,居心叵测,其心可诛,皇上要为嘉南王做主。”郦逊之在一旁看到这行字,蹙眉想道:“难道燕郡主只是被人绑架走,而与朝中斗争不相干?” 谢红剑瞥了一眼他的反应,又道:“这方丝帕是午时在天宫门口捡到,看来意在示威,根本没说在何处交换,叫嚣几句罢了。只是,竟然有人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……”她眉目流转,淡然地加了一句,“就请皇上准天宫去办此案,为皇上分忧。” “你们去办这件事,朕不是不放心。不过天宫一直是朕的护卫……” “皇上,天宫岂止是您的护卫?”谢红剑盯着龙佑帝。 一时静默。 郦逊之被她的话引出诸多联想。龙佑帝岔开话道:“天宫主,世子初回京城,还需你抽空多教他。希望天宫所有的人,都能把世子当做自己人。” “这个简单。只要世子戴上了我天宫的信物,就不用担心。”谢红剑伸出纤手,轻轻拍了两声,一名雪衣女子走了过来。“去取一道天宫灵符。”那少女领命而去。不多时,一道雪白发亮的叶状羊脂玉灵符戴在了郦逊之的胸口。 郦逊之猛然抬眼,这道灵符正与金无虑从红衣身上偷到的一模一样。 谢红剑眼波流转间又朝向龙佑帝,不经意地提起先前的话题。 “皇上可否准我天宫去查明留帕之事?此事与失银案息息相关,若皇上准许,妾身想把失银案也查清楚。倒不是贪功,不过天宫人多势众,加上深知江湖门道,定比那些朝廷官员有用。今日早朝,听说陕西府上了折子,求朝廷拨银救灾,只要皇上准天宫出马,那些救济的银两即刻便可寻回。” 龙佑帝仍在沉吟,谢红剑缓缓地道:“皇上,从今儿起,您身边会有十位宫女随侍,她们的功夫均属一流,定能保皇上安全,擅闯皇宫的宵小必定伤不了皇上分毫。妾身会派几路人马分头查明最近发生的事故,相信可为皇上解忧。”她说得虽慢,其中的分量却不容忽视。 龙佑帝慌了手脚,多十个宫女在旁,既多了护卫也多了监视,忙道:“不是朕不想,只不过太后刚封逊之为廉察,让他去办此事,不敢烦劳天宫主。” 谢红剑奇怪地看了郦逊之一眼:“是吗?我听说世子自幼习武,武功想必很不错?” 郦逊之道:“不敢当,天宫主过奖。” “世子的武功再好,独木难支,也需我们这些绿叶扶持。”谢红剑眼波轻飘,带出一个轻盈的微笑,“既是太后想让世子去办这案子,妾身当然没有异议,只求能辅助世子,以尽绵薄之力。不知皇上肯不肯呢?” 龙佑帝等的就是这句话,见她说得动听,大喜道:“就这么办。望你们同心断金,早日破案。逊之,快谢过天宫主。” 谢红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,极快地移开目光,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郦逊之的眼睛。谢红剑注意到郦逊之在看她,浅浅地朝他一笑,温婉地道:“我可愚笨得很,以后做错了什么,世子莫要见怪。” 郦逊之淡淡地道:“天宫主兰心蕙质,逊之怎敢多言。” “逊之,有天宫主襄助,此事想必不久就可了结。最要紧的一是找出官银,二是找到郡主,三是揪出幕后之人。年前可来得及结案?”龙佑帝显得踌躇满志。 皇帝兴致很高,似乎要去办案的人是他自己。谢红剑道:“倘若对方很厉害,又有极大来头,只怕合世子和天宫之力,也难在十几天内回复圣命。”龙佑帝自嘲道:“怕是灾民等不及。国库里的银子,这些年早被败得差不多了,没银子救急过年,百姓岂不对朕失望?” 谢红剑道:“银两的事可再想法子,真到救急的时候,我就不相信雍穆王和其他朝廷大臣出不了这个银子。” 龙佑帝笑道:“天宫主的算盘打得可好。真走到这一步,天宫主这份朕先免了。” “这倒不必,这两年我们为皇上做事,尚有家底。”说着,她向龙佑帝深深万福以示谢意。她所领的天宫,暗地里专为龙佑帝除掉心腹大患、探听他人机密。龙佑帝眉间的不快一掠而过,谢红剑察言观色,知道他不愿在郦逊之面前表露太多,不经意提起另一个话题,“皇上,盈紫就要出关了。” 龙佑帝的不豫之色一扫而光,登时变了个人,兴奋得犹如捡到宝贝的孩子,急切问道:“是么?她终于出关了。什么时候?” “该是今夜。” 龙佑帝大喜过望,刚想说什么,却听到紧急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。来人像有急事,竟连带撞倒好些宫女,惊叫声不绝于耳。他正欲发火,意外地听见一声轻叱入耳:“郦逊之你给我出来!”〖贼吧Zei8。Com电子书下载:Zei8.com 贼吧电子书〗 亭中三人向来人望去,只见那人一身劲装,手持利剑,正是少阳公主。她听说太后将她许给郦逊之,怒气冲冲便往天宫而来。本想叫郦逊之“滚”出来,怎奈看到皇上和谢红剑,气势稍减,口中客气了些。 郦逊之不卑不亢走出亭子,道:“敢问公主有何事?”龙佑帝站起身,也不知这个妹子要做什么。等郦逊之走到面前,少阳公主一剑刷地指向他的咽喉。他不闪不避,冷冷地瞧她玩花样,却听她恨恨地道:“我……我才不要嫁给你!” 龙佑帝和谢红剑闻言,俱是眉头一皱,连连摇头。 郦逊之一惊,差点想纵声大笑,碍于皇上的面子才忍住,礼貌地道:“公主只怕有点误会。”少阳公主也觉口快,见郦逊之这样说,讪讪接道:“是吗?母后亲口对我说的,难道还有假?郦逊之我告诉你,别人看得起你,我可不见得。不管母后怎么安排,我不答应,她一样会依了我。” 郦逊之见她一脸骄横,早失了耐心,笑道:“好极,臣本就没这意思,公主既然是一般想法,再好没有。我会向父王禀明此事,让他回绝太后好意。” 少阳公主勾起怒气,大声道:“你神气什么?是我看不上你,你干吗摆出一副傲气的样子?我可没把你放在眼里。”她说着说着,脸却红了起来。 “臣怎敢在公主面前傲气?公主既知臣心意,即可向太后讲明。逊之本就不是趋炎附势的人,这驸马的宝座让别人去坐便是。”他说到末了,也有赌气之意。 少阳公主接口道:“谁做驸马,这是我的事,你凭什么管?”郦逊之深觉与她争论,实是无理取闹,撇过头去不再理会。 少阳公主自觉讲多错多,心下也奇怪,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。 谢红剑走过来,伸出食指,轻轻挡开她抵着郦逊之咽喉的剑,淡然地道:“你闹够了没有?”少阳公主平时只忌惮谢红剑一人,乖乖地收了剑,声音也低了,“师父,我……不是故意,我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。”她收回剑,心里竟舒服了些,看了郦逊之一眼。 他抬眼望天,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。 谢红剑看着她,这个傻孩子怕是不知自己在做什么,脸色和蔼了几分。“此事既是太后的主意,找世子也没用。我和皇上与世子还有事,你先回去。” 龙佑帝兴致甚好,巴不得少阳公主早些回去,也说道:“少阳,你的事朕会和母后说。若真不愿意,谁也不会逼你。要再胡闹,朕懒得和你啰唆,只好请天宫主点你的穴,让你安静会儿。” 少阳公主委屈地道:“我不过是想弄清楚……”她看了郦逊之一眼,他木着脸,眼里全无她这个人,遂顿足道:“我听你们的,那,我回去了。” 她傲气全无,垂着眉眼,欲走还留之际,见郦逊之依然望天,怒气里加了寒意,狠下心大声对龙佑帝道:“皇兄,你一定要为我做主。”走得比来时更急。 她把怨气发泄在飞奔的步伐上,边跑边觉得心中难过。她被说不清的心绪牵引,只想见郦逊之一面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正好太后的事让她有了个由头,可她竟说了一番根本不该说的话,此时悔得简直恨不得咬下舌头赔罪。 但转念一想,虽然她的话说得不动听,可郦逊之太不给她这个公主面子,一点儿不懂得讨好逢迎,分明是看不起她。早知结局是这样,少阳公主想,就该在他身上砍上一剑。 她忍不住可怜起自己,为什么偏对这个人念念不忘? 龙佑帝等少阳公主走后,见郦逊之脸板得如同朽木,不禁一笑:“逊之,少阳胡闹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郦逊之点头,这才放松僵了的脸:“逊之明白。” 龙佑帝道:“天色已晚,她这么一闹,你也乏了。且先回去,一切事你便宜处置,有事寻天宫主便是。”郦逊之知龙佑帝急着去找他的“盈紫妹妹”,便恭敬地行礼,准备告辞。 正在此时,一丝风声打破了平静,郦逊之突感强大的压力侵来,迅疾挡在龙佑帝面前,喝道:“去!”袖底推出一道气流。风中裹着一个暗色的身影,滴溜溜转了几圈,如鬼魅般停在不远处。 黄昏中,夕阳里,一人红衣飘飘,傲然地望着亭中的三人。 他的眼倦如渴睡的晚风,冷似冬夜的呼啸。郦逊之和谢红剑全身戒备,一动不动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。龙佑帝武功寻常,也像模像样地拉开架势,即便他永没有机会出手。 帝王,美人,高手,那人都不放在眼中。他用独有的冷漠而不屑的眼神看着他们,嘴角似笑非笑,仿佛这世上无人值得他多流连一刻。那孤傲中找不到寂寞,找不到杀气,却另有一种凌厉。 郦逊之看着他红艳胜火的披风与衣衫,心跳陡然加快。似乎不需要说出姓名,红衣走到哪里,都有一身气派让人知晓他的身份。那一种红,如血,如生命中的最绝望与最热情。望着这个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的人,郦逊之心头先涌出的情感,竟不是如何去对付他。 谢红剑秀眉稍蹙即展,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,显翠亭周围登时出现数十位劲装打扮的宫女,腰配长剑。她走近红衣,朱唇轻启,悠然笑道:“阁下想必是红衣,不知有何贵干,擅闯我天宫?” 红衣盯着她,扫了一圈四周的宫女,并不回答,脸上讥讽之意更甚。龙佑帝悄声问郦逊之:“红衣是谁?”郦逊之愣了愣,道:“皇上别担心,他不过是个杀手。”右手腕一摇,掌心落进三颗菩提慧珠。 龙佑帝的眼很酸,撇开头向郦逊之,又问:“什么杀手,这般嚣张?”红衣通身的气魄让他生出一丝羡慕,不禁再度打量红衣,可眼睛仍觉刺痛,忙避了开去。 郦逊之没来得及回答,谢红剑手下宫女耐不住红衣的气焰,提剑喝道:“大胆狂徒,竟敢对天宫主和皇上不敬,还不快立地求饶,束手就擒?”另有数名宫女齐声叫喊,要红衣赶快投降。 红衣笑意浓浓,眼光在龙佑帝、谢红剑、郦逊之身上打转,双袖一挥,只听“哎呀”“哎哟”数声叫唤,先前出声的宫女纷纷倒地。众人吃了一惊,谢红剑掠前两步站到他面前,厉声道:“你竟敢在天宫杀人?” “她们不配死。”红衣淡然地道。他低沉的语音像隔在极远处,却有种穿透力,似乎可以飞越漠漠时空,直入人的心底。 几名倒地的宫女发出呻吟声,谢红剑放了心,冷笑道:“阁下伤了我的人,休想轻松离开。”红衣凝视她的眼,淡淡地道:“我今天不杀人,只来看看。”他迅速扫了一眼龙佑帝,慢慢地对谢红剑道:“没人付银子让我杀你,让开。”轻描淡写说完,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龙佑帝,周遭一切与他再无关系。 他的目光犹如带刺的绳索,捆住了龙佑帝的信心和勇气,少年皇帝慌不迭地退后几步,完全躲在郦逊之身后。郦逊之手中的菩提慧珠握得更紧,这是天宫的地盘,他不想抢先出手,何况还会担个倚多为胜、以多欺少的名头。只待红衣走出天宫,他就可跟踪追击,寻出燕飞竹的下落。 谢红剑忍无可忍,这时园内走进几个女子来,一见她们,谢红剑终于放下心,回头对龙佑帝说道:“皇上,贼子无礼,可否容妾身将他擒获?”龙佑帝看到进来的那几人,喜道:“好,好!赶快动手,不必留活口!” 郦逊之心想,红衣岂是说杀就能杀的? 这时红衣拔地而起,悠然地在空中道:“何必急着赶我走?”身如初升之日,在半天上散出大片云霞,姿态飘逸已极,直如仙人回府。龙佑帝伸出头来瞧着,咋舌不已。郦逊之静观其变,见皇上不知不觉中走了出来,便将一臂挡在皇上身前:“皇上小心。” 谢红剑伸指一弹,一颗“碧光火雷”溜溜射向红衣。这暗器在“暗器百家”上未曾出现,却是天宫不传之秘,受风即熔,遇物则爆。红衣身在半空,轻旋披风,带出一阵气流,将暗器撞了出去,人却如有神助,横空退后数尺,一翻身落在远处。 碧光火雷砰的一声当空炸开,幽蓝的火光洒出朵朵烟花,仿佛有生命,直直地奔向红衣。红衣冷哼一句:“还不错。”双掌一推,将谢红剑用掌力送过来的烟花一一逼回。 谢红剑见他内力惊人,当了众多宫女的面不愿落败,手腕一翻,周身旋即涌起一道道气流。烟花离她尚有一丈之地,便被她的真气阻住,蓝芒忽地大涨,变成碗口大的火球,围绕着谢红剑溜溜旋转。 龙佑帝看得过瘾,知道谢红剑用上了天宫独门的“日月缥缈”神功,可控制一个方圆数丈的气场,任何人在这气场范围内都会受制于排山倒海的压力。 碧光火雷受风即熔,真气催逼使得烟花更盛,转眼间谢红剑四周火光冲天,偏偏皆被她的真气控制,使她看来犹如火中涅槃重生的凤凰。 红衣并不畏惧,单掌劈来,阴寒的掌力穿越重重气流,如灵蛇嗖地击向谢红剑。谢红剑玉手一指,一道真气兜转而上,挡住红衣的袭击。两人遂在原地较起内力。红衣的内力滑若无骨,飘如急云,未曾因对方是女子而怜香惜玉。谢红剑的内力如波似浪,围出厚实的屏障,红衣阴冷的掌力竟沾衣四散,无法近身。 宫女禁不住两人的真气,纷纷掩面而避。龙佑帝在郦逊之身后,也觉呼吸困难,眼前似烈火焚场,靠近不得。另一边,刚进来的数女中有一人道:“你们怎的不动,让这人逃出宫去,可有得笑话说了。” “玉妹子就是心急,大姐既然出手,他还逃得了吗?” 被称作“玉妹子”的女子不服地道:“我看此人功夫不在我们之下,大姐大意不得。” 果然,谢红剑虽然从容不迫,可一时无法克制住红衣的攻势,众女不觉看得格外仔细。红衣飘然出手,一道道掌力将整个庭院打得七零八落,谢红剑守多攻少,竟奈何不了他什么。 玉妹子道:“此人定是红衣,他来天宫做什么?竟敢到天宫找碴儿,想是不知道我们的厉害。难得有此机缘,我要助大姐一臂之力,会一会他。” 她身边一女子蓝眼金发,不似中土之人,笑起来有两个酒窝,歪着头道:“嘻嘻,我猜他是知道玉姐武功惊人,特来讨教。倒不是想找麻烦,是想找个婆娘。” 玉妹子伸手便打:“梅儿!你个小妮子最讨人嫌,就知道耍贫嘴!”梅儿四处躲避,两人笑成一团,并不把红衣放在眼里。 另外三女年纪在两人之上,老成许多。其中一人看了谢红剑的神色,拉住打闹的两人道:“好了,你们别闹,我看大姐不想杀他,可要擒他也非一招半式就成,万一伤了皇上就罪过了。宫中不比江湖,不用守江湖规矩,擅闯大内就是死罪。你们去帮忙,惊动了宫里的护卫,又要有热闹看。” 玉妹子道:“咦,蓉姐口气变得好快,不想做老好人了?”说着身子已荡向红衣。梅儿叫苦道:“要我去打架,出了事可得你们担着。”双足一跺,一个跟头翻了出去。那蓉姐见她们出去,放下了心,回头朝另两个一直未说话的人笑道:“都打成这样了,你们的定力真好。” 其中一人一身白衣,身材最高,脸如玉像,眼窝深陷,突然开口道:“真是红衣,我们拦不住他,合力杀他更是后患无穷,想是皇上之意。可是,大姐何必多此一举?皇上是小孩子不懂事,我们放他走如何?”另一人也道:“幽吟说得不错,既是红衣来了,想留他比杀他更难。好端端的鱼死网破,何苦呢?” 蓉姐默默点头,再看场中,红衣连斗三人舒展自如,不露败迹。梅儿和玉妹子都使剑,梅儿剑走八方,调皮灵动,如游蛇觅食,玉妹子则剑气森然,冷冷寒意,若冰山压顶。饶是如此,她们陪伴在谢红剑身旁左右开弓,仍动不了红衣分毫。 红衣的身形无处不在,飘忽来去间掌力收放自如,仿佛织女手中银梭游走三人身际。谢红剑与梅、玉两女三人明明把他围在牢笼,脱困不得,他偏偏游刃有余。争斗中梅儿和玉妹子险些被红衣伤到,掌风过后,心下却不得不佩服。 龙佑帝看得目眩神移,指着红衣叹道:“这人的功夫当真又厉害又漂亮,怎会有这样的人物?” 的确,红衣的武功不仅招招狠毒,也招招美艳,似乎狠到极处也就美至极点,艳到无尽也就毒至绝处。伤人于他,竟是件风花雪月的事。他出手全不顾及对方是否女子,有些招式阴毒无礼,为一般正人君子不齿,他却犹如吟诗作画般自然,姿势亦若佛拈花而笑,曼妙异常。 这样的武功,这样的人物,让人爱也不是,恨也不是。 郦逊之没有回答皇上的话,他仔细望着四人各自的招式,暗暗揣摩。往往红衣一招同时攻向两人,他便想,换作我能不能避开?能否如红衣避谢红剑时那么轻易?再见院中,红衣打得兴起,仰头长啸,如龙吟九天,周身荡出的掌力震得一班宫女花容惨淡,向后又退数步。 郦逊之脸色一变,见他身形移向小亭,暗中戒备。红衣荡漾,乘隙射出一物,直指亭内的龙佑帝,喝道:“既然你们高兴,我就留点印记。”暗器如觅食之鹰,于昏暗中猛扑过来,快得不容眨眼。 郦逊之来不及多想,手中的三颗菩提慧珠一齐劲射而出,如同一根强劲的马索,奔向发狂的骏马。猎马人原无十分的把握,但出手异常坚定。夕阳如血,骏马如飞,天地如牢。马索准确套住了狂舞的马头,骏马不服气地挣扎,搅得天翻地覆,日月无光。最终,骏马摆脱不了周身的束缚,抗争化作了屈服,不安而狂躁地颤抖了几下,低下了尊贵的头颅。 暗器啪的掉在地上,无奈地望了主人一眼。 红衣单眉一扬,盯着地上看了看,眯起了眼。他的目光轻慢地扫过郦逊之的脸,似在说,原来你还有这招。郦逊之朝他微微笑了笑,是的,你不能小看我。 玉妹子见他分神,一剑透刺。红衣险险避过,口中呼啸一声,翻身一掌。三女攻势密不透风,织就一张天网,欲遮住那巨翅翱翔的猛禽。怎奈罗网虽广,天地间仍留下了些许空隙,让双翼可以自由展翅。郦逊之此刻更觉红衣姿势美妙之至,于小小空间里随心腾挪,随意游荡,那三人如被他所牵的木偶,显出被动。 龙佑帝心中好奇,害怕之心减了,问道:“起先天宫主一人斗他打成平手,现下三人和斗,却还是不分胜负。这是为何?” “皇上一定知道,棋逢对手时,一般而言是双方各有胜负,但如其中一方多了两个帮手,结局会怎么样?” “当然人多主意多,容易赢。” “照常理说,集众人之长,容易赛过对方。可这不比斗气力,往往各人意见不一,相互间反有牵制,这一来一去,被对方抓住一点空子,等于自缚手脚,未见得能赢。” “说得有理。”龙佑帝点头,忽然笑起来,“不过,动手不比下棋,下棋时你一步,我亦一步,交手则没这般和气,天宫主她们若抢得先机,不就能胜他?” “皇上说得是。只是此人较为难缠,露不得一星半点破绽,否则人越多,对他越有利。”郦逊之道破此中究竟。谢红剑与红衣相较,武功在伯仲之间,那两女也非弱者,只是三人平素从不联手,各自身负绝学,却门派有别,一时无法配合无间。红衣是何等人物,如不占先机,就再难找到胜他的机会。 龙佑帝心驰神往,目光里多了钦佩,“竟不怕人多,当真厉害得紧。你说,会是谁让他来对付朕?”他感到恐惧,可内心深处同时有着自豪,毕竟,只有最厉害的杀手才配做他的对手。 这当儿谁也没留意到宫墙边冒出一个人影,伏在阴影中,和渐黑的天色混在一处。见红衣斗得毫不吃力,那人突然朗声笑道:“你玩了半天,该走了!”红衣瞥他一眼,移动身形往园子门口退去。 这一声叫惊动了宫内其他人。郦逊之抬头一看,墙头那人扎了小辫,天真烂漫的样子,正是小童。郦逊之两指一弹,一颗菩提慧珠射了出去。 菩提慧珠无声无息地接近。直至面前,小童才突然发觉似的“哎呀”一声叫,身形蹦高数尺,如彩蝶翻身几下一转,落到红衣身边。谢红剑三人顿时疾退,与两人拉开距离,暂时停了手。 小童有意无意看郦逊之一眼,像什么事都没发生,招呼红衣道:“看也看过了,她们又不留你用膳,待着干什么?难道是诸位姐姐长得太美,你不愿走?” 红衣闻言,对着谢红剑懒洋洋地道:“我这就走了,各位不必远送。”他说走就走,脚下移动迅疾,穿花绕树几步间已近院口,正向蓉姐三人而去。谢红剑见远处有自己人,便没追赶,蓉姐迟疑了一下,以身挡住红衣。 红衣刚想动手,那个唤作幽吟的女子,一把拉过蓉姐,轻声道:“让他走!” 这一瞬间,红衣滑过三人,如阵风掠出院去。 小童见红衣并不等他,像是有些着恼,对着他的背影叫道:“你想丢下我呀!等等……”发足奔去。玉妹子心下不平,将手中的宝剑狠狠掷去。他身子一移,轻易便避开,大声道:“你的暗器不如人,别现世了。” “有本事别走!”玉妹子大怒,立即纵身追赶。 小童也不回,身子比风更快,一溜烟遁出老远,边说边笑道:“你跟着我干吗?想做童养媳?你还不配!”他溜至院口,那三人依旧没有阻拦,反倒拦住了玉妹子。 玉妹子冲口便道:“你们竟放他们走!大家辛辛苦苦,你们……”回头看谢红剑,谢红剑知道三人用意,转头对着梅儿轻言几句,梅儿点头,朝院外奔去。 谢红剑走回亭中,向龙佑帝欠了欠身:“皇上受惊,天宫失职,竟让人混进宫来。”龙佑帝见她们放走红衣,疑虑重重,却仍笑道:“有劳天宫主和诸位,他们走了就好。”天宫诸女此时一起过来参拜龙佑帝。 谢红剑细察龙佑帝的神态,曼声道:“皇上怕是不知这二人的底细。”说到此处停住,对身边的宫女道:“都下去吧。”待园子里只有龙佑帝、郦逊之和玉妹子等人,她方缓缓道来:“这两人是当今最有名的杀手,一名红衣,一名小童,武功不在我之下,在武林中出了名的狠毒。请动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,我已让梅护法跟着他们,看明他们的落脚处,再细细查他们的底细不迟。” “朕怎会责怪诸位。天宫主说得有理,这样做稳妥些。不过,朕以后的安全就要劳烦诸位了。”龙佑帝叹了口气,想起那两个瘟神不由后怕,“眼下多事之秋,尚须多加小心。”诸女答应。 玉妹子俯身观察红衣和郦逊之两人的暗器,吃惊地道:“这是飞雪珍珠和菩提慧珠?”另外三女听到这话不觉走近。谢红剑道:“原来世子的师承如此不简单。”郦逊之微侧了侧身:“不敢当。”走过去收起菩提慧珠。 玉妹子伸手想拿飞雪珍珠,此物是一串上佳的珍珠,色泽极白,圆润可爱。郦逊之忙道:“小心!”玉妹子缩回手,站起身问:“我刚刚觉得它古怪,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名堂,究竟有什么不对?” “飞雪珍珠原叫飞血珍珠,血光的血,很不吉利。” “我知道它在暗器百家上排名第七,是断魂之物。” “断魂极擅机关之学,他所制的暗器不仅因他的名气才能排在前位,也有不少机关在内。” “这珍珠内有机关?”龙佑帝听得有趣,站在两人面前问。 “是。昔日我曾听一位前辈讲过,天下暗器以吕家和断魂所制最是花样无穷,防不胜防。寻常暗器离了人手,便无甚威胁可怕,或有人会喂毒药,也算不得非常本事。但这两家所制,经常暗含机关,十分巧妙。若有人不知就里糊涂捡了,或是随便拨弄,仍要受伤。这飞雪珍珠,我听说过一些奥妙,请借发簪一用。” 玉妹子拔下一支发簪,郦逊之挑起暗器,众人很快看到暗器触地一面露出无数小刺,细微不可辨。无论上面有没有毒,密如毛发的细刺入体内,终是让人头痛。 “这细刺一旦入体,就会顺着血脉四处漫游,直入五脏六腑。” 玉妹子喘了口气,一手按胸道:“差点上了他的当。”朝郦逊之拱手多谢。 谢红剑想起他们互不相识,忙道:“我忘了向世子引见,这是广寒宫宫主玉嫦娥,这是康和王世子郦逊之。”两人互行一礼。谢红剑又指着蓉姐道:“这是兜率宫宫主上官蓉。”指着那白衣女子道:“这是天宫护法,穆幽吟。刚刚跟出去的是护法梅静烟。她们俩来自西域。”最后指着一女道:“这是灵霄宫宫主雪灵依。”郦逊之一一见过,三人连忙还礼。 龙佑帝道:“今天真巧,几位当家都在。郦世子新任本朝廉察,经验尚浅,要请各位多多襄助。不过今日一闹,天色不早,反正来日方长,几位先回去用晚膳吧。逊之,你也回去,有事再进宫见朕。”几女听到郦逊之任了廉察,不由互视一眼。 相互客套一番后,郦逊之告辞皇上和天宫诸女,正欲离开,却听到谢红剑的声音轻微地传来:“世子如要查案,不妨去兜率宫找君啸之妻弯月。”他回头一看,谢红剑若无其事地望着龙佑帝,根本没看他一眼。他明白她是用蚁语传音,心下感激,点了点头。 待园中其他人散尽,只剩龙佑帝和谢红剑两人,龙佑帝拉着谢红剑的袖子,笑道:“天宫主,眼下朕该去见盈紫妹妹了,你别拦着。” “皇上,妾身有事想请教。” “你想问郦逊之的事?朕对他委以重任,天宫主是否不放心?”他含笑着自问自答,“虽说用人不疑,但郦逊之的江湖背景复杂,请天宫主派人注意他的行踪,朕想再考量此人。” “是,谨慎为上,皇上已有自己的治国之道。” “哦?天宫主也夸奖朕了。朕深信不疑的只有天宫,你们才是朕唯一的亲信,朕可不能没有你们。” 谢红剑浮起一个微笑,恬然地道:“多谢皇上抬举。” 龙佑帝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,东张西望道:“盈紫妹妹出了关吗?是否可以去接她了呢?” “请皇上跟我来。” 郦逊之出了园子,辨明方向往兜率宫而去。红衣、小童的去处既有天宫之人跟踪彻查,他就先从别处入手查究罢。 他的心思虽回到了失银案中,眼底一抹亮丽的红色,却始终挥之不去。 第七章 花魁 江留醉那夜与郦逊之别后,到城外柳家庄住下。柳家庄名列武林十三世家,家中长子柳亦之与江留醉相识,当下为他安排了上房居住。 次日腊月十八,正巧柳亦之之父柳行云大侠有事远行,柳家上下忙着饯行,江留醉便抽空入了城。他三转两转,念及金无忧总不得心安,特意往京都府去寻金无忧的同僚。几下打点,找到金无忧的好友庄书林,把润州之事细细说了。 原来庄书林便是借了一把络腮胡子给金无忧易容之人,他早已接到金无忧死讯,此刻闻言掉泪,连忙拉几个捕快陪江留醉说话。几人谈了一阵,齐到光妙寺为金无忧上香,默默哀悼了半日。出寺后众人喝了一场酒,说些金无忧的逸事,这样晃到晚间,两下里散了。 江留醉一人在京城四处乱逛,不觉消磨掉了一两个时辰。他一想到金无忧,便不得安宁,念挂着这事,想哭哭不出,心口堵得发慌。眼见天色渐暗,肚子一叫,醒过神来要找一处地方吃饭。正走着,看见有不少人涌向一家楼阁,他就跟上去瞧热闹。近了一看,楼外匾额上书“十分楼”三字,门前人流不息。 江留醉踏进门很快觉出不对,每个客人身边都有年轻少女作陪,嬉闹玩笑,打情骂俏。略一犹豫想走,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堆笑道:“哟,这位少爷面生得很,是从南方来的吧?要不要我给少爷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姑娘?” 江留醉一听头大,刚转身想逃,那妇人拉住他的袖子:“哟,还害臊呀!来来来,别怕,十分楼的姑娘个个温柔娴静,不会吃了你!” 江留醉被她拉住,索性笑问:“夫人怎么称呼?” “叫我莲夫人好了。” “莲夫人,我初来贵地,没见过世面。这楼的名字起得很别致,为何叫‘十分楼’?”这名字委实不似青楼,江留醉不免有几分好奇。 “这便是说:春、色、十、分!看你是外地人,不妨告诉你,十分楼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,规矩也与一般地方不同。你看我虽来招呼你,可我既不是楼里的姑娘,也不是老板娘。” “哦?那么夫人你是……”他悄悄于肚里接了一句,“难道是老妈子?” 莲夫人故作优雅地甩袖转身,指向楼内众人,身段姿势颇有伶人的架势:“我是这里的女教长,平时专教姑娘们待人接物。少爷可觉出十分楼的不同了?” “噢,原来是女教长,失礼失礼。让你亲自接待,真是太荣幸……不知老板娘是谁?”他一面说,一面暗暗好笑。 “我们老板娘说来也是一位美人,正陪着这个月的花魁……”莲夫人看江留醉露出不解之意,立即得意地解释,“十分楼每月都会从外地借进几位绝色佳人,又选出一人做当月花魁。谁不爱图个新鲜?江南佳丽,北国风情,我们这里样样都有。少爷可想见见今月的花魁娘子?她可是昨日才选出的!” 江留醉失笑,摇头道:“这个月都过了十来天,教长莫不是蒙我们外乡人,随便指个姑娘做花魁?” 莲夫人慌不迭地道:“哎呀,哎呀!这哪成呢。前半个月自是大家选花魁,今日十八好日子,才让选出的花魁来选客人!” “你是说,今晚是花魁选人?” 莲夫人眉眼间带着得意,道:“是啊,这是十分楼的规矩,第一晚上由花魁选人,这比让客人争她热闹又不伤和气。你想想,来这儿的人谁好惹?打起来谁又担得住?花魁选人就不同,各凭真本事,输了也怨不得人。你说,老板娘会做生意不?” 江留醉连连点头,他这时倒不急着走了,想一睹那花魁和老板娘的风采。 莲夫人说完了,露出辛苦了一场的样子,掏出一块丝巾擦了擦汗:“哎,怎么咱们只顾着说,都忘了正事?我有些乏了,少爷你想不想……叫位……”她一边说,一边将右手伸到江留醉的脸旁,五指如兰,悠闲地上下摇着。 江留醉会意,摸到装钱的丝袋,拿了一小块碎银放在她手心。这规矩倒是哪儿都一模一样。莲夫人的笑容开得更盛,嗲声嗲气地道:“我就知道少爷是个人物!爽快,够爽快!哎呀,瞧我这老糊涂,和少爷聊了这么久,还没问尊姓大名!少爷贵姓?” “鄙姓江。” 莲夫人风情万种地掩口笑道:“原来是江少爷,你想叫哪位姑娘,我给你挑去。” 江留醉心里飞速地转着念头,口中敷衍道:“既然有难得一见的当月花魁在,我还是看看她好了……”他挤出一副馋馋的笑容,丢了个眼色给莲夫人,“我还想看看你们老板娘呢,是不是有你说的那么好?”他心里忍不住好笑,三弟最爱扮怪样,他这副色迷迷的样子,恐怕三弟也要拍案叫绝。 “少爷真是个聪明人!来来,我领你到这边来,老板娘就要带着花魁出来了。说起来,你的运气真不错,这位花魁从江南刚送来,样貌啊,啧啧,别说多水灵,一伸手准能挤出水来。你要是福气好,没准能被她看上。”她说到这儿,停了下来,仔细地打量着江留醉,很快笑起来,“江公子也算一表人才,说不定,今晚就是你的好日子。” 江留醉随口应着,不由想起另一位老板娘,蓝飒儿,她在哪里?如果找到她,就能找到燕飞竹。可是,那一个人来来去去竟是如此的莫测,说不见就不见了。江留醉的思绪一时被牵引到了远方,突然感到伤感。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喧哗声,一听就知是来了大人物,江留醉目光射去,见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华衣少年说笑走来。那华衣少年姿容清秀,眼里却始终有轻浮自负之意,似乎视一切为掌中玩物。江留醉最不喜自恃甚高的人,当即掉转头去不再理会。 莲夫人热心地道:“江少爷怕是不认识京中权贵,这位是左王爷的小儿子,左虎左爵爷。虽然他继承不了王爷之位,可左王爷顶疼爱他,比他世子还得宠呢。可不要小看了他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多谢莲夫人。” 左虎如主人般四处招呼,左右逢源。江留醉不禁想到江湖上关于昭平王左勤的一些说法,不由奇怪。据说左王爷为人谨慎小心,处处讨好金氏,也不敢得罪皇上和其他大臣,是出名的好好先生。但看眼下这情形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昭平王府在这京城里仍是风光八面。江留醉看着左虎的神情,心中暗暗冷笑,狐假虎威也是他看不惯的。 突然楼里静了下来,百十人全无了声音。江留醉料想必是到了时机,该那所谓花魁出场了,于是无暇顾及他人,凝神细看楼中情景。 楼内忽有八架秋千当空挂下,上坐八位少女,乘风踏雾飘然荡出,如梦似幻。她们个个手持花篮,含笑散花。一时间犹如天女下凡,空中各色花瓣飞扬,又有如歌行板流水般泻出,衬得十分楼内犹如天上人间一般。 一行人拥着一个女子,众星捧月般从楼梯上走下。她们走得很慢,很悠闲,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。一步步仿佛行走于云端天际,有彩云相随,日月为伴。众人愣了一会儿,待看清为首那女子的姿态容貌之后,眼睛一亮,纷纷高声叫好。 江留醉一见之下,却像被人刚打了一拳,呆呆不动。打破头他也没想到,竟看到了蓝飒儿。 蓝飒儿翩然地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,从头到脚换了装束。她一袭白色羽衣,耳边双髫静垂,不施粉黛,素面朝天,十分清丽脱俗。江留醉呆了一会儿,想,她难道到这里来做老板娘了?果真被她骗了。 蓝飒儿低眼垂眉,流露出女儿家的羞涩,江留醉从未见过。此时,他视线里醒目地跳出她身后一位穿了绛红丝绸长裙的妇人。 那妇人三十有余,给人的感觉只显成熟,并不觉老。她收拾得很干净,不多不少的妆,不多不少的首饰,连表情也不多不少。她含着笑,一边走,一边把目光扫过去,像是在招呼客人。 江留醉想,难道她才是老板娘?那么蓝飒儿是……花魁?! 左虎朗声道:“秋老板,你不把花魁娘子介绍给我们,还想吊人胃口?”蓝飒儿闻言,抬眼看了看他,很快收回目光。江留醉离她只有两三尺,发觉她不仅洗净了铅华,也洗净了干练,完完全全是弱女子的神态。 那妇人展颜应答道:“左爵爷这个罪名可扣得大了,我秋莹碧担待不起。她的名字嘛,要她自己说才合适。”她伸手推了推蓝飒儿。蓝飒儿的脸已红透,定定神曼声说道:“小女子名叫若筠。”声音如善奏者抚乐至妙处,令人闻之便醉。 江留醉开始疑惑。这语调与芙蓉全然不同,莫非他看错了人?这少女与蓝飒儿相像,却并非同一人?说到年纪,眼前的这位若筠比蓝飒儿看起来年轻许多,他记得蓝飒儿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风情。 若筠渐渐适应了十分楼的气氛,一双秀目悄悄地打量四周。当视线落到江留醉身上时,她的神情仍是淡淡落落,似乎心并不在十分楼内,早已魂游他方。 江留醉想,这真不是她? 这时楼内传来一阵叫嚷吆喝声,十几个锦衣华服少年面带倨傲,如潮水般涌进楼来。楼里立即起了变化,秋莹碧丢下左虎,带着若筠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,不仅是她,莲夫人和其他几位所谓的女教长均趋上前去,和每个来人打招呼。 江留醉此时虽无莲夫人在旁,却猜出了他们的身份。 自然,除了金氏子弟外,谁能有这般威风?一边是金氏子弟颐指气使地谈笑,一边是左虎和其他客人冷清独坐。这种场面左虎见得多了,打了个眼色给四周的客人,众人忽然都安静下来,金氏子弟的嗓门变得格外嘈杂。 为首的黄衣少年见状双眉一扬,走向左虎,热情地道:“原来左兄先到一步,小弟可来晚了,不知花魁选中左兄没有?”眉眼间却是取笑之意。 左虎瞥了他一眼,把眼望向他处,淡淡地道:“金王府的人没来,好戏怎会开始呢?” “看来有好戏看了,左兄,我等着。”那人回头对其他人笑道,“左爵爷说了,要我们看他的好戏,大家擦亮眼,千万别错过了啊。”众人哄笑声四起,左虎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,嘿嘿冷笑。 黄衣少年朝向秋莹碧,微笑着打了个响指,便有人递上一盘黄金,恭敬地奉向她。秋莹碧随意地看了一眼,笑道:“世子何必如此客气!”那黄衣少年正是雍穆王金敬的独子金逸,他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若筠,一本正经地道:“应该的。”举步走到她面前,含笑看她。 若筠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,眼光乱走,不敢与他的视线相接触。然而,躲不过金逸炽热地注视,她抬头看了他一眼。一瞥之下,慌乱的眼神又想逃走,却终于停在他的眸中。金逸笑意更盛,那是一种极有把握的笑,他深深地盯着她,相信她终会被折服。 她静望着他,突然也一笑,嘴角绽开初放兰花般恬淡的笑容,看得金逸失了神。若筠在此时转过身去,依到秋莹碧身边,轻声道:“请夫人吩咐。”金逸望着她的身影,目光里尽是依恋之态。秋莹碧扫了一圈所有的客人,朝身边的人点了点头。 江留醉瞥了眼其他人,虽是衣着华丽、钱袋充足之辈,论气势无人及得上金氏子弟。许是有雍穆王撑腰,金氏的人个个神气十足,容光照人。优越显赫的家世背景,使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出舍我其谁的傲然,如同鹤立鸡群,十分突出。 相形之下,左虎的威风简直算不得什么,但他一点儿不在意,或是必须显得不在意。他远远地瞧着若筠,眼中亦是一股迷恋的深情。若筠在这时不经意地遥遥看了看他,左虎浮起一个神秘而满足的笑,移开了眼。 江留醉收回视线,他有很多不解,可惜莲夫人走得太远,缠着一个金氏的少年说个不停。有个蓝衣少年瞧了他一阵,见他东张西望,上前拱手搭话道:“你是外乡人?” 江留醉连忙还礼笑道:“是啊,刚来京城,有劳阁下关心。”蓝衣少年努了努嘴,指了个座位,两人坐了下来。 “花魁该选人了吧?”江留醉问。 蓝衣少年嗤地笑道:“兄台急得很呀!是要选人了,不过,来得及喝一杯。” 他指着金逸和左虎等人:“花魁看赠礼的轻重贵贱来挑人,当然,尊驾要是相貌文采特别出众,可能有望。”他说着,朝江留醉打量了一下,摇摇头,“你是不能指望了,等着看他们到底谁的手笔更大。不过,每个人都得意思一下,你也须准备赠礼。” 江留醉客气地招呼蓝衣少年:“对了,还未请教……” “萍水相逢,不问也罢。你若想认识别人,我倒是可以向你介绍。”蓝衣少年挥了挥手,一脸洒脱。江留醉不禁打量起这少年来,他长得平平,没任何出色之处。那人笑道:“莫非相交不知名姓,便不放心?” 江留醉有几分欣赏他的直率,道:“没关系,阁下不想说,在下也不强人所难。只想请教,金逸带来的都是什么人?” 蓝衣少年点点头,看着金氏那十几人,慢慢道来:“离金逸最近的那个穿紫衣的高个子,是安乐侯金致之子金萌,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秀气斯文的年轻人,是他的弟弟金荟。那边和那个老太婆谈天的,是安熙侯金放的养子,其实是他的外甥,改姓金的金濂……”江留醉听他把莲夫人称作老太婆,差点笑出声,这个人也挺刻薄。 “至于那个个子最矮,最自以为是的人,就是随喜侯金敏的大儿子金菏,模样该算姓金的之中最一般的,却偏要做出翩翩公子的样子,让人恶心。”江留醉注意到他唯独对金菏加了几句评语,可见这蓝衣少年对金菏分外讨厌。 “金菏身边不喜欢讲话的那个,是他的弟弟金荪。金氏五侯中,只有崇善侯金敞没有儿子,我看他几时会像安熙侯一样去认个养子来。啊,对了,还有安阳侯金政的大儿子金不凡,你看到没,那个阴着脸的家伙,穿红衣的就是他的二儿子金不庸。” 蓝衣少年说得眉飞色舞,自顾自地往下说:“看到了吗?他们向花魁送礼了。好家伙,那么高的珊瑚树,哇,你看,多耀眼的宝石!左虎今次颜面扫地。” 江留醉望了左虎一眼,他胸有成竹地端坐着,等着金逸等人张罗完毕。蓝衣少年赞叹完后,又道:“你看那递盘子的两个小子,是金氏的旁系,金采和金杉。别看他们不起眼,也是从三品的大员。他们兄弟俩长得好,雍穆王格外喜欢,提拔得比旁人来得快。至于一旁附和金逸的三两人,都是金氏旁系的人,名字记不清了,在朝中也有头有脸。” 蓝衣少年说到这里,停了停,含笑对江留醉道:“喂,听傻了吧,京城可不比你来的小地方,达官贵人多得是,你得小心点,别惹了人家。” 江留醉揉搓了下眼睛多看他两眼,蓝衣少年微微一笑,似乎看透他的用意,嘴朝旁边一努,道:“瞧,要银子的来了。” 一个彩衣少女托着盘子走到江留醉面前,向他笑道:“这位公子,轮到你了。”江留醉愣了愣,回头望了若筠一眼。他分不清,是为了失银案要留下来查个水落石出,还是因为她的美丽与神秘使他想弄个清楚明白。 “可以拿笔墨来么?” 彩衣少女有几分意外,马上取来了笔墨,热心地道:“公子想写什么?”江留醉含笑不言,提笔疾书,那彩衣少女在一边看着他写,一边朗朗读道:“辛夷坞——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”读毕,歪头想了一想,不解其中真意,却觉诗意空灵,意境深远,便赞道:“公子落笔不俗,小堇祝公子好运。” “算不得什么,这是王维的诗句。” “可是公子写得不错呀。” 江留醉暗笑,二弟要看到了,不笑话这是涂鸦才怪。 小堇又道:“请问公子贵姓?” “我姓江。” 小堇谢过江留醉,往别桌而去。江留醉这时发觉那蓝衣少年已不见踪迹,暗想:“他许是不知送什么好,看过花魁就走了。”心里略略有些遗憾。 不多时,各样赠礼陆续递到台前,若筠目光扫过皆是淡然一笑,丝毫未见动容。待江留醉所写的诗送到后,若筠不经意地瞥了一眼,眼睛一亮,抽过纸来,细细读了几遍。 江留醉见状,心中喜悦慢慢蔓延,虽然淡如清酒一杯,却真实而鲜明。这时乐声大作,一干人等均已呈上礼物,花魁马上就要选人了。 若筠手里捧着一个大红绣球,含羞带娇地出现在二楼的栏杆后,俯视着众人。她双眸如星,一一扫过众人。江留醉不由为她的姿容所陶醉,暗想,如果她真是蓝飒儿的话,倒是浓妆淡抹总相宜。 乐声琤琤响起,众人安静下来,心中怦怦如擂鼓,聚精会神地望着她手里的绣球,恨不得能跳起来抢到手中。金氏子弟除了金逸一脸自信外,其他人也仰头挺胸满是渴望。他们都是一般心思:虽然金逸身份不同,但若筠并不一定就看上了他,自己仍有机会。 江留醉反复被心中念头缠绕,眼里全是若筠的影像,心思却不在此。 她是蓝飒儿吗?她会是蓝飒儿吗? 就在他出神的一瞬间,绣球飞起,直直地、迅疾地、不假思索地落在了他怀中。 众人全都愣住了。鸦雀无声中,江留醉发现手上捧着那个令人垂涎的绣球,不知所措地望向四周。他用力按了按,发觉绣球果在自己手里,不由抬起头向若筠看去。 若筠一直在等着他,见状眼一低,很快又迎上他。她笑吟吟地望着他,把所有人都嫉妒得要死。只有江留醉一个人糊涂了。 她想干什么呢?所有的人都这么想。 左虎的脸微微发僵,嘴角很艰难地抽动了一下,从鼻端狠狠喷了口气出去。他奇怪地瞧了瞧江留醉,没看出名堂,又盯着若筠看,她似有感应,瞥了他一眼,目光里没有任何感情。左虎无奈地扯出笑容,转头去看金逸的神色。 金逸的脸色更难看,一直挂着笑,眼却不知往何处看,才能洗去恼怒之意。其余的金氏子弟又是生气又是意外,掺杂了几分幸灾乐祸,均是怪怪的神情。左虎宽了心,鼓起掌来,大声叫道:“花魁真是好眼力!好,好!” 他这么一喊,与他交好而讨厌金氏的人纷纷拍起掌来起哄。金逸沉默片刻,竟也带头慢慢拍起了手掌。左虎的脸一沉,手拍得更响,斜望金逸不乏挑战之意。金逸不动声色,招手把秋莹碧喊过来,吩咐了一句什么。 秋莹碧见若筠选的是位没来头的人物,吃惊的神情一掠而过。她始终注意着金逸的反应,听到金逸的吩咐,微蹙的眉头很快舒展,向身边的莲夫人等人递了个眼色。左虎诧异地看着他们的行动,另一边江留醉由两位少女陪伴走上楼去。 若筠消失在栏杆后,进了一间彩灯高挂的房中。 不多时,金逸等人身边另有十来位姿容秀丽的少女作陪,左虎见他拿得起放得下,不由恨恨地一声冷笑,扬手去叫秋莹碧。 江留醉进屋时,若筠正坐在镜台前,静静地望着镜中的容颜。他开门见山道:“你居然会选我。” “我是有很多话想说,可我不知道,你……”她转身凝视他,眼中尽是迷惘,“你能帮我么?” 此时与她面对面,江留醉更觉她就是蓝飒儿无疑,当下语气冷了许多:“我有什么本事帮你?倒是要请你帮忙才是。” “客官说笑了。”若筠垂下眼,若非江留醉认定她是蓝飒儿,任谁也抵不住那纤纤弱质的落寞风情。无依,无助,有如风雨飘摇中孤零的花,在幽暗的角落自生自灭。 江留醉心跳不已,不得不移开目光。 她默然半天,突然又道:“你觉得,我……美吗?”她说话时,纵彩笔千支,也描不尽那婉转柔媚。江留醉不意她会这样说,一时愣了,又无法说谎,只得说道:“你像朵清莲,出污泥而不染。” 莲花又名水芙蓉,无论是刚才所写的诗句,还是此刻说的话,他均暗指若筠就是芙蓉。他这样说心中也在遗憾,若她不是芙蓉该多好。若筠仰脸看他,心情好些了似的,脸上洋溢着光芒:“你真会说话。”似乎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。 “我奇怪的是,你怎会沦落风尘?”如果她是蓝飒儿,而蓝飒儿又真是芙蓉,没理由以花魁的身份出现。芙蓉神出鬼没,不必以如此身份掩护,一旦传扬出去反而丢了脸面。 若筠听了他的话,像回忆起什么可怖的事,用两手按住头,使劲地摇了摇,痛苦地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什么都记不得了。” “怎么会?”说完话,江留醉自觉语声太柔和,有几分做戏的意味。 若筠凄然一笑,眼中仍是一股说不出的迷茫,却更显迷人。她叹道:“秋老板告诉我,进十分楼的花魁要喝一碗名叫‘忘前尘’的汤。无论你是谁都须忘记过去,忘记一切来历。我本来叫什么名字,是哪里人,父母是谁,都不记得了。” 江留醉目瞪口呆,若果然如此,即使她是蓝飒儿也无法记起往事。很快他又半信半疑,这一切会是真的?芙蓉或者说是蓝飒儿会被谁作弄,迷失本来而不自知?或者这个若筠,根本是个长得像她的人? “秋老板知道你的身世么?” “我问过她,她说她把我买进后,就立即让我喝了汤,她也不知道。”她叹了口气,脸上的悲戚之色稍减,“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会挑你,只因那些人都不是好人,他们看我的样子……”她的语声低下去,停了停,“可你不同。我说不出原因,好像在哪里见过你,总之,你看上去是个好人。” 江留醉心底飘飘然,无论是谁被人夸奖总是开心,何况这话又出自美女之口。但若筠的一句“好像在哪里见过你”,让他疑神疑鬼,不觉问道:“那种汤真能让人什么都记不起来?” “你不相信我?我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来。一想到从前头就很疼。模模糊糊有很多人,可我一个都看不清。也许,我本来高堂俱在,兄亲嫂孝,人见人羡。可是却不幸被卖,此处偏偏又有那种规矩,要让人忘却前尘往事……”她再也说不下去,脸色惨白,失去了刚才娇羞动人的模样,双眼朦胧闪亮。 “我能帮你什么?”江留醉不觉信任了她。的确,面对一个楚楚可怜,对你倾诉衷肠的美人,谁能无动于衷?江留醉也不例外。他俯下身看着镜中的她,镜中的若筠朦胧而遥远,就如她的过去,像解不开的谜。 “我要你帮我想起以前的事。”她语气坚决,“萍水相逢,你不欠我什么。我无法强求,只盼你帮我想起一些过去的事。也许你不明白不知来处的苦楚……我知道你是好人。”她拉住他的手,“我似乎曾经见过你──你呢,你见过我吗?” 江留醉愣在原地,想不好该如何回答。 他原以为见了蓝飒儿的面,定会毫不留情地质问她郡主燕飞竹的下落,不料竟是这样的局面。她是不是蓝飒儿还很难说,即使她是,她可能也不再是以前的她。他隐隐地觉得,即便蓝飒儿在做戏,他的软心肠也会使他错失良机。 他很想冷冷地揭开真相,然后逼蓝飒儿出手现出原形,再把她制伏,拷问燕飞竹的下落。可他能做的只是用“没有证据”来安慰自己,说服自己若筠并不是蓝飒儿,全力相助她恢复记忆。 但是,他该如何回答? 他不能说,我见过你,你是一个名叫蓝飒儿的武林高手,你更可能是一个名叫芙蓉的杀手──如果若筠真的不是蓝飒儿,她会被吓住,何必去扰乱她本已不平静的生活? 一个人若是为他人想得太多,难免会畏首畏尾。江留醉呆了一会儿,听到若筠幽幽地道:“我是在为难你,你怎么会见过我呢?他们说我是从江南来的。你去过江南吗?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?” “我从江南来,但我从没见过你。” 江留醉说这句话时并不轻松,更被若筠凄婉的神态牵惹出黯然神伤。他吸了口气,柔声接着说:“江南是个非常美的地方,有山有水,处处美景,像天堂一般。那里的人和风景一样美,就如同你一样……”他不知自己何时开始,竟变得心软如妇人。 若筠的双眼朦胧,遥想江南的盛景,听到他赞美,不禁绽出一朵微笑,痴痴地道:“我真想去那里看看。”江留醉脱口而出:“好啊。”说完,看到若筠勉强的眼神,知她的想法,便突然下了个连他也从未想过的决定,道:“我可以把你赎出去。” 若筠脸上露出喜色,霍地站了起来,握住他的手:“你没骗我?” 她的脸因兴奋渐渐由苍白变为红色。江留醉此际突然想到另一个法子,可以试出若筠是否就是蓝飒儿,竟忘了应声。看到他的神色,若筠的高兴又打住了,松开他的手,淡然道:“你在哄我开心。” “不是,我只是想到了其他的事,或许可以知道你的身份。”他拉住若筠的手,往窗口走去。 “什么办法?” 江留醉走到窗前,什么话也没说,蓦地一拉若筠将她带出窗外。若筠一声尖叫,脸色煞白,手足乱动。江留醉带着她出了窗后,另一只手就势攀住了二楼的房檐,一个翻身落到房檐上。若筠又一声尖叫,等站稳了,身子软在了江留醉的怀里。 三楼的窗打开了,一个大眼睛的少女惊疑地看着两人,不知他们怎会在窗外。待看明是若筠之后,更吃惊了,伸出手去想拉她进屋,问道:“出事了吗?” 若筠软软地靠在江留醉的身上,一点儿移动的迹象也没有。江留醉平静地对三楼那少女道:“我们没事,你关窗吧。” 少女看看若筠,见她微微一笑,又幸福地望着江留醉道:“我很好,没事的。”少女不安地合上窗,嘴里仍咕哝着,一派狐疑。 江留醉揽着若筠,软玉温香,不免心动。他连忙按下心事,问道:“我带你上屋顶,你怕不怕?” “不怕。”若筠很快接上他的话,“刚才我有一点怕,不知你要做什么。可是如今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,我什么也不怕。”她把头埋在他肩里,细细地道,“有你在我身边,今后我也什么都不怕。” 江留醉心里咯噔一下,如果她不是蓝飒儿,救下她后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。此刻美人在怀,一种温柔适意的感觉包围着他,可不知怎的,心头始终有挥之不去的不安。 他笑对若筠道:“我们上去了。”搂紧她,双足轻轻一点,如蝴蝶般翩然飞上了屋顶。这次若筠有了准备,并不显得慌张。两人站在屋顶的瓦片上。若筠忘了为什么要上来,兴奋地东张西望。 “原来京城的夜景,竟是这样迷人。”她深吸了口气,沉醉地道。远望去,满城未消的积雪堆出了洁白的天地,璀璨灯火如珠玉上发光的宝石,晶莹闪烁。 这时候冬夜寒冷的风,从北面一阵阵吹来,如一只大手粗暴地推动着两人。江留醉被冷风一吹,清醒了些,决定再试一试,便道:“我先下去,你自己跳下来,我会接着你。” 若筠大吃一惊,下意识地拉紧了他的手:“这是为什么?你……” “不用怕,我不是说过,可以帮你想起以前的事吗?相信我。”江留醉用力握了握她的手,不敢把真实用意告诉她。 “好吧,我相信你。”若筠甜蜜地说,仿佛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。江留醉顾不上回味,松开她的手,如蒙大赦般纵身跳下楼。他内心偏向相信她,可不知为什么,对两人间看似越来越亲昵的感情,毫无喜悦。 他落到地面,仰头望着屋顶上的若筠,衣袂飘扬,亭亭玉立,好像天上的仙子。她把双手拢在嘴边,大声道:“我跳下来了。”两手抓住胸前的衣裳,紧张地喘息着。 她闭上眼,狠下心,坚决地跳了下来。 江留醉本想试探若筠紧急时是否会本能地运用武功,此时他发现又做错了,她根本就没有任何会武功的迹象,一任身子飞坠下来。他完全愣住,竟没有伸手去接,眼看若筠闭着眼,平静地笑着,直直地朝地上坠下。 就在她将要撞到地面时,若筠感觉出不对,睁开了眼,江留醉像石头般站着,仿佛没看见她。 这一切不过是眨眼间的事,快得来不及思索。若筠一念未已,就在最后的一刻,江留醉伸手推出,一阵罡气将她的身体送出数丈之外,随后飞身赶上,抱住了她。 “你没事吧?”江留醉问。 若筠惊魂未定,一脸红晕:“我好怕!你说你有办法让我想起以前,是什么办法?” 办法分明已行不通,江留醉看着眼前不谙世事的女子,支吾道:“我们先去找秋老板,看能不能把你赎出来。” 两人肩并肩从门口进了十分楼,若筠始终嘴角留笑,她的笑不得意不张扬,让人看了情不自禁为她高兴。此时厅中的人少了许多,金氏子弟都不见了,左虎左拥右抱,看到他们进来,只是瞥了一眼。 若筠带江留醉直趋秋莹碧的屋子,秋莹碧见两人进来并不意外,泰然地摆摆手,让他们坐下。 “我想赎若筠出去。”江留醉直截了当地说。 “不可能。” “我出双倍的价钱。” “多少都不行。”秋莹碧依然含笑,不失风度,“没有价好还,也没得商量。” 江留醉看了若筠一眼,她低头不吭声,又没了生气,像柔弱的草只知顺从。“我要是硬要带走她呢?”江留醉笑道,看似说笑,语气强硬。 “哦?”秋莹碧甜甜静静地笑着,毫不在乎,“如果你想成为京都府、大理寺和刑部的通缉犯,想和雍穆王府、昭平王府为敌,并且自信能从我这里把人抢走,就请一试。我决不拦你。” 说完这话,江留醉立即感到凌厉的杀气自秋莹碧身上涌出。他突然觉得天下的老板娘都不能轻易忽视,太公酒楼的蓝飒儿是高手,眼前的秋莹碧显然也是,四周像有千钧重物挤压过来,逼得他透不过气。他的右脚向后退了一步,抵住全身的力量。 若筠看出情形不对,急切地叫道:“住手,你们不要……” 秋莹碧收了罡气,冷冷地道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江公子,望你好自为之。你们回房去,我就当一切没发生过。”她冷静得如插瓶里的蜡梅,不多不少地微笑着,悠然地吐着幽香。 江留醉无奈,他没把握胜得了她。十分楼如还有高手,带走若筠就更是难上加难。 他不觉掠过一个念头,这老板娘怎会有如此身手?只是这念头立即被沮丧打断。不得已,两人重回若筠房内,江留醉觉得气氛已不如前,不知该如何开口。沉默了好久,若筠善解人意地开口,安慰他道:“有些事急不来,我本就没打算出去。” “可是,我怎能给你个希望,又眼睁睁看你绝望?”江留醉不忍心地道。 “你错了,我并不绝望。从我喝了那一碗‘忘前尘’开始,我已学会忍耐,没什么再能打击我。”她神情淡然。 江留醉发现他看错了她,即使是株柔弱的草,仍有她的韧性。 “我再想想办法,你……”他没准备承担更多的责任,略一犹豫。一向爱管闲事的他,自忖并不怕惹麻烦,此刻却是例外,既想摆脱又想陷入,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一时也想不清楚。因为无法为她出头,他又觉得内疚,像欠了她似的叹气道:“我对不住你。” 若筠一笑,拍拍他的手,忽然问:“你为什么会来十分楼?我不觉得你和他们一样。” “我以为这是家酒楼。”江留醉这样说了,才意识到腹中空空。“我先走了,”他微感轻松,竟飞来一个好理由,“我得去吃点儿东西。”他的话里仍有不安,想到了郦逊之,燃起一线希望,道:“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,你不要太难过。” 若筠并不在意他的承诺,反倒自在地道:“我不在乎,我根本无处可去,在何处都一样。你不必担心,不知道从前或许更好。如果从前很痛苦,做个没有过去的人未尝不是好事。一世不过百年,有没有过去都无所谓。你说呢?” 这一刻的她口气成熟许多,眼里的迷茫渐渐失去影踪。 江留醉把她的镇静视作麻木,心头袭上一阵伤感。他察觉出内心的软弱,若筠在一旁笑道:“你要走就早点走,否则店铺关门,又吃不上东西啦。” 江留醉走到桌边,取出身上的钱袋,倒了大半出来。“这些留给你,希望能有用。”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。若筠没有拒绝,只望着他不出声。 出门时江留醉走得很快,怕走慢了就会忍不住改变主意。 走出十分楼的时候,他只觉恍如隔世,门里门外,天上人间。江留醉回望二楼,若筠倚在窗口看着他,他又想起初见蓝飒儿时的场景,那时他觉得看到了一个梦。而此时,他感到看到了人生,现实的人生。 楼上的若筠美得忧郁,她仍在微笑,不带一丝怨恨伤感。 直至江留醉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,若筠才回转身,秋莹碧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。 “你们真是情深义重,”她嘲讽地道,“尚未有露水姻缘,就仿佛老夫老妻。” 若筠瞥了她一眼,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老练许多,仿佛一瞬间经历过沧海桑田。她轻慢地道:“你嫉妒了?” “我有什么好嫉妒的?可惜左虎不在这儿,金逸也不在。”秋莹碧语气冷淡。 “你以为我想陪他?他三番五次指明我的身份,只有先骗过他才好行事。否则,万一出了乱子,你一个人就揽得过来?” “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有什么可担心的?杀了便是。” “因而你就急不可待地显露武功了,是不是?你的功夫真是不赖。” “只因我们的芙蓉被他吓到了,竟对一个小人物刻意逢迎起来。” “小人物?他的确是个小人物,不过你知道他是谁?他姓江。江留醉的江。”若筠又往窗口看,“我一路上都和他在一起。” “是他?”秋莹碧喃喃自语,“江留醉,他不是……” “你知道就好。他追到这里来,现下被我瞒过,以后可就难说。你不想我们的事让他搅了吧?我做事向来有分寸,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。” 秋莹碧听到最后一句,怒道:“我们的芙蓉只怕就快越出分寸之外了!你明明可以让我来对付他,你顾忌什么?竟然让金逸吃了个闭门羹,你用心何在?” “跟你说不通。”若筠转移话题,“我说过很多遍,别叫我芙蓉,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绰号。”她此时的神情与蓝飒儿无异,充满了自信与精明。 “是啊,你一向不喜欢这个称号,可是为了什么呢?”秋莹碧顺着她的话冷笑,“只有我知道原因,你想不想听?” 蓝飒儿被她的态度激怒,也冷笑道:“只管说来听听。” 秋莹碧神色傲然,一字一句地道:“你始终想得到我的称号。你想做群花之王的牡丹,而不是平凡的芙蓉。” “你说什么?我不喜欢这个绰号,不想被比做花,任何一种花我都不稀罕!”蓝飒儿哈哈大笑,支出一手指着她,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,“有人自以为了不起,什么花中之王……我可还没看上眼!” “你假戏真做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精进了。” 秋莹碧转身欲走,蓝飒儿的声音又不冷不热地传来:“若不是我假戏真做,怎么骗得了他?” 秋莹碧回望她道:“他本就是个笨蛋。” “他不是笨蛋,只不过太容易相信人。”她说完这话,看到桌上那些银两,意识到心底对江留醉的好感,板起俏脸佯作轻蔑之态,“你不相信任何男人,为什么也要人家学你?” “你今天怎么了?想激怒我,还是想逼我动手?”秋莹碧脸色大变,言辞尖锐。 蓝飒儿懒洋洋地道:“这样一句话都能把你说得跳起来,如此不冷静,怎么和我动手?其实你心里清楚,是你想激怒我。你看我小心应付他就不高兴,别忘了我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的。” 秋莹碧一怔,没再吭声。她头也不回地向外急急走去,种种往事却不可遏止地涌上了心头。 相思休问定何如。休相问,怕相问,相问还添恨。对秋莹碧来说,最不能提及的就是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。然而,越是怕提起,往事越是如影相随,挥之不去。忌讳反而让人画地为牢,无法摆脱烦恼。 一刹那间,她希望自己手中,真有蓝飒儿随口捏造的“忘前尘”。 第八章 用心 一大早,郦逊之接到江留醉的拜帖,约他至城中醉仙楼一聚。他记得江留醉说要多住几日再来,正兀自想念,见了这帖子不由大喜。昨晚自皇宫回来后,郦伊杰早早歇了,对他在宫中有何遭遇并无兴趣。郦逊之闷了一晚,早想找人一诉衷肠。 听郦云说,家里来了一个奇特的花匠,能在一棵树上种出七色的花,郦伊杰整日价待在花房不理会旁事。郦逊之想,大概父王是经书看倦了,又找到一种打发辰光的法子。如今忙着学种花,以后呢?好在他做了廉察之事,父王上朝就会知道,但是少阳公主的事如何开口?郦逊之存了勉强之念,乐得拖上一阵再说。 离醉仙楼尚有数条街,清早行人少,他远远看到江留醉在前方走,便放下心事,想疾步赶上。刚一动念,忽觉江留醉身后有一人不对劲,跟踪的那人是个矮子,步子小,跑起来更觉显眼。 郦逊之想起江留醉说过一路的遭遇,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他浮起微笑,提步跟在那人后面。跟了一会儿,郦逊之渐感惊异,那矮子的轻功出乎他的料想,跑得看似笨拙,细看却再轻巧不过。江留醉头也不回地走着,不知有没有发觉。 郦逊之追得紧了,眼见那矮子就在伸手可及之处,便朗声叫道:“这位兄弟停一停。”那矮子闻言停下,他身材短小,人又极瘦,要不是一脸麻皮,很容易错认为小孩。他压着声音道:“什么事?”郦逊之上下打量他,忽然一声冷笑:“原来阁下是位易容高手,失敬失敬。”退了一步,暗中戒备。 那矮子闻言,恶声道:“好毒的眼睛!”右手一扬,袖中飞出一股白烟。这烟白得异常,郦逊之不敢怠慢,连忙闭息闪过。那矮子却在瞬间遁开不见。郦逊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深感这矮子的轻功骇人。 呼出口气,他从记忆中搜寻这么一位善轻功、精易容的矮子,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。“该死,我怎么忘了,他并不是矮子!”他喃喃自语,再抬眼看江留醉,已转过了这条街。 等赶到醉仙楼,楼里刚开张,几乎没有客人。郦逊之连忙上了楼,看到江留醉倚窗笑望,方放了心,道:“你知道后面有人跟踪么?”江留醉似笑非笑:“他可能气力不济,被我甩了。”郦逊之一笑,扬手叫伙计上早点。 江留醉急着想把遇到的事说给他听,问道:“昨日你的事后来怎么说?” “发生了很多事,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完。” “那好呀,正好边吃边聊,”江留醉喝了几口茶,“我也有奇怪的遭遇要说给你听。” 两人此时十分繁忙,又要吃早点,又要说各自的经历,更要不时评述对方所遇之事。等两人都说完了昨天的事,郦逊之皱着眉,用右手食指轻敲桌面思索:“她真的很像蓝飒儿?”他指的是若筠。 “是的。不过,她应该不是。即使是,她也失去记忆,忘了前事了。” “你太容易相信人。你可知道今天跟在你身后的人是谁?” “我不认识。”他探询地望着郦逊之。 郦逊之十分有把握:“是杀手小童。” “什么?”江留醉差点跳起来。 “我原以为他是个矮子,于是我就拼命想,有哪个矮子轻功这么好,又精于易容?” “他易了容?” “不错。我想了好半天,武林中并没有这样的矮子。后来突然想到小童,他本就个子小,六大杀手里他和牡丹、芙蓉,都是精于易容之辈。” “芙蓉精于易容,何必以本来面目出现在十分楼?我认识她,也许有其他人也认识她,这样做不是太冒险?我觉得不该是芙蓉。” “你认识她?你不是已经说那不是她了?再说,你就能肯定你以前见到的她,是她的本来面目?” 江留醉哑然:“我是容易轻信,但你也不能排除别的可能。唉,你的心思的确比我缜密。” “不如说是多疑。”郦逊之忽然想起龙佑帝,其实他和皇上是一样的人,“想太多不是好事。”他举起手中的茶,一饮而尽,突然脸色大变,低声道:“不好,茶里有毒,你有没有事?” 江留醉连忙暗中调息,一运气,险些滑到桌下去。“好厉害的毒药!”他做出一个微笑,双手牢牢地按在桌上,看上去若无其事。郦逊之伸手去探他的脉象,说道:“我从小练金龙护体的功夫,一般的毒药入身只是稍有感觉,不晓得这是中了什么毒。” “我是四兄弟里最懒的一个,所学最少,不懂这个,只是肚子很痛。” 郦逊之没来得及说话,有一双手温柔地拂过他背部大穴,代他说道:“他怎会没事?你们是好朋友,当然有难同当。”语音悠闲而又轻慢。 一个打扮清秀的少年轻巧地跳上另一张椅子,蹲在上面,好整以暇地向两人行礼。“郦世子、江公子,片刻不见,别来无恙?”他忽闪着一双眼,聪慧中透着狡黠,正是小童。 郦逊之试着调息,对方劲力透骨,一时无法解开穴道,不由冷笑:“好功夫!”对方偷袭得手,他心中甚是不痛快。 “哪里,哪里。若不是世子关注朋友的伤情,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一个小孩子得手。” “哼!”郦逊之不屑地转过头,本不想理他,还是忍不住,“有本事,就光明正大地和我斗!” “哦,原来世子如此介意!小童这厢赔不是──”他笑眯眯地拱手,“我听说世子来头很大,光明正大地斗我是绝不干的。谁要我比世子小了许多,真刀真枪动手,别人会说世子欺负小孩子,岂不是坏了名声?再说,世子昨日向我一个小孩子放暗器,也颇不光明正大,我不过是效仿世子,何必律人甚严,待己甚宽?” 郦逊之被他一番抢白,弄得无话可说,输了就是输了,怎么竟输不起?想到这里,他的心静下来。小童托着腮,一脸清纯天真,望向江留醉道:“江公子,听说你住在柳家庄?” 江留醉无法运功忍痛,腹中翻江倒海,却不得不神态自若地笑道:“是啊,武林十三世家,阁下也想去住住?”小童道:“那种闷得要死的武林豪门之家,何必去住?江公子应该有更好的去处。” 江留醉听不出他用意为何,皱了皱眉。小童见他发呆,叹气道:“你是好人,我这回出手并无恶意,只是让你一日内无法运功,明天就会没事。你不再觉得疼了吧?”他似乎专为江留醉而来,对他格外关注。 江留醉问:“你到底是何用心?”郦逊之冷冷地道:“你会为你所做的付出代价。” 小童歪着头道:“是么?我等着瞧。以两位的智力,也许终会明白我的用意。时辰不早,我要走了。”跳下椅子,朝郦逊之道:“按你的功力,我再不走就得挨打。不过,你嘴上功夫,我真是不大佩服。两位坐好,不必送了,告辞!”大摇大摆晃出楼去。 郦逊之见他远走,放下心来,对江留醉摇头叹道:“这家伙真是鬼灵精,把我们困住了,人又扬长而去,到底为了什么?”江留醉瞧了瞧四周:“兴许他在为别人打前锋,正主儿还没来。” 楼下传来一些人声,客人陆续地来了,楼上却依然没什么人。 小童的同党并未立即出现,反而造成一种紧张的压力。江留醉和郦逊之动弹不得,却并不担心将来会发生什么事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突然均哈哈大笑起来。 江留醉半天才止住了笑,看着郦逊之摇头道:“这次我定要吸取教训,以后凡事小心,有空就学学医术、毒药什么的,不能动辄受制于人。” “学了又如何?我不是照样束手就擒?再说,你是事后诸葛亮说得好听,真有空,你一定懒得去学。” “咦,”江留醉笑道,“我果然是懒得去学。不过,没想到你枉有那么多厉害的师父,应变也……”他故意忍了不说。 “我明明是因为你才大意。” 江留醉摇头,“这种事没借口好讲。若非小童莫名其妙不对我们下重手,落到别人手上,我可要因你的大意去喝西北风。”他相信了小童的话,认为他的毒不碍事。 “既然没得借口,我看你只好自认倒霉,谁让你遇见我?和你一般的粗心。” 江留醉见郦逊之对他的“数落”毫不在意,心下更喜欢郦逊之的坦荡,笑道:“看来我们是臭味相投,大哥别说二哥。” “嗳,等等,谁是大哥,谁是小弟,得说明白。” 和郦逊之说笑几句,江留醉的心情好了许多。这时有个老婆婆踱到两人身边,向两人伸手讨食,她一身打扮还算干净,但双眼无神,驼背哈腰。郦逊之一眼看出她是易容,却不知是否应该说出来,迟疑了一下。 那老婆婆道:“好心的少爷,给点东西吃吧。”江留醉忘了刚刚说过“凡事小心”,神色间仍是没脑子的模样,急切摇头道:“老婆婆,这里的东西有毒,不能吃。” “少爷自己不喜欢吃,怎能说东西有毒?”老婆婆缓缓递出手,伸向桌上的点心,“既然少爷不喜欢,就赏了老婆子吧。”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,干瘦苍老,血脉暴起,改扮得十分巧妙。她把点心放在口中,有滋有味地吃着,浑不知灾难已近。 “老婆婆,千万别多吃,肚子会疼!哎呀,你别再吃了,我袋里有银两,你拿去买其他点心吃,这桌上的东西真不能吃!” 郦逊之突然插嘴道:“别说了,她心里明白得很。” 江留醉奇怪地看了老婆婆一眼,她停下来端起两人的茶喝个精光。两人面面相觑,见她自顾自替两人斟满茶,笑嘻嘻地道:“两位少爷真是好心肠,给老婆子饭吃,还请老婆子喝茶。我没什么表示,就敬两位一杯吧。”递了一杯茶到江留醉面前。 江留醉想反正已中毒了,不在乎多一杯,低下头一口饮尽。老婆婆把杯递给郦逊之,笑容可掬地道:“喝下这杯茶就没事。”郦逊之的穴道马上即解,自不想多事,道:“我不渴。”老婆婆摇头,放下杯朝楼梯走去。 两人看着她的背影兀自发呆。没多久,郦逊之手脚舒展,他伸了个懒腰,对江留醉道:“你怎么样?”江留醉道:“你猜……”郦逊之稍一动念:“毒解了?”江留醉道:“奇怪,她竟是帮我们的。”郦逊之惋惜道:“如此朋友,不认识是否太可惜?” 江留醉忽道:“她会不会是花非花?”说完暗地里一红脸,他心里想的话,不知觉地说了出来。他不是藏不住心事的人,但对那人仿佛有种奇异的感觉,遇上难事自然地想到了她。 “是她?”郦逊之留意到江留醉轻微的失态,心中一动,笑了起来,“不管是不是,我们追!”两人互看一眼,心意相通,一齐从窗口掠了出去。 两人一南一北,朝相反方向追去。 江留醉瞬间穿过三条巷子,此时的京城如刚苏醒的婴儿开始吵闹,街巷中人来人往,川流不息。一时间,眼前无数男女穿越而过,哪里找得到那老婆婆的踪迹?他找了一会儿,没了信心。 清冷的晨风吹过,太阳如一张剪纸,毫无暖意。江留醉定定神,伸长脖子,无望而又不甘地寻找。巷子里的门开了又关,吆喝声、叫唤声、招呼声,甚至吵架声不断传来。平凡而简单的日子,淹没了许多人,淹没了许多故事,那老婆婆被俗流所掩盖,毫无踪迹。 江留醉摊开两手,原谅自己无功而返,走回醉仙楼。郦逊之没回来,给了他一线希望,他不禁一厢情愿地想,她会是花非花么? 郦逊之的运气果然比他好些,没多会儿就看到了她。他一旦跟上,那老婆婆立即向他走来。郦逊之笑着等她靠近,刚想开口谢她,却见剑光一闪,她已不由分说出了手。 这是怎样的一种进攻! “其形也,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,荣曜秋菊,华茂春松。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。远而望之,皎若太阳升朝霞;迫而察之,灼若芙蓉出渌波。”──奇怪得很,郦逊之在接招时,心里想的竟是《洛神赋》中的句子。她的动作如千古绝唱般优美,行云流水,如诗如画,让人叹为观止。 看起来很糟的老婆婆,舞剑时的风姿直若神仙中人,观之绝倒。郦逊之极力躲闪,心中不得不认同江留醉的说法。 她只可能是那个一出刀便震慑住小童的女子。 “姑娘,能不能先住手,听我说──”他荡开身形,好容易说了句话,她剑势逼人,郦逊之也不敢小觑。她听他喊出“姑娘”,有几分惊奇,不觉住了手,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好,背也不驼了。 “多谢出手相助,我们想结识一下姑娘……” 她站得像棵树,对他的话无动于衷,淡淡地道:“萍水相逢,何必相识?” “如果我没猜错,姑娘就是花非花。先前见过面,怎能说萍水相逢?” 那女子直直地盯着他,良久,涌上微笑,“想不到你一个世子,眼光着实厉害。”话题一转,笑道:“你朋友的毒可解了?” “多谢你,他已经没事。你怎会正好在场,是不是神机妙算?”郦逊之笑道,玩笑中仍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谨慎。 “世子取笑。我不过是个‘影子’,保护燕郡主是我的责任,追上了小童就有可能找出郡主。”花非花暗忖,他看似洒脱,心事却不少。 “叫我逊之。被我这一阻,耽误了你找郡主,真是抱歉。只是皇上将失银案交由我追查,你若方便,不妨与我们一起查出郡主下落如何?” “我一个老太婆,能有什么用?”她开玩笑道。 “姑娘说笑。在下是诚心诚意地请姑娘襄助。”郦逊之忽然想到,他手下无一兵一卒,皇上没给过一钱银子,即使有调兵遣将的权力,可除了郦家军外,哪一处的兵马会轻易服从他的指挥?郦逊之想到此处不禁沮丧,琬云说他“没有准备”时,他并没有思虑太多。龙佑帝让他招揽江湖人士,除此外别无良计,他唯有赤手空拳靠自己打天下。 “既然你诚心合作,我和你们又有些不谋而合,好吧,你先走,我换了装再来找你。”她笑着眨眨眼睛,这神情出现在一张老太婆的脸上,有几分狡黠与诡异。郦逊之目送她转身走进一条巷子,轻轻一荡,没了踪影。 一路上郦逊之回忆花非花的招数,似招非招,流畅华美,感慨之余不觉对她的来历有了些好奇。她如今是如影堂的人,以前呢?向谁学的功夫?他从小长于海外,授业者均为名师,又随小佛祖在江湖上闯荡,自负见多识广。此时忽然心生警戒: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一旦大意,后悔莫及。 郦逊之缓缓走回醉仙楼,尚未上楼,身边闪过一个身影,不紧不慢地道:“你的步子好慢。”他抬眼看去,一个少女侧目而视,正对他微笑。她素衣宽袖,长发垂腰,肩上一抹紫色云肩如烟似纱,脑后随意地梳了一握青丝,用白玉发环套住,当中穿过一根玉簪。那长发黑如鸦翼,滑若丝缎,与她一双剪水双瞳恰到好处地对应着。 郦逊之不由多看了她几眼,发觉她虽非绝色,打扮也简单,却别有一种秀外慧中、风致韵绝之感。郦逊之忽地明白江留醉对她的印象为何格外的好,他显然也有同感。他愉快地朝她说道:“姑娘不仅易容高妙,卸妆之快也匪夷所思,郦某实在佩服。” 花非花淡淡地道:“这是如影堂的入门功夫,人人如此。” “久闻如影堂的大名,今日幸甚,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向姑娘讨教。” 花非花摇头道:“你的本事也很好呀,我可没你说的厉害。” 说话间两人走到楼上。江留醉早等得急了,止不住的期盼满溢脸上。他见郦逊之不回,便多了一分找到她的希望,但久不见两人回来,心里又悬。待两人步上楼来,他见花非花来了,心情好到十分,连忙站起侍立在旁,眉开眼笑地拉开椅子请她入座。 拭杯,倒茶。江留醉把一个空酒杯拭了又拭,斟满一杯茶放在她面前,一脸中状元似的得意。见花非花已坐定,江留醉仔细凝视她良久,打开话匣道:“那日在彭城竟也非你真面目!唉!幸好今日我猜得果然不错,就知道是你。真没想到你扮什么像什么,连我们这位大行家也差点被你骗过了……”郦逊之在一边含笑独坐,没指出他早已看破她的易容,只是不曾注意过她的容貌,才认不出来而已。 江留醉放低声音道:“你刚才为何要易容见我们?是不是怕小童去而复返?你解毒的本事真不错,但你怎知小童要来害我们?还有,你说过会来找我,怎么不愿以真面目见我呢?你知道我昨日又遇见谁了……” 花非花并不分辩,悠悠地、带一丝玩笑意味地道:“你前生是个女人?” 江留醉哑然失笑,敲敲脑门道:“对不住,又让你觉得烦。”他意识到失态,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,又道:“你……昨天去过十分楼?”不知怎的,脑海里现出一个身影,那个蓝衣少年,那种说话的神情。他更疑心,当日在太公酒楼遇到的咳嗽贫女和丑怪歌女都是她所扮,却不便再开口相询。 花非花问郦逊之:“你今日有何打算?”郦逊之瞥了江留醉一眼,“我要去大理寺问案,你们俩也去如何?”江留醉顾虑地道:“只怕你有所不便。我们毕竟是平民,无官无职。”他犹想着昨日,若花非花去了十分楼,难道蓝飒儿真是芙蓉? 郦逊之道:“大理寺那边,有太后赐的金牌在,我带谁去都没事。老实说,皇上让我便宜行事,太后又给予方便,没人再能拦得了我。此外,我昨日见过君啸之妻,她写了封信让我带给君啸,我想他看了信一定会信任我们。你俩意下如何?” 江留醉撇头看花非花的反应,她笑道:“我若不答应,倒显得心窄小气。既要去大理寺,我换男装吧。”郦逊之大喜道:“好啊,你终于同意了。对了,对燕郡主失踪之事你有何想法?”花非花道:“既是你想听,我就老实地说。都是我胡乱猜度,算不得什么。” 郦逊之兴趣盎然,“哦?赶快说来听听。” 花非花直言不讳地道:“如影堂近来接到不少生意,主顾都是各地的名门大户,最近屡遭抢劫、失窃,甚至被人暗杀、放火,因而求我们保护。据我所知,一月来各地都有好几桩类似案情,武林中也有不少发生意外乃至合家出事的名门或门派,自然是有人在幕后调度计划,并非巧合。” 郦逊之问:“你说来听听,有哪几家?” “我就先说杭州府发生的事。首推余杭杨家,他们做绸缎生意,家大业大,在杭州府极有势力,家中做官的也有几位。上月十六,杨家长孙宝山被劫,对方勒索十万两银子。这还不算,又偷走了杨家次子杨汾家中一块御赐匾额,闹得杨家举家不安,人仰马翻。杨家不得不交银子了事,之后才找我们保护,可已经没人再来骚扰他们。 “其次就是杭州知府家发生的事。那位王知府向来小气,手中的银子多得花不完,都藏在府中密处。怎知上月廿九一大早,他醒来时全家就像被抄家了似的,值钱的东西全不见了踪影,急得他差点一死了之。他托人找了如影堂,我们暗中查过,没有江湖上的朋友肯承认做了此事,而且,也不见有人劫富是为了济贫。我们推断这件事可能与做杨家那个案子的神秘人物有关。 “再一件出名的事就在王知府家出事的第二天。知府大人因为家里出了事,决心雷厉风行地扫清盗匪,就颁布了几条命令全城搜查,设立关卡,试图找到他那些宝贝家当。可是,居然发现当日傍晚时,两家大镖局──钱塘镖局和威扬镖局的镖师俱已身亡,两家镖局初次合作所接的一趟大镖,也不知所终。唯一的线索,便是现场发现了苏州吕家的暗器。” 江留醉眉头一皱,心想又是苏州吕家,倒与追杀他的人相似。花非花喘了口气,道:“对方心狠手辣,他们所图的事必然不小。”郦逊之沉吟道:“这两家镖局接的是什么镖?” 花非花道:“这趟镖和武林十三世家的人有关。那是杭州南宫世家为了大公子南宫葙的婚事,向洛阳竺家九小姐下的聘礼,据说价值连城,是南宫家的传家宝。南宫家与竺家名列十三世家之中,可能这件案子是冲他们来的,但若把它和别的事联系起来看,内情可能不那么简单。我宁愿相信,这是有其他预谋,三个案子的幕后是同一批人。加上失银案和燕郡主失踪,对方所图实在不可小觑。” 郦逊之忽然感到,正如花非花所说,这暗中定有人在策划什么。这只敌手力量极大,有可能所有的事全系它所为。他的手不觉渗出汗,一时间几乎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——有这种势力与实力的,会是谁? 他脑中兴奋起来,清晰地勾出一幅图画,“不错,把近日的事合起来看可知,其一,对方势力庞大,绝非一般蟊贼可比,盗走官银必是蓄谋已久,才能一击成功。其二,他们以失银案嫁祸嘉南王,陷他于不忠境地,绑走燕郡主掣肘他听任摆布,不能轻举妄动。其三,在各地捣乱手脚干净利落,是行家所为,他们想必控制了众多杀手或是武林门派,这也许是为什么要抢官银的另一个原因,因为必须用金钱收买对方。其四,对方肯下如此工夫,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,决不能掉以轻心。” 他说完颇为心惊,这番话早有所指,就是金氏。到底是种种迹象引他推出这个结论,还是内心中根深蒂固的厌恶,他难以回答。只要能找到机会扳倒金氏,他一定不遗余力。 江留醉见他们说得投合,插不上一句,搓手干着急,情急间蓦地触动了心事,隐隐想到了什么,郦逊之的话如点燃了引线,哧哧作响的火星往他脑中烧去。突然,他叫了一声:“对了!” 江留醉的话如瀑布流水哗哗而下,思路瞬间通畅,“不仅如你所说,追杀我的那班人可能也是他们一伙,我记得他们都使过吕家的独门暗器。”江留醉转头问花非花,“芙蓉曾说如影堂的暗器全由吕家所造,可是真的?” 花非花摇头,“如影堂独门暗器为不传之秘,怎能交由他人打造?更何况吕家暗器不传外姓。”江留醉叹气,“唉,芙蓉那日使出双心环,我们就该怀疑她。”郦逊之面色难看,他不是没看出芙蓉的蹊跷,然而当她反对收留许安康时,这招欲擒故纵偏让他们深信她是为了郡主。 花非花问江留醉:“追杀你的人用的是吕家什么暗器?”江留醉道:“最厉害的那几种,像火焰星芒、紫流星、花、银铃子,还有鬼母红绸。我这里有几样。”他把几样暗器拿了出来,郦逊之拣出一枚紫流星,凝神道:“暗器百家前二十名中,吕家的暗器占了七位,怎么除了抛云小剑,他们都对你用上了?” 花非花神情凝重地道:“抛云小剑只有在大侠吕杰的手中才能显出威力,其他几种暗器,却是稍通暗器之人就能将其中厉害发挥得八九不离十。”江留醉道:“我和吕家素无来往,至于仇人,我初出江湖没来得及结怨。可若非吕家子弟,又有谁能从吕家偷到他们的独家至宝?” 花非花缓缓地道:“不用偷,可以造。”她捏起一枚火焰星芒,用力一按,暗器的外壳打开,露出内里黑黝黝的核。“真正的火焰星芒,并非是这样子的。” “不错。”郦逊之点头,“我记得小佛祖说过,火焰星芒的厉害处不在火势,而在它无法收下,即使用水扑灭火势,内核中的利刺也会刺破肌肤,将毒液送入体内。真正的火焰星芒在熄火那刻就会图穷匕见暴露内核,绝不可用手去捡。” 他的师父兜率子、幻大师所用的暗器正是名列暗器百家第一位的“平常心”和第三位的“菩提慧珠”,而排名第二的“其乐石”亦是大侠梅湘灵的绝技。从小接触高明暗器的郦逊之,对暗器百家上前二十位暗器了如指掌。 “幸好这不是真的。”江留醉松了一口气。 花非花道:“还好有楚家的‘青雾帐’可以收它,可见一物克一物。” “暗器百家上第十二位的青雾帐?”江留醉极爱收集暗器,对此久闻大名,却始终无缘得见。 “是,青雾帐可以收所有与火有关的暗器,还可迷惑对手的视线。这是楚家不传之秘,外人也造不出来,不像吕家这几样。” 郦逊之反复地看那枚火焰星芒,自言自语道:“吕家暗器精巧异常,岂是一般人可以仿造?”花非花道:“一般人的确没这本事,有本事的却也颇有几位。”郦逊之想到一个人物,点点头。 江留醉奇道:“哪几位?”花非花一一细数,“小佛祖、灵山断魂、苗疆老怪、魔境主人,和我们如影堂。”仿个八九不离十并非难事,只要能骗过人的眼睛。花非花心想,而人的眼睛往往最容易骗过。 郦逊之想起一事,道:“蓝飒儿曾经用过断魂制的千里黄沙。”花非花叹气道:“我早就猜到这件事会与他有关。” 郦逊之眉头深锁,“我听说过这个人。家里有些他的布置,害得我没搞清前不敢乱跑,他的武功如何?”江留醉道:“他很少出手,可以说高深莫测。”他虽和断魂同住雁荡山中,也是只闻其人。 灵山断魂是“杀手之王”失魂的师弟,以巧夺天工的机关暗器之学闻名于世。四位辅政王爷的王府中都因留下了他的得意手笔而固若金汤,无法擅闯。他为人不分正邪,禁忌颇多,是否能请动他完全看他当时心情。他平日里深居简出,避隐灵山,断魂宫的所在让人踏破铁鞋无从寻觅,见过他的人可谓少之又少。 对方若连他也能请动,其势力遍布之广,可见一斑。 花非花默然不语,脸色与先前不同,似有心事。郦逊之露出探询之意,她犹疑地说道:“断魂不问江湖事,平素不怎么会出手,如有他襄助对方,极有可能……”她忽然停止了不说,摇摇头像是在喃喃自语,“不会的。这不可能。” 江留醉急道:“什么可能不可能?你说出来呀。” 花非花低低地叹道:“那人已有七年没在江湖上出现,断魂既牵扯进此事,那人势必不会置身事外。那人要是想做什么,天下又有谁能阻得了他?”她说得虽然含糊,另两人一听就知她说的是失魂,一颗心均被拎了拎,听得她继续说道:“如他要插手,说不定我只好退避三舍,关门大吉,不再管这事。” 江留醉关心的是她最后一句话,闻言立即笑道:“你是这种人么?一见苗头不对,就溜之大吉?我看你不像。”郦逊之斟酌地道:“失魂真的厉害成这样?我不信。”他听说过关于失魂的各种奇之又奇的传说,对此颇不以为然。他自幼身边几人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,失魂即便再厉害,也不过尔尔,只是既在传闻中如此厉害,姑且提防着就是。 郦逊之与江留醉对前途均是信心十足。郦逊之从小到大所见都是高人,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。江留醉则一直在四兄弟中充当老大,凡事要靠自己拿主意,始终自信乐观,才能让兄弟们有所依靠,就养成了举重若轻的性格。 花非花见两人不怕失魂,也不多说,寻了地方换好男装。她特意加了一撇胡须,浑似个伶俐的跟班。郦逊之对她的易容术赞叹不已,一行人即往大理寺走去。 彼时的大理寺卿金攸为雍穆王金敬的同族。郦逊之报上姓名,金攸一听新任廉察来访,立刻亲自出迎。一寺官员立即议论纷纷,顿时郦逊之的名头已是无人不晓。 郦逊之等人被一路尊崇地陪同到内厅中。金攸年届六十,瘦脸长颈,须发花白,老态中显出精明。他挽着郦逊之的手,言谈中赞赏有加,郦逊之被他拉扯得十分不自在,举止间多了些矜持。 坐下谈起正事,金攸对郦逊之的要求一概满口答应,他端起茶笑道:“世子不必忧心,老夫会尽力协助襄办此案。老夫手下办事不力,至今未有多少线索,实在令人汗颜。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对世子委以重任,有世子在此主持,老夫就放心多了。相信世子吉人天相,案子不日可破。” “不知大人可否将案卷交给我仔细研究?” “这是当然。”金攸打了个手势,手下人递上一叠厚厚的案卷,他翻了几页,取出其中的几份,交给郦逊之,“这是事发后所有相关人等的口录和大理寺调查卷册,世子留做参考吧。”说完如释重负。这案子牵连极大,大理寺苦查几日毫无结果,如今有了推卸责任的机会,自是乐得甩手不干。 郦逊之打开案卷,飞快地看起来,正如金攸所说,“至今未有多少线索”,案卷内并无甚有用信息。江留醉心忧金无忧之死,见郦逊之看完案卷,插嘴问道:“请问大人,神捕金无忧出事之事有无下文?” 金攸瞥他一眼,见郦逊之也在等回答,一边故作惋惜,一边面有得色地道:“金无忧是个人才,可惜刚愎自用。老夫劝他带大理寺人同去查案,可他偏要一人南下。这下倒好,竟然一不小心丢了性命。” 郦逊之肃然道:“金捕头深知此案凶险,故悄然查访,并非刚愎自用。他心有社稷为国捐躯,正是我等为官者之榜样,不知大人以为然否?” 金攸尴尬笑道:“世子说得是。不知世子想在大堂上提审要犯,还是去牢里审问?”郦逊之与他话不投机,道:“去牢里吧。”他手中捏有君啸之妻弯月的信件,自忖可以取得君啸的信任。 金攸站起身,整了整衣冠,“老夫就领世子走一遭。”郦逊之点头道:“如此有劳大人。”一行人随金攸去往大理寺的牢中。 牢狱毕竟是不见天日之处,郦逊之等人一走进去就都皱起了眉头。大理寺关押的均是要犯死囚,牢门格外坚固,密密麻麻的木栏后是一张张麻木垂死的脸。原本是个晦气的地方,再加上大理寺官员和狱卒们的闲散,更把此地变成了人间地狱。郦逊之动辄闻到腐败难闻的气息,有些地方更是无从下脚,令人作呕。 他在踏足那道意味着死亡的铁门之际想,君啸,你会变成什么样? 金攸勉强带他们走到关押君啸的牢房门口,已是神情懊恼,他深深吸了口气,很快发现气味熏鼻难闻。等狱卒打开房门,金攸忍不住说道:“依我看,世子还是把他提到外面再审。老夫一时不察,委屈了世子。” “这是大人所辖之所,大人理应安之若素。此处虽是重犯所住,望大人能稍加体恤,不致天怒人怨。”郦逊之竟毫不领情。 “世子说得是。看世子的样子,是想在此处审案?”金攸口上答应,心里却冷笑。 “我就在此间问几句话,大人不必奉陪。” 金攸暗想,料你也问不出什么,冷眼见他们走进牢内。这间牢房算是宽敞,牢内颇为干净,无甚杂物。西边的桌上放着早饭,被吃了一大半,看来君啸刚睡下不久。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,背向众人,并无反应。 狱卒走过去推君啸,不料一推之下发觉不对,赶紧俯下身去看。看了两眼,摸摸君啸的头,回报众人道:“大人,他好像病了。”郦逊之连忙走近,那狱卒将君啸整个人翻了个身。他面色发暗,双眼紧闭,像是昏迷过去一般。花非花吃了一惊,凑上前去看。 金攸惊奇地看看郦逊之,叫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来人呀,来人呀!”郦逊之冷冷地道:“金大人,他病得如此严重,你不会是刚知道吧?” 金攸听了他的话,字正腔圆地道:“老夫和世子一同来此,发生了什么事,老夫与世子一样莫名其妙。人有七病八灾,不过是个犯人生病,世子何必紧张?君啸的案子虽然惊动圣听,但出了岔子也不能怪到大理寺头上。我这就请大夫来给他瞧瞧,也算尽职。” 花非花突然开口道:“不必请大夫,我可以应付。”郦逊之正欲生气,见她胸有成竹,便懒得理会金攸,朝她点点头。 金攸心下不以为然,乐得不请大夫。他刚才喊了一声,此时跑来好几个狱卒,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。金攸一肚子气顿时发泄出来,骂道:“你们这些饭桶,怎么做事的!好端端的,他为什么会生病?” 那些狱卒七嘴八舌说了半天,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。花非花查看片刻,蹙眉道:“他中了毒。”起身拿过那碗早点端详。郦逊之问:“碗里有毒?”花非花点点头,“毒性颇为厉害。看情形他刚吃不久,本想运功驱毒,怎奈敌不过毒性,晕了过去。” “有救吗?”郦逊之问,花非花点头。另一边金攸问狱卒:“你们几时送的饭?”有人答道:“就在刚刚。”金攸没好气地大骂道:“谁送的?”一人紧张地走出来,抖着身子道:“是小人。不过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!小人是从大厨房拿的牢饭,路上根本没打开。” 花非花从身上取了几支金针,开始替君啸驱毒。郦逊之转过头问那个狱卒:“你是一次拿了几份饭,依次送到几间房,还是拿了一份专门送到此间?” “是专门的一份。” 郦逊之问金攸:“为何给君啸专门准备饭菜?”金攸道:“皇上特意交代,君啸的案子非同一般,要我们好好照料,吃的比普通囚犯好些。”郦逊之紧抓不放道:“是么?狱卒若是清白的,厨房就有问题。君啸总不会是服毒自尽。即使他是自己服毒,毒药又是何时带进牢房的?恐怕大理寺怎么也脱不了干系。” 金攸咳了几声,觉得确实难以做个交代,不由为君啸的伤势着急起来,凑近花非花问:“他怎样了?”花非花平静地道:“今日醒不来,明天或有希望。”金攸转身对郦逊之郑重地道:“既是如此,我去请太医院的人来看。世子,老夫自会把此事禀明圣上,尽力救君啸一命。至于世子审案之事,只怕要往后拖一拖。” 郦逊之一阵懊恼,揣在怀中的信竟没有拿出来的机会,而且君啸中的毒看来非比寻常,这条线索要是再断了,势必将真相大白之日推至无限之期。金攸见他不愿走,便道:“世子请自便。老夫先去查查,看会有谁与此事有关。”走到牢房门口,又对那些狱卒道:“你们都跟我来。” 牢内恢复了安静。郦逊之心知金攸决计查不到什么,不由冷冷地道:“这只老狐狸,我甚至怀疑是他下的手。”花非花道:“这种毒配置精妙,是江湖中人的手笔,不晓得金氏府中有没有收留这样的人物?” 郦逊之道:“你有把握能治好他?”花非花道:“我不做没把握的事,正如如影堂不接没把握的生意。”半天没说话的江留醉忽然道:“他真得明天才能醒?”他一直细心观察花非花的神态,刚才她对金攸说那番话时,他觉得她太无动于衷。 花非花轻轻一笑,撇过头望了他一眼,“原来你不是太笨!”江留醉也笑了,郦逊之眼中燃起希望,“太好了,我有许多话要问!”坐到床头,看着花非花动手。 花非花怀着敬意道:“他知道中毒之后曾尽全力克制毒性蔓延,此处才能丝毫不乱。我想,他是不想让他人知道他中了毒。否则,这毒性发作时,恐怕连你我都忍受不了。”她手上几下施为,君啸的眼皮动了动,过了一会儿便张开了眼。 他像是酒醉刚醒,愣了片刻,方才张嘴道:“怎么了?”他咳了咳,声音嘶哑,“几位是……” “我叫郦逊之,康和王之子,君将军听说过吗?” “你是康和王府的人,怎会在此?” “我新任廉察,来查失银案。昨日去了天宫,这是尊夫人给你的信。”郦逊之取出信来,为君啸打开了,放在他面前。 君啸并不急于看信,盯着郦逊之的眼道:“大人是新任的廉察?此位久已不设,皇上和太后看来都很信任大人。” 郦逊之意识到君啸并不简单,微笑地道:“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,望君将军能继续带给我好运。” “你是康和王世子……”君啸眼望着墙,心绪飘到远方,“我家王爷不知会有多羡慕,康和王居然有儿子能做上廉察。”他文不对题地说着,另外三人眉头一皱。君啸的语气一下子伤感起来,撇过脸朝向墙内,强压心头难过,叹道:“我对不起王爷!” 郦逊之在他肩头拍了拍,安慰道:“君将军,案子会水落石出,你能和我说说当时的情形么?”君啸控制住心情,转过脸来,望了望桌上的饭碗,“他们想杀我灭口,可惜还是让我逃过了。请问大人,有把握查这个案子吗?” “我有完全的把握。”郦逊之心下微微有点不舒服,毕竟对方是个囚犯,以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,是太看不起他。 “不是我不相信大人,只是,”君啸苦笑,“我们百十号人,竟然都搞不清银子是如何被掉包的,连我们都如此,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。” “一路上毫无异常?”花非花突然插嘴。 君啸看了看她,摇头道:“就是太正常,才分外奇怪。大理寺的人审了我们好久了,你看他们有结果么?” “那么江北的太公酒楼呢?”花非花忽然说。 江留醉一怔,随即想通了,那条路正是运银的必经之路,芙蓉可能早就伺在那里。君啸的神情有几分古怪,像是小孩子做了错事被父母捉到,微有赧色道:“你知道我们去了太公酒楼?” 郦逊之冷笑道:“案卷说你们一路住在驿站,看来你们都说了谎!” 君啸许是内心有愧,语声低沉了许多,“我们……觉得没什么,又怕王爷怪罪,就都说好了不提。我知道是不应该,但在那家酒楼的确没出事。” 郦逊之冷冷地道:“出不出事,岂是你说了算。君将军,你未免太天真了。”他不由把前面的好印象尽数打消,而“君将军”几个字,此时听来已有奚落之意。 江留醉自言自语道:“难道这批官银也是芙蓉劫走的?”郦逊之道:“大有可能。”君啸听到“芙蓉”的名字,大为震惊,“什么?芙蓉?谁是芙蓉?”郦逊之的语气几乎成了嘲讽,冷淡地道:“就是太公酒楼的老板娘。” 君啸的表情变化了几种,从吃惊到迷惑、到恐惧,最后换作了逃避,“不,不可能。” 花非花叹气道:“那日因为有她,你们才留在那里?”君啸不语,极力回忆那天发生的事。郦逊之对芙蓉起了好奇心,整件事前前后后都与这个美丽的女杀手有关,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? 花非花刨根究底地问道:“你们住在那儿的时候,官银放在哪里?”君啸说得极慢,有气无力,“就放在一间大屋子里,一直有人看守。我能保证没出岔子。”花非花不理会他的信誓旦旦,继续问道:“看守的人有几个?是否一直待在屋子里?” “有三个,他们一直待在箱子的旁边。” “这三个人是不是也关在大理寺?” “是的。” 花非花低头沉思,郦逊之问:“你想到什么?”她叹气道:“那日燕郡主失踪,就是因为他们在屋底挖了一条秘道,我想,会不会在太公酒楼也有同样的秘道?要瞒住那三个人并不难,只需一点迷烟,过后他们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事。” 君啸听她讲“燕郡主失踪”,叫道:“你说什么?郡主失踪了!?”三人朝他点点头,他颓然地问:“是么?王爷知道吗?”郦逊之的脸板得很难看,一字一句地道:“嘉南王可能还不知道,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,劫走燕郡主的人就是杀手芙蓉。” 君啸愣了半晌,长叹一声,“想不到,我竟会栽在她的手里。我把前因后果详细地讲给你们听。”他的话刚说完,众人忽然听到了闹哄哄的声音,外面大呼小叫的像是出了事。 江留醉道:“我出去看看。”推开牢门走了出去。郦逊之目送他离开,转头望着君啸道:“你先看看尊夫人的信。”君啸这才想起弯月给他的信,连忙举到眼前。信中弯月要君啸相信郦逊之,称郦逊之是天宫的朋友,戴有天宫信物。问他身体如何,需要些什么,案子有没有进展等。最后提到天宫主会尽力援救他,让他放心。 君啸按下信,此刻他越发感到自己的愚蠢,竟然会钻到别人的圈套中而不自知。 “你们为什么会住到太公酒楼里去,总该有个原因。”郦逊之心急,忍不住又发问。 “有几匹马没喂足,半路上饿了,正好就在太公酒楼附近,想想天也暗了,就住了下来。” “马怎会没喂足?” “好像临时马匹不够,借调了几匹跟我们走的缘故,我想,应该是那几匹马没喂。” “你为什么没在案卷上提这事?” “我没想到,大理寺的人也没问。” 郦逊之想,他们连去太公酒楼的事都没说,自然不会提起这些事。这马匹是第一桩蹊跷事。 “第二天你们几时上路的?” “一大早就离开了,那时天还没亮。” “老板娘出来了吗?” “没有,没见着她。王爷跟我说过,无论住哪里都要一早上路,我们走得很急。” “当天夜里你们在酒楼里做了些什么?” “那时是我们出来的第一天,大伙儿喝了一夜的酒。” “你让他们喝的吗?” 君啸想了想,“我允许的。” “老板娘那晚做了些什么?” “她对我们很客气,说酒楼难得有官老爷来,酒钱给我们减半。”君啸的语音很低,神情沮丧。花非花淡然地问了句:“她很美,是么?”君啸闻言,像被一根针刺了,差点跳起来,继而没有表情地跟了一句:“是很美。”郦逊之瞥了花非花一眼,猜想她的用意。 花非花抬头望了望牢门,“他怎么还没回来?”正说着,江留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,一脸急迫,手指着外面叫道:“不好了,那十几口箱子全被烧掉了!”一言既出,郦逊之霍地站了起来,“你说什么?!” “运官银的那批箱子,本来放在大理寺东面的证物房里,如今房子起火,火势太大,怕是抢不出来了!大理寺的人正在救火,不过我想无济于事,恐怕连起火的缘故都查不出。”江留醉抹了把汗,虽是冬日,在大火边上待了一会儿,加上来回奔跑,着实出了些汗。 花非花递了手巾给他,他冲她美美地一笑,擦起汗来。 郦逊之的脸上飘满乌云,“我们又迟了一步。”他的声音中有自嘲与不服,“好得很,看来他们已经盯上了我。”江留醉问:“你是说,对方知道你会来大理寺,先断了你的后路?”郦逊之并无畏惧,相反充满信心地道:“且让我慢慢找到他们的马脚。”忽然想起一事,问江留醉:“对了,你到京城后,有没有遇上过追杀你的人?” 江留醉摇了摇头。郦逊之沉思道:“我感觉今日之后,会发生很多不寻常的事。”他看了君啸一眼,“箱子既然已毁,我们就从其他线索着手。君将军,以后若再想起什么,烦劳传个话给我,这件案子交由我审理,我会交代大理寺的人不要为难你。你歇息吧。” 君啸奋力坐起,低头向郦逊之拜了拜,“大人,犯官不敢多说,只想请大人能在皇上面前为嘉南王说几句公道话,不要让王爷进京。如果王爷进了京,我怕……我怕会有更大的事发生。” 郦逊之点头,“我明白。你放心,我会尽力。”他向江留醉和花非花使了个眼色,三人一齐往牢门外走去。郦逊之在门口回头看了君啸一眼,他正在出神地想着心事,对君啸而言,他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地想心事。 郦逊之走到牢外,看见冲天的火焰正傲慢地燃烧,丝毫不理会人们泼向它的一盆盆水。金攸气急败坏地站在远处叫喊,指东指西,救火的人乱得像没头的苍蝇。屋门上的大锁已被打开,里面处处是放肆的火焰和绝望的证物。这场火,会烧掉多少有用的证据,毁去多少人的希望,郦逊之不知道,但他休想再从这座变成火炉的屋子中找到任何有用之物。 他没有再和金攸打招呼,径直往大理寺正门走去。走到门口后,他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,试图抛开心头的压抑之感。回头找江留醉时,却意外地发现只有花非花一个人,不由奇道:“江兄弟呢?” 花非花道:“我看见他去找大理寺的人,想是他有话要问。”郦逊之不以为然,心想江留醉再问也是徒劳无功。当下问花非花:“你住哪儿?我送你回去。”花非花道:“不必。我今晚要去十分楼,你可有兴趣同去?” “十分楼?”郦逊之忽觉拨云见日,“对,是该去见见那个若筠,弄清她的身份。好,我和你同去。” “酉时我在十分楼外等你。”花非花丢下一句话,飘然而去。 郦逊之望着她的身影,有种似幻似真之感,他知道她是如影堂的一个“影子”,但不愿意真的看到一个影子般飘忽神秘的人。她身披的那抹紫色云肩,如薄薄云雾蒙住了她的人,也遮住了她的心。她身上有太多谜,而他又不便相问。 他不禁想到那个叫芙蓉、或者叫蓝飒儿、或者叫若筠的女子,她们究竟是一个人,还是不同的人?她和这个案子紧紧缠在了一处,成了此时唯一的线索。对方能请动她、请动断魂、请动红衣和小童,能在大理寺狱君啸的食物中下毒,能烧了大理寺的房子而不被人发觉──只有劫官银的人才有这样的手笔,他们已习惯了让别人感到意外。 那他该做些什么去反击? 郦逊之茫然地走到大街上,终于,热闹的街市吸引了他的注意。他一家家地看着货摊,拿起一个又一个的小玩意儿,仿佛从前站在小佛祖身边,好奇贪婪地盯着光怪陆离的一切。他想到了梅湘灵之女梅纨儿,她一直很羡慕他可以到陆上去闯荡,他也每每以所见所闻来炫耀。 他手中拿起一面小镜子,花纹繁丽,造型精巧,比在岛上所用的器物华美多了。但他买了也无人可送,即使是梅纨儿,在他心中也不过是幼时的玩伴,从没怎么挂念过。他放下那面镜子,一丝凄凉袭上他的心头。 他挂念过谁呢?即使亲如父母,自小到大见面寥寥,相互之间只有名分而已。自从母亲去世后,他想她的时候多了些,但和父亲仍生分得很。师父们虽然亲和许多,可除了武功外,什么也不对他说。 只有小佛祖,带他离开那快让他僵化了的小岛,让他见识了大千世界,从各样小玩意儿和小把戏中学到了本事。虽然那加起来只有数月时间,他却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乐趣。小佛祖从来不许郦逊之叫他“师父”,只说两人是忘年交。郦逊之尊敬他喜欢他,也羡慕他,小佛祖过的是真正的生活,他拥有真正的幸福。 第九章 窃玉 天色渐暗,飘下漫漫雪花,沿街的铺子忙不迭收拾家当。郦逊之站在街角避雪,只瞧了一会儿,雪越见稀少,又停住了。郦逊之摇了摇头,心想老天爷阴晴难定,便动了返身回家的念头。 他正兀自出神,忽然一阵力量从后撞来,身子往一边冲去。他连忙稳住,心下诧异怎会事先毫无察觉,回头看去,一个二十多岁的雪衣女子张大了嘴,一脸惶恐。见他目光射来,雪衣女连声赔不是,“对不住,对不住,我走路没看人,你撞伤了没有?” 她说话时双眼弯成一道柳叶,极为讨喜,郦逊之无法生气,笑着摇摇头。雪衣女腰肢一晃,悠然走开,撇下一句话在空中荡开,“没伤着就好。”她的背影像阵烟似的,在人群里片刻就消失了。郦逊之觉出不对,伸手进怀中,太后所赐的金牌连带着其他物件竟都不见了。 “岂有此理!”郦逊之万没想到他会轻易栽在别人手里。那雪衣女出手之快,神情之老到,出乎他的意料。他一边往她走的方向追去,一边想,“她是谁?” 雪衣女隐在街角看郦逊之跑过,狡黠的眼中多了几分自得,自言自语道:“我早知道,一个世子能有什么能耐?”见郦逊之跑远了,她放心地走出来,比新嫁娘还得意,走路像是要飞。她溜到一座高楼前,瞅着四周无人,掏出一把匕首,在楼前的石狮爪上刻了起来。 刚刻两笔,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刀,声音如打雷,“交给我就行了,不用知会顾主。”雪衣女见那人竟是郦逊之,呆了一呆,很快又笑道:“啊呀,是你啊,你也在这儿,真巧。” 郦逊之直截了当地道:“少啰唆,东西还来。”她茫然道:“什么东西?”郦逊之冷笑,“不要逼我。”雪衣女直视他,无辜地道:“光天化日,你想欺压民女?”郦逊之又好气又好笑,伸手抓她的手腕,雪衣女“哎哟”“哎哟”地叫着,四处躲避,手腕最终被他抓住。 他用力一捏,金牌从她的袖子里掉了出来。郦逊之道:“没话说了吧?”雪衣女笑嘻嘻地道:“怪我眼拙,没瞧出世子也是行家。” “你叫我世子?”郦逊之淡然地道,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雪衣女自知失言,默不作声。郦逊之道:“说,你是谁?谁指使你的?说出个名堂,我不会送官。”雪衣女哼了一声,眼中狡黠又现,手迅速一抽。 “想送官?没那么容易!”她身如彩凤双飞翼,轻轻巧巧掠上对街的屋顶。郦逊之冷笑了笑,目送她背影飘忽,并不马上去追。 雪衣女蹿过几条街,在屋顶上飞奔,如踏平地,不亦乐乎。她回头一望,没见郦逊之的踪迹,嘻嘻一笑,冲背后扮了个鬼脸。“我说你追不上吧。”乐滋滋地跳下来,在地上喘了口气,“好险!”她伸了个懒腰,又取出其他物件,“唉,要这些有什么用?”随手一扔。 郦逊之仿佛鬼魂神奇现身,把东西接在手里,似笑非笑,“你既然不要,干吗不还给我?”雪衣女往后跳了一步,定定神,“我知道你来了──这不就是还给你么?” “当面撒谎。”郦逊之逼近一步,“你到底是谁?” “你猜。”雪衣女不慌不忙,笑得灿烂。 郦逊之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,四处看着像是在找什么,雪衣女问:“喂,你干什么?” “我在找雪花。”他一动不动地看她的反应。 雪衣女叹了口气,如狐狸被抓着尾巴,一脸无奈,指着一座屋子背阴角落里的积雪。“那里有雪,不过已经不再是花。” 郦逊之看着她,“是么?”雪衣女歪着头,像看个怪物,“你不像普通的世子,一个王府的人,居然能猜出我的身份。”郦逊之摇头微笑,“我若只是康和王府的人,的确不会想到你──有雪时才会出手的名盗雪凤凰,不知为何会光顾我?” 雪凤凰道:“我比金无虑差远了,‘神偷名盗’是人家抬举,要是真能和他齐名,也不会……”她瞥了郦逊之一眼,吞下后半句,“听你的口气,似乎也有别的身份,是什么?”郦逊之露出同样狡黠的笑,“小佛祖是我的至交。我回来之前,他让我特别当心的人中,就有你们两位。” “小佛祖?”雪凤凰一吐舌头,直叫苦,“你认识我师叔?原来是自家人,真不好意思。” “那你怎么说?” “欠你人情……”雪凤凰急急地说。难得被人抓到,又是师叔的朋友,只好给几分面子。 “好。”郦逊之答得干脆。 雪凤凰舒了口气,心想这小子真好说话,立即道:“那么后会有期。”赶紧抬腿,走为上。 “等等,”郦逊之挡住她,“欠我的人情何妨即刻就还,省了日后挂念?” “不会挂念的。”雪凤凰说完,马上笑道:“你不必挂念,我会牢记,你一旦有事,就来找我。” “我此刻就有事。” 雪凤凰摇头,“不行,我可不能告诉你顾主是谁,即使你是我师父,我也不能坏了规矩。” “我说的不是这事。谁要对付我,我自比你更清楚。”郦逊之心想,左不过是姓金的,有什么好问,“我刚接手一个案子,和你们这行有些关联,想你留下来帮我。” 雪凤凰笑起来,“你相信我?我是贼,你是官,让我帮你?” “不打不相识,我当你是朋友。” 雪凤凰上下打量他,当朋友?好,那就是同辈。“你是我师叔的朋友,我该信你,不过毕竟我是贼,你不怕传扬出去于你前途不利?” 郦逊之的眼移向他方,悠悠地道:“本来你要去享福,我却拉你出山,是很难为你。可若我们是至交好友,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呢?”他把目光放回她身上。 雪凤凰向来是有雪的日子才出来作案,其他时候都在享用花不完的银子,快乐逍遥。因此她每件案子做得极大,往往让一个富翁倾家荡产,早是官府通缉的人物。郦逊之却管不了这个,有金牌在手,旁人想来不能把他怎么样,倒是有用之人千金难求。 “好吧,看在师叔的面上,我先答应着,万一不行,我掉头就走,你别拦着。” 郦逊之笑着朝她拱手,“多谢。官府的人不会上门管这等闲事,和我在一起你只管放心。”雪凤凰拍拍他的肩,“我是很放心,不过,你千万别太放心我,说不定我一时手痒……” “这我不怕,顶多有雪的日子看紧你。不过我一直奇怪,有雪的日子,照例说人都怕冷怕湿,反会待在家中不出门,你再去做买卖,岂不是难上加难?” 雪凤凰眼一眨,转开话题道:“这是个秘密,我不会告诉你。说起来,帮你的忙有没有别的好处?我花银子很快,若是手紧……” 谈到酬劳,郦逊之颇有无能为力之感,一本正经地道:“我们可以讨教武功,切磋偷技,一两个月下来案子破了,所学亦有长进,无论于国于私都是皆大欢喜。你说好不好?” 雪凤凰听得没趣,手一摆,“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贪心,怎么也不来打你的主意。”郦逊之想到一事,问:“对方会不会为难你?” “我只收了百多两银子定金,他们要是肉疼就拿回去。我爱干就干,惹恼了我,就查出他们的底细偷个一干二净,看谁有本事!”雪凤凰说得轻描淡写,恢复了神气。“其实你对我们这行够熟,我师叔想必都教过你,何必要我帮忙?”她暗道既没油水,能溜就溜。 “小佛祖不想把我变成偷儿,只教了皮毛,否则让我父王知晓,非找他算账不可。听他说多了,我晓得一些大概,但其中的不少门道连听也没听说过,得靠你才行。” “说得有理。唉,你怎么就会认识他呢?”雪凤凰大叹一口气,“你有什么事要麻烦我,不妨说来听听,要是太麻烦,我看那人情不如改日再还。” “我正在查一桩与偷盗有关的案子,你一定拿手,不必担心。” 雪凤凰只得应了,伸了个懒腰道:“站着说太累,我也渴了,请我吃喝一顿,找个地方慢慢聊如何?”若是从今后吃喝玩乐能不用自个儿花银子,她眼睛一亮,还是值得高兴。 两人走回大街,想挑一处安静的茶坊酒肆。走了两步,雪凤凰双眼圆睁,拉着郦逊之往一家颇为招摇的店铺奔去。郦逊之抬头一看,“楚记玉器”,不明白雪凤凰又有什么花样。他停着不走,道:“找个茶馆地方聊天便是,来这里作甚?” “喂,中原楚家的名头,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 “听说过,和我们无关。” “和你自然无关,和我就大大有关。天子脚下就数楚家玉器最正宗,正巧走到门口,你不进去看看?不是说互相切磋么,我可以教你如何辨认好玉,你不是能学点东西?” 郦逊之见她说得在理,只得依她。两人走进店里,立即有伙计请座上茶,十分周到。雪凤凰悄悄对郦逊之道:“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。”郦逊之低声问:“你常来么?”雪凤凰道:“常来。”发觉郦逊之眼中不怀好意,哼了一声道:“但我从来不打楚家的主意,你不晓得楚奶奶有多难惹?相比之下,我宁愿去偷你们王府。” 郦逊之一笑了之。雪凤凰这话也是说说而已,康和王府中有断魂安排的机关,很多专防夜行人,即便按图索骥亦不易闯入。四大王府都安全得很,只要不出门,绝不会惹上杀身之祸。 有伙计问他们想看什么,雪凤凰选了上好的墨玉,伙计进内屋去取。郦逊之扫视四周,见店中人头攒动,生意很是兴隆,每个客人身边都有一两个伙计陪伴。老板正和一个南方商人窃窃私语,手中拿着一块黄玉品头论足,来不及顾及其他客人。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贵公子,从头到脚挂满了眼花缭乱的玉饰,像一家流动的玉器货摊。一时间客人们纷纷被吸引到了他身上,老板停下交谈,走过来招呼道:“这位公子,要看些什么货?” “把最好的拿出来就是了。”少年懒洋洋的,径自挑了位子坐下。待他坐定,人们才把眼光挪到了他脸上。他长得斯斯文文,说不上好看,但也不讨人厌。郦逊之和雪凤凰对视一眼,异口同声道:“他易了容!”两人的话音很低,那少年却已听见,斜斜地射来一道凶狠的目光。郦逊之暗想,此人神气活现,必有什么来头。 却听雪凤凰悄声低语:“这个人有点不对。”郦逊之道:“怎么?”雪凤凰道:“我不晓得,就是有哪里不对。” 老板捧来一个极大的锦盒,打开后满目耀眼,周边的人聚过来看。那少年沉下脸,恶声恶气地道:“走开些,别碍着本公子看货。万一短少什么,你们赔得起么?”客人们见他不好说话,散了开去。少年眯起一只眼,拣起一只玉扳指,放到面前三寸处,细心地端详。 雪凤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,少年似有察觉,瞥了他们一眼。雪凤凰飞快地移开目光,把手中的墨玉戒指套在中指上比画来去,余光仍在暗中察看他的举动。 少年放下扳指,同时拿起一把紫玉葡萄、一只黄玉雕龙笔筒、一件碧玉坠子,捧得手再也捧不下了,慢慢地把玩。忽然,他眉头一皱,提起那只笔筒,摇头道:“老板,这只龙雕得可不大好。”老板连忙请教。 “这龙爪屈而无力,张而无神,不像龙爪,倒仿佛鸡脚。你说我说得可对?”少年谈笑自如,说话间三颗紫玉葡萄已溜进了袖口。郦逊之在一边看得仔细,对雪凤凰道:“原来他和你是本家。”雪凤凰将嘴一撇,很是不以为然。 老板继续请教,少年侃侃而谈,左手把笔筒挥舞来去,右手无厌地吸纳着一颗颗紫玉葡萄。待葡萄串瘦弱了几分后,他自然地放下紫玉葡萄,取来一对墨玉镯,仍然和老板大谈玉龙如何之无形无神。 雪凤凰微笑着问郦逊之:“你可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偷那件碧玉坠的?”郦逊之讶然,小声道:“碧玉坠给他偷了?我没看清。”雪凤凰点头嘉许,“他不错,手脚麻利,是个可堪造就之材。”郦逊之失笑道:“路数和你一样,都用袖子偷,难怪你要造就。” 雪凤凰不以为然,“他哪有我行,我下手比他快十倍。你可曾看见我出手?不像他,连你都能看出他不对,可见没大本事。要是让我调教个把月,就大不一样。”郦逊之微微起身,“你想造就他,我却要抓他。”雪凤凰急忙扯住他,“哎,不关我们的事,你惹什么麻烦?都是江湖人,放他一条生路。” “这是楚家的生意对不对?”郦逊之着重说出“楚家”两字。 “楚家财大势大,帮他们一个忙,也许会有些好处。我知道你的用意了。”雪凤凰低声偷笑,“到时候他们说不定能送我们几件玉器,权当感恩。你去吧,我不拦你。” “当然不单单为了楚家。”郦逊之见她尽做美梦,也由她,“我抓他的理由还有两条。一者,我要办的案子和偷儿大有关连,说不定在他身上能找着线索。二者,我毕竟是朝廷命官,他违法乱纪,总要依法行事。” 雪凤凰叹气道:“看样子我这些天得收手,否则你来个依法行事,我就惨了。” 郦逊之一笑,站了起来,身后的伙计殷勤地问:“客官看中了哪一件?”郦逊之摇手,往老板和少年走去。少年似乎知有事要发生,抬起头,冷冷地盯着他。 郦逊之朝老板一拱手,客气地道:“不知老板怎么称呼?”老板瞥了他一眼,道:“敝姓楚。”转过脸继续对着那少年。郦逊之微有怒意,扬声道:“楚老板,在下有事想说,不知方便不方便?”老板把头转向郦逊之,见他器宇不凡,客气地道:“公子有事就吩咐。” 那少年在老板转头之际,又顺手牵羊,把锦盒中的一枚羊脂玉戒指取为己有。郦逊之胸中怒气顿生,右手疾探,牢牢箍住他的手,喝道:“你居然还敢再偷!” 少年松开手,羊脂玉戒指差点掉在地上,老板心疼地抢过。店内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地射了过来。少年毫不紧张,冷冷地抬起眼,不死不活、慢条斯理地问:“你吃多了?我好好在看货,你居然冤枉我偷东西。”抬起手看了看,“伤了我,你赔得起吗?” 郦逊之冷笑,看来此人是惯偷,若是他语意谦恭小心道歉,自己或许会心软,反向老板求情。但他毫无悔意,郦逊之不禁狠下心肃然道:“楚老板,你只须看他的袖口,一切真相大白,不用我多说。” 客人们觉得有趣,聚拢来想看热闹。那老板向伙计使了个眼色,朝其他客人道:“诸位客官,敝店出了点小事,今日就到此为止,请诸位明日再来。万分抱歉,望诸位原谅则个。”郦逊之心念一动,老板做得极是,店中都是贵重玉器,万一再有人趁乱取物,损失只会更大。 不一会儿客人俱已走尽,剩了那少年和郦逊之、雪凤凰三人。老板在店门口送完客人,松了口气,回来朝郦逊之客气地道:“客官恐怕是有些误会,这位小爷的确是在看货,并没有做什么不轨之事。” 郦逊之不大痛快,语气也硬了,“楚老板,我们亲眼见他行窃,现下他袖口中就有数颗紫玉葡萄、一件碧玉坠子,刚刚你见着了,若不是我抓到他,那枚戒指也给偷了。人证物证俱在,他万无可赖之理,楚老板何必怕事?” 老板的笑容不大自然,犹如被别人踩了一脚,十分心虚,好像偷东西的不是那少年,而是老板自己。少年依旧趾高气扬,振振有词地道:“一派胡言,倒有理得很!本公子家中玉器何止千万,会稀罕这点破烂?光我身上这些,哪一件比不上这里的东西?我有必要偷吗?” 郦逊之盯着他,语气比他更傲,当下说道:“既不是来偷东西,为什么要易容?袖子里面藏的东西,你敢拿出来看吗?”雪凤凰走了过来,接口道:“是呀是呀,我可以作证,他是偷了东西,老板你看这锦盒里少些什么?东西都在他袖子里呢!” 那少年一脸不屑,“朝廷王法,可有一条不准易容出门?我爱怎样是我的事,旁人管不着。至于我的袖子,哼哼,我是什么身份,你们想搜我身?要是找不到,我身上的宝贝却不见了,该找谁去?你们血口喷人,硬把白的说成是黑的,我也不怕你们,公道自在人心。” 老板点了点锦盒中的物品,赔笑道:“客官只怕有些眼花,这里真没有短少什么,依在下看,是一场误会。” 郦逊之勃然变色,眼神如刀锋慢慢地割过老板的脸,尖锐的语气里带着威严,“楚老板,天子脚下是守法之地。这儿又是楚家的地方,做事总得小心些。你如此维护他,该不是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用意吧?他说得没错,公道自在人心,我只管把两位送去京都府,让知府大人审问处置好了。” 那少年大笑,“知府有什么了不起?你让他来见我。”郦逊之暗想,难道此人和金氏有关,否则怎能如此狂妄?心下有气,不由分说伸手去抓他,喝道:“只怕由不得你!”那少年反应极快,身子向后一仰,脚下同时发力,将椅子往后挪开了数寸。郦逊之岂能服输,踏上一步,和他过起招来。少年也是托大,竟坐在椅子上动手,两人瞬间交换了数招,少年或避或挡,就是不肯离座。 郦逊之见他竟坐着动手,双眉陡压,掌中的力度顿时大了一倍,少年果然吃力,几次差点碰着他的掌风。几个回合后,少年铁青了脸换了招式,掌中挟着阴冷之风飕飕地飙来。郦逊之见他掌风古怪,想不起是哪个门派的功夫,不甘示弱地迎面一推,用师门至纯至精的“华阳功”将对方的劲力反推回去。那少年滑溜异常,带着椅子呼的移到一边,居然还有空隙回敬郦逊之一掌,只是到底自保要紧,掌力少了三分力度。 郦逊之唇边留笑,轻易地化解了这招,右手快如闪电直探他的喉间。少年“咿呀”一声,整个椅子翻了个身儿,就势滚到一边跌了下来。郦逊之正想赶上,楚老板挡在了他身前。 郦逊之的脸一冷,淡淡地道:“怎么,楚老板想为这小贼说情?”瞥了那少年一眼,见他不紧不慢地拍好身上的灰,悠闲地站着,倒像在等着看郦逊之的好戏。 老板连忙摇手,把郦逊之拉到一边,“客官不要急,有话慢慢说。听尊驾的口气,似与我们楚家有交情,不知怎么称呼?”他好好打量了郦逊之一番,暗自猜度他的来历。郦逊之回道:“交情不敢说。敝姓郦,名逊之。久仰楚家在中原的威名,一直无缘拜见贵府中人。楚老板,我并不想为难你,但他实是气焰嚣张,不惩罚他不行。” “郦……啊,莫不是康和王府的世子?新封的廉察大人?”老板脸色大变,忽青忽白。郦逊之心下想,楚家确实厉害,点头道:“楚老板好快的消息。既是朝廷命官,少不得要管些闲事,我想即便是楚家的长辈知道,也不会责怪在下逾越。” 老板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,吞吞吐吐了半天,回过头去看那少年。待老板咳嗽了一声,少年才露出笑朝郦逊之拱手,换上和蔼可亲的神情,“果然是一场误会,兄弟这里赔不是。楚三,你跟世子说清楚吧,都是自己人,没什么好隐瞒的。” 郦逊之和雪凤凰俱吃了一惊,听这口气不仅两人相识,且少年的地位在老板之上。老板尴尬地笑了笑,斟酌道:“实不相瞒,这位公子不是别人,就是我们楚家大少爷。大少爷他……担心我们偷懒,时常扮作客人来店里查探。两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,大少爷不是故意刁难,实是不想让此事传扬出去,万一以讹传讹便不好听。请两位别放在心上。” 郦逊之和雪凤凰面面相觑,不知说什么好。众所周知,中原楚家虽然人丁兴旺,可偌大一个家族,孙辈里就只有楚少少一个男丁,因而被楚奶奶宠上了天去,在家中的地位远超过他的父辈。雪凤凰知道楚少少此人飞扬跋扈,不可一世,更拜苗疆老怪为义父,在北方、在南疆都是出了名的难缠角色,黑道白道避之唯恐不及。 郦逊之听说过这么一回事,当时没放在心上,不想这会儿竟遇见了,还差点闹僵。楚老板说话时表情极不自然,这番叙述后似乎尚有别情,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。的确,堂堂的楚家大少爷,查看自家生意的情况,使出偷窃这招实在匪夷所思。 楚少少靠近郦逊之,笑道:“兄弟顽皮了些,不知是世子驾到,有失远迎不算,说话多有得罪,还请多多包涵。”郦逊之心想,你做贼时若真能迎接我,我还真承受不起,客气地答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他思量用词,对楚少少无一丝好感,“楚少爷何不以真面目示人,让在下见识一下,下次就不会再搞错。” 楚少少大笑,“请稍候片刻。世子尽管在这儿玩赏玉器,若有中意的便拿去,兄弟刚才冒犯,就算赔礼。”两人步入内室,一班伙计也都退了下去。 店铺内一下子只剩他们两人。雪凤凰望着一锦盒的玉器,愣了愣又开心起来,“他说了,随便拿是不是?”郦逊之没缓过神来,随口说道:“你想要?”雪凤凰点头,“不要白不要。他们楚家巴结官府发了大财,又靠了楚奶奶的名气,在武林中也大有身份。这样的竹杠不敲,你去哪里敲?” 郦逊之想着心事,没有答她。雪凤凰自顾自挑着,继续说道:“你别小气,就算他们替你付我酬金。我这人平日吃得很好,住得也好,你虽然做了什么官,可朝廷的俸禄能有多少?出门做事总要求人,官大不一定有用,有时还是这些东西好使。” 郦逊之知道她说得有理,见她挑了一件首饰,笑得越发妩媚,手忙脚乱地抱了一把,放入怀中。他摇摇头,好笑地道:“你竟穷到这地步?!”雪凤凰连连摇手:“哎,这和穷不穷无关,难得有这样的好事,自然不可错过。不过如今成了白送,好坏也分不清了,均是一般可爱,只好照单全收咯。你要顾面子是不是?” 郦逊之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叹气,“我有点后悔。”雪凤凰道:“不用后悔,以后用得着我的时候,你就知道今日不冤了。”她的眼光又瞟到了别的东西上。郦逊之笑道:“但愿如此。小佛祖真该打,他怎么不告诉我,你这么让人头痛?” “你竟敢想打我师叔?”雪凤凰瞪大了眼,跃跃欲试,“最好打得狠一些,省得他把什么本事都教给别人,让我上哪里都遇到对手!”郦逊之忍了半天,还是笑出声来,“你和你师叔都很对我的胃口,坦白爽快,是性情中人。对了,你见过金无虑吗?” 雪凤凰漫不经心地道:“当然见过啦。他和我齐名,总该瞧上一瞧,是不是真有这资望。我想对他下手来着,不过给他看破了。”郦逊之道:“有没有吃亏?”他似笑非笑,好像很希望听到他预想的答案。 “我不至于这么差。”雪凤凰捶他一下,“你就想看我的热闹,心眼太坏。”她到底天生敏感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内屋稍有动静,就移好了目光守候。楚少少换了身打扮,和老板一起走来,雪凤凰一眼把他看了个仔细。 说实在的,他比郦逊之可神气多了。雪凤凰不觉多看了两眼,这就是北方第一大户少爷的气派。她回头重新看郦逊之,长得不比楚少少差,甚至更加英武,可平和有余张扬不足,要是一直有想打小佛祖的神气就好了。虽然郦逊之有时挺傲气,怎么就和楚少少不一样?雪凤凰想着,找出了解释:楚少少的傲气是天生的,郦逊之的傲气是被逼出来的。真奇怪,他堂堂一个世子,怎么还压不过一个平民百姓。 她心里念头转个不停,在一边反复比较两人。 莫说雪凤凰一个女子喜欢楚少少的长相,就连郦逊之初看他时也略感意外。好清俊的一个人!这样的相貌绝不像长在一个俗人脸上,郦逊之的恶感不知不觉减退了。相貌不凡者多少会让人忘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,顾盼神飞的楚少少显然做到了这点。 楚少少热情洋溢地约郦逊之和雪凤凰到酒楼一坐,力言要宴请两人赔罪。郦逊之想拒绝,却挡不住他的好客之情,加上雪凤凰凑热闹附和,被两人拖至附近酒肆中。 走进酒肆,楚少少客气地道:“事出匆忙,未免委屈了世子和这位姑娘。”说完后,也不管郦逊之是否要客气两句,丢了个笑容直奔掌柜面前。掌柜显是认得他,慌不迭迎了出来,寒暄一句就大声叫唤伙计,亲自领他们上楼。 楚少少待两人坐定,朝掌柜吩咐了几句,含笑道:“世子刚到敝店,想必也是爱玉之人,赶明儿在下好好地选几块上等的送到府上。今日实在没有预备,让世子见笑了。” 他的热情让郦逊之抵挡不及,却也不怎么反感,微笑道:“楚兄客气,叫我逊之。此次陪雪姑娘去看玉,楚兄不必认真。不打不相识,能和楚兄认识,太客气倒生分了。”此刻的楚少少,好像没先前那么讨人厌。 “哈哈,说得好,说得好。世子……啊,一时还是改不了口。在下岁数没你大,排行十七,人称十七郎,郦兄叫十七郎也可,叫楚十七也可。” 菜肴一盘盘端上,雪凤凰看着龙肝凤胆、莲花肉丝、干炸虾段、黄金彩鱼,越发饿得厉害,催促两人道:“喂,你们两个有完没完?什么兄呀弟的繁文缛节,菜凉了可惜。”楚少少附和,“姑娘教训得是,吃菜吃菜。不过,郦兄在朝为官,礼节必不可免,在下啰唆点也必要。对了,雪姑娘怎么称呼?” “雪姑娘就是雪姑娘了,没有别的啰唆称呼。我是世子的贴身丫鬟,世子和气,没把我当下人,称我一句姑娘。楚公子就叫我阿雪好了。”雪凤凰说到这儿,瞥了郦逊之一眼,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青荷包里脊,“我不客气了。” 郦逊之没料到她会如此表明身份,意外之余,眼光停在她身上暗自感激。 “这怎么行?雪姑娘貌美如花,可谓‘宰相家人七品官’,比寻常的小家碧玉强得多。”楚少少移目看郦逊之,见他凝视雪凤凰,若有所悟,转了个话题,“郦兄的眼光真是锐利,小弟的易容和小伎俩都逃不过郦兄的眼睛。我听说尊驾刚刚返家,过往在外想必有一番非常的际遇。”他没有提及武功的事,言下仍有几分自负。 郦逊之正欲回答,楼下有人大声喧哗,隐约听到什么“走水啦”、“不好了”的叫喊声。不由自主地问雪凤凰:“出了什么事?”雪凤凰飞快地起身,一口咽下食物,“我看看去。”手往二楼边栏杆处一撑,直接跃下了楼。 郦逊之眉头一皱,知道她飞檐走壁惯了,心下只有叹气的份儿。楚少少对楼下发生的事未见一丝兴趣,看到这场景却兀自惊异。“她的轻功很好!是郦兄调教的吗?” “过奖。”郦逊之避而不谈。雪凤凰本事不错,人却张扬,带上她究竟是不是个错误,他也不知道。好在她的确身负绝技,没听说过哪次失手被擒。 楚少少没再说什么,只请郦逊之吃菜。郦逊之隐约地听到有人提到“柳家庄”,心悬了起来,记得江留醉说过住在柳家庄,难道是那里有事不成?楚少少始终注目他的表情,此时将脸凑近,款款相问道:“郦兄有心事?” “哦,没什么。”郦逊之和他相距极近,见他一双眼深似古井,直直地往心里射来,连忙往旁边挪了挪,心竟慌慌的,“我没事。”按下眼神,回想起楚少少老成而天真的笑容,既像洞悉一切,又仿佛未谙世事。奇怪,这位楚少爷倒和龙佑帝有几分相似。 楚少少撇下他,自顾自地道:“郦兄对雪姑娘不一般。”他语气里有别样的意思,郦逊之哑然失笑。这时眼前人影一闪,雪凤凰嘻嘻一笑坐回原位,“猜猜出了什么事?”却不忙说,双箸如飞,往口中填菜。 郦逊之问:“柳家庄着火了?” “咦?你的耳朵可真尖,是柳家庄出事了。”雪凤凰含糊地对郦逊之道,咽下菜歇了口气,“正烧着呢,据说整个庄园烧起来了,好像有人打架,不晓得什么缘故。” “柳家庄在哪儿?” 楚少少奇道:“郦兄想去看热闹?”郦逊之点头,楚少少道:“就在东门外,很好找。”他一脸殷勤,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。 郦逊之站起身,雪凤凰叫道:“吃完再走也不迟!”郦逊之道:“只怕等你吃完,什么都烧完了,有什么好瞧?”提步往楼下走。楚少少拦在他面前,“郦兄当真要去,我奉陪如何?”郦逊之摇了摇头,“多谢美意,今日已经太叨扰,以后再说罢。阿雪,我们走。” 雪凤凰恼火地盯了一眼热腾腾的菜,没奈何地站起身,想了想,夹起一只较小的龙眼鹌鹑,捏在手中。楚少少道:“郦兄莫急,我向掌柜的借两匹马,两位可到得快些。”转身飞速下楼。 郦逊之望着雪凤凰道:“你的胃口真好。”雪凤凰扮个鬼脸,几口消灭了那只鹌鹑,用丝帕拭净手中的油渍,悠悠地道:“哼,你想饿死我可不行,吃顿饭都匆匆忙忙,难道想去救火?” “我怕我的朋友会在那儿。”郦逊之说完,匆匆下楼。雪凤凰看了一眼满桌的好菜,只得跟了下去,拍拍他,“喂,看在你为朋友的分上,不和你计较,晚上我可要安安静静地吃顿好的,不许你再吵我。”她靠近他,在他耳边低语道:“我不是你的丫鬟,别亏待了我。” 郦逊之笑道:“我明白。”这当儿楚少少正走过来,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俩的亲密样,待了片刻才迎上前,“马就在门外,路上小心。”郦逊之言辞诚恳地道:“十七郎,多谢。”楚少少不由心喜,“好说好说。改日一定上门拜会,后会有期。” 两人出门上马,直奔东门而去。郦逊之知道江留醉可能未回到柳家庄,但是,身为武林十三世家之一的柳家庄,在京城的地位也算不一般,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?他十分好奇。 “你认识柳家庄的人么?”郦逊之在马上大声问。双骑自街巷间如飞鸟掠过,街面嘈杂热闹,说得不大声还真听不见。雪凤凰叫道:“老爷子柳行云、大公子柳亦杉、两位小姐柳若絮和柳如焉都曾见过,不过他们可认不得我。” 转眼驰过了两条街,郦逊之大笑,“是不是有很多人,你认得他们,他们不认得你?”雪凤凰得意地道:“对极了。不然我没动手,人家先提防我,岂不是难上加难?要是人人都认识我,就得易容出门了,我花容月貌,往脸上涂那些东西,亏大了。” 郦逊之一笑,和雪凤凰在一起,他感到回到了从前的日子。比起和龙佑帝相处,更加感受到此刻简单的心境是多么愉快。 穿过几条坊巷,东门在望,眼见得浓烟漫天直冲云霄,烧得甚是厉害。郦逊之再看雪凤凰,开心地张着嘴,眼都直了,把马鞭舞得飞快。他摇头想,她的岁数虽比他大,却仍像小孩子。 两人快马加鞭出了城门,城外人流密集,从四面八方流向柳家庄,两人和马仿佛被厚厚的棉被包裹在内,动弹不得。柳家庄内一片红艳艳的火光挟着四散的黑烟,如魔神斗法,隐约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。 一日之内,这是郦逊之第二次看见火光冲天。吞噬一切的火焰傲慢地舒展它的手臂,把希望捏在手里,尽情撕毁。目睹火焰熊熊燃烧而人无能为力,郦逊之在遥望的那刻有着不为人知的感慨。 他很想凑近瞧个仔细,无奈人流缓行欲速不达,只能慢慢顺着人流前进。 柳家庄门前聚满了好事的人群,指指点点像有喜事似的热闹非凡。不少人端着水往庄内赶,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。庄内忽然飞起一条黑影,蹿上了一座楼阁的屋顶,郦逊之心念一动,脚在马镫上使劲一踩,整个人自马背上腾越而起。他一路踩着路人的肩往柳家庄而去,动作甚是迅疾。路人虽被踩了一下,却并不自觉,直到看到有个人会飞似的在众人肩上而行,才意识到做了垫脚石。 雪凤凰看他径自走了,嘴中嘟哝道:“哼,真当我是跟班不成?管也不管就跑了!”只好跟过去,从众人头上掠过。这回众人有了提防,尽管不可避免要做垫脚石,那句喝骂却逃不了。一时间,十来人骂开了声,惹得雪凤凰心头火起,身到柳家庄门口时回转头来,扬手就是一把暗器。 她的暗器颇为奇怪,似沙非沙、似粉非粉,洋洋洒洒一大片,状若黄土飞满天。她撒完暗器,哼着小曲进门找郦逊之的踪迹,身后“阿嚏”“阿嚏”的叫唤不绝于耳。庄内噼噼啪啪的火声,竟挡不住这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声,雪凤凰心中得意,冷不防和一个急匆匆救火的人撞了一下。 “哐啷”一声,木盆落地,淋了她一身的水。 “喂!”雪凤凰大叫,衣衫尽数湿了。那人连声赔不是,赶着打水去了。雪凤凰暗叫倒霉,好在近处火势甚大,烤得人暖暖的,虽是冬日也不觉冷。她东张西望,除了端着水具在救火的人外,庄内没见异样。“不是说有人在打架么?人呢?” 她语声刚落,瞥见东北角落里有四五个人围在一处。待走近了,见一女子卧在地上,脸色惨白,正是柳家庄二小姐柳如焉,身边两人是柳亦杉和柳若絮。雪凤凰念头飞转,“好家伙,竟然烧了柳家庄,还伤了二小姐,这梁子结得可不小。” 正想着,身后忽有人拍了一下,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:“她伤势重么?”回头一见,郦逊之喘着气,问那个她不认识的少年。那少年正是江留醉,见到郦逊之十分欣慰,忙道:“我不晓得,二小姐晕过去了,看不出伤势深浅,要是花非花在就好办。你怎么也来了?” 郦逊之道:“我听说柳家庄出事,怕你在这里。”江留醉摇头,“我迟了一步,在城里听到消息才过来。”他把郦逊之拉到一边,低声问道:“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,连累了他们?”郦逊之想了想道:“你是说那帮追兵?他们以前对付你没这么狠毒,我倒觉得这手法……” 他忽然停住了,江留醉接口道:“和大理寺一模一样。” “不错。”郦逊之刚说完,雪凤凰耐不住凑过来问:“公子,这位是……”郦逊之忙道:“忘了让你们认识。江兄弟,这是……阿雪姑娘。阿雪,他是我的朋友江留醉。”雪凤凰道:“幸会幸会!你知道伤她的人去哪儿了吗?不是说这儿打起来了么?怎么一个人影没瞧见。” “我来时那些人已经走了,柳家兄妹都受了伤,柳行云老爷子和夫人今日恰好出远门,就靠他们三兄妹和几个武师应敌。据说来人很有两下子,才不过三个人,就打得这儿一片狼藉。好在有个蒙面人打退了那三人,不然,听亦杉说,他们恐怕性命不保。”江留醉回头望了柳家兄妹一眼,柳若絮呜呜哭了起来。 “我进来时看到一个身材纤瘦的黑影,可惜迟了一步,让他跑了。”郦逊之指向西北方,遗憾地道。江留醉摇头,“你弄错了,那是柳家的救命恩人。不过,他的形迹很奇怪,打退了敌人就走,而且始终蒙面,不肯露出真面目。” 郦逊之望望眼前完全处于火海的柳家庄,心中疑团尽起。他朝众人走过去,柳亦杉见他是江留醉的朋友,便让了让。柳若絮红着眼,左手按着右臂上的伤口,忍痛问:“留醉哥哥,你知道如焉她怎么了吗?为什么还是不醒?” 郦逊之俯下身道:“让我看看。”拿起柳如焉的右手诊脉。“不妨事,她气力不济,一口气喘不上,歇会儿就好。”顺手推了她几处穴道。 柳如焉悠然转醒,睁眼便是一句:“爹爹救我!”柳若絮握住她的手,又是笑又是哭,“好了好了,你总算是醒过来了,醒过来就好!”柳亦杉向郦逊之道谢,郦逊之摇摇手,朝江留醉使了个眼色,便起身告辞。柳氏兄妹称谢不迭。江留醉的行李烧了个一干二净,只好随郦逊之而去。 道别了柳氏兄妹,江留醉、郦逊之和雪凤凰三人出了柳家庄的大门,门口看热闹的人依旧没有散去,有说有笑有惋惜有嗟叹。好几人揉着红红的鼻子,看到雪凤凰出来,纷纷躲到一边。雪凤凰心中好笑,却听郦逊之玩笑道:“你怎么跟我进来了,我指望你看马呢!” 雪凤凰生气道:“你真把我当丫鬟?姑奶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我不是来听你使唤的!我记下了,错过三次,欠你的就算还清。到时我想走就走,天王老子也拉不住。”她出得门来,被风一吹,身上犹湿,不由瑟瑟发抖。 郦逊之被她一阵抢白,愕然道:“我可没怨你,这马是借来的,我以为你会帮我看好。”见她俏脸通红,换了口吻道:“是我的不是,不该怨你。你怎么弄得一身湿淋淋的?快找个地方换过衣裳,冻出病就糟了。” 雪凤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想到刚刚过捉弄别人,此刻轮到现世报,又不高兴。“这么多人,马也没了,上哪儿去?”郦逊之道:“我家就在左近。这里人多,沿墙走应该能快些。”他指出一条路来,三人顺着墙根走了一阵,总算挤出人群来到城门边上。 等三人回到康和王府,郦逊之交代仆役准备沐浴之物,又备了一套新衣给雪凤凰换用。趁着仆役忙活,叫了各色玲珑的糕点给她尝新。这一招果然有用,雪凤凰一脸不耐抛至九霄云外,一面吃一面叫好道:“你家厨子有两下子,今晚有口福了。” 见江留醉在一边干坐,雪凤凰空出嘴来,招呼他道:“你是他兄弟?” “是啊,我们虽然认识不久,却极投契。阿雪姑娘是……”江留醉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,和郦逊之说话如此不客气。 “既然不是外人,可得说真话。我叫雪凤凰,和他有几分渊源。不过,”她瞥了郦逊之一眼,见他聚精会神地听下文,嘴上依然逞强道,“当着外人我说是他丫鬟,是给他面子,哼,其实任他是谁,想差动我除非天地翻个过儿。你也不能吩咐我做这做那,不然我连你也不放过。” 江留醉喜出望外,连忙笑道:“芳驾说哪里话,我早就听说过名盗盛名,今日一睹芳容,是我的荣幸,怎敢差阁下做事?阁下有什么吩咐,江留醉自当从命。”他最爱交的朋友就是三教九流的性情中人,雪凤凰快人快语,正对他的性子。 雪凤凰听了大为得意,左手正拿着一块红豆糕,却也顾不得,朝江留醉摇了两下道:“你别叫我芳驾啊、阁下的,我出道比你早,算来是你的前辈……”说到此处见郦逊之眼中含笑,她是聪明人,自然点到即止。如从东海三道算起辈分,她是郦逊之的晚辈,吃亏的还是她,忙道:“我一个姑娘家,你把我叫老了,耳朵可不受用。你叫我阿雪或雪儿都成。若叫雪姑娘叫顺口了,在外人面前就不好遮掩。” 郦逊之此时插嘴道:“委屈你了。”雪凤凰撅嘴道:“话说得漂亮未必心诚,你只要待我好些,我又不是刻薄之人。好啦,不和你们聊了,水开了没?我都冻坏了。”郦逊之让婢女领她去沐浴更衣,雪凤凰临走挑了颗糕上的草莓,边嚼边去了。 郦逊之待她一走,拉江留醉坐下,问:“你在大理寺有何收获?”江留醉道:“我只知大理寺因失银案与京都府不和,大理寺力主严惩嘉南王,想把嘉南王一齐拉下马。但京都府那里,金无忧一心想彻查到底,主张没有证据不可拿人,便把传嘉南王进京之事给阻下了。” 郦逊之点头,想到金无忧不知去了嘉南王府没有,暗自为南方的形势担忧。由此想到红衣,忽地浑身一个激灵,蓦地拿出那枚天宫灵符,道:“如果谢红剑、嘉南王和红衣是一伙,劫走燕郡主的人又是谁?除非,那是他们合伙做的一场戏?”若是如此,谢红剑就是故意让红衣现身,好在皇帝跟前安排人手。 江留醉想起小童的一句话,他说过,取信燕飞竹的信物根本不用偷。他是在暗指什么?若真是嘉南王交给蓝飒儿的,何苦再去请如影堂的人来保驾?难道是为了欲盖弥彰? 他说出想法,郦逊之百思不得其解,想起早间小童下毒之事。“记得小童说过,他下毒是为了让你一日不能运功,难道他事先知道柳家庄一事,怕你襄助,故意让你暂时失去功力?可是即便你内力不失,也未必正好在柳家庄,何苦防患于未然?” 江留醉道:“这人始终古里古怪,透着邪气。有件事我很担心,那几个天下闻名的杀手都参与了此事,能请动他们的人并不多。”郦逊之明白他的意思,怀疑的主谋里添了嘉南王,实在出乎意料,斟酌了道:“嘉南王虽有可疑,我总觉得他的嫌疑少于另一个人。” 江留醉听到这里,自然明白他说的是雍穆王,也不附和。 郦逊之继续说道:“如果是嘉南王监守自盗,他一定瞒过了郡主,郡主以为她父王有难才会私自离家。嘉南王将信物交给蓝飒儿,让她一路护送郡主到京,但却不想让郡主查到什么。他特意找如影堂的人付了保金,让如影堂派人保护郡主。正巧路上郡主遇见你我,蓝飒儿怕到京城后夜长梦多,就在近京城之地劫走了郡主。” “若真如你所说,我就不必继续找郡主的下落了。” “不,找到了郡主,很多事就顺理而出。也许是天宫主谢红剑一人所为,和嘉南王并不相干。不过,不论谁是主谋,如果金无忧一无所获,他们何必杀他?我想,也许那日金无忧救你后,发现了什么秘密。” “也许他在见我之前就已经发现了。”江留醉顺口说道,说完惊了一惊。究竟会是什么秘密?是不是他那时已在怀疑嘉南王? 第十章 玄机 黑衣人如燕子般掠过柳家庄的屋顶,在寒风中薄似一片秋叶随风轻荡。甩掉郦逊之的跟踪后他依旧不停,急速行进了许久,直到出了柳家庄的领地,步子方缓下。在庄外的一块荒地上他终于停住,静了一会儿像在等人,左右顾盼,突然开口道:“你们出来吧。”说话时嗓音沙哑不清,好像老者口里含了枚枣子。 一阵冷笑之后,走出三个黑影,同样蒙着面,其中一人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竟敢坏我们的事?”黑衣人挺直了胸,一双亮晶晶的眼扫过三人。他依然哑声道:“你们没猜出我是谁?” 原先说话那人道:“伤情,是你?你不加入就罢了,怎和我们斗起来?”另一人是个女子,叫道:“他不是伤情,伤情没这么瘦!你到底是谁,为什么会伤情的诗词剑法?” 黑衣人嘿嘿一笑,手中的剑挽出一道弧光。“诗词剑法很了不起么?”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。他们原本以为伤情来了,才给他面子退出柳家庄,反正大事已成。后来又觉可疑,便跟着黑衣人出了庄。 那女子又道:“既然他不是,别跟他啰唆,杀了他!”正欲上前,黑衣人哈哈大笑,“无命人、销魂手,你们三个一起上吧,我不会再手下留情。” 无命人和销魂手虽不如失魂、伤情、红衣、小童、牡丹、芙蓉六大杀手名声动天,却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杀手。无命人是一对双胞胎兄弟,两人见他喊出姓名,惊疑地互视,其中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人忽道:“看他是谁!”背后的剑呛啷一声出鞘。另一把剑心有灵犀,相应而出。 两人的剑嗜血如命,人称“血剑”,据说血剑遇到想杀之人,会出现一道清幽淡雅、宛若眉批的“饮血痕”。一般人难以看到这致命的血迹,也就无从察觉血剑的杀气,于是血剑便在瞬间如蛟龙吸虹般夺去人的性命。 双剑上流动着一层红光,隐隐淡淡,如红晕般倏现倏灭。无命人并肩直立,比剑更挺。销魂手则站在两人的斜前方,双手交合,于胸前开出一朵绚烂的金钩菊花。她的手,美若朝阳下摇曳的鲜花,也是天下闻名的利器。 杀气,慢慢从血剑的笑容上流出来,慢慢地从菊花的香吻中渗出来。 黑衣人的长剑引颈而啸。剑是寻常铁器铺买的,样子不差,却绝非杀人之剑。这把剑没有杀气,像个慈祥的老奶奶,见了顽皮的子孙,总会疼惜地假意骂两句。 长剑清脆地击在血剑上,似老奶奶笑着拍打着两个孙儿的手心。 血剑疾退。 仿佛老奶奶此时看到孙女偷偷摸摸藏到身后,故意装作眼花。孙女还小,大着胆子去蒙老奶奶的眼。那菊花在袭来时,奇香醉人,令人魂魄欲飞。老奶奶人虽老了,身心并不糊涂,往旁一挪,就闪过了孙女,顺便将手一勾,扣住了孙女的手腕。 一袭不中,千瓣菊花如惊鸿展翅,散将开来。血剑与菊花,落到丈外,盯着那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剑,眼中有不甘。杀气,在挫折里犹疑成了畏惧,如猛虎见了新奇巨大的怪兽,磨砺着四爪徘徊,进退两难。 黑衣人再开口时,沙哑的嗓音在三人听来多了种不可抗拒的威严。 “你们还想再打?” 无命人异口同声道:“阁下究竟想干什么?” 黑衣人嗤地一笑,嘴中轻轻飘出“可笑”两字,道:“杀手放火劫财,又想干什么?” 销魂手不耐烦地将手一挥,语气里添了坚定,“不能让他坏我们的事,和他拼了!”双手错开,竟隐约有金石之声,向黑衣人面前探过来。 黑衣人喝道:“不知死活的东西!我就以‘浣溪纱’让你们知道厉害!”剑花忽暴涨几尺,似狂潮骇浪,把那朵菊花掩了个密不透风。黑衣人悠闲地吟道:“蓼岸风多橘柚香,江边一望楚天长,片帆烟际闪孤光。” 无命人对视一眼,血剑嗷嗷叫唤几声,已是饥饿难忍,当即毫不犹豫地扑去。黑衣人长剑一带,划出天上银河,顿时繁星似锦,千颗万颗跌落人间,血剑不觉陷于万丈红尘之中,无法脱身。 黑衣人哈哈笑道:“你们以为我会念完同一首词?错了错了,我偏让你们多吃些苦。这一式就叫‘雾柳暗时云度月,露荷翻处水流萤,萧萧散发到天明。’”长剑轻挑两下,蓦地里掀起惊涛骇浪,浪过处,风过处,无命人躲闪不及,蒙面布俱被揭开。两人露出了真面目不算,发髻也被刺得松散,果然是所谓“散发”。 无命人均是一脸沮丧,看上去有些凶恶的面容也和气了,添了苦恼的和气。销魂手仍不服,菊花嘶嘶吐香,熏人欲晕,犹如舌间长了利刺,朝那人舔去。黑衣人向后退了几步,笑道:“还是送你一句词作回报——弄影西厢侵户月,分香东畔拂墙花,此时相望抵天涯。你看如何?” 长剑分香弄影,菊花抵不过岁月,终于消尽盛气,褪去金装,没了颜色。销魂手双手不知怎的竟贴到了长剑上,如遇火灼,痛彻心扉,尖叫数声方才止住了,避在一旁再不敢说一字。 无命人瞧她的架势,必是受了什么苦,可手上一星半点伤也看不出,不知道黑衣人如何使的招式。伤情的诗词剑法本是天下闻名的绝招,此人运将起来,竟不比伤情差一丝一毫,只一招“浣溪纱”已惊天动地。三人心下均觉大惧。 黑衣人提剑,悠然问:“你们为什么要放火?”无命人眼中惊惧更甚,默不作声,销魂手忍痛道:“我们收了银子,不能说出雇主,阁下手下留情。”那人道:“哦,谁手下留情?我本不想找你们的麻烦,是谁死缠不放?你们如此口紧,倒忠心得紧。” 销魂手道:“阁下既会诗词剑法,和伤情必有渊源,请看在伤情的分上,放我们走吧。”语意谦恭,和起先大不相同。 “伤情?你们和伤情很熟么?”黑衣人剑犹在手,昂着头,跃跃欲试。 销魂手不觉发颤,说话不再流利,“阁下莫再问了……” 无命人忽然同声对她道:“多说无益,你要命就闭嘴!”两人说完一言不发。销魂手顿时没了声,只是身子抖得越发厉害。 黑衣人长叹一声,收了剑,温言道:“你们走吧,我不想杀人。”那三人闻言也不答谢,说走便走,朝荒地外疾撤。黑衣人望着他们奔驰的背影,忽然加了一句,朗声问道:“失魂还好么?” 三人的身形几乎都在空中停了一停,像撞上了一堵墙,然后纵步如飞,跑得更快了。 黑衣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。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,他的影子只有脚下一圈,人显得更为纤瘦。四下无人,一只小鸟扑扇着飞到他头上,东张西望。黑衣人微微一笑,身形微动,小鸟刷地展翅飞开,在空中剪出一条弧线。等它飞不见了,他噗的吐出一个果核,清清嗓子,往城里走去。 到城门口,他摘了头上蒙脸的黑布,年纪只有二十余岁,两眼冷而有神,却不大移动。进了城,他直直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,要了一间上房。一进门,吩咐伙计打水洗脸。伙计端来木盆,他付了赏钱,嘱咐伙计不必再打扰。关上门,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,倒了些汁水在木盆里。 木盆里的水一时全变了颜色,漾出一种嫩嫩的黄,像下锅便起的鸡蛋,用筷一戳,蛋黄汩汩流出。他捞起盆里的洗脸布,拎住一角转起圈来,直至整个盆里均匀地散布了那种嫩黄色。 他吹了声口哨,欢快而顽皮,俯身将湿布细心地往脸上抹去,由上而下,每抹一下就再浸一次水。另一张脸显了出来,皮肤细嫩光滑,双眼多了慧黠与灵巧。 黑衣人,居然是花非花。 她刚卸妆完的样子和任何一个年轻好动的少女没什么不同,没了在人前的稳重。抄起镜子往眼前一摆,认真看自己的模样,右脸上有一块东西没洗净,像疤似的贴着。她笑起来,一边拿着镜子,一边一点点将它擦去。左看右看没毛病了,才放下镜子,低头打量一身的装束。 花非花手一扯,黑衣应声而开,露出里面的女儿红装。她忽然兴起,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:“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,宝簾闲挂小银钩。”镜中的容颜兀自在桌上笑着应和。 她把一切打扮停当,想起刚才的一番遭遇,有了主意,自言自语道:“该去吃点东西。咦,出柳家庄时,好像看到郦逊之,他难道也爱管闲事?”她开窗倒去残水,想了一想,索性从窗中钻出。穿到外面,仍有一面高墙挡着,双足一点,掠到客栈之外。 找了家饭铺,随便叫了些饭菜,几下吃完。付了账,朝十分楼走去。白天的生意并不热闹,远远地看见十分楼前空荡荡的,没什么人影。她瞥见对面有一家茶坊,心想左右无事,不如吃些茶,等上两个时辰就该进去了。 余光瞥见十分楼的门关着,她以为看走眼了,转身再看,果然大门紧闭,难怪门庭冷落。 她查看半晌,未见有何异样,径自上前拍门。过了片刻,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精瘦妇人打开门,见她是女子不由一愣。花非花抢先道:“这位姐姐请了。我来找我大哥,他昨儿进了这里,到这会子还未回去。娘叫我来喊他回家去,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呢。” 那妇人听她喊“姐姐”,眉眼大见柔和,笑道:“小姑娘莫急,你大哥姓什么,我进去问问。”花非花道:“谢谢姐姐,我大哥姓李,长得很高,姐姐一认就能认出来。对了,姐姐,怎么今日不开门?这里不是很兴隆的么?” 那妇人本欲回身去问,听她这么一问,干笑了两声道:“小丫头懂得倒多,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。”说了这句,突然打住了,敛了和她取笑之心,“今日出了事,这十分楼可能要换主人了。老板娘可找到好出路咯。”话到这里又停了,自觉说得太多,望了花非花一眼,“你等着。”便朝里面走去。 花非花回味她的话,不明就里。过了一会儿,那妇人回到门旁,语气里添了不耐道:“没有姓李的大爷,你会不会弄错了,你大哥是往十分楼来的?再去别处找找。” 花非花谢过妇人,仍走到那家茶坊里,叫了一壶加杏的毛茶。茶博士上了茶,被花非花叫住,问:“对面可是十分楼?”那茶博士刚才见到她去叫门,不知何以仍有此问,便道:“你一个姑娘家,问这个做什么?” 花非花眼圈一红,露出无限辛酸的样子,低下头吞吐地道:“不瞒大叔,我是去找人。我一位同乡姐妹前日被卖入那里,想见她一面,却见不着。不知她如今是死是活,境况怎样。我和她很是要好,实不愿意……”茶博士同情地道:“既是进了那种去处,你是见不着她了。还是自个儿小心些,最近世道又乱了,顾着自个儿要紧。” 花非花掏出块帕子,拭了下脸颊,楚楚可怜道:“多谢大叔良言,不过,我想凑些银两,把她给赎出来,就是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放人。”茶博士上下打量她,摇头叹息道:“你若凑不了多少银两,还是莫去找事的好,十分楼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,有几个王府的人撑腰呢。就说今早,雍穆王府的人就请走了老板娘和一位姑娘,听说是这个月的花魁娘子,浩浩荡荡地把人给接去了。看来金世子要有位侧妃了,十分楼在京城的地位可就抬得更高了。” 花非花愣了愣,眨着双眼问:“大叔说什么?王府的人居然肯娶青楼女子?” 茶博士一副“那当然”的表情,挑着眉道:“谁说不是呢?再说,雍穆王府的人,自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皇帝老儿都管不着。要说那花魁也是福气,你那小同乡若有她那般好运,此生可不愁了。你不必替她操心,像十分楼这种地方,最能遇上达官贵人……”花非花似信非信地点头。又有客人叫唤,茶博士道:“你慢用,我招呼去了。” 妇人和茶博士的话都似藏有玄机,花非花托腮细想,心底有些糊涂,一时理不出个头绪。在茶坊里耗了一阵,想不出所以然,便提步往金王府而去。路上想到江留醉和郦逊之两人尚且不知出了变故,她停住了脚步,自言自语道:“奇怪,似乎有人知道我们的心思。” 临近京城时劫走燕飞竹,在江留醉、郦逊之和君啸的食物里下毒,火烧大理寺证物房,接走若筠和秋老板,诸如此类事事机先。她不服气地想,好在赶上了柳家庄一事,没让他们伤了柳家兄妹的性命。她的嘴角溜出一抹笑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就等着瞧吧。 在花非花往金王府去之时,京城另一处地方正有一双眼睛透过小孔,朝一间屋子里看着。看了片刻,那人对一个妇人道:“她怎么样?”妇人道:“先是高声质问了一阵,后来没说话,一直安分地坐在那里。”那人道:“吃东西了吗?”妇人道:“始终犟着不肯吃,倒是喝了些水。”那人点点头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 那人推开房门,走了进去。屋内锦被罗衾,全是富贵人家用物,桌上四盘可口小菜和一碗米饭俱已凉了。一个少女听到动静回头,一双眼有些红肿,神情仍不失高贵。那人朝她欠了欠身,打趣道:“燕郡主好啊,我来给您请安。” 燕飞竹冷冷地移开目光,并不理会。那人继续道:“姐姐莫非不记得我了,你说要做我姐姐,才过几日就全忘了?”燕飞竹身子一抖,死死盯住他看。那人轻轻笑着,浑不在乎地道:“在下江湖人称‘小童’,姐姐既是自己人,叫我什么都行。” 燕飞竹咬着唇,前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,她心存怜爱的那个叫“许安康”的少年,竟然是闻名江湖的杀手小童。被他如此戏耍,她气得两腮飞红,见他走得极近,一怒之下骤然出掌。 小童早知她心意,身形甚是油滑,眼见掌要触到身上,忽地腾开了数寸之地,伸手紧紧抓住了燕飞竹的手腕。她使劲拔了几次,难以把手抽出,泄气冷笑道:“放开你的手!” 小童笑嘻嘻道:“姐姐想打我,何必自己动手?”拿着燕飞竹的手,轻轻拍打自己的脸。燕飞竹嫌恶地撇过头去。小童松开她,嘴角翘着微笑道:“不吃东西可不好,你看,你一点力气都没有,打架打不过,想逃也逃不远。”两指一夹,拣了一块鸡肉,在鼻间嗅了嗅,“好香!油而不腻,火候恰好,可惜冷了。姐姐若有胃口,我叫人去热一热。” 燕飞竹道:“免了。”小童靠近她,柔声道:“姐姐若生了病,我们如何向王爷交代?”燕飞竹厉声道:“你们还敢见我父王么?”眉眼间恢复了冷然的神情。小童笑而不答,燕飞竹道:“只怕你遇上了他老人家,天下就再没‘小童’这个名字。” 小童点头拍掌:“说得好,天下原本就没‘小童’这个名字,这是别人叫的绰号,有来就有去,我换个新鲜的名儿也好。”他越是满不在乎,燕飞竹越是生气,然而又打他不过,当即劈手将他推崇的那盘烧鸡朝地上掼去。 小童眼尖脚快,单足一伸,稳稳地用脚面接住了盘子,他从容笑道:“姐姐的脾气未免太大,既不想吃,我就撤了这些菜,省得姐姐烦心。姐姐的性子急了点,需知接姐姐来此,是王爷的意思,我们不过是替王爷办事,何必气坏了身子?” 他俯身拿起菜盘放到桌上,转身欲走,燕飞竹挡在了面前高声问:“你说什么?是我父王叫你们绑走我?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小童道:“郡主姐姐说错一字,我们没有绑你,是请你来此地。蓝飒儿给你看的信物确是从府上来的,我们是自己人,可惜郡主好坏不分……算了,身子是你自己的。” 燕飞竹大声道:“我可不信你的花言巧语!你们存心不良,分明想绑走我威胁父王。”她坐回床上,一下揪紧了锦被,斩钉截铁道:“我决不上你的当,不能害了父王。”小童笑道:“好啊,好啊,郡主请便。”他走到门口,喊了个妇人进来收拾盘子。 燕飞竹想借机冲出门去,怎奈他正站在门口,没有机会,门窗俱为铁制,无法脱身而出。小童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什么人,只见他笑意更浓,朝那人喊道:“伊人影飘,这里有个麻烦,你过来一下。” 燕飞竹不知他叫来了谁对付她,目光停在门口处等着。一片红色亮进了她的双眼,红衣,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,他像火似的烧进来,整个房间里顿时多了份奇异的生气。燕飞竹记起他的手段,怔怔地盯着他不语。 红衣的脸冷得像冰,却同时可以发光发热,烧出人心底的热情。燕飞竹发觉自己不觉盯了他良久,连忙移开目光,板脸凝视一旁的空地。 那片红色里有双锐利的眼睛,朝房内看了一眼,对小童道:“你去看看回来的那三个笨蛋,这儿交给我。” “他们回来了?事情如何?” “我懒得问。”他说完,一步踏入房中。燕飞竹立即站起,警觉地注视着他。 小童拍拍他的肩,丢下一句话:“她再不吃东西,就要饿死啦。”放心地离开。 她看了他几眼便想移开目光,那眼光让她发慌。红衣也不说话,在一张凳上坐下,只拿眼神扫来扫去。 “我该称呼阁下‘伊人影飘’,还是‘红衣’?”燕飞竹不得已地问,感到自己必须说话。问过后她才发觉实是心中害怕,不敢提他们绑架之事。堂堂郡主决不能露出惧意,想到这里,她努力平定内心的紧张。 “叫什么都行。”他静静地道,“伊人影飘是我的名字,红衣是我的绰号。”他说完便没了话,似乎并不爱多说,能讲这几句已是例外。 也许是两人之间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,加上他一直安稳地坐定,她狂跳的心渐渐平静,又坐下,直着腰身问:“小童说,是我父王请你们带我到此,是吗?” “是就是吧。” “这是什么话?若真如你们所说,我该是客,为何把我困在此处不见天日?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?” 伊人影飘并不回答,却说道:“你很久未进食了吧?我让人再做,你一定要吃东西。”喊人再去做菜。燕飞竹见他独断独行,不由提高了嗓门,“你不老实地告诉我发生的事,我就不吃!” 伊人影飘看着她,淡淡地道:“是么?你不吃,我就揍你。” 燕飞竹闻言跳将起来,怒道:“你说什么!”说完不觉往后一退。她聚集体内的真气,无奈早中了酥骨散施展不出。燕飞竹自忖不是红衣的对手,不想无故受辱,心下着急地寻思对策。 “若饿死了你,如何向嘉南王交代?”他依然神情淡漠。 “真是我父王请了你们?”燕飞竹倚着床架再次坐下,一阵心灰意懒,像耗尽了全部力气,苦笑道:“你们到底想如何?” 这两天她无论如何生气,见到的总是逆来顺受的下人。她们并不和她搭话,任由她一个人在房内,把砸烂的东西拿出去换新的进来,一点脾气也无。等她发泄完了,面对四面空墙再也无力纠缠。 “你不太相信人。”伊人影飘忽道,用冷冰冰的眼睛打量她。燕飞竹忍不住回望着他,依稀从那黑漆透亮的眼底至深处,看到有别于冰冷的一点暖。她忘了回答他,呆呆地看着他的双眼。 他看向别处,燕飞竹顿时想起他的话,回应道:“怕是我太相信人,才会有如此下场,身陷囹圄,任人摆布。” 伊人影飘摇头道:“你错了。事情并非如你所想,我们也想护你周全。”他的语气和先前不同。换作他人是这般神情,她一定仍觉冷淡,可因为是红衣,倒算得格外亲切。 “可是,你们杀了我的手下!” 伊人影飘拍了拍手,走进来一个妇人,他轻说了句话,那妇人领命而去。不多时,门口突然现出四个身影,恭敬地道:“给郡主请安。” 燕飞竹大惊,眼见丁氏兄弟和章氏姐妹好端端地站在门口,生龙活虎,绝非假扮。她仔细打量半晌,回想当夜情形,恍如一梦。 这当儿热菜送了上来,扑鼻的香气引出她的饥饿感,燕飞竹盯着饭菜看了几眼,又看看那四人。“丁鼎,这是怎么回事?”她朗声问年纪最长的丁鼎。对方望了望伊人影飘,没有答话,整个人的气势矮了半截,根本不比在嘉南王府时张扬。 伊人影飘挥挥手,四人拱手退下,他转头对燕飞竹道:“你不必问太多,天冷,饭菜凉得快。”燕飞竹仍问道:“你们真为我父王所请?”伊人影飘默了片刻,方道:“你不能见其他人,受委屈了。” 他像个从不违逆人心意的兄长,语气温柔,燕飞竹不由信了几分。 伊人影飘拣起筷子递给她,温言道:“郡主请慢用。”她缓缓接过筷子,想说什么,又不知该说什么。他的沉寂中有股惊人的气势,令她心折,令她心惊,只好依他所说动筷夹菜。 没有丝毫讥讽与不屑,伊人影飘满意地道:“这才乖。”燕飞竹呆了一呆,见他隐隐有笑意,让人惊艳。她匆忙低头,矜持地吃了两口,依旧顾及着郡主的尊严。他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 燕飞竹失神地望了他一会儿,心里竟有见到至亲的错觉。完全没有了杀气的红衣,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和善可亲,她竟对他生不出一丝敌意。伊人影飘发现她的转变,回身添上一句话:“此事事关机密,郡主知道得越少越好。” 此刻在燕飞竹眼里,他那红色的背影不再是冷酷的血色,而是温暖的热血。 她提不起恨意,惧意也遁远了,头脑里混沌弥漫不再作用。吃着吃着,饥饿之感越发排山倒海袭来,腹中有个无底洞等她去填塞。先前执意不肯吃饭实在并不高明,不但被意外惊得手足无措,也是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,燕飞竹有些后悔。 饭菜的香从四面八方包裹起她的无助,她的心情逐渐畅快,宁愿相信听到的都是实话。可是,另一种不安正悄然走近。她努力专心吃饭,不想其他的,然而思绪总被逼到同一个地方。 伊人影飘所谓的那个秘密是父王的秘密吗?难道失银案的真相早在父王的意料中,根本不须她多此一举?她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,茫然放下碗筷,心头涌上说不清的愁绪。 一时间她害怕知道原委,害怕去推算事实。她忽然想起郦逊之和江留醉,他们身在何处?此刻的她,并不想直面他们,太多的不确定令她失却从容。她宁可就此陷落,等待一个结果。 燕飞竹默默地推开碗筷,玉面如霜,慢慢结了冰。 伊人影飘拐了个弯,走进相邻不远处的一间屋子。小童正细察着销魂手的双手,她轻微地呻吟了两声,手上完好无损,显是有内伤。伊人影飘不知就里,见状哼了一声道:“柳家庄也有高手?” 无命人两兄弟异口同声,“不是柳家庄的。” “哦?”伊人影飘单眉突跳,像苍鹰见了猎物张开利爪,眼中掠过一道闪光。他把目光移向小童,饶有兴趣地问:“你看出什么?” 小童扯出一个勉强的笑,不再一派轻松,叹道:“看来这个麻烦更大。对了,她肯吃东西?” “自然。” “还是你有法子,现下这个麻烦也交给你——伤他们的人居然会诗词剑法,这可有趣?”小童吸吸鼻子,耸肩又道:“反正我是糊涂了。” 伊人影飘的眼眯成一线,于缝隙里射出精光,一字一句慢慢地重复,“会诗词剑法?” “是啊,你说卫伤斋的绝招有谁会使?我看,得回去问问他咯。自己人打起来算什么?” “自己人?未必。这套剑法是他所创,却又不曾收徒弟。” 小童忽然想起什么,惊道:“不错。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对无命人和销魂手道:“你们好生休养,这事不怪你们,我会替你们说话。” 三人惶恐地退下。待他们走了以后,伊人影飘悠然坐倒,倒了杯酒,闭上眼尝了一口,舒服地叹出一声长气,“你明白啦。”小童的表情比他肃然许多,干脆利落地道:“归魂向他讨教过诗词剑法。” 归魂身为失魂和断魂的师弟,是灵山大师的关门弟子,为人精通医术,在江湖上和名医弹指生齐名。此人成名近二十年,向来神出鬼没,每次行医模样不同,究竟是老是小,从没人清楚。 “我知道。是他又怎么样?” 小童犹疑了一下,笑道:“既然你这样说,想是自己可以应付,我就不管了。” 伊人影飘嗤笑,“你又来了。” “我是跟班,你拿主意我听着。归魂我没见过,万一打他不过,大好年华就此断送,何苦来哉?起码活到你的岁数,再去见阎王。” “归魂很了不起么?没见过的人你也怕!”伊人影飘看他的眼神又飘飘的。 “嗳,说得对,我就是谨小慎微,才无事一身轻,好端端的活到如今。虽然没见过他,可另外两人你我都是熟的,究竟怎么样也不必多说。” 他言下所指的是失魂和断魂,伊人影飘无动于衷道:“你越说越远,是不是归魂尚不晓得,就被吓回老家,说出去真让人笑话!” “和我齐名很丢脸吧?”小童涎笑。 “贫嘴。” “我倒无所谓,有你一马当先,足可护我。嗯,如果那人真是归魂,你欲如何?” 伊人影飘慢慢喝着酒,慢慢吐出几个字:“和我们作对就得死。”眼中杀气森然而起。小童不觉打了个寒噤,躲开他的眼神,笑道:“你还是那么狂。”伊人影飘看着他,忽然叹了一口气,“难为你,一个小孩子……” “啊哈,你又倚老卖老。我怕的不是归魂的功夫,而是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伊人影飘接口道:“他若使起毒来,当真令人防不胜防。不过你要明白,他一心钻研的是医术,有断魂在,未必就怕了他。” 小童大摇其头道:“药物是救人还是杀人,只是分量有别,你我都是外行。说不定把毒酒当做美酒喝了,还要谢他。那时想等断魂来救,哈哈,只怕早到阴间了。” “早知如此,今日就该你我去柳家庄会会他。” 小童突然说道:“他只用了一招。一招‘浣溪纱’逼得他们三人罢手,你以为如何?” “不愧是灵山大师的关门弟子,很好。”他说得轻慢。 “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?该不是回过灵山了吧。” 伊人影飘的眼里光芒一现,“回灵山?哼,回去过也好。” “卫伤斋去了思故崖,闭门不问,归魂会不会和他一样?” “若是一样,今日就不会来找麻烦。”伊人影飘摊开一双手掌,边看边道,“断魂和卫伤斋是一般态度,他们师兄弟三人各走各的,不是很好?一左一右一中,尽被他们占全了。” “你是说,自己人要打自己人?” 伊人影飘依然看着手掌,似乎有看不尽的心事,“你糊涂了,归魂几时是我们的自己人?他救人,我们杀人;他行医,我们送终,始终是天壤之别。不知是杀人的功夫好呢,还是救命的本事厉害?” “无论如何,他是灵山大师之徒。你我在灵山住过,总该顾念些香火情。” 伊人影飘冷冷地瞥他一眼,“你这么爱发慈悲,干吗不做和尚去?真是笑话。” “哎,我不想做和尚,秋姐姐最讨厌和尚,见一个杀一个。再说我是个孩子,你总得让我留着点天良。” 伊人影飘哈哈大笑,“留点天良?相识多年,数你这句话最可笑。我一定会牢牢记住,看你如何积德行善,好到阎罗殿讨个差事做做。” 小童脸一红,露出害羞的神色,让人意识到他本是欢蹦乱跳的年纪。他不甘心地道:“我当然没你有本事,郡主两天未吃东西,让你说几句话就乖了,要是到阎罗殿,阎罗王准以一半天下恭迎。真奇怪,你很少对女人说话,不过要真说了倒都挺管用。” 伊人影飘淡淡地道:“要一半天下有什么用!”说完长长地叹息,小童心一紧,却听他又道:“整个天下我都不放在眼里。”他不愿让小童看到他的神情,很快站起身走到房外。 午后的阳光照得满园暖意。 光秃秃的树干上停着两只晒太阳的小鸟,时不时朝四周张望。伊人影飘吹了声口哨,双鸟扑簌簌惊飞而去,他仰头看着园边的高墙,看着悠悠蓝天,道:“好天气啊。”小童站在门口,怔怔地望着他。 掠过高墙的小鸟找到一处安静的枝梢歇了口气,它们满足于此刻所待之地,红砖碧瓦,雕梁画栋,花花绿绿的色彩比起先的民屋明亮许多。一只鸟儿梳理身上的羽毛,正自享受间,冷不防被一只手紧紧抓住。 一个俊秀的少年把它攥在手心,举起来朝另一人炫耀,“怎么样?”另一只鸟吓得魂飞天外,嗖的飞离此地。对面那人尚未说话,身后陆续走到的一批下人赞不绝口地夸赞,那少年稍稍露出一丝笑颜。 对面那人挥手让手下止声,道:“金荟,你的身手是有长进,不过还是不如你哥哥。”金荟将嘴一撇,不以为然地道:“濂哥你也太瞧不起我了,我哥哥那两下子,不见得多高明。”她意兴阑珊,手一松将鸟放走。 金濂使了个眼色,下人们俱都退下。他安抚地拍拍金荟,“我知道你有心事,来,我们好好谈谈。”金荟移开他的手,走到一边,掩饰地道:“我哪有。”金濂往远处的楼阁看了一眼,故意说道:“你午时拉我来此,见过了金逸还不走,不是有心事是什么?难道王府你还没待够?”盯着他的背影等着。 金荟转过身,逃不过他紧逼的眼神,叹了口气,“我只想多留一会儿。”金濂哼了一声:“要是若筠姑娘不在,你还会待么?”金荟的脸上像挨了一鞭,涨得通红,憋了片刻,方道:“你不和我一样。”金濂摇头,“她已是金逸的人,我可没兴趣。” “说得好听。”金荟心中恨意突起,用力一拽树枝,扯下几根断枝丢在地上,使劲跺了一脚。“说来说去,是我们没能耐。你真能放得下?我才不信。哼,是我们抢不过他,没他有本事!” 金濂被他勾起心事,不由叹道:“我和你们不同,更没资格。她若仍在十分楼,大家都能见她,现下近在咫尺,反而远在天涯,竟难见一面。”他是安熙侯金放过继的儿子,到底隔了一层,自觉不能和金氏直系子弟相比,平时行事较为小心谨慎。 金荟冷冷地道:“昨日我大哥回府后,也是唉声叹气,我就看不过眼,你我哪里就比金逸差了?”说完朝周边看了看,又道:“罢了,还是回去,眼不见心不乱。你走不走?” “不走也见不到,走了倒干净。他把她藏在天色阁,外面一圈机关,想进都难。”金濂颇多怨恨之色,伸了个懒腰,活动了下头颈,“上山打猎去,今日天气不错。打几只野味晚上下酒,胜过在这里生闷气。”两人一路又是妒忌又是自嘲,往王府外走去。 临近天色阁,但见遥遥碧水间长亭更短亭,掩映着一处宽阔的平台,上面坐落着一座楼阁。两人远远瞧了一眼,依稀有婀娜人影晃动其间,隔湖飘来细语声声,动人心弦。 天色阁内摆满了香草鲜花,竟把隆冬的寒冷驱得无影无踪。若筠倚在金逸怀中听他说笑,娇颜玉貌如解语之花,引得金逸满面春光,说不出的幸福之色。阁中四处摆满古玩玉器,珠光宝气逼人眼睛,若筠却瞧也不瞧,整个眼里只有金逸一人。 秋莹碧坐在一边,随时插上两句,始终不冷不热。忽然传来一阵铃响,金逸柔声对若筠道:“你稍等坐会儿,我去去就来。”若筠无限娇柔地坐起,甜蜜地点了点头。金逸刚走了一步,又回头对秋莹碧道:“秋老板,麻烦你照看她。” 他在家中看秋莹碧的眼神便与在十分楼不同,潜藏了热情的笑意。若筠瞧不见他目光时,他的眼神更是放肆。秋莹碧盈盈一笑,终于带了热度,又羡又怜地道:“世子真是会疼人,离开这半步都心疼如此。若筠是我带进来的,世子还有什么不放心?只管去罢。” 金逸微微一笑,盯着她深深地望了片刻,自然地将目光移向若筠,温柔地道:“我很快回来。”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天色阁。阁外下人等候多时,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,说了几句话。 秋莹碧在阁内看到这一幕,回身说道:“这府里机关太多,连他们自个儿住得也不方便,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时日不多,这些机关窍门你可记熟了?”她全是命令的语气,却见蓝飒儿软绵绵地依在桌边,拿起一只雕花酒杯玩了玩,放下后又拣出一枝瓶中的鲜花轻嗅。 “他会一一解释给我听,何必太急?” 秋莹碧心中不悦,白了她一眼,“真的想安心做王妃?好神气。” 蓝飒儿瞥她一眼,流出叫人疼惜的妩媚之态,哧哧笑道:“哎呀,我怎么配做王妃?有人比我更美貌更温柔,最适宜做王妃,可惜她怕和男人温存,只好让我鹊巢鸠占,享两天福气。” “你越来越不像话!”秋莹碧脸色发青,快步走至她面前,扬手欲打。 蓝飒儿如柳絮被风一吹,忽地滑到桌子另一边,依旧笑道:“你别忘了,我什么武功都不会,伤了我,如何向世子交代?” 秋莹碧硬生生收好手掌,冷冷地道:“你也莫忘了,再激怒我一次我就回去,你们的死活与我全不相干。”她余怒未消正想泄火,听得噔噔的脚步声,金逸已返回阁中,不得不重新摆出个和善的表情。 一见到蓝飒儿,金逸便笑道:“若筠,来了位姑娘,说是十分楼的,你们楼里怕是都爱煞了你,凑了礼要给你,你说好不好?我让人带她进来,你先等等。” 蓝飒儿和秋莹碧相互看了一眼,她们知道十分楼绝不可能有人敢上雍穆王府。蓝飒儿故意又惊又喜,含羞一笑道:“她们太客气了。”笑容尚未逝去已变作忧虑,吞吐道:“不过世子是否记得,秋姐姐把我从奸人手中救出来到了十分楼,这才有你我今日的缘分,我也因此和她结拜为姐妹。那批奸人不肯轻易放过我,昨日又找到十分楼。要不是因为怕他们伤了各位贵客,昨晚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应付那个奸人的首领。如今既是在你的地盘上,世子一定要保护我和秋姐姐的安全。” 金逸一听便做出大丈夫的神色,把她的一双柔荑握在手中,道:“你的苦心我都明白,怎么又提起这事?我这里铜墙铁壁,即使一流高手也是有去无回。我已派人去查那批人的下落,定让你再无后顾之忧。”蓝飒儿就势靠在他肩上,怯生生地道:“我是担心送礼物来的那个人会是他人冒充,万一他们追到此地……” 金逸道:“不怕,只管让她上来。真是奸人一党,我自会叫她好看。”蓝飒儿挺直身,含笑道:“有你这句话,我真不怕了。”金逸执起她的手放于唇边碰了碰,蓝飒儿一笑,转过身去。 不一会儿,一女子的足音自远而近。金逸胸有成竹地看着蓝飒儿,手却放到了桌边一个突起的梅花图案上。蓝飒儿朝他的手瞥了一眼,仍是笑笑的,挪开目光去看来人。秋莹碧心中疑忌,待来人一现身,她见并不认识,即刻放了一枚暗器。 这暗器名叫“相思眉”,细微如沧海纤芥,遁入茫茫空中再无可寻。秋莹碧拿捏准了火候,将“相思眉”直射那女子的眉间,一旦射中了印堂,即便她有再强的功夫,一时三刻也难以出手。蓝飒儿不满地瞥了她一眼,觉得她太性急,以金逸的道行虽看不出行迹,毕竟也该见机行事。 那女子正是花非花,把两颊垫高了些,添了几颗雀斑。她手中端着一个盒子,见秋莹碧放暗器,立即俯下身给金逸行礼,口中说道:“见过世子。” 相思眉倏地从她头顶掠过。 金逸道:“免礼。你是十分楼的姑娘?”心下却想,姿色差太多。花非花含糊地道:“大家让小女子给秋老板和若筠姐姐带点东西,请世子查看。”金逸伸出另一只手,指指桌子。“放那儿。”花非花把盒子放在桌上。 秋莹碧见她躲避得十分高明,生怕她在盒子里搞鬼,道:“你打开盒子看看。” 花非花掀开盒盖,里面放了一幅绣工精巧细密的绣品。左边一朵牡丹,右边几朵芙蓉,两相呼应,娇艳欲滴。秋莹碧脸色骤变,幸好花非花正在她面前,挡住了金逸的视线。她直直地瞪了花非花一眼,一字一句道:“真是好礼物。” 金逸跨上一步,捧起那件绣品,赞道:“果然是好东西。”回身问蓝飒儿:“这位姑娘是十分楼的么?”蓝飒儿瞥了花非花一眼,嫣然笑道:“我刚到十分楼不多久,说不上来,还是请秋姐姐看吧。”心下费力思索花非花的来历,突然心念一动,难道又是那人? 秋莹碧心知蓝飒儿的用意,不想在金逸面前动手,忍了忍道:“果然是十分楼的,世子不必担心。”花非花笑容似花,“小女子想请若筠姐姐打赏只银燕子,她曾经许过小女子,若是一朝富贵,就把她的一只银燕子赏给我。” 金逸哈哈大笑几声,“有这等事?别说一只银燕子,就是十只八只元宝,也可以打赏给你。若筠,你既说过,就打赏她罢。我再加上二十只元宝,让她到十分楼去分发,也好为你争几分面子。”他兴冲冲地走到窗边,高声吩咐阁外候着的下人。 蓝飒儿和秋莹碧一同盯着花非花,两人心知肚明,她所说的银燕子指的是失去的官银和燕飞竹。花非花浑若无事地站着,似乎面对的并非两大杀手,而只是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。 下人捧了元宝进来,金逸道:“来,这都赏你。”花非花一一收起,看着秋莹碧和蓝飒儿而笑。秋莹碧撇下她款款走向金逸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低语道:“世子,时候不早,你该到王爷那里去应付一下。王爷久不见你人,万一寻上这天色阁来看到了若筠……还是去一下的好。这里交给我就行。” 这话点到金逸的痛处,他的兴奋劲如灶头里泼了盆大水,嗖地无踪。默然片刻,他堆出笑容:“好,我过去,很快就回。打发了你们楼的人再等我一阵,全由秋老板做主。”走到蓝飒儿身边,不舍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。 蓝飒儿温婉地笑道:“人家又不会飞走,你快去快回。”金逸道:“你可说好了,不会飞走,不然,我上天去寻你。”他嘴角一弯笑得得意,又朝秋莹碧看看。正欲走记起一事,“你们千万小心,阁里的东西不要乱碰,遇上机关就不好了。” “我们理会得,世子不是说了好几遍了么?”秋莹碧恬然一笑。 “切记要谨慎。我请过安就回,等着我。”金逸急急地走出天色阁。 花非花不动声色地看她们调走金逸,知道两人要露一手来对付她,不慌不忙找了张椅子坐好,曼声说道:“两位有什么法宝想招呼,只管使出来好了。” 秋莹碧冷笑:“好狂的口气!”在窗旁的某个机括上重重一拍,想试她的功夫。整张桌子顿时飞旋起来,射出无数暗器,花非花正坐在桌边,见状把手伸向椅背上,不知拉动了哪个机关,那张椅子竟直直腾空而起。她双手扶椅,凌空连人带椅翻了个筋斗,落在桌上。 略一使劲,那桌子停了下来,飞刀、石子散得遍地开花。秋莹碧不觉住手,蓝飒儿在另一边慢腾腾地拍起手掌,“好,好!” “多谢捧场。”花非花悠然站在一旁。 “你真厉害,连此间的机关也能使用,我们先前可小瞧你了。” “彼此彼此。” “看你的年纪比我小,得叫你一声妹妹。”蓝飒儿并不急于出手。 “姐姐若喜欢这么叫,只管叫我妹妹。但不知做妹妹,有没有好处?” “好处自然也有,就看妹妹乖不乖了。” “我向来乖觉,姐姐有话便请吩咐。” 两人一唱一和,秋莹碧哼了一声,最不耐见蓝飒儿耍花腔,一话不说,扭头便朝阁外走去。花非花等她走开,笑道:“她好像不太高兴?” “年纪大的女人,脾气是怪一些。” “姐姐的脾气看来很好。” “是啊。我是爽快人,妹妹你愿不愿意和我聊会儿天?” “有话请说,妹妹知无不答。” “好。”蓝飒儿倒了杯酒,递给花非花,“这是王府里珍藏的雪莲酒,你不妨喝一点,不醉人的。” 花非花接过,抿了一口,“好酒。姐姐有什么要问?”蓝飒儿看了那酒一眼,又给她斟满一杯,道:“天气冷多喝些。你一个人从江南跟我到京城,真辛苦,不知为何要抢我的饭碗,坏我的好事?” “姐姐既说我一直跟着,就该知道‘不离不弃,如影随行’八个字,我身不由己。”念到那八个字时,花非花的声音如乐音飘扬,煞是好听。 “如影堂?你真是如影堂的人?”蓝飒儿悠悠地问,并不相信。 “姐姐替我护送郡主一程,一直不曾当面言谢,今日就多谢了。姐姐一路对郡主体贴有加,嘘寒问暖,真是辛苦。日后我禀明堂主,如影堂定会记住这番恩情。” “好说,好说。”蓝飒儿瞥了一眼她送的礼物,“你送了我一幅绣品也算谢过了,现下留着不走,是想我回谢?” “不敢。只是不知你们何时会停手,别害得我没饭吃。”花非花说完,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蓝飒儿注视着她,轻声问:“这是毒酒,你不怕?”花非花笑着又倒了一杯,“有高手与美人当前,醉又何妨,死又何惧?”仍是一饮而尽。 蓝飒儿笑道:“好气魄,可惜你不是男人。”也倒上一杯酒,浅浅喝了一口,“过一会儿金逸就回来,不如现下就动手?” “但凭姐姐吩咐。”花非花用手托腮,一双眼带着笑,亲密地望着蓝飒儿。 蓝飒儿不做声,缄默中两人互相凝视。不远处的香案上,一缕香烟幽然轻飘至两人附近,忽如撞上一堵墙,即刻折回头朝来处四溢。蓝飒儿神情严肃,冰山美人一般,风过也要染上霜寒。花非花依旧笑笑的,似花非花,笑意里透着辽远神秘,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,却又并不值得放在心上。 蓝飒儿额际忽有一滴汗滴下,目光中添了狠意。花非花脸色渐白,嘴角微微上翘,保持着微笑。阁内慢慢结起了冰,地面上袅袅地冒起寒烟,也不知哪里来的水汽,氤氲蒸腾中两人看对方都已模糊。 暗中较过内力,蓝飒儿见居然不分上下,有些心急。她双指一弹,一道“紫霄剑气”终于如虎下山,猛扑花非花。这种无形剑气只能闪避不能硬接,平庸者更不知攻向何处。谁知花非花视若等闲,莲步轻移几分,只听噗的一声,那剑气在她身后墙面上打出个坑来。蓝飒儿双手上下舞动,蝴蝶翻飞一般,数道剑气蜂拥而去。花非花彩袖一甩,似有他物一闪而过,旋即若无其事地站好,竟仿佛接住了那些发出的剑气。 蓝飒儿惊得站起,索性猱身而上,劈头便是急攻。她百思不得其解,练紫霄剑气以来从未听说居然有人能化解此功,对方路数极怪。她虽非以掌上功夫成名,但大家出手究竟不同寻常,掌风利烈如刀割火烫,瞬间拦住花非花所有退路。 忽然一阵无边劲力压来,蓝飒儿顿觉手掌推挪间无法出力,花非花的内力层层不断,比刚才犹胜一倍。蓝飒儿一连几招不能逼她落败,反处在下风,脸色大变。她心知金逸很快即回,不愿生事,当下弹出丈余朗声笑道:“妹子好功夫!” “你也名不虚传。”花非花不出手的时候,根本像不懂功夫的村姑。 “如影堂真是深不可测,居然有像你这样的人。” 一时两人都静下来。那缕香烟又慢慢地穿过两人,悠悠地朝阁外荡去,一阁的水汽忽地散尽。 秋莹碧走回阁中,倚在门边冷冷地打量两人,她两手搭在胸前摆出一个火焰之形,整个人肃穆庄严,犹如菩萨静立,四方敬伏。花非花见她要动手,双眉一挑,左手捏了一个手势,朝门的方向舒展开来。 “我来此只是为寻人,两位若不肯说,也就罢了。这地头非两位安身立命之所,在此处动手,于两位怕不大方便。” 花非花剑指所对,正是秋莹碧双手火焰之心,秋莹碧被她料敌机先,无法施为,知道厉害,口气松动道:“尊驾所寻之人自有安身之处,何必自寻烦恼?” “牡丹为万花之王,说出来的话定没有错。我知道你从不杀女人,芙蓉姐姐脾性又好,才敢上门打扰。今日多有得罪,改日再请两位。”花非花站起身,朝两人各行一礼。 蓝飒儿和秋莹碧看她的神情均充满疑惑,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圣。花非花将身欠了欠,“小女子谢秋老板和若筠姐姐的赏赐。”安然从天色阁走了出去。 待她去后,蓝飒儿看着她的背影倚窗凝思。秋莹碧道:“我放了信火,他们会跟着她。”蓝飒儿一张俏脸僵了片刻,木然道:“此人来路莫测,武功高深,怕是最大的麻烦。” 秋莹碧俯身收拾一地的暗器,摆正桌子,心下着实不大安定,却说道:“普天之下,未必有人能挡得我们四人联手之一击。” “失魂呢?”蓝飒儿反问。 秋莹碧默然无语,转头望向窗外。 蓝天白云,阳光大好,但天的尽头有一团黑着脸的云朵,正慢慢地荡向天心。 第十一章 杀气 酉时已近,郦逊之和江留醉胡乱吃过便出了门。临行前郦逊之特地吩咐下人准备盛宴,不等雪凤凰梳洗完毕就溜出前门。 未到十分楼情势已不对,繁华热闹之地竟宁静异常。走近了,大门紧闭,灯火全无,有几个客人在附近张望,也是一脸奇怪。 江留醉没见着花非花,精神减了几分。忽听对面的茶坊里一个汉子喊道:“十分楼关门啦,你们回去罢!”郦逊之赶去和那人寒暄,说话时俊脸微红。朝廷命官依律不许私入青楼妓馆,但金氏子弟领头违反,御史视若无睹,日子久了习以成规。话虽如此,郦逊之初次到这种地方,又自重身份,面皮仍是薄的。 那汉子见他一身新衣,气宇不凡,扯出一声嗤笑,“穿这么漂亮是要看花魁了?可惜小哥儿晚来一步哟,人早让金世子请走了。”一旁的茶客嬉嘻笑着。郦逊之急问:“几时的事?”汉子瞧见他情急,又是一笑,摇头道:“急也没用,早间被八台大轿请走,这会儿,嘿嘿……”腔调里有几分暧昧。郦逊之喃喃自语,“是早上的事。” “咳,不瞒你说,我和你一样为瞧花魁才来。这不,早早完了工,从城西一路过来。谁知道就是没福分。我还听说,世子连老板娘一同请去!世子的胃口,哈哈!呵,不晓得十分楼以后会怎样?”旁边一人起哄插嘴道:“什么怎么样?不就是他金王府的别馆吗?”茶馆里的客人皆大笑,茶博士拎着茶壶走了神,差点把水倒到桌子上。 江留醉站在郦逊之身后,若筠令人怜爱的神情又浮现眼前,那背后真是精明如斯的蓝飒儿?更让他担心的是花非花,到约定的时候人却没了踪影。 郦逊之大感头疼头痛,花魁入了金王府,想证实她的身份可谓难上加难。但瞧这古怪的情形,那女子绝非普通人物,是蓝飒儿的可能极大。 他心里也乱,只不愿往坏处想,与江留醉挑了桌子在一边坐下。茶博士上了壶茶,两人无心去喝。江留醉一动不动望着路,苦着脸叹气道:“街上二十七人,都不是花非花。” 郦逊之看他一眼,心中一动,按下目光道:“奇怪,若筠真是芙蓉,被金逸挑进王府去也太可笑,芙蓉怎会丢这样的脸?除非……”江留醉连声叹气,“如果蓝飒儿是芙蓉,花非花老拆她的台,她绝不会放过。别是出事了!” 时间过得甚快,两人左等右等,只有陌生人穿梭来去,更添焦虑。胡思乱想间,眼前忽然晃出一个黄衫女子,头上编着繁复异常的小辫,大大咧咧地坐在他们身旁。她撇下郦逊之,直直地盯着江留醉,那眼神像是找他算账帐,一脸怨气。 江留醉的眼光总算从街面上收回,“姑娘是?”黄衫女子又好气又好笑,声音尖尖地叫道:“喂,江留醉,你别装得好像不认识我,我找得你好苦!”江留醉认得她便是指使他人追杀自己,要查探他武功之人,当下笑道:“姑娘,我不认得你。你怎知我的名姓?”说着朝郦逊之耸了耸肩。郦逊之仔细打量那女子,不像易了容,心下颇为奇怪。 江留醉不想郦逊之担忧,脑中灵机一动,问:“是不是一位姑娘托你带口信?”黄衫女子不悦,神情顿时凶了两分,瞪着眼道:“江留醉,没几日不见就这副嘴脸,我没工功夫和你瞎扯,你莫非真的不记得我?” 江留醉仔细地打量着这女子。她容貌姣好,个头不高,因身形偏瘦并不觉矮。一双眼圆圆亮亮,有种虚张声势的凶狠,却更显得娇媚。他不知此刻她现身出来有何用意,见她一路跟到了京城,吃惊的同时添了警惕。 郦逊之狐疑地盯着黄衫女子,她眼中的热诚一点点消退,最后化作生气,居然用手敲起江留醉的脑袋来,大声道:“你这臭小子,那时一嘴的蜜说得动听,转眼就忘了干净!是你没记性,还是薄情寡义?你……气死我了!” 一旁的茶客不由都将目光齐齐射过来,皆是看好戏的模样,幸灾乐祸地偷笑。 她没一丝做作,连江留醉也觉得两人本该是熟识,想到花非花至今未到,连忙朝外望去,街上依然有二十多个人影,可无论怎么看,他认识的就只有郦逊之一人。黄衫女子见状更气,高声道:“喂,我在这里,你朝街上看什么?好啊,我非要教训你不可!” 江留醉冷然道:“姑娘,我真的不认识你。你想干什么,敬请直说。”他的脸板起来。那女子道:“你……居然说这样的话?趁这里有你的朋友,让他来作做证,看看你究竟认不认得我。” 郦逊之几乎认定江留醉必是识得她的,只是顾及他在场有些难处。他有避嫌之意,又怕江留醉尴尬,盼着花非花快来,便可拉了她到另一张桌上去。转念一想,不行,花非花若来了,江留醉更不会承认,还是干脆迟到的好。 黄衫女子看着江留醉,吸了口很长的气,像是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出来,扳着手指一一数来,“腊月初三,我们俩泛舟河上,那日是我们初识之日,当时你还说我头上的小辫好看,要我日后天天都编这样的辫子给你看。” 柔柔的语声里,江留醉的记忆于瞬间拉回到半个月前。他清楚记得,那天他所乘之船无缘无故地破了个大洞,整船的人差点淹死,幸好接近岸边,大伙手忙脚乱避过一场灾难。那天,他没见过她。 他的脸倏地僵了,牢牢地望定这女子,果然从出谷至今所遇磨难都与她有关? “腊月初四,我们一起赶路,所住的那家客栈叫做源发客栈,你一定忘不了!?里面的酒很有味道,我们干完了好几坛。你说酒逢知己千杯少,又说那天你特别高兴,非要多喝几杯。” 说到那天他更忘不了,客栈的酒里有蒙汗药,若非他觉得饿,只顾着先填几口菜饱肚子,先倒下的绝不会是后来的三位贩茶商人。那天,她在何处? “腊月初五,我们住在一个孤身的老婆婆家里,她门前门后都是梅树,含苞待放,香气扑鼻。你摘了一小枝梅花插在我头上,说什么比花解语比玉生香,还拉我去看月亮。那夜很凉,你就脱了披风给我盖上,现下披风还在我处,你怎么就忘了?” 那日的确是住在一个老婆婆家,可晚来并无花香也无月光,倒是蓦地里火光冲天,弄得他灰头土脸,救了老婆婆后,又把身上一大半银两都送给她。 郦逊之听她绘声绘色描述,而江留醉一脸阴晴不定,想是有隐情。他一向不愿探人私隐,便径自站起走开去付茶钱,丢下一句话给他,“你们慢慢聊,我去找花非花,回头上我家里再做计较。”郦逊之暗想,得赶紧到路上去截住花非花,同时心底却有另一个念头在问,会不会多此一举? 江留醉全身戒备地看着黄衫女子,他不想郦逊之被牵进自己的事中,这一走正合了他的心思。等郦逊之消失在街角,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黄衫女子托腮凝视他,“我要你陪我练剑。” “陪你练剑?” “不错。我知道你的‘叠影幻步’走起来很好看,不知道若是配上了‘无始无明’和‘过客’剑法,会是什么样子?” 江留醉大为吃惊,问道:“你为何熟知我师门功夫!”他心里明白,他并没练过“过客”,那是三弟公孙飘剑一贯所使的剑法,纵然如此,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,竟对他们的功夫如数家珍? 等他惊奇够了,黄衫女子轻描淡写地道:“我就是知道,你若能赢过我,我就告诉你。”江留醉道:“若是我不想陪练呢?”黄衫女子斜斜地望他一眼,“好啊,那我回去找你的朋友练剑,反正也是一样。”她慢悠悠站起身,并不急着走。 江留醉吃惊地按住她,道:“你再说一遍!什么朋友?” “嗯,”黄衫女子拖长了音,乜斜着眼望着茶坊外的夜,“让我想想……她是个很美的女子,武功也不错。你的架子既然这么大,我只好去找她。”想到花非花,江留醉的手不觉已握成了拳,“好,你要练剑,我陪你便是。我赢了,你就放了她。” 黄衫女子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走去,江留醉忙跟上去。她左绕一圈右绕一圈,行路却极快,如风行水上瞬息无踪。江留醉不禁佩服起她的轻功,猜想她的身份来历。过了一个街角,黄衫女子的身子滑了几分,忽地溜进一条窄巷不见。江留醉心中诧异,快步追上,却见巷口空荡荡的,半个人影也无。他生了警惕之心,站立原地细心地听了听,一点动静也无。 突然,半空里飘来那黄衫女子的声音,“你找不到我了吗?”江留醉一怔,听出这声音是由“飘尘寄音”的内功心法所传出,那黄衫女子的功力的确不可小觑。 他曾听师父说过,“传音入密”的心法共分三等,一般的内功高手修炼到一定程度,即可将声音凝成一线,以旁人觉察不出的极低音传入他人的耳鼓,是谓“蚁语传音”。蚁语传音也分高下,高明者可将声音同时送出给几人而不为旁人所知。 比蚁语传音高一招着的为“飘尘寄音”,传音者可将声音掠过重重障碍,寄往数丈开外。此法也分好几等,只有高手中的高手方能练成,其中的高明者可凭声音搜索到数里外欲寻之人,或将声音寄出数里之遥而不被身边人所知。 最厉害的传音入密心法,则莫过于“天地同声”。据说极难练成,一旦通过此关,则天地万物之音皆可随心去听,他人若在数里之内使用蚁语传音或飘尘寄音,也可一字不漏听个清楚明白,而更高明者甚至可以中途截音,或是以隐秘之音摄人心魄,控制百畜生灵。此等境界,世间却难有人能达到了。 江留醉练飘尘寄音已有数月,总不见成效,就懒得多练,更以为“天地同声”是师父杜撰出来吓他的。一听她的声音,知她人实际在两条街以外,想不到这黄衫女子传音的功夫竟然远胜于他。他心有不甘,出声问道:“你会飘尘寄音?你师父是什么人?”他随声音来处掠过两条街,依旧不见她的身影。 “你想问候他老人家?日后自会知道。来找我,姐姐给你糖吃。”声音又远了,飘忽来去,时东时西,说完两句再无声息。好在江留醉曾练过这门功夫,当下快步移到北面另一条街上,低低地哼了一声,将一根手指朝着一扇门指了过去。 “哎呀!”黄衫女子叫了一声,很快又是一片寂静。江留醉朗声道:“你不用装神弄鬼,出来说话。”过了片刻,黄衫女子笑道:“我偏爱装神弄鬼,有本事就逼我出来。刚才那招是云行风的‘穿金指’,你怎会认识那个老头子?为何不用你师父教的武功?” “你认识穿金指?”江留醉曾有机缘得大侠云行风传授这门功夫,造诣已不一般,此时顺手使了出来,没细想是否是师父所授。那女子回道:“是呀,云行风云大侠的成名绝技,总该多少晓得。我连你的绝招不都一清二楚?你认输罢。” 语音未毕,江留醉忽地指向西南方的一棵合抱大树,厉声道:“出来!”指力过处,老树上“噗”地被穿出一个小洞,直通树后。 黄衫女子尖叫一声,一块黄衫破裂,从树旁飞舞出来。她身形如梭,嗖地蹿窜出,当头一掌朝江留醉打去。她在风中飘飘然无所依托,掌力来势却极猛,至刚至强,不像女子所为。江留醉惊讶于她内力之强,溜溜转开尺许避其锋芒。正待再用“穿金指”时,黄衫女子娇喝一声道:“用你师父教的功夫!”忽然双手开合,慢慢悠悠地竟使出一套江留醉极为熟悉的掌法。 但见她双掌过处,空中似仍留有掌痕,一招数式之后,掌痕如河似带,划出一道道曼妙的弧迹。江留醉虽不大会这门功夫,却从小看二弟南无情练这“佛音掌”到大。他使起这套佛音掌来,比黄衫女子要高明许多,舞时玉练当空,彩桥架云,对手稍许碰到一星掌痕,便同中掌般吃痛。 佛音留痕,千古遗恨,这是他师父的独门功夫,黄衫女子如何会使? 江留醉满心疑惑,等多看几招后又发觉,黄衫女子的掌法看来极像佛音掌,关键处却含糊拖沓,似而似非。他断定她学了个皮毛,脚下施展开叠影幻步的身法,双掌扬起,喝道:“看你识不识得此招?” 他翩然如飞,忽生出七八个化身,似幻似真,那一掌劈来,仿佛有七八掌招呼。黄衫女子嬉笑之色顿敛,退开数步,袖口钻出一条红色长绫,像有灵性般抖了抖,直直地袭来。 红绫如浪涛汹涌,一个个浪头夹着风声水声,惊涛骇浪转眼间把他围住,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,揉搓着他。靠着叠影幻步,江留醉巧妙地寻找着空隙,天大地大,即使波涛起伏也依旧有容身之处。 他随手打出一套掌法,乃是江南一带众人皆知的“燕家掌”。此掌为嘉南王所创,让百姓强身健体,全是入门功夫,并无甚花哨利害之处。这也是他赌气的缘故,见那女子识得师门功夫,偏不使出来。黄衫女子看了两招便认出,笑道:“你当我是三岁小儿?”红绫忽散,化作做七八条长索,迎面朝江留醉的几个化身打去。 燕家掌一共三十六式,招式简单至已极,配以叠影幻步身法后高妙许多,却仍是不攻难守的寻常武功,遇上劲敌还是无用。那红绫来势甚猛,一瞬间里江留醉心念一动,要救花非花须得擒住此女,怎能和她胡乱比试?双掌就势合一,一道剑气自指尖刺向红绫。但见利矢破空,锋刃穿云,红绫吃不住穿金指的劲力,“吱呲”的得裂开一条大缝。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,口中说道:“你师父的功夫那么宝贝,竟然不愿使?好呀,让你见见我师父的功夫。”说话间红绫就势破开,散作做漫天红雨,纷纷扬扬当空罩下,她却如晚霞中突现的一轮烈日,刹那间耀出万丈光芒。 虽在黑夜,江留醉竟觉眼前大亮,不可逼视,一阵眩目之下看不清她的招式。无奈只得疾退,人似飘絮轻舞空中,瞬间退后数步开外。那烈日却流星般追至,“砰”地吸附上来。 江留醉只觉一股大力推来,眼前红得发黑,当下不假思索,双掌四指两道剑气左右开弓,穿金指如两把金色利剑,“刷”地刺出。他这一击使出九分气力,自忖可以挡住她的攻势。果然那红雨一遇他周遭数尺登时散开,黄衫女子“哼”了一声,身形荡开几分。 得此一缓,江留醉信心大增,却依然不使师父教的功夫,将指化掌大开大合阖,用的仍是云行风所传的“须弥掌”。云行风的武功刚柔并济,风华绝代,这一套“须弥掌”也不例外,庄严中有华美,那黄衫女子神情凝重起来,又退开丈余,屏息瞧他的招式。 江留醉刚打出一招,脚心忽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,一股麻麻痒痒之感顺着脚底板爬上小腿腹。他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法,被牢牢地拴在地上。 那麻痒上升极快,黄衫女子一招击在他胸口,他看到自己凌空飞出,身子在空中翻了个圈,重重落在一边。眼看他的脸往地上狠命贴去却毫无办法,全身麻痹不堪。好在连脸皮也立即麻了,倒是免去痛楚,样子狼狈已极。 他向了地面伏着,知道姿势难看,无计可施。黄衫女子咯咯笑起来,收了手道:“唉,真扫兴,正想好好玩玩,麻药居然发作。”她把他扶起靠在墙上,站远几步得意望着。江留醉试着讲话,发觉舌头大了一圈,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怪声。黄衫女子弯下腰,拧拧他的脸,笑道:“即便没麻药,你也决计打不赢我。是你命不好。” 她站直了,不屑地看他一眼,负手向天,慢慢地吐出一句恶狠狠的话,“此刻我要杀你,易如反掌。”江留醉动弹不得,心里虽急,只能期冀上天保佑,同时又叫苦,郦逊之不走就好了。此时黄衫女子拔出一把刀,月光斜射下来,刀光刺一般的地照在江留醉脸上。他一阵紧张,不禁出了一身冷汗。 刀锋格外尖锐,薄如一句喟叹嘲笑人的无力,连它轻轻一吻也抵挡不住。江留醉盯着黄衫女子手中的刀不敢放松,只觉任人宰割,无论怎么运功还是无济于事,试了几次,终于放弃驱除麻药的打算。 黄衫女子并不急切,在月光下反复看刀,眼中始终是笑意,时不时瞥他一眼。江留醉强作镇定,收起所有的不安,满不在乎地望天。若是可以说话,少不得也求她一求,起码拖延一阵。既然无法开口,还是硬气些好。 黄衫女子手一伸,那刀“刷”地便指向江留醉的鼻尖。他被这一吓,心忘了跳,呆呆地看着她。刀在眼前晃了一圈,听到她悠然地道:“我知道你的来历,知道你的身世,也知道你师父是谁,你想瞒是瞒不住的。要是你不肯说老实话,休怪我不客气!” 江留醉满腹疑团。身世?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?他盯着她望,记得师父仙灵子多年前就说过,他父母是平民百姓,早在战乱中亡故,连姓名也不知道。他心中千百个念头直转,越来越感到惊疑。 黄衫女子正待拉他起身,脸色却变了变。江留醉瞧见她唇间微动,知她在和人传音,他左右费力地看了看,没见着人影。这变故让他心里又是一紧。好在他见黄衫女子一脸惊慌,像是在解释又像在讨饶,没了神气。莫非来了什么厉害人物? 黄衫女子忽然丢下他,跑开几步,回头看了他一眼,什么也没说便顿足离去。剩下江留醉一个人,孤零零依靠在墙边,心中大石仍不敢放。他明白暗中那人会更棘手,除了苦笑无法抵抗。 万般无奈无聊。话虽不能说,不如放开怀抱,哼几个音也好。 一缕低吟慢慢升腾而起。想到受制于人,花非花生死未卜,黄衫女子来历不明,师父不知去向,本是一片焦急。到底他天性乐观,知道急亦无用,世间事有因有果,口中曲调不由少了无望之感,变得逐渐轻快。 夜空中一枚暗器激射而至,江留醉早听到声息,眼睁睁看它直冲进嘴里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那暗器倏地钻入咽喉往腹中跑去。他大叹苦经,真是雪上加霜,屋漏偏逢夜雨。今日难道是什么“绿”道吉日? 他一面念叨一面闭上眼,肚里火辣辣的地痛,像锋利无比的尖刀一寸寸割着肠子。说也奇怪,那麻药虽搞得人全身不遂,却挡不住这暗器的活跃。这痛像是要豁出前世今生所有的苦楚,要把几辈子的债在这一刻偿还,一盏茶的工功夫下来,他痛得快失去知觉,却又叫不出声。 只能求佛祖保佑,上天救命。江留醉不觉背起经文,以求安心解脱。他不像南无情爱读经书,会背的只《心经》而已,心中默念了几句,更多仍是胡乱的念头。 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 ——大慈大悲观世音,快快显灵,救我脱离苦海。 舍利子,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受想行识,亦复如是。 ——当此身已处极乐世界,麻药是空,毒药也是空,性命是空,生死亦空。 舍利子,是诸法空相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。 ——肉身不过是臭皮囊,丢了也罢,毁了也罢,本无生死,何必强求。 是故空中无色,无受想行识,无眼耳鼻舌身意,无色声香味触发,无眼界,乃至无意识界,无无明,亦无无明尽,乃至无老死,亦无老死尽,无苦集灭道,无智亦无得。 ——中麻药以后倒与悟道相似,五蕴六根六尘、六识十二处十八界、四谛十二因缘皆空,无法运功,无法自主,空荡荡只剩一念犹存。 以无所得故,菩提萨埵,依般若波罗密多故,心无挂碍,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。 ——恐怖如今无用,不如放下,该生便生,该死便死,生死由命,富贵在天,立地成佛,重新做人。 念经归念经,说放下生死恐怖,他脑子里全是刀光剑影,做不到四大皆空。何况皮肉正受苦,如何能入定!刚想到涅槃,心里泛起凄苦,不觉记起金无忧,更添惨然。生死就是这么回事,容不得回头,容不得错,一旦陷进去了,就再无后退的机会。 浓浓的夜色中隐藏着无限杀机,江留醉看不见敌人,却觉无处不可疑,黑暗里随处能窜出鬼魅向他袭击。此时他的手指一动,他没有觉察,紧接着一只脚也蹬了出去,全身舒泰,暖洋洋犹如喝了坛好酒,一点儿也不麻了。 江留醉这才清醒过来,尝试起身竟好端端地站了起来,麻药的药力全然无踪。原来刚才那暗器并非毒药,他又惊又喜,朗声喊了几声,“多谢阁下仗义相救,敢问阁下大名?”无人回应。他提步走了几条街,想到刚才种种生死念头,恍如一梦。 时辰不早,江留醉犹豫了一下便不再找,往康和王府赶去。过了两条巷子已迷了路,左右看看都是一般模样,记不起王府该往何处走。他边走边找,轻快的步伐忽然化成远去的飞鸟,每一步都添了谨慎与敏感。 他感到有人跟着。 “呜”的一声响,什么东西叫了一叫,倏地没了动静。时近戌时,在夏日并不算夜,可冬日天寒地冻黑得早,此时已无多少人在外。巷子似乎睡熟了,鲜有人声。临街高悬的衣物,被风吹得悠悠晃晃,黑洞洞的影子如鬼影在飘。 冷风夹着一股苦腥味扑面而来,江留醉缩了缩脖子,觉得鼻间发凉。他的足音原本清脆回荡在小巷内外,此时哑然迟缓,最后完全停下。风淡淡地呼唤掠过,挑起他的衣角,牵动他的眼神。他警觉地寻找着风的来处,不安的来处。 “是谁?”江留醉安然地喊了一句,语音并不高,于静旷之中显出几分突兀。没有回答。风依然自顾自地卖弄风姿,天越发暗不见人。他直觉不该是救他的人,否则何须这般诡异,冷笑了一声壮胆,提步快速穿过巷子。 眼看就到巷口,风突然尖啸一声,从背后袭来。 来者不善。他整个人被风一吹便起,浑若无骨似的地浮出巷的高处,在巷口的屋檐上用脚点了一下,翻身时回敬了敌人三枚长针。针没入黑暗之海,无声无息间,一个黑影鬼魅般突现在江留醉身后。 黑影出掌。江留醉感到不对,即将落地前在半空奇妙地将身一折,整个动作韵致天成,躲了开去。不意那手掌仿佛知道他的路数,竟拉伸了尺余之长,朝他背心狠狠地拍去。 “嘣”!江留醉被大力一推,踉跄了两步勉强站稳。胸口一阵恶心,忍了又忍,调好气息,眼前那个黑影继续欺身过来。对方像一块巨大的天幕当头压下,漆黑里只觉他气势极为惊人,却看不见如何出手。 江留醉不再求速胜脱身,手中双剑来回拆挡,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防身之网。空中传来对方一记轻笑,杀气随之减了两分。江留醉不明缘故,但手中的剑法更加变化多端,似刀似枪、似棍似锤、似锁似鞭,腾挪凌越无不随心所欲。奇怪的是,对方似是知道他攻防进退的想法,如先生调教弟子轻易划开剑招,又牵引他的剑往下一招使去。 江留醉心头慌慌地想,这家伙是人是鬼,竟知道我的心意!不觉有了惧意,脚下自然地走出“叠影幻步”来。只见方寸之地忽然多出数个人影,江留醉犹如化身为七,围住那个黑影。对方委实厉害,犹胜那黄衫女子,他生怕若不小心应付,又如刚才遭人控制,手上便全力施为,舞出“无始无明”剑法。 空无所有,如同命根,剑迹无处可寻,剑意恍若一梦。 对方看了一招,淡然一笑,夜空中仿佛传来他的语声,“仍是有为法,不能成正果。”这一句话江留醉听得真切,心头如被雷电击中。这个人竟将他看破! 他师父仙灵子曾经说过,无始无明不过只是佛家四相中的“寿者相”境界,道家所谓“无极”,属有为法而非究竟,遇上真正高手,反受其制。若能打破此相,便可见本来佛性。这套剑法亦然,高明却未臻化境,不过破绽掩藏得巧妙而已。对方能喝破剑法来历,眼光远非一般人能及,他忽然明白决无胜出的可能,两人的修为差了太多。 想到这里,江留醉反而放开,双剑忽东忽西,忽左忽右。他记得有一次和二弟南无情练剑,他新学了两套剑法,迫不及待要卖弄,而南无情当时正读《逍遥游》,手中剑任性而为,看似全无章法。不知怎的地,他就是无法取胜,反被二弟自创的招式克住。师父那时便直夸南无情的境界高,剑招随意而施,并不同于小儿胡闹打架,乃是破除框框,合所学而自出机杼。 对方似乎眼中一亮,笑了两声道:“小子还算聪明,可惜无用。” 夜色茫茫,风更大。鼓声震天,雷声轰鸣。江留醉眼前空空,根本看不见对方如何出手,一阵阵大力风起云涌般压来。他试着急退,无奈身后似乎也有那人的影子,无论向何处都有一面厚墙挡住去路。刀锋,剑气。利刃穿心。悬空,飞抛。头重脚轻。一瞬间江留醉只觉身不由己,似又回到刚才的麻痹状态,像个牵线木偶、泥塑小人,被拨弄来拨弄去。身上却如上了重重枷锁,不能守不能攻,心里想着剑随心动,可手上的剑偏偏不听使唤。 疼。一下,两下,三下。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,却连衣角都没有破。那人用的是巧劲,将内力直接打中他,偏偏他连闪躲的机会也没有。而那股内力又有灵性般,他一运功相抗,就完全化在了体内,如小虫慢慢吮吸身体的精华。 江留醉的气力越来越不济,心中一时自信全无,只有一个念头:这个人,这个人难道是鬼?武功如此高强,又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,莫非今天要死在这里? 对方最后那记刹煞手敲出他所有的精力,江留醉登时力竭,飞出丈余,趴在地上再也不起。好痛!痛得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,再也忍耐不住。身子仿佛一只空口袋,软软地贴在地上,嘴里犹如嚼着大块的冷猪油,煎熬难受。 那人并不追击,袖手站了等他。江留醉不想起来也无力起来,静静地伏在地上,让失去的力量慢慢恢复。他抬头看那人,黑暗模糊了对方的所有,和夜色融溶为一体。 那人发觉江留醉在看他,于是又笑了一声,笑声阴郁而复杂。风吹起他的长袍,街巷死一般不语,沉闷中江留醉再次感受到刚才的压力。他会如何对付自己?有过了那般恐惧不安的体验,此刻不再过于害怕。 时间流逝。江留醉听得见心跳渐渐在大地的安抚下渐渐变平静,他积蓄力气想撑地而起,那人却背身甩袖,兀自吟哦着一首诗,向着黑暗处慢慢地去了。他深感莫名,挣扎地扶住一面墙望着远去的人影。一时心乱如麻,头脑空茫,竟忘了自己是谁,身处何地。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,江留醉清醒过来,调息片刻,俯身捡起短剑。身上里外都痛,却也顾不得,一步步摸着朝康和王府走去。走了两步想起他根本不记得王府在何处,茫然失措。 他脚下一踉跄,心里一慌,眼见双腿无力就要跌下去,手臂被一双手扶住。正欲反抗,回头见着一脸温柔,心情不觉一快。 一个轻柔的声音问:“怎么弄成这样?我来迟了。” 这句话安慰了他所有的痛苦,花非花微蹙着眉,眼中有几许关心。他转撇过头对着她,喘了口气道:“太好了,他们放了你。”心情高兴起来,见到她,抵去了自身所有不幸。花非花歪着头,奇道:“你知道我去了哪里?”江留醉道:“我遇见一个穿黄衫的女子,她说你在她手里。我和他们打了一架,谁知打不过,以为见不着你了。” 花非花皱眉道:“怕是你弄错了,我去了一趟雍穆王府,之后和小童动了手,没见过什么穿黄衫的人。此事慢些再说,你怎么样了?”她一面说,一面伸手去按他的脉。 江留醉顿觉身上不痛了,趁着巷中的灯火看她。她说到和小童打架,他倒是吃了一惊,但见她无事又放下心来。细看去,她满头青丝分毫不乱,衣衫齐整,根本不像和人动过手的模样。能和小童交手全身而退,她的能耐真不可小觑。 想到此处,他苦笑道:“我不如你,被人打成这样。” “什么人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江留醉叹气。想到对方对他了如指掌,他对对方却一无所知,心里如有一只大蜘蛛在爬。 “你发什么呆?……又中过毒,身子虚得很。” 他出了会儿神,“他们居然知道我的身世……”他说得低而含糊,她“嗯”了一句,江留醉掩饰地笑笑,“我好多了,多谢你。” “不必客气。”她看着他的眼,“你以为我被人抓走了?” “是呀。”他自嘲地笑。 她显出柔和的笑意,“若我真落到别人手里,你会救我么?” “当然要救。”他尚有下文,碰着她清亮的眸子,咽了回去。 她移开目光,笑道:“你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。” 他忍了忍,终于说道:“我们是朋友,怎算是管闲事?” 她不答,过了会儿,低低叹了声,“相识就算是朋友了?难怪你没什么名气,倒也交了些朋友。” 他愣住,伤口又疼起来,想看出她的心意,忍不住“哼”了一声。 花非花走快几步,一个人在前面道:“你要回王府,这路不对。”兀自一人在前领路,不再扶他。江留醉哼哼了几声,花非花像未曾听见,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,心里便有几分难过。 花非花始终未回头,步子并不快,他咬紧牙远远跟着,不明白何以她转变如此之快,一发愣落得更远,只好什么都不想,尽力赶着。 走着走着,王府已近,江留醉开始认得路了,脚步笨拙得地像个瘸子,与白天的洒脱迥异。两人各自想着心事,不觉走到王府门口。一名家丁见了两人,笑迎上来,对着江留醉行过礼,称世子正在花房相候,又问花非花姓名。那家丁随即在前领路,将两人带往花房。 第十二章 异匠 郦逊之沿附近巷口找了一圈,均未见花非花,只得走回府等候。刚至王府门前,冷不防被蹦出的雪凤凰一把扯住,责怪他道:“你跑到哪里去了?害我苦等,立在这儿像块石头,都要冻坏了。” 他这才想起家里有这个难缠的人物,见她容光焕发,一身簇新的缃色茧绸夹袄配上镜花绫襦裙,衬得眉目温柔大方,忙称赞了几句。雪凤凰心头大悦,忘了计较他的过失,夸道:“算你有良心,这顿饭吃得我胃口大开,以后顿顿如此,我倒不舍得走了。” 两人谈笑几句,忽闻郦伊杰要见郦逊之。郦逊之眉一蹙,今日王爷已知龙佑帝和太后对他的任命,不晓得会作何反应。雪凤凰看郦逊之脸色变化,知趣地道:“我在定功堂等你。”说完顺着原路回去。 郦逊之揣测着来到父亲所居的安澜院,院内灯火通明,悄无人声。头上的明月,脚下的清辉,衬出院里悠远寂寥的气息。院内的花草在冬日只余枯枝,却依旧干劲有力,决然地露出生生不息之相。 郦逊之静静地穿过,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之味,隐约间有梵唱轻飘,仿佛错觉。 他横越长廊,停在郦王爷的居室外,正欲敲门,听见郦伊杰朗声道:“进来。”他恭恭敬敬地走进,他低声地道了句:“父王。”行过一礼。空气里一阵寂静,听郦伊杰终于出了声,笑声带涩,“我还是你父王么?”郦逊之不吭声。 “今日才知你拜了廉察,未及弱冠担此重任,你以为妥当否?为何不和父王商量,怕我拦你?”郦伊杰平和的语气下暗藏威严。 “是太后任命,逊之不敢违抗。”他没有抬头,父王的脸色想必很难看,他不想看了更内疚。 “是你不想违抗吧。”郦伊杰淡淡地道,“廉察一职,操生杀大权,你……”他没再接下去,盯着儿子看,眼中有一丝不忍。香案上的一炉香烟雾缭绕,青烟袅袅曼曼,缠住了低首无语的郦逊之。 他挥手赶烟,突然抬头道:“想是太后为叫孩儿好好查案,才派了廉察的虚名。父王若不高兴,等逊之办完失银案再辞了不迟。现下孩儿急欲查明真相,找到郡主,还嘉南王清白。父王认为这个轻重如何?” 这番话说得郦伊杰脸色转好,点头道:“你在朝中种种,都由得你罢。既为朝廷做事,今后要知晓分寸,明日早朝不可忘了。张九天也做过官,都该教过你。”郦逊之忙道:“逊之明白。” 又听郦伊杰道:“失银案拖不得。今日户部上折称黄河冰封,沿岸百姓背井离乡者以万计。朝廷拨不出银两,皇上正为这事焦头烂额。你查得可有眉目?”郦逊之道:“请父王宽心,逊之一定尽快查出那批银子的下落以解燃眉之急。现下涉案的女子进了雍穆王府,尚要请父王协助,寻人监视。此外,嘉南王府涉案家将君啸今早被人下毒,大理寺证物房亦被人付之一炬。事态严峻,孩儿不知是否该请嘉南王入京,或是派人前去江宁与他商量。” 郦伊杰沉吟道:“我正想回老家过年,过两日就启程起程。” 郦逊之吃了一惊,父王要回杭州,是否该与他同行?想了想道:“父王怎的地突然起了这念头?路途遥远,怕是赶到地方,都已是年后。”暗想,莫不是听了他的话,想顺路去见嘉南王? 郦伊杰眼中说不出的萧索,声音更为低沉,“你娘的诞辰快到了,我想看看她去。”郦逊之闻言,心中一痛,暗骂自己不肖,竟连这个日子也忘了! 他母亲柴青凤本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空幻楼楼主之女,虽不曾练武,却因此结识不少江湖中人,为康和王屡建奇功出过不少力。不幸三年前忽染绝症,即使如名医弹指生也束手无策,终于撒手人寰。他得到消息时尚在岛上,母亲安葬在西子湖畔,从此阴阳天涯两隔,再无法见面。 “既是如此,请父王准我同行。外面不太平,有孩儿护送或会好些。父王是一人走,还是和郦屏他们一起走?”郦屏、郦琦、郦谦、连亘、端羚、李莘、路惊眸七人,人称郦家七将,再加上海贤、方玫、骆契三人,并称“边关十大将”,最令边塞敌寇闻风丧胆。郦屏等人近日都在京城,如同去南方,沿途必然安全。 郦伊杰摇头,“他们好容易才回来省亲,团圆要紧。我不打算惊扰地方,带几个人去就行。”郦逊之不由担心,连龙佑帝都有危险,若说那批人不会对康和王下手,他也觉不可能。 “那孩儿定要同去,这两日快快查出些线索,便与父王同回杭州便是了。” 郦伊杰轻笑,“你当查案子是背书,会如此顺你的意?”郦逊之赧颜道:“这案子有几位朋友帮忙,又有天宫从旁协助,该是快的。”郦伊杰点头,“你回来没几日,倒认识了几个朋友,只是家里颇多机关,叫他们不要乱闯。”郦逊之道:“孩儿明白。” 郦伊杰想了想道:“交友之道我不教你,江湖多侠义之辈,也多奸诈之徒,需你自己体会,想来我多说无用。” “父王当日曾靠不少江湖朋友襄助,众志成城方成就大事。孩儿若有父王那般幸运,结交忠肝义胆之辈,何愁大事不成?”郦逊之意气风发地说着,头不觉仰起,看郦伊杰的眼中多了热忱。郦伊杰淡淡地道:“成了什么大事,又如何?”端起面前的一杯茶,慢慢抿了一口。 郦逊之满腔兴奋被他打散,好生无趣,想与父王多亲近的心淡了下去。看郦伊杰沉思,郦逊之猜想他要提少阳公主的事,不觉冷了脸。香烟凝重地在空中走,避开郦逊之坚决的眼神。郦伊杰瞥了他一眼,很快移开目光,看着地上道:“太后为什么要把少阳公主许给你?是你自求的么?” 郦逊之又好气又好笑,“不是,是太后突发奇想,与逊之无关。逊之自忖高攀不上,还请父王做主,替我谢绝太后的美意。”他的语气很硬,郦伊杰认真看了他几眼。他担心父王会劝他,立即又添了一句,“逊之虽有济世之志,却绝不愿依附皇家,请父王谅解孩儿的苦衷。” 他等着郦伊杰的斥责与命令,却意外地听见一声“好”,郦伊杰慢条斯理地道:“既是你不愿意,我替你回了这桩婚事。只说你们命数不合,恐于公主有碍,想来太后不会强求。”郦逊之大喜,一时来不及细想他赞同的缘由,忙道:“多谢父王。”说完深感意外。 “少阳公主的身份样貌,与你很是相配,你真是不愿与皇家结亲,才回绝的么?” “我……”郦逊之不知如何回答。 “自是该回了。”郦伊杰一双慈目中忽然闪出精光,“我和嘉南王本有约定,等你回陆上便要与郡主成亲,若是太后再不允我便这样和她去说。只是燕郡主失踪,此事关系你的将来,不可马虎。” 郦逊之默然片刻,想像想象中温暖的亲情带给他的却是重重束缚,他倔强倔犟的眼中有一丝凄然,“父王,如果我也不愿娶燕郡主呢?” “郡主温柔贤淑,定会是你的良伴,你不必为了与我怄呕气,连一桩好姻缘也拒了。”郦伊杰澹然地道,“你从不曾违逆过我,自小在外吃了不少苦,没听你回来抱怨一句。如今你有了主见,我再替你筹划,心下难免怨我。也罢,等寻回郡主,你自己再拿主意,我管不了许多。” 他的口气殊为凉淡,郦逊之想像想象中的康和王从不是这个样子。他时常想像想象父王振臂一呼群雄云集的场面。率几十万大军直扫中原,夷平六路割据人马的王霸之人,却每每让他感到时世的变迁。那些真的只是往事而已,只剩世人的传诵,连亲历者也忘了曾经的驰骋和叱咤? 他看着父王,仿佛看到将来的自己。岁月催人老还是时光不再?他从未感受到父王的霸气,先帝的遗言和旁人的赞叹,于他这个本应最亲近康和王的人竟陌生如一个传说。郦逊之心下有淡淡的惨然,过去的辉煌似被一双无情的手撕去,终耐不住这气氛,急于退出去,便道:“时辰不早,孩儿不想打扰父王安寝。父王还有什么要吩咐?” 正待退下,见郦伊杰有话未说,只好再候着。果然,郦伊杰沉吟半晌道:“你既想随我动身,现下不妨去花房里看看,家里的林师傅种了不少好花,去见识一下。” 郦逊之不觉好笑,父王突然提了个怪主意。既是家里的东西,从老家回来再看不迟。郦伊杰清楚他脑中所想,道:“去看看罢,你所学尚浅,向有学问的人多请教,不会白走一趟。” “是。”郦逊之无奈应了。种花的学问有必要请教?他这样想着,退出安澜院。 先到定功堂寻到雪凤凰,聊了一会儿,郦逊之想起父王的嘱咐,随口提起看花之事。雪凤凰一听要赏花兴味盎然,说花前月下良辰美景,此时赏花最为适宜。郦逊之讲多了花字,又想到花非花,心头掠过一阵惦念,吩咐门房如见她来即刻请进。 两人穿越亭院,来到了康和王府养花之所。郦逊之记忆中花房无甚可看,被雪凤凰拉着,依旧存了勉强之念。 不过是些庸花俗粉罢了,这会儿又是严冬,能瞧出点颜色就算难得。 一进花房,他几乎以为走了眼,目之所及远远出乎他的意料。眼前百花争妍,嫩红粉绿,竟似藏了一个春天。细看去曲径通幽,群花繁复,密密匝匝不知有多少叫不出名目的娇颜。一簇簇一丛丛笑而相拥,探头探脑好奇地瞧着两人,如欢声笑语扑面而来,人的心一下子亮了。 郦逊之不觉忘了种种烦恼,伸出手爱怜地摸着身边红艳艳的花瓣,露出笑意。雪凤凰抛下他,一路走一路小跑,贪心地想把众花览尽,再顾不上别的。 或朱或素的翻瓣莲、黄的紫的南山茶、浅绿悠蓝的月季花、紫墨白黑的游蝶花、花密香浓的素心腊梅蜡梅、热闹殷勤的报春花、翠袖黄冠的玉水仙、迎寒傲雪的冬风兰、金黄闪耀的迎春花……婀娜多姿,妩媚温柔。 更稀希奇的是晚秋初冬的洛阳花、佛桑、百日草、荡荡红、金盏菊、龙口花、松寿兰、晚香玉,春季的灯笼花、春兰、梅花、玉兰、紫荆、慈姑花、金莲花、手树……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堂、叫不出名儿来的花,竟约好了百花盛会,你以你的彩衣翩翩起舞,我凭我的长袖甩出风情。 郦逊之不由想起郦云说过,新来的这个师傅会种百花之树。他原是当做奇谈来听,现下真有点信了。雪凤凰跑没了影,他喊了两句,顺着小径往前走。满目耀眼灿烂,竟照亮黑夜,直似白昼,更将不同香气层层渗入人心。 先是一阵遥远莫名的幽香,仿佛前世之梦,来生幻象相,朦胧间让人说不出什么。刚走一步变作淡淡甜香,温柔如梦中情人的手,细语呢喃,婉转叹息。再欲寻时,那香又浓成一种诱惑,包裹人的周遭,连呼吸也更为贪婪,恨不能跌一跤于群花中从此不起。一旦生了欲念之心,那花香暗暗地远去,冷冷以冰清拂面,如立于青山之巅万仞之上,唯有隔着漠漠时光的怀念。 花中有如许滋味,如许奥妙,这是郦逊之以前从不曾体会。他信步走着,彩花绿叶之间,忽见一小亭展翼,有位中年男子当中独坐,面前石桌上一纸一笔一砚一茶。那人神态自得,在纸上信笔涂抹,悠然自得。见他走近,那人含笑望了他一眼,手上不停。 郦逊之靠近看了,见画有一门一士,门紧闭,士子抬头而探。画面寥寥几笔,透出股闲意。郦逊之有意与他攀谈,便道:“满园春色关不住,却无一枝红杏出墙来。此春色岂止红杏而已?” 那人丢笔大笑,“公子抬爱。”郦逊之这才看清此人,见他俊朗微须,一派超然,竟无多少烟火气。他心生敬意,长揖作礼道:“逊之不知先生姓名,望勿以为怪。” “在下是本府花匠,公子不知道?” 郦逊之大奇,上下打量,看不出他一丝的匠气。那人又是一笑,神情依然疏散,扫视四周道:“公子久居海外,怕是难得一见这些花草。”郦逊之心中一动,知他晓得自己的身份,喜他不拘泥礼节,便道:“是啊,我瞧得眼花,眼中全是花,可惜不认得几种。要请师傅多多指教。” 那人温言道:“花本情语,在乎动心,至于名目,知晓与否亦无所谓。你我即便不知姓名,也可相谈甚欢。”两眼露出柔和的笑意,瞧得那些花草倍添盎然。 郦逊之闻之更奇,生出仰慕之心,忆起父王交代的话,此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。依着那人坐下,又细细地看那副画,只觉意在画外,不由再称赞了几句。那人却道:“太过寂寥了。”落落两笔,添了一对蝴蝶在墙上。郦逊之点头称是。 那人画完,径自放下笔,往亭外走去。郦逊之连忙跟上,那人步子甚慢,始终悠闲无用心。郦逊之问道:“先生是新来的罢,逊之以往未曾见过。”那人道:“来了两月。公子喜欢这些花么?”郦逊之笑道:“喜欢,只是太多,倒有入宝山而空手归之憾,只怕一时瞧不尽。不过此处没有我在岛上看过的那些奇花。” “一方水土一方人。公子幼居海外,行事想来与中土的人不大相同,此次回来正好赏花鉴月,免去此间人的俗气。”那人的话触动郦逊之的心事,他不由接口道:“不然。想是自小脱俗惯了,现下却有俗人的念头。”那人道:“是么?” 郦逊之一时冲动,脱口而出道:“治国平天下,大概是我辈俗人一生抱负,逊之盖莫能外。”那人忽地回头道:“这也很好,算不得俗人念头。”郦逊之大喜,自回来后从无人这般赞同他的志向,更觉此人真是知己,“你说好?可王爷他……”想来一阵沮丧。 “王爷自有顾虑,少年人的志气总是更高一筹,你何不放手一搏,成就些作为,那时王爷怕会倾力相助也未可知。” 被他一激励,郦逊之心情大好,起初在安澜院里的不快尽扫而光,对这人好感更甚,“先生见识不俗,逊之起先真是怠慢。”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。那人并不在意,也不躲开,只是澹然说道:“何必客气。” 两人正说话间,雪凤凰突然跳出来,拉着他道:“你们说什么呢,怎么不去看花?这儿的花真美,谁和我说说,冬天怎么还能开这么多花?”郦逊之笑道:“当年则天皇帝写了张诏书,号令隆冬时百花盛开,后来不是除了牡丹外,都遵命开花了?那才叫多呢。” “你蒙我呢,那是传说,传说都是骗人的。”雪凤凰的双眼绕在花丛中不愿离开。 郦逊之顺着她的话道:“是啊,是啊,传说中的雪凤凰是天下名盗,技艺超群,貌美如花,原来也是骗人。”说完大笑。雪凤凰不以为意,顶了一句道:“是啊,传说中的郦王爷还号令群雄呢,我看也是徒有虚名。”郦逊之脸色一变,顿觉心火上升,言辞不由厉害了几分,“你说什么?” 雪凤凰心下有几分后悔,却听不得这样的话,没好气地道:“我没说什么,不过是实话。”郦逊之的脸抽搐了一下,忍了下去,他实在不知有何言辞相对。一边那人忽然插嘴道:“郦王爷一代帅才,岂是虚言?那时日,不知有多少豪杰想在他麾下谋一席之地,如今又哪里有这等人物?” 郦逊之双目如电,几乎要擦出火花,盯着他问:“先生也知道我父王当年的事?” 那人一笑,“像我这年岁的有何人不晓?”右手凌空一拨,如抚琴弦,又道,“可惜岁月无情,人世无情,倒叫人淡忘那些丰功伟绩,只空余盛名。” 郦逊之脑中一幕幕片段连接起来,铁马金戈,峥嵘岁月,原来还是有人记得,原来并非完全逝去。那倦怠的老人也曾傲视群雄,万夫莫敌,又是什么让他懈怠下来?他心中这念头一掠而过,取而代之的是对昔日辉煌的向往,忙问:“不知先生知道多少旧事?可否为逊之道来,也好让我知道父王昔年的功绩。” 雪凤凰一听,嘴翘得老高,抱怨道:“时辰不早,再说下去就天亮,你要听便听,我想歇息去了。” “悉听尊便。”郦逊之说完又觉太过冷淡,添了几句道,“刚才是我不好。你明早想吃什么,我吩咐厨房去做。” 雪凤凰脸色转好,“随便什么都行,你家厨子的手艺我很喜欢,看在这份上不和你多计较。你慢慢听罢,我走了。”一边流连花景,一边径自去了。 那人等她离去,注目郦逊之道:“你知道那些前尘旧事又有何用处?” 郦逊之忽然在他的目光下气馁,“人人都说我父王了不起,我却知他从不提往事,也不想我做官,既是如此,干脆辞官回乡便是,可他……”他心里矛盾,不知说什么好,只能把想法和盘托出。 那人指着花道:“你看这些花,出了郦王府大多无法存活。种花不仅要有好土好泥,雨露浇灌,还需日照有度,冷暖适宜,施肥除虫……所谓天时地利人和。当其时,得其势,是谓自然之道。如今不当其时,王爷韬光养晦,未必不是长久之计。” 郦逊之心中一跳,再看那人始终笑笑的,说此番话似有意似无意。一个花匠对国家大事谈笑自若,这等人物不知道是不是父王特意搜寻而来。他起了好奇,问:“先生和我父王是旧识?” 那人淡淡地道:“我们是同乡。”他扫了整个花房一眼,“此处有些花种是我从前寄来。近来到京城访友,蒙王爷收容,在这里帮忙种种花,赚几两盘缠。”他说得越仔细,郦逊之越听不明白。此人气度非凡,见识出众,王爷必奉为上宾,何须亲力亲为,当什么花匠? 那人见他一脸奇怪之色,不由笑道:“你曾随人漫游天下,怎不信我的话?” 郦逊之听了更觉惊奇。昔日与小佛祖云游时,他曾见小佛祖做过篾匠、泥瓦匠,贩过茶叶、枣子,就连他跟在一边,也学会了捏泥人、熬糖果。小佛祖一生俭朴,所花银两皆是双手赚来,三百六十行更样样会一手,着实令郦逊之钦佩。 如今这人见多识广,气魄也大,言语中隐隐自与小佛祖相提并论,绝非寻常人物。 他谛视那人许久,忽然疑心就是小佛祖所扮,颠来倒去看了半天,拿不定主意。那人似知他所想,微笑道:“你那位朋友本领出众,早听王爷好好夸过。在下只会种花,别无长技。”顿一顿又道,“还想听故事吗?” 郦逊之忙放下疑虑道:“先生只管道来。逊之曾听闻父王当年有‘十役王’之说,不知详情,想请先生释疑。” “十役王……”那人竟叹了口气,现出一丝苍茫之色,“你父王所经大战岂止十役?不过是后人拣出最为惨烈的几仗,取个齐全好听的名而已。”眼前似乎又出现戎马岁月,多了几许欷歔唏嘘之意,“家乡随他出来的六百弟兄最后仅余三十五人,虽然封王封侯、拜相为将,其中悲壮惨痛,岂是我这局外人可以陈述!” 郦逊之听他所说,的确是和父王同乡,听故事的兴趣又多了几分。“那三十五人如今在何处?”那人眼中光芒顿失,不无失意地道:“除了你们郦家七将外,这十几年来几乎不剩什么人。”这些话牵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,神采飞扬的整个人忽然沉静下来。 郦逊之发觉了他的转变,那些人中也有他的亲友罢,否则何以旧事不堪重提。犹豫是否要再继续问,那人却又叹了口气,黯然的眼神慢慢转为安然,淡淡地道:“人世沧桑本是如此,也该看得开了。” 郦逊之想到父亲百战还生,不由感叹造化度人,那“康和王”三个字是由多少血汗白骨筑成!?心里顿感惨然。他不愿多想,连忙说道:“以先生高见,我父王今日性情大变,不同往日,是否与旧事相关?”人一旦老了,就容易回想往事,以父王的慈悲心,思及共闯天下的一班弟兄,转而收心念佛、归于平淡,也未必不可能。 如果真是如此,他会不会走上父王的这条路?如果最终复归平淡,要不要曾经绚烂?两者择一,会是何者更令他无愧?郦逊之脑中思绪纷呈。 “昔有因,今有果。”那人似乎想到了什么,不再多说。 郦逊之见他沉默,只好说道:“请先生说几次得胜之战,好让逊之遥想父王当年的风采。”话一出口又暗想,他能知道什么,无非是道听途说的一些故事,怕是和师父他们所说差不离。 那人的一双眸子奇异地亮了亮,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郦逊之随他回到亭中,不知他想做什么。那人取出一张干净的纸,刷刷几笔画出城池及山川河流,更落落下笔勾出敌我两军阵营部署。郦逊之大为惊异,收了起初轻视的念头,完全被他的举动吸引。 那人口若悬河,边画边讲明所画一战的历时年月,地形概要,气候风向,两军兵力,又取黑白棋子各为两方人马,将攻守回合中的虚实要害一一剖析清楚。那棋子穿山越岭,设伏用计,交战厮杀,擒敌败寇,直听得郦逊之聚精会神,一颗心仿佛早已投身战场,随之浴血奋战。 直待数次交锋一一解释完毕,一场战役终于告捷之时,郦逊之心中大石落地,只觉热辣辣如喝烈酒,煞是痛快。一面深感父王用兵如神,帐下众将个个神勇,的确是一支王者之师。同时不免生了疑虑,眼前这人不过是父王同乡,怎会对军中事宜了如指掌? 寻思着是否要问时,远处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。 他远远看到江留醉和花非花隐约的身影,不由高兴起来,向那人行了一礼道:“先生请稍歇片刻,想是我的朋友来了,等我去迎一迎。先生若不嫌弃,还请见见他们。”那人不置可否。郦逊之连忙向着花房门口跑去。 江留醉边走边调息,精神好了很多,身上的伤尚能忍住疼痛。他迷迷糊糊进了花房,全无心思看花,却不由被吸引,顿觉精神一振,与花非花搭讪道:“你看,这些花真美!” 花非花客气地笑了笑。引两人进来的家丁远远地瞧见郦逊之赶来,便提醒两人。江留醉顾不得伤势,奔了过去。忽然群花背后露出一双眼睛,深深凝望着他。江留醉心有所感,眼越过郦逊之朝他身后望去,只觉十分眼熟。 一个身影一晃而没,身法竟在哪里见过。江留醉心底一阵狐疑,脱口而出道:“师父!”足下飞奔,一下子冲到了郦逊之面前,又如飞矢一般掠过。郦逊之莫名其妙,呆呆看他的举动。 江留醉越想越觉奇怪,于万千花草中费力地搜索,看来看去唯有花颜,那身影一现无踪,如同从未出现。他心下甚急,连声喊道:“师父,是不是你?师父!师父你在哪里?”他跑来跑去,郦逊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:“怎么慌慌张张的?” “是我师父!他怎会在这里?我刚刚看见他来着。” 郦逊之一路走回没再见着那人,听他这么一说,脑中闪过一个念头,暗自推算了一下,蹙眉道:“难道……”又觉此事绝无可能,踌躇言辞时,江留醉急道:“他看上去仙风道骨,颔下微须,两眼有神,刚才就在你身后不远的地方。” 郦逊之当然知道他所指何人,江留醉曾说他师父武功高强,平时一直隐居雁荡深谷,绝不该是这个寄居王府的养花人。他不知该如何回答,只得说道:“你看到的那个人,是我们王府的花匠。这里灯火不明,你隔得又远,定是看走了眼。” 江留醉一怔,不信道:“花匠?可……他身手极快,不是普通人。” “他根本不会武功,只会种花。”郦逊之说完,开始有些疑惑。见江留醉气色不振,衣衫有污,便要找花非花给他看看。 江留醉此时浑然忘痛,谢了他的好意,依旧沉浸在那不经意的一瞥中,回想道:“不会的,他的身法我绝不会看错。他走了快两个月了,真是到京城里来了?唉,我越来越不明白。”他忽然想到什么,拉着郦逊之道:“快,带我去他的住处看看。” 郦逊之见他煞有介事,只好依他,陪他往外走去。 花非花一直站在花房门口未曾进去,江留醉匆匆地向她解释了几句,她将手一指道:“你说的那人刚向府外走去。”郦逊之此时觉出奇怪,“他既有心避你,一定有鬼。走,一起去弄个明白。”到花房门口找个家丁问了那人的住处,三人分作做三路,江留醉去府门口堵住那人,花非花去住处查看,他则直接去安澜院见父王。 江留醉追到府门口,没见到那人的影子,问了问门房说是没人出去。他安下心,向门房打听养花师傅的来历。那门房曾见公子爷陪他进府,不敢怠慢,一脸恭敬道:“那位师傅姓林,一个多月前来到王府,我们以为是什么有来头的人物,后来知道不过是王爷的同乡。王爷客气得很,和他好好谈过一回,说说故里的旧事,再后来就让他去花房里养花了。不过这个人真神了,把这王府的花房弄得比御花园还漂亮,我看他要想一直在府里混碗饭吃,也非难事。” 江留醉点点头,问了些别的事,耐心地等在一边,那门房特意端了张椅子请他安坐。过了许久,郦逊之一脸懊丧地走来。原来安澜院里一片漆黑,郦伊杰不知去了哪里,另一边花非花也没收获,说那人住处空无一人。 江留醉心中一急,伤口顿时重新疼起来,郦逊之看了看他的伤势,硬是把他拖回房去休息,为他敷了些疗伤的药物方才离开。 次日天没亮,郦逊之起身寻了一圈,府中上上下下忙着回乡的事儿,问了几个人,仍找不到那花匠。他去给父王请安,郦屏等大将已闻讯赶来,正帮着张罗收拾家什。 郦逊之应酬了几句,心里仍惦着那件事,抽空问了父王两句。郦伊杰轻描淡写地道:“他若不在府里,一定回乡了。除夕没几日就到,他也要回去过年,你若有事请教,等到了杭州再寻他不迟。” 郦逊之还想说什么,郦伊杰不耐烦地道:“你待呆着做什么?快去收拾行李,安顿好你的朋友——他们不会同去杭州罢?父王已拟好奏折呈给皇上,这几日先替你告了假。你既随我而去,少不得要补张折子,还不快去写了来。” 郦逊之这才记起今日是二十,本该去元和殿去上朝,好在请过假可以偷懒,乐得答应。他唯唯诺诺应了,退下去时看到有一个家丁手里拿着一张帖子递给郦伊杰,心下也没在意。 郦逊之回房写了折子,请郦屏上朝时代呈,又叫过郦云等几个小厮交代他们走后的事宜,嘱咐了好一阵才放人离开。几桩事办完,他赶去厢房里看江留醉的伤势,不想路上又被人截下,竟是天宫的人传话来,说是已知燕飞竹下落,着他进宫商议。 郦逊之赶到江留醉房中,花非花朝他笑道:“昨晚你用的伤药真灵,他的外伤好多了。”再看江留醉果然神气几分,另一边桌上放着一只空碗,着实喝得够干净。 “我治得了外伤,却治不好内伤。”他似笑非笑地对两人道。 花非花假装没听见,仍对郦逊之道:“这是你师门的灵药,还是从别处得来的?” “是我师门的疗伤良药,名字倒好听,叫如意。” “如意?名字虽好,不着边际。” 郦逊之猜到她心思,“我记得那几味药,写给你便是。” “那倒真能如意了。”花非花回头望了江留醉一眼,“你们聊吧,我出去了。” 郦逊之忙道:“你且等一等,我有事要和你们商量。”见两人凝神,又接着道,“有两桩急事。一是我父王要回杭州,我想一同去看看。对了,父王说那花匠兴许回杭州过年,江兄你要不要和我同去?我想顺路回去重查太公酒楼和嘉南王府,说不定,还要去灵山拜会断魂……”他实是担心父王会被袭,却片字不提,顿了顿又道,“二是天宫诸女查到燕郡主下落,我要去宫里一趟,你们俩收拾一下,最好与我同去,少不得也要两位帮手。” 江留醉和花非花听了这两件要事,细想了片刻,末了,江留醉道:“我跟你走,早点回去省得几个弟弟挂念。至于断魂,灵山离我住的地方近,不妨我替你走这一遭。既是找到燕郡主,我们临走前救她出来也就是了。”他暗想,若那人不是师父,推算日子也该回谷,总不会丢下他们四人过年。 郦逊之又看向花非花,她道:“我和你们先救郡主,再去江南,也好向嘉南王交差。昨日我见到了芙蓉,就是十分楼的若筠姑娘,她正在雍穆王府享福。如果可能,最好再去一回雍穆王府。”郦逊之蹙眉道:“你能肯定若筠是芙蓉?”花非花道:“我跟了她一路,怎会认不出?何况我们还动了手。” 江留醉一脸难看,只是叹气。郦逊之道:“此事果与金氏有关,雍穆王府铜墙铁壁,若他们一心隐瞒,即便是我也不便去打探虚实。好就好在嘉南王的嫌疑轻了,我们能多个帮手。” 江留醉忧心地道:“可是那枚天宫灵符从何说起?”郦逊之道:“你说得不错。如是天宫勾结了雍穆王,皇上着实可危,郡主的事便有蹊跷。事情到底如何,一会儿进宫便知分晓。如此说来,只有去太公酒楼取了证据,果真如我们推测的那样,酒楼中有密道,说不定能找到失银的去向,查明真相。不过,我们一同去了南方,京城无人却又可虑……” 未等他说完,花非花道:“不然,你们郦家诸将现已回京,对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作乱。等年后他们返回边寨,你倒需及时回京,以防万一。如果京城只有四大杀手在,除非他们对皇上动手,否则无甚可虑。” “四大杀手?”江留醉忽然问,郦逊之的脸也渐渐难看。 “不错,十分楼的老板娘就是名动天下的牡丹。她和芙蓉今次头回联手,对方摆出的阵势够大的。” 郦逊之闻言沉思,忽然想到父王。如先帝所言为实,父王真是深谋远虑,处变不惊之人,在这紧要关头他敢去南方,必有道理。想到这一层,他放心不少。 那晚在十分楼遇见的蓝衣少年定是花非花,不但如此,之前太公酒楼的贫女和卖唱女想来也是。江留醉肯定了这个推断,忽想起一件事,问道:“雪凤凰呢,她去不去宫里?” 郦逊之“哎呀”了一声,显然忘了她,忙一面往外走一面道:“她是老狐狸了,自然要去。我这就去喊她。” 屋里剩下江留醉和花非花。江留醉拿起药碗,冲她一笑道:“真要多谢你。” “你不是谢过了?” “麻烦你亲自为我煮药,该多谢一谢。” “你和朋友也是这么客气?” 他一愣,想起她昨夜突然的冷淡,不知答什么,忙转个话题道:“你昨晚不是和小童交手了吗,怎么又去了雍穆王府?芙蓉牡丹和你动手,你没受伤吗?” 花非花大致讲了经过,神情始终淡然,道:“小童不过是想看我的武功来路,试了大半时辰没试出来,就走了,没难为我。” 江留醉想,小童都试不出她的来历,她的功夫难道如此之高?想到他挨打的经历,不由气馁。花非花又道:“我回房去收拾,你身上有伤,如果去救人,不要太拼命。”江留醉心下感激,目送她离开。 他转念一想,行李多半在柳家庄被烧光了,没得可收拾的,便一个人坐着发愣。出谷后所遇的事让他迷惑不解,冥冥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手在牵引他的命运,又要把他指向何方?他想到燕飞竹,想到蓝飒儿,想到花非花,想到那个黄衫女子,心下怪怪的。 又要过年了,兄弟们还在家里挂念,江湖上的纷争就先放一放吧。他忽然很想回到亲人的身边。 第十三章 突袭 早朝过后,灰蒙的天色下,郦逊之带了江留醉一众人等进了宫。想到任职后的头回上朝就请了假,他心中颇为不安。本想去龙佑帝那里当面告假,不想皇帝在崇仁殿被几个西域来使拖住,一时见不着,只得与众人直接去天宫见谢红剑。 谢红剑正与那日追了红衣、小童两人出宫的护法梅静烟在一处。梅静烟金发碧眼,肌肤雪白,郦逊之一望便认得,忙与江留醉、花非花、雪凤凰三人介绍。谢红剑见来的几人神情非俗,对郦逊之此来更添重视,连忙招呼众人进了天宫的翠岚堂。 堂上一阵非兰非麝的清香钻耳入窍,花非花一嗅便知是产自域外的天泽香,也就是即乳香,但笑不语。雪凤凰却一口叫了出来,“是乳香?太好了,有没有阿魏?”阿魏乃是臭烈秽恶之物,此言一出,几个识货的人皆是皱眉,不知她想如何。 郦逊之忍笑道:“哪有用阿魏这臭药来做薰香的。”雪凤凰道:“谁要做薰香,我要做暗器罢了。”又缠了谢红剑问,“喂,有没有?那玩意不易找。” 谢红剑笑道:“阿魏每三个月才能采一块,殊不易得。不过天宫倒有几十箱,妹子若是中意,尽管去拿。”雪凤凰大喜谢过。郦逊之见她每到一地不忘搜刮一番,拿她无法。谢红剑暗自上了心,留意地打量雪凤凰,记起郦逊之说她叫“阿雪”,忽地想到一个人来。 众人寒暄过后,谢红剑道:“梅儿那日追踪红衣出宫,不想没费多少功夫,就在皇城西面一处民舍找到他们的居处。”雪凤凰惊奇地望着梅静烟,见她一派天真烂漫,竟有这般能耐,不由说道:“咦,红衣的轻功好得很哪,这也追得上,真是佩服。” 梅静烟像是没听出其它其他,认真地点头道:“他和我们交手时沾了天宫独有的气味,跑得出再远也追得上。”雪凤凰听她闻香寻人,方才释然。郦逊之和江留醉皆点头,心想这倒解释得通,不然以红衣与小童之能,若被人跟踪而不自知,未免笑话大了。 梅静烟说到“气味”之时,花非花秀眉一蹙。谢红剑心中凛然,暗想:“她莫不是在辨别那是何味不成?”花非花见她凝视自己,嫣然笑道:“不知郡主被他们藏在哪里?” 谢红剑淡淡地道:“地方本是寻常,不寻常的是,这民舍就在雍穆王府的隔壁。”郦逊之猛然一惊,“什么?”花非花亦是讶然,江留醉道:“果然是雍穆王搞鬼!”雪凤凰笑嘻嘻地听着,摩拳擦掌道:“那我们几时去劫人?” 谢红剑道:“梅儿找到此地后监视了一日。昨日见到几个人出入那间民舍,且小童还曾追踪过雍穆王府走出的一名女子。可惜梅儿分身乏术,不曾跟上去瞧瞧。”江留醉听了,瞪大眼望向花非花,那名女子可不就说的是她么。 花非花若无其事,听谢红剑继续说道:“我们查探了雍穆王府这几日的异常举动,发觉世子金逸接了两个来历不明的青楼女子回家,须小心提防为上。那间民舍的宅主与雍穆王并无关联,但暗地是否为雍穆王指使则不可知。依我之意,下手宜早不宜迟,最好今晚就去救人。” 郦逊之见谢红剑确有救援郡主之意,看似不像与红衣有所勾结,索性干脆地道:“雍穆王府来的两名青楼女子是牡丹与芙蓉,江湖最顶尖的六大杀手已出动其四,不论雍穆王是否涉及燕郡主失踪一事,我们越早救人越好。” 谢红剑听说牡丹与芙蓉也来了,急忙传令手下严密监视雍穆王府。花非花道:“若是去民舍救人,牡丹她们从旁过来救援便难办。芙蓉是劫走郡主的首犯,她离郡主藏身地如此之近,并非无的放矢。” 谢红剑沉吟,“最好兵分两路,一路救人,一路埋伏在王府附近相机行事。既是如此,不若我天宫去救人,世子带着这几位朋友去王府如何?” 雪凤凰笑吟吟地道:“不行,不行。雍穆王府铜墙铁壁的,到处都是机关,我不想受苦。我要跟我家世子去救人。”郦逊之也是关心燕飞竹的安危更多些,闻言点头。 花非花道:“那我去王府好了。”郦逊之知她去过一回,理当无事,但想到她本是燕飞竹的保镖,不去救人于理不合,便道:“你不如随我去救人,否则如影堂里怪罪下来,你也不好说。”看了雪凤凰一眼,心想她机关之术甚好,又道:“你就去王府走一遭吧。” 雪凤凰嘟起嘴道:“不干,你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我一个做丫头的,自然是和公子爷呆待在一处。”谢红剑猜出她的身份,暗觉郦逊之分配妥当,心想在座几人中最懂机关的莫过于眼前这个“丫头”。 花非花道:“不必怕我如何交代。有你们去救人我很是放心,我走一趟王府好了。”江留醉道:“我跟她同去,这回不会再认错人。” 郦逊之方待再说,谢红剑道:“此番我们意在救人,一旦找到燕郡主就撤退,无须与他们分出胜负。民舍里杀手甚多,不可掉以轻心,有两人在王府附近埋伏就够了。只要不生事端,等救回郡主无所顾忌,自可请朝廷出面与雍穆王理论。” 郦逊之一想也是,花非花和江留醉只是监视王府,并非要和牡丹、芙蓉动手。 这时,有宫女慌张地跑进来道:“皇上来了。”郦逊之急忙叫江留醉等回避,自与谢红剑、梅静烟参见龙佑帝。皇帝一见郦逊之,立即不舍地搀了他的手,道:“你要回乡,叫朕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京城,倘有事要找你商量都不成!逊之,你答应我速去速回,不许留在江南独自逍遥。” 郦逊之忙道:“皇上折杀下臣。臣回乡亦会为朝廷效命,等江南的事一了,必然速回京城。”龙佑帝点了点头,对谢红剑道:“你们几个在商议什么,可要朕帮忙?” 谢红剑道:“恭喜皇上,天宫查得燕郡主下落,今夜就可救出郡主,请皇上放心。”龙佑帝“哦”了一声,问郦逊之道:“你也同去?”郦逊之点头。龙佑帝缓缓地道:“等救出郡主,就让她住在宫里陪太后和少阳,嘉南王几时进京了,再让他们父女团聚。” 谢红剑是嘉南王燕陆离的师妹,极疼燕飞竹,闻言不喜反忧,替嘉南王谢过皇帝。郦逊之心知纵有燕飞竹被擒一事,龙佑帝和太后对燕陆离的忌惮并未消减,他们把燕飞竹软禁在宫中,自是对嘉南王最好的制肘。 天色浓黑欲雨,龙佑帝坐上龙辇回宫去了。谢红剑为郦逊之四人备了雨具,约定酉时从皇城南面宣德门出发。 众人各自筹备,郦逊之带了雪凤凰先行去查看地形。花非花拉了江留醉留在康和王府,要了数十张云母笺,蘸墨作图。 江留醉看她画了一阵,知道是讲授机关阵法的奥妙,心下一暖。他学过皮毛,奈何所知不深,经花非花妙语说来,听得分外入耳。两人探讨了一顿饭的工夫,江留醉道:“这些机关难道你上回都遇着了不成?” “闻一知十,那里大致会有什么名堂可以猜得到。我拣重要的画了,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。”花非花想到那里出自断魂手笔,眉间不减忧色。 江留醉一时间哪里记得下这许多,挑容易的看熟了,剩下的一起揣在怀里,笑眯眯地道:“到时再抱佛脚便是。好在有你陪我,临场教授,我一切看你动作就是。”花非花暂时想不出他法,嘱咐他小心为上。 到了约定时辰,郦逊之等人来到宣德门。天宫高手尽出,来了谢红剑、梅静烟、穆幽吟与雪灵依,只留上官蓉与玉嫦娥看守门户,传说中的谢盈紫却是未见。 郦逊之估算人手,去救人的六位均是高手,对方虽有红衣、小童在,其余杀手皆不足虑,料想可以顺利得手。他只担心牡丹、芙蓉会掠墙而过,当下嘱咐江留醉道:“情愿让她们过墙后再动手,切记不可轻易潜入雍穆王府。”江留醉当面应了,心下另有计较。 众人沿皇墙西行,再折向北,望见圣德门时已近雍穆王府,就此分道扬镳,兵分两路。 郦逊之与谢红剑等人几下掠至那民舍附近,炊烟缭绕,偶有人声传来。根据天宫的情报,此间共有约莫二十余人,除红衣、小童外尚有六、七名杀手,其余是厨师、仆佣一类,并不足虑。郦逊之和雪凤凰打探过地形,知道北面有一处斜坡适宜做入口,忙招呼天宫诸女一齐过去。 众人之前商议好,让雪凤凰去寻燕飞竹的踪迹,剩下五人负责对付众杀手。雪凤凰伏在瓦上,神情颇为紧张,郦逊之暗想她成名甚久,这点阵仗怎会慌乱?却见她张手一扬,袖口飞出一物,钉在内屋飞角之上。 郦逊之认得是偷门至宝“飞渡”,雪凤凰朝众人一点头,人如飞鸟纵飞入内。谢红剑等她一动,手扣五枚碧光火雷就射了出去,“噼啪!”数声响,民舍几处着火,惹得一班杀手窜出门外。 郦逊之极目看去,靠东面的一处小屋未有动静,眼见那屋与雍穆王府仅一墙之隔,他便飞身而起横掠过去。 一近门前,森然的肃杀之气将郦逊之逼在原地。门口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,红衣与小童好整以暇地抱臂斜睨,并没把他放在眼中。 郦逊之情知这是他的一大关口,若今次被两人合力的气势吓住,将来便无法面对江湖的腥风血雨。当下他傲然长啸,先发制人,贯注十成功力一尺打出。 冲天气劲夺路奔涌,红衣和小童顿觉方圆两丈成了一个战圈,除他们三人外任何人无法踏足其内。两人来不及交换彼此眼中的惊诧,心中皆是震惊地想:竟一直低估这位世子的功力! 虽然如此,这两人身经百战,何况以二敌一,并不认为郦逊之能占到便宜。 红衣披风暴涨,如血色朝阳缓缓升起,青白的掌心里蜿蜒出一抹灰黑的长线,正是闻名天下的“阴冥玄寒掌”第九重功法。小童掏出了成名兵器“未央锥”,锋利黝黑的小尖锥如骨刺横亘,周身竟附着一层蓄势待发的精芒。 郦逊之将师门华阳功尽数施展,狂喝一声犹如雄狮猛士,玉尺先遥指红衣,待对方切掌来迎,又飞尺劈向小童,动作疾若流风一气呵成。 红衣暗想这虚招能奈我何,毒掌顺势侵入郦逊之身侧。 谁知郦逊之左掌幻出一个圆,将红衣的劲力化解去十之七八,右手玉尺仍不怠慢,与未央锥实打实地对挡一招。 “嘭!”小童胸中翻江倒海,被郦逊之尺上传来的劲力压过来,不觉。他闷哼一声,运气顶了回去。红衣见郦逊之身形凝滞,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,立即毫不犹豫地打去。 郦逊之正是要诱红衣出手。他自幼习练一心二用之术,莫说是左右手各使两种武功,师父们常常在他作画写字时袭击,往往既要胸中有沟壑,又要出手化自然。时日一久,他早就惯了分心为用。 此时他左掌蓄积了一半真气,见红衣掌至面门,忽地右手一松,随即左掌运足十成力接下红衣这掌。小童锥上压力忽散,方一思索已知端的,急忙挥锥刺去。郦逊之要的就是这一息间的犹豫,在红衣与他两掌相交之后,他旋即把红衣的掌力,连同自己的十成功力全数移到玉尺之上,再发出雷霆一击! 寻常人决计不敢借用红衣毒掌之力,只有郦逊之练有“金龙护体”之功不惧毒侵,故而大胆一试。连红衣亦没想到他敢借力引力,直觉体内真气滔滔奔泻,郦逊之与他比拼内力却不见丝毫吃力,更逼得小童的未央锥一寸寸被压下去。 这时红衣和小童方互视一眼,蓦地明白出了什么事。 两人断喝一声,同时撤功,手臂皆是酸麻不已。郦逊之怎能放过这机会,纵身跟上,玉尺洒下点点寒光,把两人迫离小屋之前。 红衣、小童知道刚才动手时仍是轻估了郦逊之的智谋,不由暗叫可惜。 这时一道雪影如闪电掠至。郦逊之知是雪凤凰来了,更添胜算,便朗声说道:“你进去救人,我来对付他们!”雪凤凰娇笑着停住身形,说道:“好小子,你一跑一个准,别处都没有,郡主定是藏在这里啦!” 郦逊之心想这可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,救人要紧,雪凤凰怎的地聊起天来? 红衣见状长啸一声,其音清越入云。郦逊之脸色骤变,暗想这啸声比信号更厉害,牡丹、芙蓉就在隔壁,听到声音还不马上赶来?这样就要累得江留醉和花非花动手了。 雪凤凰扬手撒了一把胡椒球,骂道:“让你鬼叫!”粉状的胡椒被她凝炼成球后威力大增,不仅认穴奇准——紧扣眼、口、鼻三处,且算好爆炸碎裂的时机——并非入了人体才散,而是依发射时的手劲大小,几步便散。 显然,红衣的躲避正在雪凤凰的意料之中,只见她双掌一击,劈面的气劲将胡椒球当空炸飞,漫天的胡椒直冲红衣、小童而去。 那两人虽不怕打喷嚏,但若挨着此物也是难堪,便慌不迭地奇招尽出,很是狼狈。雪凤凰咯咯笑个不住,对郦逊之挥手道:“你进去救人,我陪他们玩玩。” 郦逊之心中苦笑,这当儿容不得他多想,放弃劝说雪凤凰,径自奔入身后小屋,踢开房门走了进去。 燕飞竹花容失色坐在榻上,望向郦逊之。她早知有人来援救,但见开门的是郦逊之,眉宇间并无欣喜。郦逊之看出她神色疏淡,只道她关了几日心中气苦,忙行了一礼,道:“郡主,天宫主带人前来寻你,快快与我出去。” 燕飞竹听到“天宫主”的名头,勉强笑道:“多谢。”她起身时略一犹豫,郦逊之暗想,莫非她舍不得离开?却又知绝无此可能,不由摇了摇头。 燕飞竹猛然警醒,知道自己神情恍惚,她亦无法阐明自己似暗非明、若有若无的微妙心事,只得暂时放下一切,道:“世子在前带路,请——” 那个矜持的郡主又回来了。 郦逊之提步之际,心头忽有挥不去的巨压。红衣如火烧至,身后犹跟了雪凤凰的暗器“穿心莲子”,可他并不回头,反手一掌如刀斫下,莲子顿时化为齑粉。 红衣仿佛未受任何阻碍,行云流水般飘至郦逊之面前。郦逊之飞尺打去,红衣的身影突然一虚,如鹰之翔漂亮地旋过半圈,倏地掠至他身后,一把抓住了燕飞竹的手。 燕飞竹神情复杂,“呀”地轻叱一声。与此同时,房舍的门窗喀喀数响,落下数道精钢栅栏,把退路封得死死。郦逊之顿住身形,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能冲破红衣和小童的联手。 他们根本就想诱他进来。 雪凤凰在窗外抓住栅栏叫道:“喂,你好不好?” 郦逊之正狐疑她为何不去对付小童,回头一看,小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正站在红衣身旁微笑。如今他成了笼中的鸟、瓮里的鳖,莫说是搭救燕飞竹,连自己也要陷进去。 此刻看来,燕飞竹不能运功,郦逊之以一敌二,红衣和小童立于不败之地。 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。郦逊之坦然对雪凤凰道:“你去帮天宫主,这两人我来对付!”雪凤凰愣了愣,望着比手臂更粗的精钢亦是无法,无奈应了下来,转身就走。 小童嘻嘻一笑,悠闲地坐到一旁为燕飞竹准备的闺床上,道:“世子,你既然走不了,是不是想留下来陪我们?” 郦逊之扫视全屋,门窗上的精钢代表屋内有机关,小童的突然出现则说明这里更藏有秘道。此处经营良久,必不仅为安置燕飞竹这么简单。既然究竟设置在雍穆王府边上,是为了监视王府?还是王府安插的一道暗棋?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,郦逊之全身戒备,细想两个杀手可能的对敌策略。 如果红衣刚才知会的是牡丹、芙蓉,必然料定外面的局势可保,就不会有所顾虑,可以放手对付他郦逊之。若不是顾虑他抗毒的本事,在这个随时可以密封的屋子里,两人早就会下手使用迷香。既然二对一稳操胜券,两人虽然可以合力一击早早俘虏他便罢,但以郦逊之的武功想要两败俱伤亦是不难,因此最轻松的法子,就是如猫捉老鼠慢慢戏弄于他。 他自己若做困兽之斗,必然会想要以轰天之势拔了头筹,压住两人气势冲破牢笼。以这两人的心智肯定会料到这点,恐怕他越是着急想出去,他们就越会让他有力没处使,最后精疲力竭。 郦逊之自幼修习机关堪舆之术,一瞥间把屋内数个地方看做了突破口,和红衣、小童固然有一场恶仗要打,但只身逃出决非他的目的。 他直直地盯住燕飞竹。 他是来救她的,她必须跟他走! 燕飞竹感应到郦逊之眼中的诚意,心下叹息。红衣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,道:“你想走?”这一句在郦逊之听来颇具威胁,但在燕飞竹耳中却是隐隐的失落。她想起红衣说的话,想起他所说嘉南王的安排,想到燕、郦两家的交好,心中矛盾之已极。 “放开她!”郦逊之见他仍紧握着燕飞竹,不由恼怒万分。 红衣唇边露笑,“她是我的俘虏,我偏不放手,你想怎样?” 郦逊之明知要冷静,依旧怒吼了一声,“找死!”将玉尺挽出一道弧光,竟如凌厉的剑锋挥出的层层剑芒,完全没有任何阻遏,直插向红衣心口。 他这一击携裹了以华阳功为基的“破魔剑气”,玉尺莹莹发亮,如高温中煅烧的宝剑,内藏锋利的筋骨。尺就是剑,剑就是尺,看似易折的兵器有了势如破竹的力量。 红衣看出郦逊之拼命的决心,不敢再托大,一把推开燕飞竹,将手一搓,凝神接下这一尺。修炼时以毒液浸泡的双掌早如钢铁,不畏寻常刀剑,再加上阴冥玄寒掌中蕴涵了他十多年“绝虑功”的内力,大拙若巧,眼看就要把玉尺的剑气化在手掌方寸之间。 变化突生。 从微不可见的空隙中,玉尺遁走无踪,像狡黠的狐狸隐在丛林。另一边小童看出郦逊之的意图,飞锥打来,与红衣一起两股力道同时击向郦逊之。 两颗黝黑的菩提慧珠在空中急旋劲射。传说幻大师当年用此退敌,夹带的内力在暗器离手时会被菩提子吸收,一触人身则尽数释放。 菩提慧珠得以名列“暗器百家”三甲之中,绝非虚妄。破空悄然如微风无迹,势道却如百十箭齐射,一颗袭向红衣掌底,一颗迎面对上未央锥。 郦逊之伸手来牵燕飞竹,他的手执著有力,燕飞竹的心突地一跳,定定望住了他。 他眼中何尝有惧,手中的暖热传来,仿佛在说:“我们一定能出去!”燕飞竹垂下头,拔下一支发簪。 红衣甩袖一卷,菩提慧珠被他袖底的阴柔之力包裹住,倏地斜飞出去。饶是如此,他的袖上却穿透两个窟窿。小童扬锥打上,结实地拼了一招,菩提慧珠里蕴涵的深厚内力震得他微微发麻,当下“咦噫”了一声,轻笑道:“哎呀,难怪敢来救人。” 红衣登即揉身而上猱身而上,不给郦逊之丝毫喘息的空间。小童与他交换身形,两人快如急电,眨眼间竟掠到燕飞竹身后。 挽剑若秋水,照破九幽冥。燕飞竹持簪刺出,如舞长剑。红衣一愣,她不是内息被制么?微一犹豫,那一掌不曾打下去。小童被他阻住,略略愣神时,发现郦逊之射出了第三颗菩提慧珠。 待看出燕飞竹此招仅是花架子,红衣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机,郦逊之运力一牵,燕飞竹身形疾退。 “喀”的一声,郦逊之的菩提慧珠击在了一旁的床头。 轰隆一阵响声,窗门的精钢竟开始松动,红衣和小童互视一眼,听到门外谢红剑与雪凤凰的呼喝声,两人顿时身如游鱼,一刻不停地奔向屋门。 他们知道大势已去,不会多停留一刻。 燕飞竹用尽力气,颓然倒下,被郦逊之揽在臂弯中。她凝视他浓密的睫毛,慌乱中只识得说了一句话,“我们能出去了吗?” 郦逊之深吸了口气,转头看着豁然开朗的大门,道:“请郡主随我来。” 郡主,他只记得她是郡主,不是什么亲密的人儿。燕飞竹看着先前红衣站过的地方,尤有一片血色迷蒙了她的双眼。 郦逊之带了燕飞竹掠到门外,雪凤凰皱眉跑过来道:“小江和花非花不见了。”郦逊之听到红衣的长啸就有不好的预感,他们此番救人固然出于红衣的意料之外,此地与雍穆王府比邻而居,必有什么玄机。 不用说,江留醉和花非花按耐不住,进入了隔壁的王府。又或者他们是听见了动静,怕牡丹与芙蓉过来阻拦,迫不得已才进去。 谢红剑长剑滴血,神情却如闲庭信步,悠然自在地走近,满意地瞥了一眼郦逊之,伸手搀过燕飞竹,疼爱地道:“飞竹,你受苦了,快跟我回天宫去。”燕飞竹木然点头。 郦逊之转眼四望,民舍内处处起火,墙外有人高声呼喝,想来已惊动京中的“潜火队”。他示意谢红剑撤退,又对雪凤凰道:“你们先回去,我去瞧瞧小江他们。” 雪凤凰一把拉住他,道:“小子……呃……世子,你身份何等尊贵,不能轻易闯过去,还是交给我。” 郦逊之细想也对,万一和雍穆王府真枪实剑打起来,他毕竟是康和王府的人,如此一来牵涉太大。何况雪凤凰熟悉机关,由她过去照看再好不过没有,于是,当下便嘱咐道:“叫他们俩速退为上,没必要和牡丹她们纠缠。” 雪凤凰娇笑一声,“我理会得。”身化彩燕飞上墙头。谢红剑蹙眉聆听,道:“潜火队带梯子来救火了,我们快走罢。”梅静烟、穆幽吟与雪灵依赶来会回合,每人手上扣了一名杀手,郦逊之心知她们想带回去审问,也没多管,道:“诸位与郡主先行,我来殿后。” 众人陆续退出民舍。 郦逊之折返小屋内,细细搜查了一遍,在潜火队就要冲进屋前,走到旁边的屋子迅速寻找一通。最后,当火光冲天时,他飘然离开了民舍。 在一只锦枕下,他拿到了另外一枚羊脂玉灵符,心中忽生寒意。 如无意外,这是小童之物。红衣、小童都有天宫灵符,也就是说,谢红剑根本就认得他们。再做推论,燕飞竹是谢红剑的师侄,这一切会不会是引他入内的局?想到刚才被困在小屋内的一幕,郦逊之冷汗尽起。 可是,最终是燕飞竹出手相助,他才顺利打开机关。要是他当时判断错了,很可能他就陷在里面出不来。以一敌二,他撑不了太久。 这一切的一切,越来越犹如天地初开,混沌迷茫。 郦逊之苦思不解之时,雪凤凰几个纵跃飞身进了雍穆王府重地。对这里她并不陌生,青玉堂、清晓轩、烟水重楼、陇云山房、宿醉阁、凉蟾亭、和雁楼……花草树木,亭台楼阁,早在初入京城时她就打探清楚了。 四年前,她得知父亲曾为朝中权贵出力,然而他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。她想来想去别无良策,朝中权贵当属雍穆王最大,因而王府就成了她流连之地。来过几次后,虽然也被断魂设计的机关闹得了手忙脚乱,到底以她的眼界见识,不曾真的陷入困境。 按花非花的情报,牡丹、芙蓉在金逸的“天色阁”出现过,雪凤凰不假思索地直奔该处。 此刻的阁中,秋莹碧和蓝飒儿正在头疼头痛。 她们听到红衣的啸声正想出阁,一前一后飞进两个人来。花非花倒也罢了,小童没能奈她何,蓝飒儿就知道麻烦会接踵而至。谁想到她把江留醉也带来了,这却是蓝飒儿不想见到的。行了一路,曾经联手克敌,如今要面面相对,想到十分楼独处的那一幕,蓝飒儿心下叹息。 她终究不是硬心肠的人。可是,看到江留醉与花非花站在一处,眉眼间的流转,有隐隐的默契与相知,蓝飒儿杀手的本能又觉醒了过来。 他们,与她壁垒分明,黑是黑白是白,本是两条路上的人。 秋莹碧和蓝飒儿互视一眼,她们不愿在王府里动手,除非速战速决。花非花是个棘手的主儿,她们在互视中询问对方,是否有把握一击而中? 两人看到对方眼里的决绝。她们时常不和,可骨子里义无反顾的倔强倔犟却类似,这也使她们得以跻身绝顶杀手之列。事不可半途而废,走到了这一步,不能让突发事件打乱了手脚。 一瞥之下,两人当即出手。 她们的动作干净利落。秋莹碧擎出等闲刀,森冽之气犹如群狼怒吼,汹汹朝花非花而来。蓝飒儿摒弃所有杂念,玉帘钩化作漫天花雨,从四面八方袭向江留醉。 江留醉知道会见到蓝飒儿,可当她利刃挥来时仍是吃了一惊。太公酒楼倚桌笑望的美态,十分楼上纤纤弱质的身姿,犹在眼前闪动,花非花说出她如影堂的身份之时,他依旧无法把蓝飒儿想成一个凌厉的杀手。 前日的她,尚是楚楚可怜的若筠,今日终于恢复了无情气象,招招夺命。他明白,自己不能有片刻的松弛,否则,绝对会被她毙于钩下。 江留醉取出那对寸心小剑,刷刷几下,攻势连绵如水,波折横生,每一招角度刁钻莫明,正是师门嫡传的“拈花绕指剑法”。顾名思义,拈花微笑中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,是举重若轻、连消带打的剑法。 他的攻势即是守势,并无杀气,防备得滴水不漏。 蓝飒儿无心恋战,见他守得漂亮,顿生一计。她媚然一笑,有意败退,往旁边的几案闪去。江留醉略一犹豫,花非花喝道:“别让她过去!”他登时醒悟,蓝飒儿嫣然一笑,伸手转动几案上的石砚。 “嗖——”十支利箭夺路而出。 江留醉小剑轻拨,挡开箭石。箭石后随之而来的,是狂风暴雨般攻来的玉帘钩。 江留醉守得狼狈,翻飞的弯月银钩不知疲倦地击向要害,他没想到她的武功竟这般狠辣。他步步后退,并无心思接招,只盯紧了蓝飒儿的双眼,像是要看透她心内所想。 为什么你不敢直视我的眼? 我要赎你出去。江留醉想起了他的承诺,那个有雾一般朦胧心事的女子。如今,银钩裂帛,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。 为什么你只看我的剑法,不看我的眼? 江留醉突然停剑,任由玉帘钩直刺面门。瞬息变幻,快得不容人思索,就像那日她从十分楼上坠下。 你不过是为了试探我。电光石火间,蓝飒儿倏地想起前事。如今,傻小子你又想试我吗?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?我的钩,快过你的一念。 只有一尺的距离,眼看这一钩滑过,世间将多一声叹息。 花非花与秋莹碧正斗至紧要关头,她意识到不对,吃惊地瞥了江留醉一眼。他木愣愣的,竟不晓得躲避,可惜她已援救不及。 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 原来京城的夜景,竟是这样迷人。 蓝飒儿心中滋味纷呈,手中的钩一时重若千钧。她抬眼,看到他的眼。清澈无邪,天真得犹如孩子,是了,他是傻小子,唯有他才会信她一腔的鬼话,唯有他会一心帮她找回记忆,安慰她说,江南的风景就像这一样的美。 要怎样可以斩断这段往事,要怎样可以忘却如此前尘? 最后的一刻,他伸手接住了她。最后的一刻,她将钩猛然擦过他的耳边。 风声呼啸。 江留醉欣慰一笑,蓝飒儿振眉正色,冷峻的目光里不再有任何回忆,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。前回他在试探里放过了她,这回,她也饶他一次,但下一招,不会再有同样的侥幸。 可是,有此一次,已经足够。他看到了她巧笑嫣然与冰面辣手后的一点点柔情。 “多谢。”江留醉说完,主动攻出一剑。 她是杀手,自有她的使命,前缘到此为止。他知他的剑困不住她,更无法让她供出幕后的主谋。她仍将是一朵恣意生长的芙蓉,天地间任她来去,没什么值得她留恋。 江留醉想到此处,把剑光挥得格外绵密,蓝飒儿不会手下留情,他就一定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。 花非花见江留醉躲过一劫,吁了口气,继续应付秋莹碧。秋莹碧大怒,她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,竟有暇管他人闲事。她催动手中狂刀,一招快过一招,想以骤雨狂风之势尽快逼退花非花。 绡衣飘扬,花非花的身形灵动飘忽,纵以等闲刀之猛,亦不能伤之分毫。秋莹碧一连砍了数十招,其势渐颓,心下不由惊惧。江湖上几时出了如此高手而不为他们所知?看来此前小童莫能奈她何,并非空穴来风。 秋莹碧有意看明花非花的师承来历,攻势暂缓,引领她把每招舞个透彻,趁机辨明出手中的蛛丝马迹。 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秋莹碧揣摩了数十招,隐隐看到些似曾相识的剑意,剑招却是一个不识。她忽地惊出冷汗,想到花非花可能来自某处,不由加倍小心。 雪凤凰此时到了天色阁外,攀在墙头暗处,悄然张望阁中变幻的身影。虽然四人少言寡语,犹如同门过招没太大动静,但凭她的眼力,还是很快掌握了场中局势。出乎她的意料,江留醉和花非花并未落下风,她乐得不出手,安心藏在一旁看热闹。 雍穆王府隔壁的火势被赶去的潜龙队控制住了,王府这边厢略略喧哗了一阵,好在整座府第环有池水,把建筑安全地隔阻在内,没有生出乱子。 秋莹碧知道隔壁起火,金逸很快会遣人或亲自过来问候两人,不欲让江留醉和花非花再留。一时之间看来杀不了他们,她刀势一缓,向后退了得两步,蓝飒儿知其心意,亦扬钩逼退江留醉,和她会合在一起。 “两位来此意欲何为?”秋莹碧冷冷问道。 江留醉哭笑不得,一见面就打,打了半天才问,也算奇怪得紧。他在听到红衣长啸后立即飞身入府,花非花没责怪他鲁莽,和他一路冲了进来。至于他究竟想怎么样,不过是听花非花说若筠就是蓝飒儿,很想亲眼证实,如今印证了大家所言,他心里唯有失望。 他俩制肘了牡丹、芙蓉这么久,燕飞竹郡主该被救出,想到这里,江留醉听到花非花道:“我们想问两位,你们和红衣、小童两个做邻居,意欲何为?”秋莹碧道:“轮不着你这丫头操心!要是不想惊动王府侍卫,趁我心情好,放你们一条生路。” 花非花笑道:“怕惊动侍卫的是两位姐姐吧!不多说了,郡主想必已经安全,非花代如影堂多谢你们连日照顾。江公子,我们走。” 走时,江留醉忍住没有回头,和花非花肩并肩地掠出天色阁。 目送江留醉和花非花离开,秋莹碧竟松了口气,肃然回头望着蓝飒儿。蓝飒儿的双眼在夜色里犹如狸猫,熠熠闪着晶亮妖异的光芒。 “你……”秋莹碧说了半句又咽下。她本想说蓝飒儿两句,为什么轻易放过江留醉,可话到嘴边,想到一些前因后果,便没了心思。 蓝飒儿吹熄了灯,天色阁暗如水墨,是一汪看不透的心事。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色中,听见心有力地跳着。是了,她是一直赶路的人,不可以为了谁停留。秋莹碧像是了解发生了什么,默默地在黑暗里寻了椅子坐下。 雪凤凰刚想就此离去,后来见牡丹、芙蓉两人凝在楼中不动,情形煞是奇怪,不由心中一动,又留了下来。 过了片刻,阁楼中有脚步声响起,来的人步法轻浮,迫不及待。 等闲刀,玉帘钩。 秋莹碧与蓝飒儿不约而同摸出了成名兵器,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8 0 8 0 . c o m 互视一眼。金逸走进屋来,笑吟吟地张望四周,发现两人的气息,便暧昧地笑道:“美人儿,为什么不点灯呢?” 蓝飒儿秀目一黯,秋莹碧点了点头,像是在逼她下决定。金逸感觉到怪异的气氛,又叫了两声“美人儿”,脚步却犹豫地止住。 他的美人儿终于出手了,清冽的白光掠过—— 风声骤起,金逸的笑声戛嘎然而止,那一声悠长的余响回荡在楼中,带着不解与自嘲。 一颗火辣辣的头颅滚到了地上,喷出的热血洒了一地,激溅到蓝飒儿手上。温热的血,就像他暖暖的脖子,拥抱时有甜甜的馨香。她下意识抿了抿唇,一片冰凉,这个冬日的不眠之夜,寒意业已侵袭每一寸肌肤。 蓝飒儿望向楼外漆黑幽蓝的夜色,想,一切都结束了。 雪凤凰在远处看到这一幕,惊得目瞪口呆,她终于知道,燕飞竹为什么会被囚禁在民舍。 这本是惊心动魄的一个局。 第十四章 佳人 腊月二十一日凌晨,整个京师突然陷进了兵荒马乱。 雪凤凰回到康和王府时,郦逊之犹未从宫里回来。他借送燕飞竹之机又去了趟天宫,想找到与天宫灵符有关的任何线索。有过红衣闯入大内的前车之鉴,谢红剑迎回燕飞竹后立即严阵以待,把天宫围得铁桶也似,郦逊之不便再打听消息。 等他回到府中,听雪凤凰说完所见,知道大事不好。以雍穆王的脾性,竟有人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,未来的京城必是风雨飘摇。 江留醉和花非花没想到他们走后会异变突起,不禁面面相觑。花非花叹道:“又被她们抢先一步。”言下甚是不甘。郦逊之苦笑,牡丹与芙蓉进入王府,谁都知道会有不妥,但他一味想的是雍穆王有心庇护,谁知对方直取虎子,令他切实感受到他们每步棋的厉害。 金逸被牡丹、芙蓉所杀,背后是谁敢打金氏的主意?他一直疑心是金氏盗去了那些募银,如今金逸的死让他信念动摇,情势更显扑朔迷离。 金逸死了,谁会受益?他一时理不出头绪。 说不定金逸只是金氏派系争斗的牺牲品。对,定是如此,金氏子弟众多,焉知不是某人欲袭雍穆王的爵位,下此毒手?金逸是雍穆王金敬唯一的子嗣,他死了,金敬便会过继一子,如安熙侯金放一般。即使金敬未涉失银案,其余金氏子弟依然大有嫌疑。 花非花顿足道:“糟糕,明日我们走不成了。” 郦逊之一想也是,雍穆王死了儿子岂肯善罢甘休?恐怕龙佑帝近几日将辗转难眠。父王若于此刻离去,怕不要给雍穆王抓到把柄。 雪凤凰道:“咦,你们昨天一早就递折子了,怕什么?依了我,非在这时大摇大摆出京城,落落他金家的面子。如今若说有谁敢不买他们的账,就剩你们郦家。” 郦逊之苦笑,以父王韬光养晦的性格,必不愿和金敬起正面冲突。但是娘亲的忌日在父王眼中亦是滔天大事,不知他到底会如何去做。 四人商量未果,郦逊之决定去安澜院走一遭,无论如何,该和父王通个气。他着江留醉他们先行休息,趁了微白的天色往父王院中走去。忙了一夜,不知觉连天都要亮了。 走到半途,门房忽报天宫主谢红剑来访。 谢红剑飘然入厅,见面就说出金逸死讯。郦逊之神情平静,谢红剑顿时醒悟,道:“世子一早便知?”郦逊之道:“雪姑娘凑巧瞧见整件事的始末。”谢红剑道:“是牡丹、芙蓉所为?”郦逊之点头。 谢红剑道:“还有你不知道的,金逸的人头被悬在城楼上,守城将士飞报大内,我知道后赶去瞧个仔细。不想雍穆王也到了,对着了金逸的人头大哭了一场。现如今那里如白昼一般,将士比平时多了五倍。” 郦逊之心下恻然,他虽反感金氏,但雍穆王毕竟只有金逸一个儿子。父子情深,想到雍穆王拥子长哭的景象,郦逊之不知道是否要推翻金氏的嫌疑。 可是他依旧冷静地问道:“挂于城门上的人头,果然是金逸?” “想来是真的。我从未见过雍穆王哭得如此情真意切,整座京城都轰动了。” 郦逊之沉思道:“哪一座城门?”早听说雍穆王足不出户,即使儿子死了,将尸骨搬运回府便是,又何苦当众痛哭?但以谢红剑的老江湖,不会看不出他做假。到底,这是怎么一回事? 谢红剑知他心中所想,细细说道:“雍穆王亲自上了圣德门城楼,解下金逸的头颅,然后一个人独自在城楼上坐着,守城兵士不得不关了圣德门。此事理所当然惊动了皇上,最新的消息是,皇上下令全城戒严三日,搜索凶手。” 不能按时回杭州了。郦逊之愁眉深锁,却知谢红剑此来必不仅是通报消息那么简单,便道:“天宫主此来,还有何要事?” “雍穆王生性多疑,我听说康和王昨日递折子返乡,已蒙皇上恩准。此时乃多事之秋,万一雍穆王发飙,九门关闭,只怕连康和王也出不去。” 郦逊之点头,心知她所说是实。这是他忧心的难题,正想寻父王解决。 谢红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:“好在此事盈紫与我提过,她说淑妃娘娘很看重回乡祭母的大事。皇上一提到戒严,我便在皇上跟前提醒了一句。恭喜世子,康和王府一众人等不在戒严令范围之内,趁着雍穆王没来得及打点各城门,请早日离开京城。” 郦家上下本就打算今日天亮后出发,此举并无难处。谢红剑如此殷勤,倒引起郦逊之诸多猜想。他自不会放过与天宫交好的机会,当下拜谢道:“难得天宫为郦家的事费心,此番情谊逊之必有后报。” 今趟救回燕飞竹,谢红剑知道欠了郦逊之一个人情。虽说龙佑帝嘱郦逊之查案,但燕飞竹失踪是否与失银案有直接联系尚在推测中,何况郦逊之根本无须亲自动手。谢红剑身为燕飞竹的师叔,救她责无旁贷,而郦逊之明明是帮忙,却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。谢红剑心知,能为郦家出城说上一句话就可送回人情,何乐而不为。 听了郦逊之的客气话,她满意地回道:“举手之劳。世子和天宫是自己人,日后还要仰仗世子。” 郦逊之盯向她美丽的眼睛,黝黑的眸子里有着掌握天下的笃定。 太阳孤清地挂在东方,初醒的京城渐渐有了人声。 一支车队自康和王府缓缓驶出,前行数辆全系行李物品,两侧的护卫跨马带刀,身着便服。中间一辆郦伊杰乘坐的大车裹着厚厚的绣花棉布,只为保暖不求华丽,毫无官家气派。一行人精神飒爽仿佛走镖,唯独少了嘹亮的喊号声和迎风飞扬的镖旗。 江留醉有伤不能骑马,花非花和雪凤凰陪他坐在最后一辆马车内,郦逊之骑马在车外守护,时不时隔窗聊上几句。 车队所经的南城门附近正是昭平王府,王府深宅大院,老远即可见红砖碧瓦,高墙耸立。行过府门口,有两个牵马交谈的俊美少年见状驻足而望,其中一人正是楚少少。郦逊之一见是他,便跟江留醉等人招呼一声,驾马过去。 楚少少口未曾开,满脸笑容经已经挂好,热情地拉着身边那人说道:“来来来,让小弟给两位相互引见。” 郦逊之翻身下马,仔细看他身边那人,锦衣华服里包裹瘦而修长的身躯,眼神含笑,望人时似乎要把人咬住,始终不放。郦逊之被那人看了两眼,不大自在,忙移开目光对楚少少道:“十七郎,前日真是多谢,可惜你的马不慎弄丢了……” 楚少少打断他,笑道:“还说不客气,一开口就生分,说这些做甚?郦兄,这位是左王府的世子左鹰。鹰哥,这是康和王府的世子郦逊之。两位同朝为官,同为将才,该好好亲近亲近。” 左鹰一把握住郦逊之的手,贴身上来亲热地道:“郦世子的大名,我早就听说,果然玉树临风,风流倜傥。世子这是往哪里去?有空到我府上坐坐,好让我尽地主之谊。”说话间眼睛牢牢地看着他,满带欣赏之色。 郦逊之被他盯得发慌,低眼看他领口,攀龙压凤,佩饰极尽豪华。忙道:“左兄客气。逊之和父王决意回乡过年,匆匆而行,恐怕不能久留。年后有暇一定来拜访。” 左鹰“哦”了一声,摸摸他的手道:“真是可惜。”郦逊之不觉一阵发寒,抽手去牵缰绳,拍拍马身笑道:“逊之不善骑马,这一路去江南,大概也好好练练。” 左鹰走近一步,靠着他道:“啊,真巧了,我最爱骑射之术,改日等郦世子回府,一定把我所会的本事都传授给你。你我兄弟切磋,不枉左郦两家交好一场。”说完得意地大笑。 左鹰兴高采烈之际,郦逊之露出勉强之意,一边的楚少少瞧出尴尬,拉回左鹰道:“鹰哥,你忘了小弟么?一见到新交,就忘了旧好。”说完,还哈哈笑了两声。左鹰亲昵地推了他一下,“你说什么呀,我们去骑马,你自然同去。我怎会忘了你?”≮我们备用网址:www.Zei8.com 贼吧电子书≯ 郦逊之正想说告辞的话,楚少少又转向他问:“对了,听说郦兄受皇上之命查嘉南王府失银案,可是不是?现下燕郡主失踪,嘉南王出了英雄帖,这案子看来有得郦兄伤脑筋了。” “什么?你说嘉南王他……” 楚少少见他不知,奇道:“今日一早,楚家接到嘉南王的英雄帖,据说嘉南王此番发了千余张帖子给江湖各个名门望族和武林帮派,请人寻找郡主的下落。康和王既与他有世交之谊,一定早收到了。”左鹰附和说昭平王府也收了帖子,道:“好在嘉南王派出的人来得早,不然今日要被挡在城门外,进不来了。” 郦逊之想到那家丁递给郦伊杰看的东西,忽然间想到一件事,失声道:“不对。”他脸色大变,另两人不解地望着他。郦逊之急问楚少少道:“十七郎,按江湖上的规矩,如果嘉南王请了如影堂的高手保护燕郡主,会不会再发英雄帖?” “当然不会。即使失了手,如影堂自会再派高手找回郡主,无须嘉南王操心。倘若嘉南王私发英雄帖,岂不是看不起如影堂?”如此说来……郦逊之一时混乱,低头不语。楚少少关切道:“郦兄遇上什么难题?”郦逊之急急地道:“恐怕小弟有要事得告辞。” 楚少少正欲说话,忽听一声夜枭般的冷笑破空打下,“乖乖受死罢!”语声在空旷的街上宛如游蛇,震得人浑身一颤,不觉寻觅声音的来处。 郦逊之一眼射出,望见一个体态修长的黑衣蒙面人正追着一个女子。那女子慌张地挤过人群,追赶间云鬓松散,不甚狼狈。两人相差一线,眼看靠近左王府。郦逊之慢慢看清她的样貌,竟是个于张皇中仍明艳动人的女子,如中箭强奔的白兔,眼中有一抹急迫,一抹不屈。 他刚生出怜悯之心,那黑衣人忽地甩出一把袖刀,直往那女子身上飞去。 楚少少冷哼一声,“放肆!”张手一扬,抓了只金弓在手,拔下发簪做作箭,“嗖”地急射而出。只听“哐当”一声,袖刀不堪发簪上夹杂的劲力,竟碎成两截落地。发簪势仍未歇,“噗”地钉入地下寸余。趁这工夫,另一边郦逊之抢先几步,护在那女子身前。 黑衣人身形顿停,在半空中刹住,落在几步开外,瞪了楚少少一眼。楚少少毫不示弱,反而踏前一步。左鹰忙拉了拉他,轻声道:“十七郎,小心。”左府的护卫见门外出了事,纷纷涌出,一时间王府门口人潮如织,多了数倍,围住整个街面。 黑衣人的脚回缩了一小步,望着藏在郦逊之身后的女子,一手指出喝道:“你跑不掉的。”冷笑声尖涩锐利如挥出的刀锋,薄薄的刀光同时灵蛇般射了过去。郦逊之见他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,心下一狠,揉身而上猱身而上,手中玉尺白晃晃当面打去。 一股寒气,几许幽香,扑面袭人,中人欲醉。 黑衣人打了个寒噤,浑身像被冰剑割过似的,玉尺虽未及身,却犹如打中般让人痛苦,不得不再退数步。玉般的戒尺裹着明晃晃的寒光,再度欺身过来,如暴雪压顶,漫天沸沸扬扬尽是厚重的雪花,眼看那天就要被埋在雪中。 忽见刀光一亮,阳光万丈射出,盖过了雪光,盖过了尺光。刀锋狠如绝情,直取对手的脆弱。郦逊之的腰侧正是破绽处,刀光一闪,离腰际仅两分。一边楚少少惊呼一声,手中箭不及出手。 惊呼声刚出口,郦逊之横腰如桥,擦刀而折,顺势倒翻了个跟斗,趁黑衣人刀势未停,玉尺急击他下盘。黑衣人冷哼两声,拔地起身,左掌一扬,星星点点黑芒冲向那女子,右手的刀光又如月色。 雪花更冷,似被冰封成石。 郦逊之见他以寒克寒,以快制快,又有暇应付他人,好胜心顿起。他不愧为暗器名家之徒,楚少少正待阻住那些黑芒,忽然发觉流星赶月般地蹿窜出几颗圆石,轻轻一撞,黑芒经不住那力道,七零八落地掉下。 楚少少心中一动,那些圆石难道就是闻名天下的“其乐石”?当年梅湘灵的“其乐石”因从未失手而名列“暗器百家”第二,名震江湖。他朝地上仔细看去,圆石晶莹透亮,折出阳光万缕,却看不出什么奇妙处。比起苏州吕家各种古怪的暗器,梅湘灵的其乐石从未言败,恐怕是因他武功高妙,而非暗器本身之故。 他这样想着,那一边刀势暴涨数尺,滔滔大浪般打向郦逊之。这黑衣人出手至今,刀法换过数种,各不相同,似乎所学极杂,又似乎不想露出真正师承。 两人一来一去,让左鹰看得心惊胆战,吆喝手下将黑衣人的退路封住。那女子与楚少少一处,皆退到众护卫的身后。黑衣人见状露出退意,刀势虽猛,后劲已失。 郦逊之知他心意,喝道:“放下兵器,保你无事。” 那人冷笑数声,回敬道:“你也配叫老子留下?”如鹰隼展翅,忽喇喇疾退丈余,迎面的护卫纷纷举刀,那人一掠而起,踩上几人的肩头,转眼到了王府护院墙上。 郦逊之飞身跟上,那人张手一扔,刀竟脱手而出,逝若惊鸿,不可挽留。刀势甚大甚急,郦逊之只得将玉尺平平贴上,对着刀背用力一敲。得此一缓,黑衣人已逃出五六丈开外,跳上街旁院墙,没入高墙之后。 左鹰松了口气,派了几个手下去追赶,又招呼郦逊之等人。那女子整理好衣衫,向三人福了几福,谢他们相救。郦逊之见她举止从容合度,好感更甚。楚少少从地上捡回发簪插好,整好衣冠,自报三人的家门,对她问长问短。 那女子柔声报出来历,自称是“灵山胭脂”。郦逊之闻言,笑容便停住了,“你是灵山人?”胭脂浅笑着应了。郦逊之问:“可认得灵山三魂?”胭脂收了笑容望定他,愁愁地道:“家兄灵山断魂。”三人皆惊讶地“啊”了一声。 浙江雁荡本无灵山,只有一条灵江、一座灵峰。在群山深处,却因出了一位名扬四海的灵山大师,使他所居之处有了灵山之称。更因他收了三个青出于蓝的弟子:失魂、断魂和归魂,而让“灵山”一名更为响亮。灵山大师仙逝后,灵山三魂皆神出鬼没,见首不见尾,江湖人提到他们的名字无不又敬又畏。 那一边楚少少听了她的来历,热情僵成了屋檐上挂的冰棱。左鹰对武林人物所知不详,却知自家机关重重的府第出自断魂手笔,便不愿多惹事。两人忽有要事在身,拉着郦逊之说了些客气话,带了护卫躲进左王府。 郦逊之心中疑虑密布,胭脂来头并不简单,居然有人敢当街追杀,实在奇怪之至。但他心里更多欣然,断魂与失银案颇有牵连,此时能遇上他的妹妹,说不定就要柳暗花明。于是温言安慰了她一阵,漫不经心地问及黑衣人的身份。〖贼吧Zei8。Com电子书下载:Zei8.com 贼吧电子书〗 胭脂重重地叹气,脸上愁如相思停驻,曼声道:“我不知道他是谁,可是,这件事似乎和家兄有关……唉。” 她随口提及近日京城里接连发生的几桩大案,郦逊之都不曾听说。原来,这些日子以来不仅柳家庄出了事,还有十数家商号被劫,三座庄园被焚,武林中的几家小门派惨遭灭门,甚至连工部员外郎和御史家里被洗劫一空。郦逊之越听越奇,既奇她所知甚多,更奇京城里闹得如此厉害,自己竟一无所知。 他暗暗惊出冷汗,他是否对眼前的失银案过分关注,忘了看向更宽更广的江湖? 胭脂说完这些事,忽然苦笑,“不知道是不是灾星上身,江湖上出了这么多大事……可是最糟的是,贼人所用的暗器居然全系家兄所创。我到京城来寻究竟,就是想查明是非曲直,还家兄一个公道。”她摇了摇头,像是要丢下种种不快,脸上现出温暖的笑意,“家兄不问世事,早已隐居灵山深处。依他的个性,一定不愿我插手,只是我就他一个亲人……我要让世人知道他是清白的。” 郦逊之见状忙道:“姑娘有何打算?” 胭脂怅惘地道:“我想回灵山,请家兄出山。”瞧了他几眼又道,“大人请恕小女子无礼。适才听楚家大公子言道,大人是康和王的世子,新封的廉察。胭脂忧心兄长,语多失态,还望大人见谅……” 她的话立即被郦逊之阻住,他摇手道:“我也算江湖人,姑娘只管直呼其名。在下奉旨稽查一个案子,也与令兄的暗器有关,尚有许多不明要向姑娘请教。我与父王正要去杭州,如蒙不弃,想请姑娘同行。” 胭脂变了脸色,像是惊扰过度,身子摇摇欲坠。郦逊之连忙扶住她,只听她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什么大案居然惊动圣听,需公子亲自稽查?难道有人对皇上不利?” “姑娘莫要多猜,此处非说话之地,如能同行,我这就喊辆马车过来。”郦逊之仔细看了看她,见她双唇微紫,仿佛中毒的模样。 胭脂知他看出不对,忍痛道:“我遭了暗算,不过没大碍。” 郦逊之心中挂念父王安危,怕那黑衣人会对他们下手,忙道:“我已耽搁不少时候,姑娘又有伤,事不宜迟,容在下权且逾礼,载你一程可好?” “如此有劳公子。”她挣扎着,先一步上马。郦逊之看着她的背影,反倒迟疑了一下,才跃上马去。 两人纵马急行,赶上王府众人。此时车近城门,郦逊之特意挑了与处于北面的圣德门相对的南门,将朱批的折子先递了过去。康和王在京城声誉极好,守城将士见了龙佑帝亲笔御批,自无异议,打开城门就要放车队出门。 这时偏偏斜刺里闪过一支卫队,胸口绣了富贵海棠花纹样,齐刷刷拦住众人去路。郦逊之识得为首那人依稀是金氏子侄,只想不起来他的名字。 那人生得奇矮,明明穿了高头的金花银靴,仍是身材短小,辜负了一身银鹤绣袄。一旁的守卫忙向来人请安,郦逊之听得他们称呼“小侯爷”,忽地想起这人正是随喜侯金敏的大儿子金菏。 金菏见是康和王府的车队,且听守卫说到康和王亦在车中,不敢怠慢,先是恭敬地向郦逊之行了一礼,复又略带傲气地道:“不知世子可曾听说,皇上业已关闭九城,恐怕这几日贵府是不能出城的了。”说话间,他盯着郦逊之身前的胭脂多看了两眼,眼光甚是淫亵。胭脂低下头,侧过脸去不予理会。 郦逊之翻身下马,微笑道:“小侯爷是否知道,皇上今早特意下了恩旨,准我郦氏回乡?”金菏一怔,见他不似说笑的模样,将信将疑地道:“果真有此事……”郦逊之道:“圣上金口所说,谁敢乱讲?就是给逊之借个胆子,也不敢假传圣旨。小侯爷莫非信不过我?” 金菏忙堆满了笑意,招呼金氏家将让开一条道,道:“世子说笑,我这就叫他们开城门,送世子出去。”说着向郦逊之施了一礼,跑去守城卫士那里吆喝了几句。郦逊之暗暗好笑,心想本就没打算为难,这人倒是唱作俱佳。 雪凤凰耐不住性子,跳下马车来到他身边,冷笑道:“又是姓金的来捣乱?”见他马上坐了一个女子,大觉怪异。郦逊之道:“他们要不来,我倒奇怪。好在是个会见风使舵的,不然皇上只是口谕,真要请旨还是麻烦。”他留意到雪凤凰的眼神,忙道:“这位是断魂之妹胭脂,刚刚遇上,她中了毒。” 雪凤凰点了点头,并不在意胭脂,反而笑道:“论权势,你们郦家跟他们金氏不相上下,我才不怕你会吃亏。”郦逊之皱眉道: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!我们怎能相提并论!”心想雪凤凰怎对胭脂毫不关心,又不便多讲。 金菏自说自话忙了一场,总算放他们平安出城。 出了城门,郦逊之也不骑马了,把胭脂送入江留醉歇息的马车上。他坐进车内,叫人拿垫子给胭脂靠着,亲自倒了水给她喝。花非花瞧出她中毒,主动伸手搭她的脉。雪凤凰不冷不热地抬眼瞥了胭脂两下,始终抱臂安坐一旁。江留醉时不时问几句话,又猜想那黑衣人的来历。车里一时十分热闹。 胭脂歇了一会儿,脸色大大缓和,郦逊之忙问花非花伤势如何。花非花说无大碍,随手写了几味药,郦逊之即刻叫人快马回城抓药。这时,半晌没出声的雪凤凰忽然道:“这车可真挤,我想骑马去。” 郦逊之道:“外面冷,坐车舒服,还是坐车好。”江留醉看了看四周,也道:“不挤呀,这车够宽敞。”雪凤凰冷笑道:“我一个人惯了,人多就不自在。你们慢慢坐。”掀起帘子,一个纵身出了车。郦逊之盯着帘子叹气,这个名盗果然有点麻烦,总喜生事。 胭脂在一旁道:“是我不好,叫各位受累。”郦逊之道:“不关姑娘的事,她就是这个脾气。”江留醉也笑道:“她人很爽快,说什么是什么,和你无关。”胭脂点头,又问他和花非花的名姓。江留醉一一说了,忽问:“灵山也在雁荡山中,是不是?” “是啊。” “我是雁荡人。”好容易遇上同乡,江留醉心情大好。 胭脂“哦”了一声,眉眼大见亲切,迎着他道:“在雁荡何处?” “我们叫它‘仙灵谷’,你可听过?”胭脂摇头。江留醉笑道:“雁荡山那么大,没听过也是当然。”两人说笑着寒暄一阵。一会儿胭脂觉得疲倦,便独自闭目养神。 车中静了下来,花非花稍稍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,对众人道:“她一个人在外面闷,我去陪陪她。”郦逊之道:“你劝她进来。” 花非花点头,出了马车。郦逊之一见她出去,漫不经心似地似的跟江留醉提起,“江兄弟,嘉南王为了找郡主广发英雄帖,今早我们郦家也收到一封。嘉南王真是不小心,居然没派人好好保护郡主。”江留醉一愣,郦逊之一副有所指的神情令他狐疑。 江留醉觉出不对劲,低头推敲了一会儿,再看他时眼里已带着惊疑,“嘉南王果真发了英雄帖?” “确凿无疑。” “那……”江留醉看了看胭脂,没往下说。 “你想得不错。” “我们……”江留醉不知说什么好。 “见机行事。” 江留醉仍是一脸困惑,神情比受伤还痛苦。“不会的,一定……是弄错了?” 郦逊之干脆地道:“不然就是嘉南王老糊涂了。” 江留醉垂头丧气。花非花,正如她的名字,似花还是似非花,要给他多少迷惑惊奇?她忽冷忽热的性情,是否与变化无常的身份有关?她究竟是什么人,想做些什么?从一开始到如今,她所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?她那些巧妙的易容之后,想掩饰的究竟是什么? 她,会是敌人? 他为什么从见面就把她当作当做朋友?是为了她唱曲时的忘俗气度?为了她在酒楼说那句“失意杯酒间,白刃起相仇”?为了她力敌小童时的大家风范?为了她在醉仙楼的出手相助?还是为她熬的那碗疗伤药汤? 他心里说不清楚,只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。 也许正因她的神秘像一个难解的谜,而猜想对他来说是种乐趣。不管她身份为何,他信她没有恶意,也从不怀疑她说过的话。与此同时,他心底也有隐隐的担忧,怕她会离开,会突然不见。就像燕飞竹和金无忧说不见就不见,再知道下落时或许已遇不测。 此刻他和郦逊之都有了怀疑。如果她不是如影堂的人,为什么要插手这件棘手的事?她究竟有何用意,想得到些什么?他突然发觉最怕的并不是她消失不见,而是怕他们所走的不是同一条路。 江留醉的头上不觉有汗渗出,胸口闷得难受。他掀开右边的小布帘,透了口气,看见花非花正和雪凤凰有说有笑地骑着马。他左看右看,不敢往坏处想,也无法往坏处想,便烦躁地靠在车壁上。胭脂睡得很熟,一点动静也无。 郦逊之了解江留醉的心情,他刚把花非花视为朋友,如今要对她心生防备,自然有所不甘。脑中反复想着和她过招的情形,她出手的招数源自何门何派?华美流畅,大家手笔,绝非普通。或者凭小佛祖见多识广,能看出她出身何处,但郦逊之左思右想却理不出头绪。 一行人各有各的心事,随着车队向南而走。回城拿药的人追上后,郦逊之想法子在车上起了小炉煎药,盛情款款,胭脂不好推辞。等喝过药后,她的脸色大见缓和。 车外风甚大,花非花和雪凤凰兀自缩着脖子低伏在马背上,没有想进车歇息的迹象。雪凤凰见花非花云鬓已乱,不由道:“妹子你别管我,进去歇会儿,我一个人没事。” “雪姐姐客气,你仗义相助郦逊之,以丫鬟的身份出现已够委屈了。他要是识相,就该亲自出来请姐姐回去。” 雪凤凰被她说得心情大好,嘻嘻一笑道:“你说得是!他这个人婆婆妈妈,靠他一个人,破不了案子还在其次,只怕连命也搭进去呢。”她看了那马车一眼,“去和楚家少爷打招呼,居然能带回个大姑娘,我看这事蹊跷得很,没准人家是自己送上门的!” 花非花若有所思道:“姐姐说得不错。” “现下的事多又乱,他既疑心断魂和案子有关,就该多防着人家妹子。亏他认识小佛祖,还拜智客张九天为师,怎么就瞧不出他有一点机灵呢?”雪凤凰说着,心头不由飘过一个影子,那灵动的音容笑貌,活脱脱神似她见过的小佛祖啊。 龙鬼,四年不见你一切可好?她飞扬的笑容里有一丝略显怅惘的怀念。 郦逊之远远在车里偷看她们聊天,见雪凤凰在风中受冻,心下过意不去。花非花始终是一副闲淡的神情,跟她谈得仿佛投机,心思却在他处。 车队行了近两个时辰,终于在风山镇外的一个庄子停下。这杨家庄前前后后有百十来户,地主都是郦家。庄头一家人开了饭庄,专迎四方来客,康和王每次回乡都会在此打尖。这家老板杨金虎每逢过年过节,也常送礼到郦王府去。 那杨老板见康和王府车队到了,忙招呼伙计准备酒菜,又将收拾好的数间上房备了热茶,请郦伊杰与众家将等歇息。 郦逊之扶着江留醉下车,郦伊杰已在门口等着。江留醉忙向王爷行礼,郦伊杰拉住江留醉道:“逊之说你身上有伤,不必客气。他有你这般的好兄弟,我也安心……”目光中似是想起许多前尘旧事,不甚唏嘘欷歔,反复打量江留醉,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。 郦逊之笑道:“父王知道我交了你这样一个朋友,高兴得紧。”郦伊杰这才移开目光,往里走去,道:“这一路上,有空过来多聊聊。”见郦逊之身边人多,便又对杨老板道,“你给这些孩子另摆一桌。” 杨老板答应下来,待安顿好郦王爷,又来招呼郦逊之。他尚未见过这位世子,当下分外热情有礼,恭敬地请郦逊之携友同往厢房进膳。郦逊之在车内闷了好久,不愿再躲在屋里,要在大堂安排酒宴。杨老板不好勉强,抬了屏风隔住闲人,连忙上了一桌好菜。 郦逊之先径自倒酒饮了,对几人笑道:“总算可以歇口气了,赶路真是累人。”雪凤凰当仁不让地坐下,拉了花非花坐在身边,自顾自道:“来,我们也干。”举杯一饮而尽。江留醉和胭脂客气了一番,也都坐下。 郦逊之忽然兴起,举杯邀道:“我们五人天南地北相识不易,今日有缘聚在一处,同喝一坛酒,同吃一桌菜,值得好好干一杯。”雪凤凰把嘴一撅噘,不以为然。江留醉和胭脂点头附和,花非花微笑不语。 郦逊之做主替他们每人斟满一杯,临到雪凤凰面前,特意说道:“这里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,要是不行,我即刻叫人换来。”雪凤凰见他言辞恳切,瞥了一眼酒菜,道:“想放我们吃菜,就快些干了这杯。” “说的是,来,干完了尝尝他们的手艺。”五人杯盏相碰,气氛不再僵持。 厨房里的菜源源不断地递上,雪凤凰逐渐笑逐颜开,忘了生气。郦逊之心满意足地想,好在她总是逃不过美味相诱,容易对付。唯独花非花始终让他紧张,仔细瞧她举手投足,并无破绽,只是各样菜她都只吃一点,胃口极小。 正在此时,忽听到一声大喝,“逊之小心,菜里有毒!”郦逊之大惊,推开屏风见到郦伊杰已冲到大堂,歪在一边的桌下。其他客人听了,吓得丢下碗筷拼命呕吐。郦逊之连忙过去将父王扶起,却见他脸色发暗昏了过去。 郦逊之暗中取了师门救命的良药塞在父王嘴里,然后故意点了几处穴道,做出要止住毒气攻心的样子。他回过头来看其他人,雪凤凰捂着肚子叫道:“哎呀不好——好痛!”被这么一说,江留醉和胭脂一脸痛苦。那杨老板大惊失色,慌不迭地让伙计去请大夫,自己则在旁急得跳脚,不知如何是好。 郦逊之从小练功护体,寻常的毒均如无物。他默默将气息运转周身,并无障碍,知非剧毒,但见众人东倒西歪也暗自着急。花非花却和他一样没事,关切地扶住雪凤凰问长问短。郦逊之不由多看了她几眼,见她手中银针一闪,已插入雪凤凰体中。 郦逊之浑身一紧,难道她想伺机动手?环顾四方,郦家众将留在厢房一个也未出现,想是皆中毒不轻清,万一此时有高手来袭,靠他一人的力量凶多吉少。 正迟疑间,雪凤凰大喊:“好多了好多了。”脸上的神情也舒缓。花非花对她耳语了一句什么,雪凤凰眼珠一转,“我去门外透透气,这里着实太闷!” 江留醉发觉郦逊之紧张花非花的举动,本悬着一颗担心,今见到雪凤凰无事,甚是快慰,忙。走过去对花非花道:“你帮我治治。” 花非花看他一眼,轻声说:“我先救郦王爷。”转身朝郦伊杰走去。郦逊之不由自主地挡在父王面前,“这是什么毒?你能治?” “我不知道是什么,不过它既不致命,驱毒的法子倒差不离。”花非花见他不让,言语又多了防备,眉头便微微一皱。 郦逊之犹自迟疑。会不会她一切举动在此一击?他的心狠狠跳了跳,站在原地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只觉开不了口。江留醉见状,忙强笑着来拉花非花,“我痛得要命,你先做做好人,救救我吧。” 花非花拿着银针走到他身边,忽又回头望定郦逊之,“你不信我,是不是?”郦逊之哑然。江留醉心中不忍,温言对她道:“我信你。”花非花突然一针扎下,江留醉措手不及,痛得大叫一声。 她仍是闲闲的,并不把郦逊之的怀疑放在心上,对江留醉道:“你这人始终太轻信,我这一针就可要你的命。”江留醉忍痛大笑道:“那我定死不瞑目,做鬼时要好好看看,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?” “我是什么样的人,很重要吗?”花非花道,又回头望着郦逊之,道:“你又怕什么?”江留醉见她语带无奈,很是不忍,忙道:“我没事了,王爷岁数大,早给他看看才好。” 郦逊之不语,却去问胭脂道:“姑娘身体如何?” “有点头晕,暂无大碍,多谢公子费心。” “你刚刚中过毒,现下又……这可如何是好?” “请公子放心。许是药力相克,止住这毒气也不定。”胭脂忧心地看了看郦伊杰,“只是江公子说得对,王爷贵体要紧,公子还是尽快救治为佳。” 郦逊之点头,想到她的伤也是花非花所治。花非花慢慢走到他跟前,“幸好这不是致人于死地的毒药,不然我救不了人,你也定说是我毒死的。” 郦逊之忍不住道:“你何苦隐瞒身份?你分明不是如影堂的弟子。”花非花一愣,明白他何以转变。“原来如此,你怕的就是这个。我虽非如影堂的弟子,这一路下以来可曾害过人?” 郦逊之被她一提醒,想起她在醉仙楼上出手助江留醉驱毒,嘴上依旧说道:“既是朋友,何不以诚相待?姑娘若总是一心隐瞒,怪不得我们疑心。” 花非花冷笑道:“旁人自称是何人物,你又如何知道真假?这里多是无名小卒,反正说了名姓阁下决计不会听过,胡编乱造有何不可?”她言中似有所指,郦逊之说不出话,只觉她说得不对,却无暇和她争辩。 江留醉问花非花道:“你这名字,该是对的吧?” “非花只是个称呼。我这人始终未变,你认得的人是我,姓什名谁是何身份,又有什么关系?”→文·冇·人·冇·书·冇·屋← 江留醉听她这么一说,不由想起先前,他认定她就是她,对她始终有分份信任和好感,这回亦不曾怀疑过她。他到底仍想帮花非花,开口就是好话,“逊之,她说的是,你让她救王爷。”郦逊之让开一步,依旧不发一言。 花非花看了郦伊杰一眼,并不急于用银针医治,将手搭上他的脉。郦逊之在一边仔细盯着。她见郦伊杰脉象平和,毒性已除,知是郦逊之的手笔,并不说破,只淡淡说道:“看来王爷从前必是服过灵药,寻常的毒奈何不了他。世子请放心,过会儿他自会醒过来,不须我治。” 说话间庄里的大夫赶来,三、五个人拎着药箱一脸惶恐,花非花传了解毒之法,众人忙不迭地如法炮制,给郦家众人解毒。郦逊之扶郦伊杰回房躺下,江留醉和胭脂跟了进去,替他守着。郦逊之转回大堂查看众人的伤情,过了一炷柱香,各人的毒差不多清了,雪凤凰仍没有进来。郦逊之不由担心,走出门看了看,依然没有她的人影。 花非花此时歇了下来,郦逊之想起刚才的情形,问她道:“她人呢?出去半天了。” “依你的聪明,猜不出她去何处?” “莫非她去抓贼了?” “是啊,去找下毒的人,原是她最拿手的。” 一时无话。郦逊之不得不道:“是我错怪了你。” 花非花终露出笑意,“你这人太谨慎,怪不得你。”他既在江湖又处官场,难免如此。不由望了江留醉一眼,那个人却总是有点糊涂,信人就信十分。 郦逊之忧心地望向大堂,“他们果然对我父王下手,但为何不再狠些,索性毒死了我们不是更省心?我想不通他们的用意。” “对方意在示威,未必要见真章。此去路上,进食饮水需格外在意才是。” 郦逊之点头,开口却道:“杭州花家,和姑娘可有渊源?”花非花一笑,捋了捋额前的青丝,慢悠悠地道:“你终究还是放心不下。”郦逊之笑笑,只待听她的下文,花非花眼露赞叹之意,点头道:“东海高徒果然见多识广,我正是花家子弟。” 江留醉和胭脂正走进大堂,江留醉听到这话,心中一阵高兴,忍不住过来插嘴道:“原来你和名医弹指生是本家,难怪医术这般好。”又对郦逊之道,“你父王醒过来了,他说想睡一觉,过半个时辰后我们再走。” 花非花见郦逊之眉间仍有疑问,继续说道:“我一直在寻归魂的下落。这件案子既与断魂有关,或许可以因此找到归魂。” 郦逊之不解道:“你找归魂做什么?” “天下医者,属家叔弹指生和归魂最为高明。花家医术有限而医道无涯,非花虽不才,却想找归魂互相切磋请教。可惜归魂向来行踪飘忽,就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人知晓。” 江留醉听她这样说,想起一些有关归魂的传说。归魂成名近二十年,救人无数,大江南北都留下他的踪迹,可见过他的人对他的描述全不一样。失魂的仇敌曾联合起来跟踪归魂,想找出失魂。无奈灵山一派的易容术实在高妙,归魂一日之间变换数张面孔,从三百多名高手的眼皮底下从容离开。 他忽然想到花非花的易容术,便道:“只因归魂是易容高手,所以你以前易容是为了学他,是也不是?”花非花笑道:“你真是越来越机灵。”转而对胭脂道,“姑娘是灵山人,自然也会灵山的易容术,几时向姑娘讨教几招。” 胭脂欠身道:“不敢当。可惜小女子资质愚钝,不曾列入灵山门下,灵山一派高明的武功或是术法一概不会。姐姐怕是问道于盲。” 门外忽然传来雪凤凰的笑声,接着,她左手牵着一个人的耳朵,得意洋洋扬扬地跨着大步走进来。花非花斟了杯酒抛向她,雪凤凰直接张嘴咬住,一口干了,甩头将杯掷回桌上。那酒杯滴溜溜转了几圈,安稳地停住。 雪凤凰一脚踢倒那人跪下,喝道:“说,是哪个该死的要暗算本姑娘,你把刚刚对我说的再说一遍。”那人苦着脸,五官挤到一处,求饶道:“女侠饶命!饶命!这里人多嘴杂,小人要说了,哪还有命在。”雪凤凰笑眯眯道:“这倒是。不过,既然你想把这里的人都毒死,就没想过要搭上自己的命?你倒打的得如意算盘啊!” 郦逊之恨恨地道:“把他送官,看他说不说。”雪凤凰笑着摇头,“他就怕你不送官,官府可不就是他家咯。”江留醉道:“难道他背后来头很大?”果然郦逊之一脸严肃,走近那人道:“我就不信,他对我父王下毒,居然有命回家?”花非花道:“他的确会没命,不过官府真的敢再查?多半叫他抵命了事。” 那人听得心惊肉跳,雪凤凰使劲拽起他的耳朵,叫道:“喂,听到了没,你既露了行藏,怎么也躲不过去。报不报官都是死,你家主人也会杀你灭口,倒不如……”那人大叫“女侠饶命”,拼命给众人磕头。 胭脂道:“说了这么久,到底是谁指使他,你们都不问?” 雪凤凰“啪啪”给了那人两个耳刮子,骂道:“呸,你罗嗦啰唆了半天,还是个没胆子的乌龟!你家主人不就是姓金子的金嘛,说出来,看有谁会皱一皱眉头!”郦逊之眼中一亮,像着了火的柴,语气辣辣地问那人,“好得很,我倒要仔细听听。”说着,拖牵了张椅子,在他面前坐下。 那人见了更慌,摇手不迭,“世子息怒,世子饶命!这都是雍穆王爷吩咐下来……”他没说完,郦逊之厉声道:“闭上你的狗嘴!来人,送他去报官!” 花非花淡淡地道:“雍穆王老奸巨猾,怎会让这么个没用的家伙下毒?恐怕另有蹊跷。”胭脂斜瞥她一眼,雍穆王不忿康和王从容离京是事实,花非花竟能立即做出下毒此子可疑这个决断,可谓眼光敏锐,不过她偏偏没猜透郦逊之的心思。 胭脂微笑,这位世子最懂借力使力。 郦逊之默然片刻,脸色阴沉。江留醉此时忽然看到了不同于私下时的他,心中仿佛有千百道丝缠绕成千百个结,需费神费力才可解开。这一刻的郦逊之深沉静穆,从中仿佛能看到郦伊杰不苟言笑的身影,朝廷中的事务比江湖的纷争更要令人难解。 郦逊之对雪凤凰道:“你让他原原本本地写下事情经过,盖上手印。”那人闻言,“哇”地惨叫一声,连声道:“世子使不得,这是要小人的命呀!” 郦逊之“哼”了一声,贴近他冷冷地道:“你写好了,我就饶你一命。再敢多言,这里被你害过的人,自会要你好看。识相的就乖乖地写,这事办得好,你才有一条活路。” 花非花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,便默不作声默不作声地走开。 雪凤凰不高兴地把郦逊之拉到一边,道:“喂,你换个人盯着他行不行?我不识什么字。”郦逊之一愣,“可是你看菜谱好象好像都熟得很……”说完了悟,雪凤凰哪里是不识字,分明不满他真当她下属一般指派。郦逊之立即笑道:“是我疏忽了,你先歇着,我叫别人做就是了。”说完走去吩咐他人。雪凤凰冲着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。 江留醉细想这事的前后,花非花说得有理,不知郦逊之为什么不听,依旧抓着雍穆王做文章。他想了想,见花非花闪去旁边,便走上去和她聊了两句。花非花看出江留醉的心意,笑道:“郦逊之自有计较,你不必问他。”江留醉点点头,心想这谋略用计非他所长,便也不再惦记。 大半个时辰之后,诸人皆恢复了体力,车队离开杨家庄再度前行。因耽搁太久,郦王爷下令快行,车马速度均加了不少,花非花和雪凤凰仍是骑马,大家聊天的机会少了许多。胭脂服了几次药,身子也渐渐转好,和郦逊之、江留醉在马车内谈得投机。此后凡有饮食,皆有人监督厨房,从选菜到上菜,无不有人跟着,一路上倒再没出过岔子。 第十五章 隐衷 赶了数天路,太公酒楼日近,江留醉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。临到太公酒楼的前一天晚上,众人宿在红桥镇的一家客栈中。此镇方圆不过数里,从南到北不到一枝炷香的光景就可走完。镇外有几处起伏绵延的山坡,看去尽是干枯杂草,并无高树,一派冬日荒凉枯败的情形。 一路辛苦,众人用过晚膳便都歇着去了,江留醉却因脑中思绪纷乱睡不着。 他到院中静立,想起和蓝飒儿、燕飞竹共度的时光,那时终是大意,浑不知江湖险恶。好在从他在京城受伤后,先前那班找麻烦的人似乎没有追来。一想到伤势,他不由想起金无忧,斯人已乘黄鹤去,空余在者念悠悠。他一直在想,金无忧曾经发现的秘密是什么?此去会不会让他找出谜底? 花非花的窗开着,远远地见她在灯下坐着,不知在做些什么。记起初见花非花的情景,她总是捉摸不透,来了又走去了又回,万般变化不知所踪。想起前事,他不觉朝她的屋子走去,一只手搭在窗棂上呆呆看着。 花非花忽然抬头,两人四目相望,一时间互相仿佛看到心底。她轻巧地走到窗边,恬静的笑容里双眸如夜星璀璨。 “这么晚了还不睡?” 江留醉回过神,恢复了随意的神情,道:“明午就到太公酒楼,我想起件事来。”见她眼露征询,便接着道,“那日我在十分楼曾见过一个蓝衣少年,你老实告诉我,究竟是不是你?” 花非花妙目一转,笑道:“怎会是我?” “我认得的人中,属你的易容术最好。”他想到她易容成的老婆婆,若非郦逊之眼尖,真是看不出破绽。 “是我又怎样?”花非花淡淡地笑道。 江留醉心下一动,她笑容后还藏着别的什么。 “你追查归魂的下落,为什么会追到十分楼去?”他和郦逊之一样关切花非花的所为,不过却非为了破案。 “我自有我的理由,碰上你亦是意外。”她看破他心思似地说道。 这时花非花的面色忽然一变,江留醉感觉旁边像是有人掠过,忙看过去。树静声止,并无任何异状。 “你看见人没有?”他问。 花非花眉头一蹙,身轻如燕地纵出窗子,江留醉朝她一点头,登即往院外飘去。花非花步速甚快,恍若飞矢,一下子赶在他身前,令江留醉的好奇心和好胜心皆起,施展起叠影幻步,与她并肩而行。 两人衣角飞扬,迎着清风明月,倒也惬意。奔到客栈外边,四下无人,看不出动静。花非花细想了想,自言自语道:“难道看走了眼?”江留醉生怕弄错,里里外外反复搜看几遍,确认无事才松了口气。 两人被这一闹没了困意,信步在镇子无所用心地走着,彼此也不说话。走了一阵,不觉到了镇外静谧荒芜的山坡下。萧瑟枯僻的景致,因有良人相伴,天风清朗,妙景如绘。 花非花站定,望见细月如钩,回首看江留醉,道:“你无官无职,为什么要插手失银案?” “金无忧救过我,我也想帮郦逊之。更重要的是,这笔银子为了救灾之用,不能被人任意倾吞。” “原来你是个侠士。”花非花淡淡地道,既无贬低江留醉之意,也听不出丝毫赞赏。 江留醉脸一红脸,道:“这不敢当。我出来寻师父,找不到师父,路上顺便帮忙查查案子……唉,要是我再机警一些就好了。”想到花非花刚才施展的轻功,又忙赞道,“对了,你们花家的轻功居然不逊于医道,佩服佩服!” 花非花露出浅浅笑意,“我比你轻,自然没你费力。” “瞎说!”江留醉侧过头仔细打量她的笑容。真的,她笑起来就如换了一个人,不复安静时的忧郁。是的,他发现她潜藏在眉梢眼角的轻愁,并不像他想像想象的那般坚强。 她说话的态度比起那夜他受伤时的冷淡,犹如天壤之别。他一直琢磨不透她的忽冷忽热,不禁沉浸在她亲切的语声中,一时无话。走在她身边竟可如此闲散心情,抛开所有烦恼,江留醉此时更不愿回客栈歇息。 清风掠过,他听见风声隐约如歌鸣,不觉叹道:“我想起二弟的箫、三弟的笛,可惜此地无乐曲下酒,当真寂寞。”花非花想了想,突然说道:“我唱一支歌给你听吧。”话说出口,她自己也觉突兀。江留醉喜道:“好!” 远处,一星半点的灯火人家,摇曳轻荡的枝丫桠树梢,夜空显得辽远无边。黑色的寂寞中,悠悠然响起一支山歌,轻松欢快。仿佛见到采药童子踏着崎岖的山路,穿过林间没膝的野草,淌过清亮闪烁的溪流,步履轻盈地朝家走去。江留醉的心不觉随歌声回到了仙灵谷中,绿茵坪上三个兄弟正翘首等他归来。家的气息犹如夜色缠绵,一下子便围拢来,卷起他浓烈的思乡之情。 一曲终了,江留醉脑海里仍是雁荡山水,半晌才感到夜的寂静。她的歌牵魂引魄似地似的令他心跳加速,转头看去,夜色中她的侧影让这山坡也妩媚起来。江留醉想起那日太公酒楼的歌女,确定是花非花无疑,便心满意足地抬头望星空,出神地道:“依我看,你的歌声比轻功、医道什么都好。” 她默然片刻,听见有迅疾的脚步传来,往来处看去,一个人影正快速走近。 那人飞快地跑来,江留醉立即挡在花非花身前,仔细一看却是郦逊之。他一见两人安然,便放心地道:“你们没事就好。” 江留醉道:“出事了?” “没有。胭脂见你们走得匆忙,以为有什么意外,我放心不下就赶出来了。” 花非花问:“其他人呢?” “都在原地,没事的话你们和我回去,外面毕竟不太平。我半天没找到你们,幸好方才听见歌声,这才寻了过来。” 花非花朝江留醉道:“回去吧,这里够冷的。”便一个人径直走在最前面。 “是呀,三更半夜,你俩不见的话,真要把我吓出病来。”往前看去,花非花兀自走得飞快,郦逊之若有所悟,向江留醉道:“看来,我打扰你们的清静净了。” “说什么呢。”黑暗中江留醉扬起一张笑脸。 语音未毕,忽然一道银光,像黑夜里的幽魂掠近。郦逊之警觉最高,大喊一声“小心”,江留醉头一低,银光险险地从他发梢飞过。三人停下脚步,聚成一圈。 不远处,一人抱剑独立,黑黑的影子薄得风吹便走的模样。晦暗的天色中,他一身红色披风随心所欲地飘荡。 “红衣?”江留醉一个冷战,惊叫道。 红衣例外地回应:“不错。” 郦逊之暗道“不好”,飞身往客栈而去,道:“我去看父王!”红衣身形立动,鬼魅般挡在他面前,“一个也别想走!”郦逊之想也不想,一掌拍出,气力用了十分。那掌到了红衣面前,忽然一转,化掌为拳,直击在他身上。 分明碰着他的衣裳甚至是他的肉体,郦逊之却有种奇怪的感觉,仿佛衣物包裹下的并非人的身躯,柔若无物,冰凉彻骨。红衣冷冷地一哼,红得要滴血的长衣倏地发烫。郦逊之的拳迅疾离开,随之而来的灼热几乎让他一烫。 这一次,他明显觉出红衣的杀气。不凌厉,不嚣张,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担忧。杀气如剑一般,轻轻刺入三人的心,来不及紧张,致命的疼痛一寸寸咬人似地似的传来。明明是冷到极点的人,逼人的杀气却相反让人深感窒息与焦渴。 红衣缓缓伸掌,薄薄的手划过夜空,像为情人拂去脸上微尘,像晚风抚过孩童的面颊。他的姿势依然优雅,郦逊之却再度体会掌中倾人的压力。如同佛祖的五指山,看似不经意,实则千钧万力蕴在掌边,如有魔力,将郦逊之吸近。 江留醉瞧出不妥,一双小剑挥出,直插向两人身体的空隙。花非花闪过一边,提足往客栈赶。红衣登即弹开数丈,放过郦逊之,身如飞箭想拦在她前。谁知花非花反手一剑便刺,平平常常一剑,竟吓得红衣一退,避其锋芒。 江留醉眼见此情形,心中泛起奇怪之极的感觉。红衣则认真地看了看花非花,只有他明白,刚才那不起眼的一剑内藏巧妙变化,更直指他掌心大穴,寻常人绝不敢如此应付。“阴冥玄寒掌”是红衣的成名武功,至柔至阴,使中掌者五脏六腑受到极重的阴寒之气,淤之成毒,以致气血不调,不治而亡。这女子竟毫不畏惧,出手就直攻要害,不禁令他收了小瞧之心。 郦逊之乘隙脱开红衣掌势,扬起玉尺。天地亮了一亮,明月般皎洁的玉尺庄严地划出一道曲线,裹着他不甘于人下的傲气,似千里狂沙涌起,排山倒海地压向红衣。江留醉剑芒大涨,一扫受伤时的困顿,拿出那日与神秘人拼斗的全副精神,使出师传的“离合神剑”,配上高妙的“叠影幻步”身法,红衣四周很快长出重重叠叠的剑影。 花非花挽了个剑花,飞身加入两人的战阵,一把普普通通的青钢剑,东敲一下,西插一脚,仿佛朝着两人攻击的方向去,却每招都补了一剑一尺弥合中的空隙。红衣掌力中阴寒之气本极为蒸人,此时被这三人合力,竟逼得缩在丈余之地中,无法向三人侵入。 郦逊之眼见红衣退缩,心中畅快许多,思及父王安危,又往外突围。红衣双掌一震,紧跟而来,竟特意想留住他。郦逊之不由大急,看情形客栈处一定另有高手,又不知自己走后,江留醉他们是否能敌得过红衣。正犹豫间,红衣一掌打来到,险些要沾着他的前胸,被花非花用肘猛撞一记,避了开去。 郦逊之惊了一身汗,关键时刻怎能大意走神?,连忙摄定心神,全神贯注地看明对方的招式。他不禁想到红衣在天宫的一战,不知对付天宫三女的红衣,此时应对他们三人,是觉得吃力了还是轻松了? 他忽然意识到胜负心太强,且并非一心求胜的必胜决心,只是不甘落败的怕输心态。 另一边江留醉处处用剑挡在花非花之前,怕一不小心红衣就伤了她,反令花非花剑势难以伸展。花非花又是生气又是安慰,只好由他打着头阵,见缝插针地补上几剑,打得毫不过瘾。 江留醉见有花非花并肩作战,豪气大长,双剑如龙似蛟,管他红衣也好杀手也罢,总之不能在花非花面前露怯。何况他本就不怕天高地厚,在他心中,轰轰烈烈活一场,比凡事缩头缩尾强过许多。因此他的剑招充盈着生命的灵动之气,飘忽不定,又加上身法奇妙,仿佛幻影叠生,进了梦境般迷蒙朦。 他完全脱开了所谓胜负成败,只想尽力一战,那气势反令人不可小觑。 花非花见郦逊之出手游移不定,知他心事,转剑一舞,剑意骤变,正是那日曾对郦逊之使出的剑法,华美庄严,一派大家风范。她低声喝了一句,“你还不快走!”人挡在他身前,配合江留醉之剑,防住了红衣灵蛇般矫捷的掌势。 郦逊之见江留醉双剑轻灵飘动,若即若离,花非花大开大合阖,连绵厚长,万千变化被两人融于一招之内,浑如天成。他心知即使是红衣也难讨便宜,暗对两人道了声“保重”,脚下轻点,身形如海鸥翱翔,一路狂奔冲回客栈。 郦逊之的脚刚迈过客栈大门,一个人影自天而降,来势极猛。郦逊之心中大惊,斜掠身形赶了两步,见这人一个翻身站定,正是小童。定睛一看,小童衣衫破破烂烂,头发亦乱了几分,看见郦逊之竟闷哼一声,一言不发提足便往外跑。 郦逊之莫名其妙地张望,周遭,安静得地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 “难道……难道他是被人打出来的?”他顾不上别的,赶去父王所住的居所一看,窗门上破了个大洞,郦伊杰好端端站在门口,身边四个家将一脸惊魂未定。郦伊杰看见他,脸色舒展开来,欣慰地迎上前。 “父王可好?”郦逊之心里疑虑重重。 “不碍事。找到你两个朋友没有?” “我们也遇伏了,不过他俩的功夫很好。父王没受伤吧?” 郦伊杰笑得古怪,道:“来了个老朋友替我挡了挡,所幸无恙。”他咳了一声,“另外两位姑娘一直没见出来,想是被人制住,你去看过再来。” 想到雪凤凰和胭脂,郦逊之“呀”了一声。到两人屋里一看,果然见胭脂被迷烟迷倒,兀自沉睡,雪凤凰却是被人点了穴。郦逊之见胭脂睡得正香,未曾打扰,先解了雪凤凰的穴。 “是哪个混账!”雪凤凰没好气地伸了伸僵硬的胳臂,“先前放迷烟被我识穿,还敢偷袭!”她身子一活动,气上心来,对着墙狠狠踢了两脚。 “哦?到底这里出了什么事?”能令小童远避而去,一定是惊天动地之事。 “我没瞧见下手的人,装作被迷倒,在床上躺了会儿。后来听到你父王房里有动静就跑去看,里面乒乒乓乓呯呯嗙嗙打起来。我担心出事刚想进去,被人从后点了穴,还搬回这里。” “没伤着就好,我父王没事。”郦逊之劝慰了几句,总算让她先歇下了。他本担心离开客栈父王会出事,如今连小童也会不敌身退,究竟父王的帮手是何来头?他忽然感到父王的高深莫测。 客栈里刚刚紧闭房门的人见外面平静了,纷纷出来看热闹,围了他们问长问短。郦逊之叫家将拦住众人,重到父王房中,郦伊杰已脱衣就寝。郦逊之在床前伺了片刻,忍不住点起灯,刚想开口,郦伊杰像是早料到他会来,坐起身微笑道:“早说了父王无事,去帮你的朋友要紧。” “他们不碍事。父王身边怎会有那样的高手,逼得小童狼狈而逃?孩儿从前也不知道。” “哦,不要忘了你娘的身份,这班旧识与空幻楼渊源非浅,如今江南已近……” 郦伊杰的回答早在郦逊之意料中。他明知父王什么都不会说,依旧问了。很奇怪,他忽然想到那个在花房中侃侃而谈的异人,如果对方真是江留醉的师父,或许能轻易制住小童。他一边想一边退了出去,刚进院中,抬头望见江留醉和花非花轻松回来,不由笑道:“看来红衣也失手了。” 江留醉摸着胸口叹道:“我吓一跳,你走后没多久小童就来了。我想要糟,两个对两个,我们未必是对手。谁知他二话不说拉着红衣就走,样子极狼狈,像是吃了大亏。是不是你动了手?”想到与当世高手一战,仍是心神摇动,又偷偷看了花非花一眼。 郦逊之走后,江留醉见识到花非花大家气派的剑招,挡住了红衣多次攻击。回来的路上问她,她只说剑法名叫“纳芥”,偶然学来,并非花家武功。江留醉想到她刀剑无不拿手,心下自愧不如。 “恐怕是你师父的杰作。”郦逊之见江留醉吃惊地想插嘴,摇摇手继续说道,“我父王不肯明言,说是朋友,可我瞧这阵势,一定是位高人!” 江留醉不说话,怔怔地想着心事,师父来了却忍心不见,他和郦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?郦逊之见他迷惑难过,连忙又道:“我也是乱猜,你很快就到家了,见面再问你师父不迟。若真是他,不见你定有苦衷。倒是要好好思量一下,为什么红衣小童又会找上我们?” “现下离京城远了,正是杀你父王的绝佳时机。”花非花道。 郦逊之想到这种可能,像被冰冻的鞭抽了一记,打了个寒噤。终于轮到了郦家? “这些杀手像是把命卖给谁了,什么都干。”江留醉想到了芙蓉和牡丹,她们现在何处?京城戒严,不知道蓝飒儿她有没有走出去?他心下自嘲,芙蓉何样人物,怎会被困京城? “过了此地,他们便没机会动手。明日晚间,就可到嘉南王府,再到杭州空幻楼地界……”花非花始终异常冷静,似乎一直旁观者清,“只求能在太公酒楼找出线索,你也好交差。” 一提太公酒楼,江留醉脑中鳞鳞爪爪的回忆扑面而来,金无忧、蓝飒儿、燕飞竹,一个个名字重现出他的大意与鲁卤莽。他看了郦逊之和花非花一眼,唯独他们的存在与陪伴,使他有信心重回那里,有信心找出事情的真相。 真相,离得不远了。 江留醉与郦逊之等人进入梦乡之际,小镇的一间荒僻村舍中,小童“哇”地得吐出一口鲜血。伊人影飘解下他那名动天下的一身披风,盖在小童身上为他驱寒。柴火劈啪地烧着,小童的身子依然如火焰般发抖颤动,气力不济到了极点。 伊人影飘脸色柴灰,阴沉了一炷柱香的辰光,没有开口。小童运功疗伤无效,惨然笑道:“没想到这人的内力如此古怪,我受了重伤居然毫不自知。哈哈,看来我的好运到头了……” 见他有心情说笑,伊人影飘不耐烦道:“我们舍弃京城的大事,原想一击而中,这下两边失手,真是丢人。” “抱歉!我拉你走,实是怕那人来对付你,到时你以一敌三,怎么也得输。” “哼。养你的伤!”伊人影飘眼露杀机。 “你以为我信口开河?那人的功力之高,恐怕连失魂也……” 伊人影飘眼中异彩顿生,一听到失魂的名字就生出反应。小童用手捂住胸口,忍住刚刚涌上的一阵血腥气息,叹道:“唉,天下高手如云,我有点怕了。哈,算命的说我未及弱冠而亡,没几年好等。” “呸!你真没出息!”伊人影飘大怒,一掌拍在地上激起漫漫尘土,呛得小童咳了起来。“我偏说你好好活到八十岁!阎王若想拿你的命,也得先问问我!”伊人影飘厉声说来,小童亦觉心惊。 他心里感激,微微露出笑意,道:“人人都说红衣无情,可我知道,你对我不错。真不枉相识一场。” 伊人影飘冷下脸来,仿佛什么都未曾说过,往门外走去。“我去镇上药行找两味药,只盼你命大死不掉。” “你要出去?”小童语声颤得厉害。 “你别说一人呆待着害怕之类的傻话!” “我正是一人呆待着害怕!” 伊人影飘一怔,仔细看火光中的小童,童稚的一张脸上血色全无,哪里有天下闻名的半点风采?这才发觉事态真个严重。那人不仅伤了他,更摧毁了他的信心,令他一蹶不振。想到此处,伊人影飘不由伴在他身边坐下,加了两根粗柴,笑道:“你身经百战,莫要让人笑话。” “我明白,我本无心和你们一起闹腾,只是觉着好玩,现下才知事情凶险万分,已是脱身不及。”小童见他坐回原处,心头大定。 “以前没见你这般怕事!”伊人影飘虽是批评,却无半点贬意,知道不宜再伤他的心,语声极为柔和。 “杀手不过是杀人,如今我们几乎成了狗皮膏药,哪里都贴上一记。哼,天下的疑难杂症,岂是都能用膏药解决的?” 伊人影飘默然不语,眼里的杀意淡得多了。 “我知你的想法,一样是杀人,哪里不是一样地杀,有钱收就行了!” “你……你的伤要紧,不说了。”伊人影飘眼望柴火,心事重重地出了会儿神,很快恢复过来。 “我是心病,医不好的。” “你既然有气力得心病,不如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,让我看看是怎样的高手!”伊人影飘没好气地说道,“我想着给你疗伤,你却一点不急,算我白做好人。” “我是想告诉你,可你偏偏不好奇,问也不多问。” “我在想另一件麻烦事,只怕不输你这件。” “哦,你是指收拾不了两个无名后辈?”小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,粲爽然一笑,“每年江湖上都要出些人才,而且这个江留醉,人虽傻了点,功夫似乎还可以。” “不是他。” “难道是那女子?”小童并未留心花非花。 “不错!她身手之高明,绝不输给我们四人!” “哦?”小童略一思索,忽然一惊,“莫非是那个人!”他哈哈大笑,“我说她跑哪里去了,没想到一直在眼前。我与她交手数次,去金王府骚扰她们的,想来就是她!她始终跟着江留醉作甚?” “此女懂得易容,最奇怪的是,她仿佛对我们的武功都很熟悉,你可有这感觉?” 小童浑身大震,披风亦滑了下来,颤声道:“那日对付无命人他们的,会不会也是……” “除她之外,我尚想不到别的高手!” “她在我们面前,从未露过伤情的武功。” “知剑意而改剑势,何必一定用同样招式?你难道做不到?” “这么说,她居然是归魂的人。归魂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,好,越来越有趣……”小童的好胜心不觉被慢慢激起,“果真如此,天下将有一番好戏可看!” “我只是猜测。”伊人影飘叹了口气,“我宁愿她来自灵山,否则再冒出什么隐秘门派来赶这趟浑水,我们的事岂非更多?!” “咦?你不是从不怕事的吗?” “我不想做太多无聊的事。说说你那位看不见的高手,怎样用十招打得你铩羽而归?” 小童生硬地挤出一丝声苦笑,那模样既怪又可怜,伊人影飘不觉对那位黑暗中的高手倍添戒心。 “唉,我连他近身都不知道,太丢脸了!当时我看到郦王爷卧在床上,正想走近动手,那人的手已按上我肩头。就凭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内息功夫,我开头便输了。” “原来如此,下面你不说我也知道啦,如此说来,那人的身手的确不逊失魂……” “他会是谁?” “空幻楼如果有这般高手,几乎可以和楼主柴青山相提并论!” “空幻楼……那家伙会出山么?唉,我们该如何是好?” “想听我的?你赶快养伤,莫让我劳神。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,我总要再教训他们一场!”伊人影飘仍为郦逊之、江留醉、花非花联手时,他无法施展平时功力而耿耿于怀。 “其中一个是归魂的手下,还有一个据说是东海三仙的弟子,你的口气不要这么大好么?”小童心情转好,有闲心奚落他了。 伊人影飘傲然道:“一对一时,管保管他们个个死得难看!” 小童肃然,的确,若论实战经验,天下有谁比得上他们这些杀手?伊人影飘如此托大也是自然。 “等他们到了江宁,越发不好动手。”小童像是忘了伤势,谈兴上来滔滔不绝,“空幻楼近年来销声匿迹,不知他们的人还剩了多少?郦逊之真是有后台,拜了天下最有名的师父不说,还有空幻楼做靠山,更别提他今日的地位!” “地位这玩意,皇帝小子要给便给,要拿便拿,半点做不得数。倒是空幻楼曾经风光一时,重出江湖却是棘手……” 小童嘻嘻笑道:“你运筹帷幄的样子,真像军师呢。”伊人影飘心中猛然一动,如泉眼被打开,思路一下清晰,“对了,那人可能就是军师想找的人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小童身躯微颤,他自然明白伊人影飘指的是谁,惊讶不已,“他会是江留醉的师父?!为何要护着郦王爷?” “我明白了!”伊人影飘哈哈大笑,“给我猜中了。你莫要忘了,军师以前是什么身份,那人会认识郦王爷自然毫不稀希奇。想不到他们师徒俩苦苦追杀江留醉,不曾逼出他师父,你却运道极佳,被他打了个无还手之力。看来军师花这番心思找他是对的,这等高人不先除了,异日必是大患。” 小童瞠目结舌,直起身出神道:“江留醉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?,劳动军师如此关注,武功又厉害至此,为何从未听说过?” 伊人影飘露出洞悉的笑容,“他的名字说不定曾经声动天下,不过是再没人提起罢了。” 身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,伊人影飘脸色大变,敌人已近跟前才听见还是头一遭。他急忙抬眼望去,门吱呀一响,赫然站定了一个中年男子,魂一般缓缓飘来。他样貌古拙,长衣飘然,举重若轻地走至两人面前,竟无半点声息。 伊人影飘利眼一瞧,冷冷道:“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视人?”挡在小童之前,暗中蓄集真力。小童讶然缩后,感应到一股熟悉且窒息的压力,失声道:“就是他!”便腾地跳起。 “呵,外面够冷的。”那人细目微张,一甩袖居然围着柴火坐下,烤手取暖。 伊人影飘顿觉对方高深莫测,将真力灌注双手,道:“阁下内力惊人,岂怕这天寒地冻?!”那人隔着火光抬头,在跳跃的火舌下,脸看起来阴晴不定,只淡然道:“自然之道,生克有定。一味凭一己之力强争出头,实是不智。” 两人愕然,听出他有规劝之意,未及搭话,那人又道:“既有自然之物可以御寒,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。咦噫,你们功夫不弱,尚要以火取暖,看来你伤得不轻。” 小童全身戒备,闻言更不敢松懈,打哈哈道:“承蒙手下留情,他日一定相报!”他心虽害怕,但在伊人影飘之外的人面前却绝不口软。伊人影飘亦不敢轻易动手,见他无意出手,索性拉小童一齐坐下,故作轻松道:“阁下深夜造访,想做什么?” “我来瞧瞧他的伤势,这几粒药丸活血抗瘀,可助他疗伤。”那人递上一个小锦盒。 伊人影飘伸手接过,小童却不信,张口道:“你我各为其主,焉知你不是害我?!”那人尚未答话,伊人影飘温言道:“多谢阁下!”小童“啊”了一声,只见伊人影飘打开盒子,取了一丸药放到他唇边,“吃吧,是好东西。” 小童无奈、顺从地吞下药丸,又听伊人影飘特意说道:“阁下是英雄好汉,怎会使卑鄙手段加害伤者。”那人搓着手笑道:“你们两个,一点也不适合做杀手。” 伊人影飘眼中杀机顿现,神情瞬间凶恶了几分,整个人犹如蓄势待发的豹子,似乎一言不和就会跳出来狠咬一口。小童服下药丸,感觉胸胁处顺畅许多,更有舒服的暖意自脚底涌上,心下感激,便朝那人拱手道:“阁下不计前嫌,小童有礼了。” “迷途知返,为时未晚。” 那人悠然说来,伊人影飘却突然出掌,喝道:“闭嘴!我最恨人讲狗屁道理!”掌风扫起地上所有柴火,十七八根火棒密密麻麻往那人身上烧去。 那人纹丝不动,小童正自诧异,眼睁睁看火棒即将触及那人衣衫,忽地被什么挡住,“嘭”地向后炸开,扬起万点火花,未沾到那人分毫。伊人影飘心中惊骇反露笑容,双掌齐推,“阴冥玄寒掌”登即全力发动,将毕生功力凝聚这一掌之间。 小小农舍顿时风起云涌,充斥着伊人影飘阴寒的掌力。双掌如双龙出海,卷起漫天海浪,气势磅礴,连他身后的小童亦觉呼吸困难,不得不疾退数步躲在墙边。那人衣袖鼓胀,长发欲飞,牢牢地站定在伊人影飘双掌的气场中央,顶住扑面而来的阵阵幽冥鬼气,彻骨冰寒。 转眼间,那人四周方圆三丈内皆蒙上薄薄的寒霜,唯独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。伊人影飘闷哼一声,知他只守不攻,仍留了一手。伊人影飘又急又怒,右掌一转,五指忽地伸长寸余,指间散出一股炎热焦炙之气,直扑那人面门。 这“阴里含阳,寒中生炎”的奇妙功夫,才是阴冥玄寒掌中的不传之秘。伊人影飘从未试过一出手即是如此狠招,心里实在惧怕,万一仍不能伤到对方,该如何收拾残局。他每战必胜的信念今夜连受打击,竟破天荒想起惨败的下场来。 那人并不躲闪,张开右手五指如山,气势如虹地挡在他的去路上。伊人影飘迎面而来的强大热力,遭此一阻,不得不当中变招,倏地无影无踪。他收起未发之力,身体横逸而飞,扬起双掌朝那人腰间贴去,动作行云流水,仿佛是蓄意而为,并非被迫变招。眼看离那人不及一寸,却蓦地感到对方有股柔和的吸力,硬生生要把他的手掌纳到体内去似的。 “砰”的地一声,伊人影飘一掌打中那人,只觉击在一片水中,水面反送出一股巨力,如无数细小的刺钻进他的手心。他的万千劲力居然全悉被水化去,激起波光荡漾,却根本动摇不了对方分毫。 伊人影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,借反击之力,顺势飘回小童身边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他那名扬天下的“阴冥玄寒掌”,此时如卵击石,令他信心全无。那人并不追击,拂去身上的灰尘,澹然道:“红衣你练此掌,可知对你性命有害?” 伊人影飘不答,他忽然觉得在此人通透的目光下无所遁行形。 “此功非有三十年功力者,不能随心所欲。你天资虽好,却练得过早过急,阴寒附体,纵能伤人,本人亦不能幸免。” “生死由命,红衣早无挂碍。”他冷然答道,骨子里仍是一种孤傲。 “你若心无所系,又岂会为人拘役,替他人做嫁衣?” 伊人影飘盯着继续燃烧的柴火,隐忍不语,目光中的心事化作了烧尽的烟灰,一副往事已矣之态。小童知道伊人影飘经常会突然沉默,并不奇怪,恐那人讲多错多,又惹恼了他,连忙插嘴道:“阁下好意我们心领。但为人做事,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?” 那人深叹一记,无比可惜,不再说下去,慢慢踱回门边站定,叹道:“既是如此,我意已尽,你们好自为之。” “等等!”小童心中瞬间做作出个决定,瞥了伊人影飘一眼,仍道,“你昔日故友千方百计要逼你现身,已追踪令徒多日,阁下不妨小心看看他去。” 那人身躯微晃,低沉的语音压制住内心随之而来的波动,道:“多谢!” 待那人离开,小童自言自语道:“总算还了他赠药之恩,从此两不相欠。”动动腿脚,利索许多,心情大好。再看伊人影飘仍陷入深思,不禁哈哈笑道:“喂,别想了,我的伤好多了,寻个地方歇息去,明天还要赶回京城呢。” 第十六章 愿者 长明灯,青纱帐。 一个人静悄悄地躺在床上,双目紧闭。他年届不惑,苍白脸色里透出朗朗生气。这张床安置在一间大而空的密室之中,四周仅有一套桌椅,桌上放着一壶茶,三个杯子。整间密室纤尘不染,发出淡淡的草药香味。 这人突然咳嗽一声,睁开了眼。他一张眼,整个人就精神了七分,像猛龙点了金睛。密室的门微响,露出道口子,从门口看过去可见长长的走道,穿透过凉而不寒的微风。人影忽闪,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来。 其中的一个,竟与躺着这人长得一般模样,只是眼中笑笑的,始终一副轻松之态。另一人身材高大,不怒而威,见他醒了立即迎了上来关切地问:“金捕头,可好些了?” 床上这人慌忙俯身道:“多谢嘉南王,无忧已不碍事。”又转向对旁边那人道:“无虑,事情查得如何?” 此人便是世人以为死了的金无忧,眉眼间仍有一丝病容,但已性命无忧。金无虑搓手在他身边坐下,道:“你猜得没错,那个太公酒楼的确不简单。我打听到了,原来首晚他们曾住在那里,嘉南王为这事气半天了。”撇过头去瞧嘉南王,眼中不无奚落之意。 燕陆离从鼻端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没接他的话茬,在一旁坐下问金无忧道:“弹指生回杭州去了,你的伤势真不碍事?万一有个反复,我得早点预备。唉,真是幸亏有名医在场!” 金无虑叫道:“预备什么?听起来真不吉利。我大哥福大命大,转眼就全好了!” 燕陆离白他一眼,“你站一边去,我和你兄长说话,你先安静待着。”转而对金无忧却客气地道,“是我手下人不像话,闯下大祸也是活该。我已将英雄帖传遍江湖,若果真是同一伙人所为,飞竹会不会……” 金无忧道:“王爷此次悬赏极高,如果那伙人为数众多,或会有人因财起意来告知郡主的下落。照目前而言,劫官银的和劫郡主的很可能是同一伙人。”金无虑竖着耳朵听,露出深思的神情。 燕陆离点头,凛然道:“我倒要瞧仔细了,谁敢如此大胆,犯到我嘉南王府头上!” 金无忧又问金无虑道:“太公酒楼的老板娘有没有留意你?” “老板娘?这倒不曾见。我见到一个胖子老板,年纪有一把了,身边有两个小姑娘陪着。不说这个,你猜猜我还找到了什么?” 燕陆离见他卖关子,冷冷地接腔道:“想是某件宝贝又劳动神偷大驾,我和金捕头谈的是公务,你不要老帮倒忙。” 金无虑嘿嘿笑道:“王爷,上回我拿了你的剑谱,早就物归原主,怎么到如今王爷还记挂这种小事?”他闻弦歌知雅意,瞧出燕陆离前嫌在心,语气里很不以为然。 燕陆离森然不语。金无忧见他一脸难看之色,知道金无虑所拿的非是寻常剑谱,叹气道:“无虑,王爷向来好脾气,被你气成这样,叫我如何说你!” “剑谱我不过借来看看,里面的功夫又差劲又繁复,一招也没记住。这种三流的剑法,江湖卖艺的人人会使,就算多看了两眼,王爷也不该太小气。”金无虑自顾自地瞎说,燕陆离的脸色越发铁青,金无忧正想阻止,他话题一转,语速极快地道:“不过,我却在太公酒楼后面找着一间屋子,里面有几个很沉的大箱子,不知装了什么东西。我原想打开看看,后来一想,打开了也没用,万一是好东西,我一个人又搬不走,倒不如回来大伙合计合计。” 燕陆离顿时跳了起来,一把抓住金无虑,“你说什么?这还用想,自然是我们丢的银子!为何不早说?” “我从那里回来,没见王爷问过一句。我刚说了嘉南王府的人住过太公酒楼,王爷的脸就绿了,倒仿佛是我的错。我只好过来和大哥说。”金无虑望向他处,慢悠悠地说道。燕陆离张口骂道:“你这臭小子,平常不做好事,这会还是胡闹!” “反正我如今什么都说了,王爷不谢我倒罢了,再多骂一句,恕在下失陪。”金无虑言毕,转身佯做要走。金无忧又好气又好笑,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是小孩脾气,嘴上不肯吃一句亏。金无忧忙叫住他,“无虑,你立了大功,干嘛干吗急着走?你先好好说说,那箱子在何处?” 金无虑本来也是做戏,闻言转身,笑眯眯地看燕陆离的反应。 燕陆离一直担心官银和燕飞竹的下落,见其中一件已有眉目,不愿多生枝节,便对金无虑道:“好,先前那笔账帐一笔勾销。你要能破了这案子,嘉南王府的东西你看中哪样都成。” 金无虑眉间登时舒展,拍拍他的胸,笑道:“这才有点意思。王爷若是心急,我这就带王爷去太公酒楼。” 燕陆离虽然有求于金无虑,对他始终头疼头痛,当下道:“兵贵神速。我现下就带人去抓人拿赃,早一点了却此事,总少一分麻烦。你大哥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,你不妨留下来照看。” 金无虑干笑两声道:“咦,王爷果然是为在下着想。既是如此我画个图,王爷就知道地方了。”用手指沾了茶水,在桌上画了起来,一面讲给燕陆离听,“从嘉南王府到太公酒楼,快马加鞭也需半日左右。” 燕陆离笑道:“说起来,康和王一家人要回杭州省亲,兴许能遇见。”他心下急切,和金无忧说了些保重的话,就匆匆离开。 金无忧锁眉深思,见燕陆离走了,问道:“我总觉不安定,这案子我们查得一直很辛苦,怎会如此轻易结束?” “有我这个贵人相助,自然事半功倍!”金无虑忽然话题一转,恨恨地道,“红衣和牡丹要让我碰到,非打得他们皮开肉绽,为你报仇不可。” 金无忧摇摇头道:“不说这些,我叫你查的事如何?” “你让我查三件事,我只花了一日,还找着了那些失银,你这次可欠我一个大人情。” 金无忧现出笑容,“你那几回落在别人手里要我去救你,又怎么说?还有,像偷嘉南王剑谱这种事情,叫我丢脸赔礼的也不只一回了罢?” “原来你也斤斤计较,和嘉南王一般跟我算账。行啦,知道你心急,我说给你听。”金无虑收了笑容,凛然道:“冷剑生自那日会过太公酒楼的老板娘后,就往京城方向去了,没再见回来。运银的箱子是城北一家老字号张记木匠铺打的,上漆的是城南的一个陈姓漆匠,配锁的也是城南的一个老师傅,快七十岁了,姓徐。大哥你料得没错,他们接完嘉南王府这笔生意后,就把生意交给别人,自己没了踪影。至于章玄、章易和丁鼎、丁睿,来嘉南王府均过七年,平素很少出去行走,一直是郡主的贴身护卫。” 金无忧听罢无语,只低头细想。金无虑道:“冷剑生辞官归隐十多年,却和一个老板娘勾勾搭搭,偏偏太公酒楼离你受伤的地方那么近,难怪你疑心。” 金无忧回想当日情形,“那日我意外瞧见冷剑生居然在那种地方,本就奇怪,那老板娘也不是普通人物,原想弄个明白,只是有案在身没空去管。谁知道竟然误打误撞,被你找到官银的下落,看起来这其中大有名堂。”他苦于重伤在身,无法行动自如,不由叹气。 “会不会因你见到他们,才会遭人暗杀?” “这……”金无忧沉思,“你说得有理,可能我无意露了行藏……冷剑生是当年宫内第一高手,功夫深不可测,的确十分可疑!好,等我病愈,回京再查清他的下落。” “说到那些箱子,我当初就说其中必有古怪,可惜你在京城没仔细查看。” “我确是看了,并无破绽,想来只有你才瞧得出机关所在。” 金无虑点点头自得,旋即严肃地道:“不过,我让嘉南王去找失银,万一这事真是他做的,他会不会故意找不着银子,回头说我偷了?” 金无忧沉吟道:“你这一着虽险,却能看出嘉南王是否清白。如果与他无关,还须请他同查天宫。”金无虑撇撇嘴,“我看,我还是跟着他去看看为好。”金无忧忽然道:“对了,我让你去查老板娘,你怎会发觉箱子?” “我跟着那老板。你说的老板娘,我前前后后都没见着,心想反正是一家,跟着他没错。可是他一直呆待在一间客房里不出来,透着古怪,我使了个计把他调开,溜进去瞧了瞧。我是什么人,自然……” 金无忧叹道:“你如此没轻没重,居然有天下第一的美名!”金无虑将一张苦脸对着他道:“你以为忧心忡忡就能做神捕?”金无忧摇头,思及他所说的一切,始终担忧,“那老板娘来路甚是古怪,会上哪里去?老板可会武功?” “半点不会。” “你试过了?” 金无虑笑道:“我顺便拿了他一袋珠宝,他一点反应也没有,你说呢?” 金无忧两眼圆睁,叫道:“不好!他是有意引你上钩!” 金无虑笑容顿收,呆呆地望着他。 “寻常百姓丢了财物一定着急,他不声不响,定有名堂。” “兴许他的钱财来路不明,不敢张扬。” 金无忧摇头道:“事有蹊跷,你赶紧去一趟,暗中盯着。” “可是,如果嘉南王是主谋,现下失银出现,你在这里不安全。我送你到外面,等我见了嘉南王再相机行事。” 金无忧心有余而力不足,只得应了。 金无虑安顿好兄长后,一人一骑快马向太公酒楼而去。嘉南王果然兵行迅速,一路都没能追上,直到临近小镇,才看见浩荡的兵马军旗将街面齐齐围住。他找个地方拴好了马,披上件带帽的披风将全身严实地遮住,只露出大半张脸,跟随着十余个乡人走上前去看热闹。 嘉南王燕陆离手下一名徐姓将军正盘问太公酒楼的酒保,金无虑听了半天,方知老板已不明去向。问了一圈,酒楼中的伙计皆不知所以然,燕陆离脸露烦躁,忽然一阵喧哗,众军士从酒楼后的院子中抬出几口箱子来。金无虑一听那老板不在,隐隐有不好的预感。 燕陆离号令开箱,金无虑目不转睛地盯着,一班乡人议论纷纷。满目银光耀眼,一刹霎那间只听众人齐声长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人人都把眼光牢牢地盯钉在了箱中。燕陆离顿时喜色满脸,急急下了马,亲自走过去验看。 那徐将军在箱中拨弄了两下,说话声突然变了调,像是谁用刀割破了他的喉咙,结结急急巴巴地道:“不……不好,底下全是空的!” 燕陆离闻言色变,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似的,拨开最上一层的银子一看,果然下面都是白花花的乱石头。他捏起最上层的一块银元宝,使了使劲,好在确实是真的。正气得来不及思想,北边街头传来吵闹声,抬头望去,迎面一块黄色的旌旗上书大大的“金”字,飘扬而至。 一行军士让出路来。一个身材矮小、衣冠鲜亮的中年男子一马当先,转眼到了燕陆离跟前,高高地望了眼箱中的银子。燕陆离“哼”了声,打招呼道:“原来是崇善侯。”并不以朝礼相见。金氏子弟居然来得这么快,大大出乎他的意料。 崇善侯金敞居高临下,在马上傲然答道:“不错,是本侯爷。我今趟抓贼来了。” 燕陆离脸色更青,手中的银子不觉变成了长条状。金敞暗自心悸,回头使了个眼色,金家军士如潮水涌入,把燕府众人挤开丈余。燕陆离“啪”的丢下银子,不慌不忙道:“这是要做什么?” 金敞咳了一声,慢条斯理道:“实在不巧,侯爷我本在彭城省亲,日子过得安逸,想安安心心等我兄弟们回来过年。可惜,侯爷我似乎天生就是劳碌命,承太后和皇上垂青,令我总管江浙道政务要事……偏偏江浙一地近来不太平。”他说到此处,停下来扫了一眼太公酒楼。 燕陆离不吃他这套,冷笑道:“侯爷想说便说,难道结巴不成?” 金敞从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如今圣上仁孝英明,太后母仪天下,侯爷我指望百姓安乐,天下太平。听说前几日有玩忽职守的官员丢了国库所需的官银,我心下就犯嘀咕,好端端的五十万两银子会上哪里去?该不会是监守自盗,做的一场好戏?” 燕陆离踏前一步,双眉紧皱,气势逼人,喝道:“你说什么?你敢再说一遍!”金敞紧紧抓住缰绳,毫不慌张,“嘉南王,如今人赃并获,证据确凿,你还有什么话说?难不成赖侯爷我偷了银子来冤枉你?呵呵!来人,把嘉南王府的人给我统统绑起来。” “慢着!”燕陆离大喝一声,“谁敢胡来,杀无赦!”跨出一大步,牢牢在街中站定。他人高声亮,一夫当关自有一番威风,金氏子弟无人敢先动手。 金敞见状冷笑,“嘉南王果然好武功,侯爷我怕得很。”又朝手下道,“先别动手,我们瞧瞧王爷想做什么。” 燕陆离走上前,不由分说地将金敞拽下马来,拉到箱子前,道:“你看仔细了,这箱里可没多少是真银。我今日是来追查,可不是我嘉南王府拿了银子。” 金敞几乎跌下马来,模样狼狈但并不惊慌。他整整衣冠,抬头望天道:“嘉南王,这件失银案本与你有关,要查案子也是大理寺和地方官的事,轮不着你亲自稽查!我却听人说,王爷的下属运银时在此地不醉无归,现今王爷又调动兵马,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官银,难道当我们都是瞎子?不过,说起来我们确实瞎了眼,当初竟会让嘉南王募集这笔银子。这当中兴许已大有水分!”他个子本来就矮,站在嘉南王面前更是快找不着,只是他始终昂头挺胸,倒不容人小觑。 燕陆离气得真想一掌将他打飞,无奈兹事体大,便强忍怒火道:“侯爷说话要小心,燕某堂堂嘉南王,是非功过由皇上评说,不要欺人太甚!” 金敞眯着眼微笑道:“是,嘉南王说得极是。这就请王爷和我进京面圣,让皇上来证明王爷的清白。无论如何,这太公酒楼的银子,到底是不是王爷私底下贪了,谁也说不清楚。只有请王爷走一遭了。” 燕陆离一向脾气暴躁,却从不愿背负罪名,于是忍了又忍,金敞手下开始缉捕嘉南王府众人,两边都不示弱,推拉间局势大乱。金敞道:“王爷,真金不怕火炼,真不是你做的,谁还能赖你?跟我上京吧。” 那徐将军忧心忡忡地靠近燕陆离,低声道:“王爷,郡主下落不明,您进京与天宫主商议未尝不可,就怕他们心怀不轨。”燕陆离点头道:“我自有分寸,你先退下。”遂朝金敞道,“要我进京也非难事,我自己会去,侯爷不如在此查找余银下落。” “那可不成。王爷昔日是朝中要臣,今日是朝中要犯,我怎么能放心让王爷一个人进京呢?!”金敞嘿嘿冷笑,眉眼间甚是得意。 燕陆离大怒,终忍不住,一把将他拎得双脚离地,怒道:“你一再出言不逊,休怪我动手!”金敞双脚蹬了几下,没能挣脱,心慌道:“我好意请你进京,你要动手就是殴打朝廷命官,将来到太后面前,太后定会为我做主。” 燕陆离丢下他,不屑道:“少搬出太后吓唬人,燕某什么没见过!” 金无虑在一边见燕陆离受辱,事由他起,很是过意不去。正担心着,忽听得一少年朗声笑道:“青天白日,什么事说不清楚,要动手呢?”这声音比喧闹的人群更清亮,一时间,金敞手下和燕府众人不觉停了手四处张望。 那少年径自走到燕陆离面前行礼请安,“郦逊之叩见燕世伯。家父已在附近,世伯如想见他,逊之这就引您过去。”雪凤凰跟在他身后,冷冷地瞧瞧这个,又看看那个。 燕陆离一愣,仔细打量他,立即想了起来,喜道:“你是伊杰的儿子!太好了,你父王也来了?好,好!听说你封了廉察?孺子可教,后生可畏!” 郦逊之笑道:“不敢当,王爷过奖。”又朝着金敞道,“在下康和王府郦逊之,见过侯爷。”金敞一见他,顿想起连日听说的传闻,见郦逊之样貌清奇,举止不俗,便客气了几句。他心下暗想,这小子长得倒漂亮,难怪太后见了喜欢,还要把公主许给他。这人倒不便得罪。 这当儿郦伊杰的马车到了太公酒楼,两边的人让出一条路来。郦伊杰身着便服,和气中带着威严,瞥了眼剑拔弩张的燕、金两队人马,聊家常似地似的对燕陆离和金敞道:“朝廷大员当街喧哗,不怕丢人么?” 燕陆离并不理会,走过去一把揽住他,笑道:“你来了就好。”那神情仿佛见到亲兄弟般亲热。金敞在一边向郦伊杰行礼,虽然一脸笑容,却没起先神气。两人与郦王爷间的亲疏立分。 郦伊杰不动声色地提步往酒楼上走,边行边吩咐,“既然出了大事,找个清净地再慢慢说。逊之你照看一下,安顿好后上来。”郦伊杰一脸公事公办的官威,金敞刚想开口又缩了回去,白甩了燕陆离一眼,干笑道:“有康和王主持公道,自然最好不过。” 酒楼内空无一人,伙计们在楼边如筷子般整齐竖着。燕陆离与金敞各自吩咐了手下一声,跟了上去,三人直接进到太公酒楼的第三楼上。郦逊之交代了郦家诸将几句,又找到江留醉他们道:“你们上二楼等我,省得和他们混在一处。”又吩咐雪凤凰一起去查看银箱与地道。 金无虑在人群中看到雪凤凰的身影,不觉奇怪,“这个丫头怎么也来了?”再见街上,嘉南王府群将皆列队整齐,紧紧沿街边站定,金敞带来的手下则进了酒楼内,吆喝着伙计开始吃喝。局面实在出乎他先前的意料,只得再看看究竟。 江留醉、花非花和胭脂来到二楼。江留醉想起金无忧,不由一阵伤感,也不说话。花非花知他所想,故意拉他到沿街的栏边,指着下面道:“你说郦逊之会发现什么名堂吗?” 郦逊之和雪凤凰正在下面仔细翻箱子,又到君啸所说的房中去查看。江留醉想起大理寺内起火的事,闷闷地道:“他们看不出什么花样的,对方总是先行一步。”他心中不大顺畅,眼光在街面上乱走,茫然地看过来看过去。 金无虑见郦逊之和雪凤凰进了里面的一间客房,有心跟进去瞧个仔细,无奈有重重军士把守,只能尽量往前挤,寻了一个较近之处盯着。他行动有几分显眼,正好落入楼上江留醉的眼中。江留醉见那相貌有些眼熟,多看了一会儿,心头大震——莫非是金无忧! 他努力平静心情,缓过神又想,我发昏了,金大哥早就去了,这人定是金无虑。编了个理由应付花非花和胭脂,江留醉急急赶到楼下找了片刻,看到正专心挤在人群中的金无虑。 江留醉小心地走近,冷不防一把抓住他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金无虑吃了一惊,未能挣脱,只好随他到了僻静之处。等只有他两人时,江留醉愣愣地望着他,竟不知说什么好。金无虑在葬礼上曾见过他,没耐心地道:“世子差你来的么?想做什么?” “据我们所知,当今四大杀手红衣、小童、牡丹、芙蓉都已涉入失银案,他们不仅绑走燕郡主,而且对皇上也虎视眈眈。好在离开京城前,我们救出了郡主。” 金无虑差点一把扯住江留醉,“什么?四大杀手?”他镇定下来,瞅了瞅酒楼里面,“既然你和他们是一伙的,不该拦着我一同去里面查查吧。”他不亲自去翻翻东西,总是放心不下。 江留醉笑道:“求之不得,这边请。”两人径直去找郦逊之。 郦逊之正领着手下和雪凤凰四处寻找想象中的密道。然而事情并非容易,即使把君啸所说停银处的地皮都掀开来,看到的依然是土地。难道银子并非在太公酒楼被掉包?郦逊之心头刚刚略过这个疑问又马上否决。太公酒楼定然有鬼,无论是作为老板娘的蓝飒儿,还是莫名出现在此处的银两,让他认定这个不寻常的地方背后大有名堂。 雪凤凰忽然停下搜寻,“有古怪。”郦逊之点头,她继续道,“我找不到机关,但我知道肯定就在屋子里。”连她也找不到?郦逊之暗想,难道是断魂的大作?还是退路已经被封,一点破绽都不留给他们? 他的失望明显地晾在脸上,雪凤凰嘴一撅噘,掏出一件物事在他眼前晃晃,道:“你一定在想,这名盗也不咋样,是不是?” “哪里。”他接下那件东西,却是块写了字的白绢,上面还留有破口。他好奇地打开,面容震惊不已,“这是……” 那白绢上,清清楚楚写着上“太公酒楼藏有嘉南王府失银”十一个字! “是我从金敞身上摸来的,看来有人投匕留书,这划破的地方就是匕首留下的痕迹。” 布局。 是谁布的局?引嘉南王来此,又招来金敞。放消息给金敞的,会不会是嘉南王?暗中预备好替死鬼,有意让金敞抓走他自己,过一阵再露出官银的消息,抓到所谓的真凶,自可洗脱罪名。难道所有种种,只是嘉南王监守自盗演的好戏?这样说来,如想验证他的清白,就需再等些时日,看是否有新的嫌犯出现。 如果没有,则真正幕后的黑手,是一个至今没有露出马脚的人,太公酒楼这场戏是为了困死嘉南王,逼他进京。皇上会如何处置戴罪的嘉南王?还有天宫,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是什么角色? 郦逊之思绪纷呈,如果金敞被不知名的人引来此处,几乎就可排除金氏犯案的可能,这让他十分沮丧。一个扳倒金氏的绝佳机会白白溜走,无法与破案一举两得。或者,他是否可以设计,让金氏介入到其中做个替死鬼?一念闪过,他的心像被突然拎出了体外,首次感到自己为达目的,偶尔会有不择手段的狠辣无情。 “如果是金敞故意让你偷走此物,那么想出此计谋的人,就太可怕了!”郦逊之不得不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在内。 “会是这样?”雪凤凰愣住。 正在此时,江留醉和金无虑出现在门口。雪凤凰见到金无虑,本能地往郦逊之身后一避。江留醉向郦逊之引见,郦逊之一听是他不由大喜,雪凤凰则颇为拘谨。金无虑听完两人的叙述,哈哈笑道:“找不到机关吗?让我来。”雪凤凰嘴角一翘,不以为然地找地方坐下。 金无虑几下看过,嘿嘿冷笑,敲开一处石砖,摸出两把新土,递给郦逊之看,“这土的成色与此地不同,入口是新填的,难怪找不着。” 雪凤凰见他经验果然老道,追了一句道:“出口会不会也被封了?” “自然。但密道中段一定还在,不怕累的话,大可全挖开来看看。” 郦逊之摇头陷入沉默,左思右想,忽然做了决定,“我要回京城。”雪凤凰闻言跳将起来,“什么?你不去杭州了?灵山也不去了吗?”郦逊之扫了扫其他二人,金无虑并不在乎他说的话,江留醉则一脸犹疑。 “我南下最想来的就是太公酒楼,如今既出了这事,嘉南王到京城后,局势想必还有一番变化,因此,我应当守在京城。杭州嘛……”郦逊之犹豫了一下,母亲的墓看样子无法去拜祭了,“我不去了。”当下决断的时候,他决不能迟疑。 江留醉吃惊之余,已想好了该说的话,“我会陪王爷顺利到达杭州,至于灵山,花非花会乐意和我同去,何况还有胭脂,你就放心去吧。”郦逊之感激地看着他,心有灵犀便是如此,他的心安定不少。 “从北往南走了这么多路,我的债可还清了?”雪凤凰扬着头问。 “当然。而且北方有地方正在下雪,姑娘大有可为。”郦逊之笑答。 “哼,”雪凤凰瞥了金无虑一眼,心知郦逊之始终为无法付她酬金内疚,始露笑意,“算你明白轻重。我不是不识相的人,现今这个案子涉及偷门,你回京后,我姑且四处为你探探。” 郦逊之大喜,竟忍不住握她的手,“太好了,你肯再帮我,我一定向皇上讨赏谢你!”雪凤凰一窘,甩开他的手嗔道:“你又没大没小!”郦逊之忽觉轻松许多,有朋友相伴左右,他不至于事事亲力亲为,顿时压力大减。 “好啦,我们回去吧。我去看父王如何处置刚才的事,你们等等我。” 他有种预感,真相并不在江南,离开京城越远,就越难把握住事态发展。既然他走到哪里,那只黑手就会伸向哪里,阻挠他的去路,他何不守株待兔,以逸待劳?失银案虽无最终结论,但他心中已然轻松不少。 金无虑盯着这个自信的少年,他知道郦逊之是除燕陆离和他外知道金无忧仍在世的人,暗忖是否要把兄长和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他。如果太公酒楼的老板娘就是芙蓉,毫无疑问金无忧是因行迹暴露而被红衣袭击。眼下,燕陆离一旦进京,金无忧正好借诈死而秘密查案,他是否要把兄长的下落再度透露给这少年知道? “岂有此理!王爷莫非想包庇犯人么?”太公酒楼上金敞拍案而起,脚一蹬桌子,杯盏碰了个乱响,像一群受惊的仆役。“今日本侯就算豁出去,也要为朝廷、为天下讨个公道!” “侯爷少安毋躁。”郦逊之含笑步入,“倘若侯爷只是想送嘉南王入京面圣,逊之就依侯爷的意思!”郦伊杰微微皱眉,金敞一脸错愕,燕陆离则虎目如炬朝他射来。郦伊杰咳嗽一声,“逊之,你可知我们说到何处?” 刚刚金敞和燕陆离分别向郦伊杰叙述完事件始末,金敞将燕陆离所说完全贬为谎言,郦伊杰只说了一句“待查清假银来历,嘉南王再进京不迟”,就被金敞来了个“包庇犯人”之说。 郦逊之朗声笑道:“父王莫急,逊之为了安侯爷的心,已决定亲自送嘉南王进京。侯爷如有兴趣,不妨随行。”说到此处,他对金敞微笑道:“侄儿是太后亲封的廉察,侯爷应该对太后的眼力有信心吧。” 金敞慌忙起立,朝京城方向毕恭毕敬地站稳,方才答道:“本侯自然对太后忠心耿耿,唯太后马首是瞻。既然世子亲自往京城走这一趟,我还有什么不放心。” “那就好。父王请恕逊之临时起意,实是情势所致。”他在郦伊杰席前恭敬行礼,又凑近父王耳边低语道:“我那几个朋友会护送父王到杭州,请父王南下,在娘那里替逊之告个假。逊之办完此案,一定回去看她。” 郦伊杰目光注视他良久,方道:“你无须顾虑我的安危,回去路上多加小心。”郦逊之心头一热,见老父并无责怪之意,更关注他的安全,不由后悔自己太多莽撞。此次他仓促决定北归,本以为郦伊杰会阻挠,还想了诸多说辞,谁知全用不上。 他按下心事,回头反顾金、燕二人道:“不知是谁通知两位此处有失银出现?” 金敞先是一怔,接着若无其事地道:“这里是我管辖的地方,自然遍布眼线,嘉南王大张旗鼓来到此地,我焉有不知的道理?” “他说在彭城过年,鬼才晓得!”燕陆离一出口就直指金敞的破绽,“我刚到这里他就赶来,想是久候多时。” “彭城离此路途遥远,侯爷的确不是在嘉南王来此后,才从那里赶来的吧?” “哼,”金敞毫无惧色,侃侃而言,“是又怎样?自从嘉南王府运送的官银出了事,朝廷上下谁不着急?我着人重查附近地带,果然有所发现,原来嘉南王府家臣曾在此处过夜。本想过来细查一番,谁知道就碰上嘉南王,可巧不是?不知道嘉南王为何会来,难道和我一样,刚知道手下住过这里不曾?” 燕陆离思及金无虑,暗想这小子害人不浅,又不能将他说出,只得道:“我也是听手下说太公酒楼有异,所以亲自来查看。” “哦。”郦逊之忽然取出怀中白绢,“侯爷此物从何得来?”金敞眼中讶然飞速而逝,不动声色道:“本侯从未见过这玩意,世子说笑了。若真是我的东西,怎会在世子手中?”郦逊之点头笑道:“我确是和侯爷说笑。逊之立即就和嘉南王起程,不知侯爷是否同行?” “不必,不必。”金敞突然改了主意,“沿途既有世子护送,京城又有太后和皇上主持公道,何须我多事。郦王爷、世子留步,本侯先行离开,世子路过彭城时,再请一见。” 郦伊杰望着金敞匆忙离去的背影,问:“你给他看的,究竟是什么东西?”郦逊之见金敞走至楼梯处,方欲回答,却又见他停步不前,而是一脸紧张地朝下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 “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书。”一个气喘的声音答道。 郦伊杰、郦逊之与燕陆离俱猛然站起,莫非京城有异变?郦逊之飞身掠至信使身边,打开封印的文书,认出上面的豹纹印记来自康和王府。 “左王爷遇刺?”郦逊之脸色大变。这下四大王府都遭遇不测,看来,他无论如何都得回京师去了。 第十七章 遗恨 郦逊之拿着文书对燕陆离道:“我们来之前,京城刚出了大事,雍穆王之子金逸被杀,王爷可晓得么?”金敞在一旁大惊失色,急道:“什么?!”燕陆离扬眉道:“为何这等大事,江南竟无人得闻?”郦逊之略一思索便恍悟,京城早已戒严,能出城者唯有郦家。 金逸、左勤相继出事,金敞反复搓手脸色大坏。左勤一向在朝中明哲保身,凡事避让,如此不爱出风头之辈也被杀手看上,真不知下一个又轮到谁。 信中所称左勤遇刺是腊月二十四日夜里,正值戒严令刚取消那天,至今已过三日,按时日推断,当不是红衣与小童下的手。如是牡丹、芙蓉顶风做案,倒不枉当世最好杀手之名,胆量滔天。 金敞立即要告辞,从此地赶回彭城尚有几日要走,郦逊之心中明白,他必是提前在此埋伏等待才会不知金家出事,想来此时报丧的讣文早放在彭城家中了罢。 送走金敞,郦逊之久久无法平静,抬眼再看郦伊杰和燕陆离,大家各怀心事,沉默不语。 “老金,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。”燕陆离忽然叹道,尽是可惜之意。郦逊之心中一动,想起他唯一的女儿燕飞竹,据说是侧妃所生,只是庶出。丧子之痛,即使对千万人之上的金敬而言,亦是无法承受的遗恨。 燕陆离对左勤之事却是无动于衷,郦逊之暗想,四位辅政王爷昔日打天下时的情谊,恐怕早在这十八年来的宦海沉浮中消弭殆尽。现如今,只有郦、燕两家因为当初儿女亲家的约定维持一心。他不由稍稍担心,若是父王对燕陆离提出解除婚约一事,燕家会不会愤然与郦家断交? 郦伊杰沉吟半晌,望向郦逊之语重心长地道:“逊之,回京路上千万小心。”目光里满是慈爱,不由得郦逊之郑重点头,心底生出不舍的念头。他与父王似乎一直在离别,莫非是种宿命?抑或是他生来就如野马,终须奔波千里,不得停歇? 燕陆离点头称是,“不错,逊之,我们爷儿俩得速速赶回京城,迟则生变!要是连皇上也出了事,那可什么都晚了!”说完跳将起来,马上就想拉郦逊之走人。 郦逊之见他性急,刚要开口,忽见燕陆离一掌劈来,“走前先试你几招!” 燕陆离陡然出手,郦逊之处变不惊,溜开半步闲神以待。这无恶意的试招如师父从小给他的训练,能让他以平常心对待。燕陆离只用双掌,这会儿使出的当然不是为百姓强身所创的“燕家掌”,招招来势极猛,如虎跃、如龙腾、如狮扑,掌际浩然生风,犹似十七八只手掌一齐按来,令人眼乱心慌。 郦逊之微微一笑,并不畏他内力惊人,揉身而上猱身而上,手中玉尺似千丈雪练横飞,仿佛去贴近一座不动的巨崖。那巨崖蓦地颤抖,禁不住它扬起的寒,远避玉尺锋芒,绕到郦逊之身后。燕陆离两臂一振,掌缩为拳,劲力十足,“砰”地砸上他后背。 郦逊之头颈朝后疾仰,蛟龙翻身,人竟背地腾飞,从燕陆离头顶掠过。燕陆离见状变招甚快,一个霸王举鼎之势,眼看劲拳就要击中郦逊之腰际的大椎要穴。郦伊杰“呀”地一叫,担心儿子,惊立而起。 郦逊之如有神助,忽地于半空中滴溜溜折转过身体,面朝燕陆离将玉尺打下。 玉尺轻轻一拍燕陆离的双掌,郦逊之借力弹起,像蝴蝶飘然落于地上。郦伊杰没料到儿子的轻功如此高妙,身子更滑如鱼蛇,便放心地坐回原处。他已不是离家时弱不禁风的孩子,而是可以救国济世的栋梁,仕途凶险万分,他有这一身功夫,是否能化险为夷?郦伊杰不敢再想下去。 楼下的江留醉、花非花、雪凤凰、金无虑与胭脂正在聊天,江留醉刚想问金无虑神捕葬在何处,就听得地板咚咚震响,不约停了说话,疑虑地朝上望去。雪凤凰心急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自恃轻功了得,从窗口掠了出去,手一抓屋檐,悄然伏在三楼北面的窗口。金无虑飞快地朝三人拱手,飞身跟上。 郦逊之见燕陆离神情兴奋,显是自己避得巧妙,一时信心更足。他不愿在父亲面前示弱,遂使出师父近年新创的得意剑法。持尺的手腕灵巧翻动,一朵朵白花转眼盛开枝头,把燕陆离包围在团团花树丛中。他所居岛上花树繁密,梅湘灵之女梅纨儿时常在花中练剑,一静一动相映成趣,幻大师由此悟出这套剑法。 郦逊之将剑意化在玉尺中,白花即开即灭,密布了尖细花刺,燕陆离犹如身处荆棘林内,左右动弹不得。燕陆离不怒反喜,哈哈大笑,十指劲力激射,以纯阳内力化作无形剑气,勾花掐刺,竟将这招破得干干净净。 郦逊之一招用老,玉尺轻轻回转,又幻出别样风情。尺尖灵动,花丛上彩蝶翻飞,同时左手却往空中划开,使了一式梅湘灵的拂梅手。他日夜与梅家父女相处,梅家武功自是领会了七七八八。这一手功夫,又极得东海三仙“空”、“妙”二字的真传,灵气逼人,可攻可守。 燕陆离目中神采大现,身形稍退,让开半步,左掌一挥,指上剑气扼住玉尺攻势。眼见郦逊之左手拂到胸口,他忽地双掌合拢,变掌为拳,向郦逊之身前砸下。郦逊之顿觉一股至刚至猛的劲力冲来,眼看就要摧花折枝,立即提起华阳真气,想与燕陆离一拼高下。 “后生可畏!哈哈!”燕陆离啧啧称赞,当即停住了手,后疾退数步。“大侄子,你这招可是那三个牛鼻子所教?想不到他们又创新招,不简单,不简单!”他本意只是试招,自然见好就收。 燕陆离好武如痴,一生以独创武功、教人习武为乐,不仅创了“燕家掌”让江南一带的百姓练武强身、推荐师妹谢红剑为帝师,更自悟“回燕枪”、“落尘剑”各三十六式,自视为武林中的孔子。燕陆离早听说郦逊之师承名门,又以未及弱冠之年担当朝廷重任,一心想探探他的根底。如今一试大感满意,随手摆起郦逊之刚刚所使招式,浑然忘我。 被燕陆离一赞,郦逊之与红衣交手时背负的压力一扫而空,心里说不出的畅快。张九天教他的“游于艺”亦可化于武功之中,他由此明白,比起真正的高手他缺的并非“武技”,而是“武道”。心神若不能在决斗时放开自如,根本无法发挥应有的实力,遑论一窥更高门径。 “王爷武功高强,逊之只是侥幸。”郦逊之真心实意地道。这次过招领会良多,更令他信心大增。 “哎,场面话不必多说。”燕陆离摇手说道,“去京城的路上,我们叔侄俩可要好好切磋切磋。”话到此处想及女儿,心头一黯,笑容变得勉强。 郦逊之“哎呀”一声,道:“我却忘了,王爷大喜,郡主已被天宫和小侄救出,等王爷进了京自能相见。”燕陆离笑逐颜开,竟一把抱起郦逊之转了一圈,道:“你说什么?,太好了!太好了!”一边郦伊杰亦满脸笑容,对郦逊之成功解救燕飞竹一事甚感满意。 郦逊之笑容一敛,心神牵动,知有高手在旁窥视,朗声笑道:“王爷试我功夫,却还有其他朋友也瞧得高兴。”燕陆离的目光顿时飞快地朝四处扫了一圈,又回到郦逊之身上,心想这回倒输给这年轻人了。 金无虑与雪凤凰对视一眼,均觉郦逊之耳力惊人,刚想走出去,却听郦逊之道:“天宫主既然来了,何妨进楼一叙?”谢红剑曼妙的声音从南面窗外传来,“世子好耳力!”人如红叶随风轻扬,飘然自窗口飞入。“红剑见过师兄,郦王爷,世子。” 金无虑与雪凤凰放下一颗心来,不知郦逊之没有揭破两人,是因他们是自己人之故,还是没有察觉。 “不是耳朵好,是鼻子灵。”郦逊之微笑着朝谢红剑施礼,“那日与天宫主一晤,逊之记住了宫主身上的花香。” “东海三仙莫非连这个也教?”谢红剑笑眯眯地回应。过眼不忘并不稀希奇,这小子过鼻不忘,日后倒要小心。她转头又对燕陆离含笑道:“幸得郦世子所助,飞竹顺利寻回。本来我想遣她回江宁,可郡主孝顺您,非要留在京城,想把失银案查个水落石出。我也只能依她。”故意瞒下龙佑帝令燕飞竹滞留京师之事。 燕陆离喃喃自语,眼眶闻言湿润,叹道:“这傻丫头,傻丫头……”松开谢红剑,一抹眼角,嘻然望向郦伊杰,“总算找着了。唉,女儿就是让人操心啊。”郦伊杰欣慰地点头,瞥了一眼郦逊之,心道,儿子又何尝不让他烦恼呢? 郦逊之深知谢红剑对燕陆离说的话大有保留,看来自从做了龙佑帝的师父后,谢红剑的心已经偏向了皇帝徒弟。 “红剑你为何来了?皇上跟前有谁保护?”燕陆离放下家事,面有忧色地问。 “皇上不碍事,有盈紫照看。”谢红剑答完,嘴唇微动,以蚁语传音暗中对燕陆离道:“她已练成日月飘渺缥缈,我才放心离开的。”燕陆离闻言意动,目光倏地移到地上,惊讶之色一闪即没。 这是郦逊之第三次听到“盈紫”的名字。那日离开天宫后他打听过,据说此女是谢红剑唯一的妹子,年仅二八,出落得清丽绝尘,端得令六宫粉黛无颜色。想到龙佑帝当日候她出关的情急模样,郦逊之约莫感到姐姐在皇上心中怕是比不上那少女。谢红剑如此笃定,莫非这女子的功夫亦不弱?不由更觉隐忧。 宫怨流长。郦逊之望了父王一眼,为什么当年他会忍心将郦琬云送入宫中?这看淡世情的老者,竟会想不通这简单的一点?他醒醒神,望定谢红剑,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。 谢红剑知他心中疑问,娓娓道来,“红剑此来与世子同路,想往灵山一行。想不到世子竟欲随嘉南王进京,看来有些事情,得由妾身独个去做了。”眉眼间胜券在握。 郦伊杰皱眉道:“天宫主既从京城来,雍穆王府与昭平王府之事该了如指掌。是否除此之外尚有别情,劳动天宫主亲自南下?”他话声刚落,燕陆离与郦逊之也是一般想法,探询的目光一齐打向谢红剑。 谢红剑心想果然姜是老的辣,便答道:“妾身欲往灵山拜会双魂。”燕陆离记起她刚刚说过的话,不解地问:“为何是往灵山,而且是拜会双魂?除了断魂,难道……” “断魂的暗器涉及失银案已是不消说了,妾身去往灵山,只因京城里有个谣传正在盛行。” “一个谣传,竟能劳动天宫主抛下所有事务,只身南下,看来所说之事,一定相当可怕。”郦逊之言语中隐有不满之意。京城如此动荡,龙佑帝更需人保护,换作他肯定不会离开半步。 谢红剑摇头叹息,“如果说天下杀手近年都归了失魂管束,‘失魂令’一出便可号令牡丹、芙蓉、红衣、小童等诸多杀手——这个谣传是否可称得上事态严峻?”她秀眉一挑,也不去看郦逊之的脸色,“失魂已是名副其实的杀手之王,不去找他,我去抓那些杀手又有何用?”她一字一顿,说来别有一番严重。 金无虑听完,骇然往雪凤凰看去,见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尽是汗珠。轻轻一拉她的衣袖,示意可以回去。雪凤凰也不想再听,与金无虑双双折回二楼,心头仍在扑通通直跳。 天下杀手果真听命于失魂,武林中不知会翻起怎样的腥风血雨。雪凤凰一向心直口快,下楼后竟一句也说不出来。金无虑稳定心神,勉强笑着,将刚刚听来的一切说了个详细。 江留醉第一反应便是问胭脂,“你是灵山人,此事可属实?”胭脂脸色发白,咬住唇低声说道:“确有可能……唉,我不知道。”她这般犹犹豫豫的,更令众人深信不疑。 江留醉道:“哎,什么有可能。你在灵山可瞧见过其他杀手去找失魂?”胭脂道:“见过。”花非花问:“你怎知那些人是杀手?”胭脂道:“有回哥哥正好在身边,说那是红衣、小童,我方知他们是与失魂齐名的六大杀手,也瞧见过其他神秘高手,都是往失魂宫去的。” “失魂宫?”江留醉道,“他住的地方还有宫殿?” “灵山上有些天然溶洞,改建一下便是极佳的居住之处。失魂宫、断魂宫、归魂宫,不过是灵山人的称呼,并无真正的宫殿。这三处地势隐秘,外人都寻不到,且灵山大师生前立下规矩,除非到生死之际,否则他们师兄弟三人不能见面。因此我哥哥至今不知失魂长什么样子。”胭脂幽幽说来,叹了一口气,“灵山一派的规矩,向来如此古怪。” 众人简直闻所未闻,天下最有名的三个同门师兄弟,居然未曾谋面。难怪昔日失魂的仇人想从归魂身上找出失魂是妄想,归魂根本就不认得自己的师兄! 江留醉想到在雁荡山仙灵谷里,苦苦盼望他回去的三个义弟。如果南无情听到失魂收服天下杀手的消息,只会淡淡地来句,“那又怎样?”换成公孙飘剑,则会笑眯眯地建议他夺了这杀手之王的位子过过瘾。而四弟的反应,定是叫着“师父怎么说?” 唉,一提到灵山,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家了。 花非花眼望向别处沉思。江留醉忽记起她当日曾说,如果失魂插手此案,她自当退避三舍。如今更是连断魂也未必知道归魂住处,她跟着他们涉入此案,无头绪地找下去,岂不白费功夫工夫?饶是如此,他依旧希望她留下来,继续陪他走下去。 他怔怔地凝视花非花,她似有所感,目光撞上他,一瞥中仿佛明白他心头的想法。 “你会如何?”他低低说了句只有她听得懂的话。 “水落……自当石出!”她回了一句,眼中并没有畏惧或是犹疑。 他展颜一笑,她并不是怕事的人,又问:“即使是失魂来了?” 她没有回答,“你呢?这个杀手之王你怕不怕?” 胭脂留意到他们的对答,对江留醉道:“此去灵山,说不定便会碰上他。”江留醉笑笑,想到失魂那令人闻言色变的名声,顺口说道:“我怕,当然怕。不过,越怕越是想看看他,究竟生得什么模样?” 雪凤凰脸色煞白,颤声道:“还是莫要看到他的好。”江留醉奇怪地道:“你见过他?”金无虑也苦着脸,喃喃自语地说道:“这家伙简直不是人。”雪凤凰看金无虑一眼,哈哈大笑,指着他道:“他也找过你?!好,好,这才公平。”连续拍了数下桌子,击节而叹。 江留醉三人看得一头雾水,金无虑哼了一声便不再做作声,雪凤凰止住笑,方才解释,“咳,这事说起来丢人,真不想提。”江留醉三人眼勾勾地盯住她,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,雪凤凰将手往腰间一叉,道:“你们一定要听?” 江留醉拼命点头,雪凤凰“哼”了一声,戳他额头道:“你是想看我笑话!呵,反正倒霉的不只我一个,说就说。” 她清清嗓子道:“讲来也奇怪,不晓得失魂吃错什么药,三年前居然找上我,叫我发重誓,今后偷盗时不能杀一人,更不可违江湖道义,偷不该偷的东西。真是笑话,他一个杀手……”雪凤凰本想说一个杀手竟管这些闲事,话到嘴边,想起他当日猫戏老鼠般的手段,不由停下。她一生中见过诸多高手,然而像失魂这般洒脱到淋漓尽致之人,竟是连她师父弥勒亦不如。 江留醉顿觉匪夷所思,“他连你们都想管,看来这什么失魂令并非虚言。” 说话间,郦逊之等人从楼上走下,众人急忙起身相迎。郦逊之一指江留醉、花非花和胭脂道:“天宫主,我这三位朋友要往灵山一行,不若你们结个伴,好有个照应。” 谢红剑妙目流转,一扫三人,婉言谢道:“不了,我一人脚程快,先去先回。等回了京城,再与世子把酒言欢。”当下对燕陆离与郦伊杰行礼告辞,不待郦逊之挽留,朝众人一记万福,飘飘然下了楼,竟自扬长而去。金无虑目送她一程,若有所思。 郦逊之本想告之断魂之妹在此,见她毫无合作之意,只得由她去了。雪凤凰朝他暗暗打了个手势,郦逊之见状心喜,知她会跟踪谢红剑,眼中露出感激之意,觉得她像江留醉般懂得他的心意。 郦逊之一拉江留醉,将他带到郦伊杰面前。江留醉情不自禁先行一礼,郦逊之笑道:“果然是我的好兄弟,知道我要说什么。”说完朝郦伊杰单膝跪下,俯首恭敬地道:“父王,他是我最好的朋友,这一路由他代我照顾您,您一定要多加保重。逊之不孝,不能亲到娘面前为她烧香,请父王饶恕。” 郦伊杰摇头叹息,“起来吧,你的苦心我知道。” 江留醉听到那句“最好的朋友”,心下感动。这时郦逊之站起,示意他要有所表示,江留醉不得不硬着头皮对郦伊杰道:“王爷既是逊之的爹,在下必以父礼待之,决不敢怠慢,请王爷放心。”他自小失怙,从未开口叫过“爹”,平空多了个父辈要孝敬,心情自是非比寻常。 郦伊杰呆呆盯住他看着,又望了郦逊之一眼,方才伤感地道:“那还称王爷做什么?”江留醉一愣,说不出更亲近的话,抱以苦笑。郦逊之忙顺水推舟道:“江兄弟,不如认我父王做了义父,我们便真正成为兄弟如何?我父王极易相处,你不会难做的。”他情知骤然提出这要求会为难江留醉,只能以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,盼他应承。 江留醉尴尬地笑笑,难以推辞郦逊之的盛情,见众目睽睽,郦伊杰似乎也满心期待,只得以谁也听不清的声音飞快地喊了声“义父”。郦伊杰不知想到什么,脸色一灰,点头间无限感叹伤怀。 燕陆离藉此在太公酒楼门前召集嘉南王府家将,金无虑瞅个空隙,见郦逊之未曾注意,便踱到燕陆离面前。燕陆离一见是他,不由奇怪,“你怎么来了?”鼻下哼出个音,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。 金无虑拱手道:“王爷,想不到我误报消息,让您受委屈。无虑这里陪不是了。”燕陆离侧身避开道:“不必。活该我……”说了半句又打住,“你小子来作甚?还嫌麻烦不够?”他本怨金无虑闯祸,但此时京城动荡,正可进京一探究竟,便不再恼他,压低声音道:“这里都是官兵,你不留着照看你大哥,出来找死?” “多谢王爷提醒,我此来是想求您个事。”金无虑凑近燕陆离低声道,“我大哥的事,在皇上面前亦不要提起。”燕陆离微一错愕,“你们还想瞒着?” “暗中自有暗中的好处,等此案水落石出,他自会向皇上谢罪。”金无虑神情严肃。 燕陆离沉吟道:“也好。”顿了一顿,“到了京城,着你大哥来找我,我尚有事托他去办。”金无虑嘴上答应,心头却想:“怕只是托词,想知道我们的行踪罢了。”遂笑眯眯地道:“到了京城当然还需王爷照应,咱们说定了。” 郦逊之与燕陆离带着一百名嘉南王府兵士告别江留醉等人,向着凶险未测的京城而去,其余嘉南王府家将俱交付郦伊杰差遣。郦伊杰也未远送,陪两人到了路口,燕陆离知他父子俩尚有话说,特意落后几步。郦伊杰一直缄口,倒是郦逊之怕父王伤感,单挑江留醉的好处在说,想让郦伊杰心上有所依靠。 郦伊杰明白其意,说道:“不必担忧你父王,百十场仗我都活下来了,这一点路,你怕我走不到么?”郦逊之急道:“可是,对付这些武林高手,比不得沙场杀敌——”郦伊杰摇手,“此去京城你一定要看好皇上,下一个,怕要轮到他。”郦逊之悚然一惊,只听郦伊杰继续道:“有些事未必如你所见,回京正可查个明白。” 郦逊之低头思索他的话,郦伊杰拍拍他的肩,转身向燕陆离告辞。 郦伊杰回到马车中,带领两府家将兵士浩浩荡荡前往江宁。临行前江留醉问到金无忧的墓地,金无虑答了句“尚未安葬,骨灰已送往苏州”搪塞了事。江留醉暗自伤感,反是金无虑安慰了他几句,这才黯然上路。金无虑与雪凤凰告别众人,各自快马去了。 金无虑行了不多时,见雪凤凰跟在后面,两人竟走了同一方向,不由停下等她,招呼道:“丫头,你不自去逍遥,跟着我作甚?”雪凤凰嘿嘿一笑,直指要害地问道:“前辈从嘉南王身上找到什么好东西?”金无虑道:“你说什么?” “谢红剑在太公酒楼曾暗中交给嘉南王一样东西,以前辈的眼力必不会错过。刚刚你和嘉南王道别,我亲见你取了那东西出来,瞧了一眼又放回他身上。若非我没机会靠近嘉南王,这会儿也不来问。”金无虑板起脸道:“丫头,买卖自家做,与你无关。” “真要如此,”雪凤凰长叹一口气,“看来,我只有找出神捕大人的下落,再和前辈做个交换。” “你……” 他没料这女子会提及金无忧,一时失措,待想掩饰,只听她笑嘻嘻地道:“兄长尸骨未寒,居然不好好守孝,跑出来多管闲事。嘉南王见到前辈,亦无丝毫悲戚安慰之语——这其中想来大有文章。听说弹指生在嘉南王府住了好几日,王爷没病没痛,莫非是给受伤的神捕大人医治?若要我不说话,前辈可得给点甜头。” 金无虑好奇起来,“丫头,你是真想帮那小子查案?” “是又如何?也是帮你大哥。” “该死,你不会是春心大动,想啃嫩草?” 雪凤凰啐他一口,跟他不熟,因而“前辈”、“前辈”的叫着寒碜他,谁知他倚老卖老,说起题外话来。“你倒是说正经的呀,没大没小,我再不当你是前辈了。”俏脸却也一红。 “很好,很好,我本就不老。你不是要追谢红剑么,晚了可赶不上。” 雪凤凰朝前方看了看,自信地道:“她走不掉。你也想跟着她呀,要不为何走这条路?除非,你就把你哥哥安排在前面路上。?” 她精灵古怪,想法层出不穷,金无虑大感后浪推前浪,颇有点招架不住,当下从鼻子里“哼”了声道:“那个天宫主有点可疑。放着皇帝小子不管,一个人南下定有图谋。” 雪凤凰只想向郦逊之交差,至于谢红剑是否有阴谋,与她无关。见金无虑不肯合作,她意兴阑珊,道:“她走了半天,不如我们比比看,谁先找着她?”说完目露挑战。 金无虑扫了眼路上多道凌乱的足迹,嘿嘿一笑道:“丫头,要比试,先跟得上我再说!”两腿一夹,坐骑一溜烟前去,精湛的马术与他的绝世轻功不相上下。 雪凤凰却不着急,取出个特制的套马索,手一抖,长索笔直飞去,游蛇般咬上了金无虑的一只马脚。拉直,绷紧,马步立停。那冲力极大,金无虑的身子顿时被掼出数丈外,他连忙凌空翻身,转过两圈。等稳下身形,雪凤凰连人带马已在远处。他也不介意,拍拍衣裳,去看马的伤势,口中赞道:“够胆量!” 后面的路上江留醉等比他们慢了一步,正坐马车匀速前行。江留醉与花非花、胭脂仍共乘一车,此时少了郦逊之倍添局促,面对两女半天无话。他几番想开口,又不知说什么好,好在胭脂先打破闷局,若有所思地问他道:“那天宫主好像是皇上的师父,她如此急于去灵山,我怕她找到我哥……” 江留醉道:“你担心他们一言不和打起来?”胭脂认真地点头。江留醉感她兄妹情深,想到三个弟弟胸中亦是一暖。他忽又想起红衣身上有天宫灵符之事,“呀”了一声,对谢红剑此去灵山不由多了一份担忧,便道:“这当中是有蹊跷。你哥制的暗器,可曾传给他人?” 一提到此事,胭脂的脸色比病时更加难看。“他不收徒弟,怎会有传人?我哥潜心机关之学,暗器时常是应景之作,并非真想用于武功,更莫提出世害人。” “那谁能将你哥的暗器偷出去,仿制这许多?”江留醉大惑不解。胭脂说的如是实情,为何如今断魂的暗器泛滥,仿佛有作坊在不停赶制。 “我大哥身边恐怕真有奸细也未可知。”胭脂忧心地道,眉微微一蹙,深思的神态仿佛遗失了玉兔的嫦娥,看得江留醉一阵恍惚。 他的举动悉数落入花非花眼中,不由幽幽呼出一口气去,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。这车里闷得如夏日,少了雪凤凰的说笑,花非花颇为寂寞。 “你怎么了?”江留醉察觉到她的动作,眉眼间关切非常。 “我……担心有人跟着。”花非花话题一转。 江留醉的心思立即被她引开,道:“是啊,不知红衣、小童怎么样了。我更想知道那个暗中帮郦王爷的人,是不是我师父。?” 胭脂妙目一瞥花非花,笑道:“这有何难,一试便知。” “哦?怎么试?” “有点冒险,却不知你敢不敢?” “我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寻师父,我不怕冒险。” “不是你冒险。”胭脂往帘外看了一眼,“是康和王。如果那些杀手还跟着,只须引他们动手,说不定你师父……” 江留醉一拍大腿,此招虽险,却是逼他师父现身的唯一法子。“不管他是谁,真在暗中保护王爷,绝不会坐视不理!你这个法子不错。”他兴奋一过,想及后果又有点怕,“可万一他没出现,王爷可就惨了。” “你在旁护卫,就可确保王爷无失。”胭脂道,“别忘了世子对你的托付。” “但要是没杀手来呢?” “傻瓜,我可以假扮呀。”胭脂以袖遮面,“我来扮蒙面人,好不好?” “你的身子无碍了么?”江留醉并不清楚胭脂武功高低,暗想,若是师父一眼瞧破她是故意,才不会上钩。 “吓唬人的本事还有。”胭脂一心想帮上忙,便道,“你和世子一路照顾,如今该我回报。虽然我的功夫不济事,只盼能够蒙混过关,让你和师父团聚。” 江留醉跃跃欲试,花非花此时方道:“那人若是你师父,不来见你定有他的用意。你这样贸然用计,万一扰了他的初衷,怎生是好?” 被她一说,江留醉的兴头矮了三分,不乐意地道:“我们是师徒,有什么苦衷只管当面说,我还能帮他。也许根本就不是我师父,万一他居心叵测想骗取王爷信任,又怎么办?” “郦王爷早已说过他是空幻楼的人,你引他出来,不是让他由暗转明,给敌人逮个正着?”花非花言辞犀利,听得江留醉不觉哑然。 “我……”他搔搔头,“难道我想师父想疯了?” 花非花婉转地道:“你是离家日近,生怕回去见不到他。是不是?”江留醉颓然叹气,“唉,不错。他们三个要是见我一人回去,只怕要怨死我了。” 胭脂目露怜惜,想到独自在灵山的哥哥,不由说道:“是啊,看不着亲人,一个人是怪寂寞的。”她捋起帘子望向前面行驶的马车,“……世子走了,郦王爷孤零零地回老家过年,唉,真可怜。” 透过她掀开的一角,江留醉怔怔地看着那辆颠簸疾驰的马车,目光被牢牢牵引。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强大心绪,促使他非常想登上那辆车,揭开埋藏在心底的疑问。怕再次被花非花阻拦,他急切地站起身,一猫腰钻出马车,丢下一句话,“我找王爷聊天去!” 胭脂盈盈一笑,朝他的背影道:“莫要忘了,你须叫他一声‘义父’或‘干爹’呢!”花非花默默转过身去,暗自摇头。 江留醉大感头疼头痛,掠出马车时笑容已经没了,苦思如何向郦伊杰开口。他在路上几个纵跃,轻巧地停在郦伊杰所乘马车的辕上。闻着声响,郦伊杰拉开帘子,微笑着请他进车道:“坐。” 江留醉钻进车中,心里暖暖的,这一声招呼亲切如师父,让他有到家的感觉。郦伊杰仔细地端详他,那久违的慈爱神情使江留醉他忘了喊不出口的那个称呼,而真切地感受到一种亲情。 “你多大了?” 江留醉说了生辰,郦伊杰微微诧异,“竟与逊之同天?” “啊?我一直不知道!”江留醉不由大笑,“看来定是缘分。” “缘分。”郦伊杰慢慢地念出这两字,有着深藏的感叹,“命中注定的事,向来是改不了的。” 江留醉见他幽邃的眼里仿佛有万千心事,不由好奇地多了句嘴,“王爷相信命数?”说完才想起称呼又错了。 郦伊杰嘿嘿苦笑,没听出他喊错称呼,涩声道:“你看得很准。” “难道,义……父……曾经遇过什么伤心事?”江留醉鬼使神差地道,“和逊之有关?”说完也吓了一跳。 郦伊杰惊讶地瞪眼,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,笑容比吃了苦瓜还苦。“你和他真是有缘。唉,想不到,想不到……”他兀自叹息,“你可知为何逊之自幼远游,去到千里之外?” “听说他幼时体弱多病,命中有劫,须离家千里才能长大。” 郦伊杰摇头,“其实命中有劫的不是他,是我。”他萧索地望定一处发呆,“我是亡神入命,刑妻克子。他若不离我远些,只怕……” 江留醉完全呆住,自小背《论语》就知子曰“不知命,无以为君子也”,他生来就不信命数。否则他兄弟四人从小家破人亡,难道天定他们都刑克父母不成?面对笃信的郦伊杰,他又无法说什么劝解的话,不精通五行八卦,隔靴搔痒的安慰并非郦伊杰所求。 他想,唯有寻一高人,切中要害地破解他的心障,方可灭除康和王缠绕多年的伤惧。 “不必为我操心……过去十几年了,不是太平无事。吗?”郦伊杰按住他的肩,用力拍了拍,笑容慢慢爬上略显清瘦的颧骨。这几十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?江留醉看得竟有点心酸。 江留醉不忍心利用他引出他师父,若是与他聊天,伤感的气氛又始终弥漫车中,挥之不去。郦伊杰似乎也感受到了沉闷,道:“孩子,你马术如何?”江留醉道:“凑合可以。”郦伊杰道:“可愿陪我遛遛去?” 江留醉苦恼地点头。他的本意就是引郦伊杰出去,暴露在假想的杀手眼皮底下,或是被胭脂假意袭击。此刻他竟有种不安,仿佛外面有个天大的圈套正等着他们,踏出马车便只剩后悔。 午后阳光耀眼,白花花地亮堂着,令江留醉看久了双目微胀。积雪渐融,沿途满是水迹,更映出粼粼刺眼的闪光。郦伊杰一跃上马,姿势矫健,江留醉像是看到他昔日领兵横扫天下的风姿。跟在他的马后,江留醉就如幼驹追随母马,有种依靠的感觉。 两人不觉纵马到了车队的前方,嘉南王府的徐将军见状连忙追来,朝两人喊道:“康和王请回。”郦伊杰摇手示意不碍事,那徐将军不得不急切赶上,拱手恭敬地道:“王爷容禀,下官奉嘉南王之命护送王爷到杭州,这一路上不能出任何差错。请王爷回车中休息。” “有劳将军挂心。我们只骑一阵,不会离车队太远。”江留醉替郦伊杰答道,郦伊杰闻言点头。徐将军只好无奈告辞。 正当此时,异变突至。 一支长箭掠过整个车队,掠过徐将军,惊觉此箭如鬼魅射到郦伊杰面前时,江留醉已来不及思索。 近了,更近了,那箭直挺挺往郦伊杰心口插去—— 它来得太快,劲道太大,江留醉根本没法出手。他没有想到师父,没有想到胭脂,没有想到杀手,更没有想到郦逊之。那一刻他只想救身边这个人。 于是他从马上一跃,将郦伊杰扑倒在地。 箭擦过他的肩头,割出一道火烫的血痕。跌在地上,见郦伊杰毫发无伤,他欣慰地一笑,立即警觉地望着箭发出的方向。不远处,一个黑影正在逃窜。徐将军赶了过来,江留醉丢下一句“照看好王爷”,便拼命向那个黑影追去。 他想知道那是否是胭脂。若是杀手,抓到真凶比找出暗中保护王爷的朋友更加重要。刚奔出两步,他原先所乘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,发出若干暗器,那黑影一顿,被这暗器阻住。 胭脂冲出马车,与那黑影交起手来。那人见江留醉转眼即至,丢下一物往地上砸去。江留醉阻拦不及,那物着地即炸,烟花四射泛出大片白光,将马车四周笼罩在烟雾之中。等他赶到,那人已不见踪影,胭脂被火药震伤,倒在地上不省人事。 车队停下,花非花帮他搀扶胭脂上车,江留醉心痛不已,自责道:“都是我非要找什么师父,又害别人受伤!”他觉得前些日子缠绕于身的麻烦又回来了,窥伺窥视者似无处不在。 他忽然大声朝远处吼道:“要来就冲我来!”一拳砸在车上,震得马车直摇晃。他不想因一时之失造就终生遗憾,可惜金无忧的离去始终萦绕在怀,挥之不去。如今又连累他人,他实在不安。 “还好她只是昏迷,没有大碍。”花非花看过胭脂,对江留醉道,“让我瞧瞧你的伤。”他方寸大乱,忘了推想阴谋的背后,好在她始终警醒。 江留醉记起肩上的伤,随意看了一眼道:“皮外伤不必瞧了,你仔细看看她的伤势,我去陪着王爷,防有不测。”他吸了口气,慢慢握起了拳,“那个人也许早就走了。是我的错,该听你的话,不去逼他出来。” “该来的总是要来,与你无关。”花非花随口又道,“倒是这些人随叫随到。” 江留醉摇头,他无法原谅自己,心底的过失无法抹去。他居然想要牺牲他人,要别人去做诱饵,他一想到这点就扼腕而痛。那是郦逊之的爹啊,他怎可如此轻率,险些铸成大错!缓缓走回郦伊杰的车前,江留醉步履沉重,低头垂手似个罪人。 掀开帘子,郦伊杰依然是那亲切的笑,“来,坐。” 江留醉脸皮发涩,僵僵地道:“王爷……没事罢!”竟不知从何说起。 “唉,我忘了。既有克子之命,又何苦认你为子?”郦伊杰低沉地道,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年。 江留醉这才知道,郦伊杰心中的宿命感竟强烈至斯。想及郦逊之长年在外,有父难聚,自己从小只知师父不知父母,一时悲从中来,对郦伊杰道:“留醉自幼与父母离散,生死相隔,王爷愿认我为子是我的福气,切莫说什么命不命,我偏不信邪!” 郦伊杰伤感地打量他,目光停在他的肩头,“来,我给你包扎。” 江留醉顺从地移身过去,郦伊杰从座下取出一只箱子,藏有各色疗伤物品。江留醉看得呆了,思及郦伊杰多年的军旅生涯,忽然了悟。对方是比他更坚强的人,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,即使有再多意外,依然能处变不惊。 他不由羡慕起郦逊之来,虽因种种缘故他们父子俩聚少离多,却比他幸运多了。 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郦伊杰叹了一声,“话虽如此,红颜枯骨,名将白头,总是令人无奈。”他用棉布一圈圈缠住江留醉肩头,“我不信命,可是亲朋故旧,一个个因我而死……”他搔头苦笑,“不由你不信。” 命数。江留醉想,他的命是什么?关于那些生离死别,不过是前生注定。?难道一个人的奋斗只是挣扎,竟无法改变一切? 马车内有一炷支香在静静地烧,他仿佛看见南无情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、郦逊之、金无忧……一张张脸飘过去。他在郦伊杰的身边,觉得很累很累,耗尽了元气,眼皮越来越沉重。 郦伊杰让江留醉的头舒服地靠在他腿上,柔声说道:“睡吧,孩子。命数,是躲不过的。”那句叹息,最终淹没在嘎嘎碾过的车轮声中。 继续前行的车队加强了戒备,郦伊杰与胭脂的马车四周皆有二十四名嘉南王府的家将相随,终于无惊无险地到了江宁,宿在嘉南王府。花非花忙着为胭脂煎药,江留醉则陪在胭脂身边照料。 前途依旧叵测。 可离家愈近,江留醉的心也愈安定,他隐隐觉得,解开失银案的真相也能解开他的身世之谜。那个神秘的黄衫女子所说的一切,再次回荡在他的耳边。 第十八章 情怯 江宁嘉南王府东暖房外,花非花正为胭脂煎药,江留醉跑里跑外端茶送水。他陪着胭脂说话,笑声透过重重帘幕传来,衬着院中腊梅蜡梅枝头小鸟的啼叫,让花非花不时忘记手上的事。 借了把芭蕉扇扇煽火,药罐里褐色的汁液慢吞吞吐着小泡,抑郁地翻腾,坑坑洼洼的都是心事。心火难熄,噼里啪啦散开的不只是药汁。 此身如在局外。药已熟透,夹杂药香与苦味四溢,煎药人的心众味杂陈称。屋内说笑声更响,她却一句也听不清。 “药好了没?”江留醉突然闪现跟前,双眸格外明亮。花非花低头去看,沸腾的药汁正哭诉着煎熬的不满,早煮过了头。 “好了。”她伸手去拿。 “哎,小心烫!我来。”他手上绕了厚厚的棉布,殷勤地从炉上取下药罐,殷勤地倒满一瓷碗,殷勤地端进房去。走到门口又想起她,回头说道:“你也累了,去歇着吧。” 此身已在局外,她明白了心中的患得患失,听见心声时,花非花默然无语。 她凝滞的嘴角微微动了动,一步一步走回房间,心尚留在原处。推开房门时,有回头一瞥的冲动,却终究忍住,听见笑语欢声再度传来。 “苦药来了,敢喝不敢?” “良药苦口,你一番好意,我怎能不领情?” 听得出眉眼传情。她摔手进屋,把自己埋在柔如青丝的床上,一抬眼,黑漆描金床板上画的是娥皇女英。花非花怔怔望了两眼,兀自摇头,长长吐出一口气,心已平了,索性丢下心事,倒头大睡。 虽有说放便放的本事,梦里却不得安宁。见到他赶路时,始终与胭脂同乘一骑,搂搂抱抱亲热异常。她一人孤零零跟在后面,好生落寞。心里一急,她的眼就睁开了。第一眼触及的竟是他的脸,正对着她叹气,“你呀,真不小心,坐着睡了,也不盖被。太累了?” 她坐直了身,笑道:“怎么不陪人家,倒有工夫瞧我?”说完发觉话里不是味儿,脸一红,才看到身上正披着层被,暖暖的。 “她睡了。你别像她,病了我可忙不过来。”江留醉想到郦伊杰不觉叹息,这一路上走来纷乱不断,好在有花非花在旁。 “只怕我这庸医想生病也难,打小就没人管,练炼出硬命一条,想死都不容易。” 他新奇地瞧她,“奇怪,认识你至今,你从来没如此说过话。” “这样说话又如何?”她纹丝不动的脸始终没有笑意,反带了倔强倔犟。 “很呛。”他耳朵里辣辣的,然而这句仍有玩笑的意味。 她淡淡地说道:“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模样,难道我随时随地都该不瘟不火、不痛不痒?” 他愣住了,不知她为何突然激烈。昔日她的挥洒自若让他钦佩欣赏,而眼前这微愠执拗的脾气亦有可爱之处。哪个样子更好?他说不上来。 “我要歇息了。”花非花翻身朝内,下了逐客令。 一时摸不清她心里所想,江留醉只好悻悻地退出去,满腹不是滋味。唉,女人心思。 出门时沾到缠绵细雨,天变脸甚快,仿佛有点小姐脾气。他噗嗤扑哧一笑,回头对屋里的人叫道:“天要下雨,你要生气,我懂啦!一会儿再来看你。” 出得屋来,想起金无忧是为嘉南王府的失银案病逝,顿生悲戚之情。寻了酒菜,他一个人在廊间烧起纸钱。嘉南王府的家将见他是陪康和王来的,也不拦他,只是嘱咐除了大道外,别的小路一概不要乱走。江留醉心知王府机关是断魂亲自打造,不敢造次,喏喏称是。 阴雨绵绵配上他哀戚的心情倒也适合。他烧了片刻,哭了一场,见时候不早,一个人落寞地往回走。穿过长廊,不经意间听到旁边屋里一个家丁问身边的人道:“王爷平日吩咐的药还煎不煎?” 他没注意,继续走,顺耳听到一人接口道:“王爷不在,煎了药谁送?!还是不煎了罢。”前面那人笑嘻嘻地答道:“也不知前阵神医来,是给谁看病……”另一人道:“噤声!王爷不是不许说这事么?”那人嘀咕道:“好在王爷不在……” 江留醉的脚立即被钉在地上。嘉南王无痛无病,还能和郦逊之打上一架,这药自然不是煎与他喝。为何嘉南王不在府上,家丁就不知这药该送与何人?唯有一个解释:送药的是嘉南王自己! 能让嘉南王亲自送药,这人的身份真是不简单。江留醉忽地想起白天见到的金无虑,总觉不对。细想一阵,不禁自言自语道:“怪哉!”说完一惊,为什么当时不多问两句?闻说金无忧、金无虑两兄弟虽然身份天渊之别,却丝毫没减了兄弟情分。两年前金无忧擒拿洞庭湖十五家凶杀案主谋于淮海时不慎中计被擒,是金无虑独闯于淮海的逍遥帮,一个人将大哥救了出来。是了,金无忧刚过世不久,金无虑是性情中人,怎会毫无悲容? 他不由有个大胆的念头,跑到那两个家丁面前,问道:“王爷平日里吩咐煎的药,方子可否拿来让我瞧瞧?”两个家丁狐疑地看他一眼,一人道:“我没见过你,你要那方子做作什么?”江留醉灵机一动道:“我是给康和王跑腿的。康和王家里有人得了怪病,嘉南王说这药方可能有用,特意叮嘱康和王过府时来拿。” 那人松了口气,从衣兜里摸出张纸道:“你拿去吧,反正我背熟了。” 江留醉如获至宝,取了那纸就往花非花处赶。到了门外,见房里漆黑一片,犹豫了一下,轻敲两记。花非花很快打开门,衣衫齐整,显是未睡。她看也不看他,径自取了他手里的药方,读了两行便道:“谁受了重伤?” “这方子医的是重伤?” “这药方解毒化淤,止血通络,治的该是毒掌之类。”花非花依了药方念道:“赤勺三钱,红花一钱,生地四钱,当归一钱,白芍四钱,川芎二钱,生大黄一钱,黄柏三钱,血余炭三钱,生侧柏叶三钱,地龙一两,野菊花一钱,血竭半钱,山慈姑一钱,白术三钱……那人不仅中毒,还有很重的内伤……”花非花说到此处停了,犹豫道:“难道是红衣下的手?” “正是!”江留醉明显兴奋起来,“你也觉得是对付红衣的阴冥玄寒掌的?” “我说不准,但这方子倒像出自我花家,怪了。”花非花沉吟,“如果开给金无忧,救他性命并非不可能。”她的反应极快,一想便想到金无忧。 “你叔叔弹指生听说前几日在嘉南王府!”江留醉越来越觉事有蹊跷。 得出如此结论,花非花也睡不着了。“去康和王那里看看。”她说,“明早他老人家要上路,如果嘉南王有何交代,会在今夜安排,我们或许能瞧出端倪。” 得知金无忧有可能尚在人世,江留醉喜上眉梢,几步跨出花非花的门去。她一把拎住他的衣袖,提醒道:“小心!嘉南王府藏龙卧虎,我们谨慎些好。”江留醉想到丁鼎诸人,又记起小童曾说过,那些信物是不用偷的,心底里冒出一丝凉意,道:“我们去偷听,不大好吧?” “我只怕嘉南王此行不妙。倘若他临走吩咐了康和王,你猜万一他有事,康和王会如何?” “这案子怎会牵连如此之广!”江留醉苦恼地说,“朝廷里几个王爷涉入不算,武林里也频发事端。唉,连我到如今都没找着师父!” “不错,是以我们更需探明康和王下一步走什么棋,再说,尚未洗脱嘉南王的嫌疑,多打探些消息,你可帮到郦逊之。” 江留醉转头看着她笑,“有时我觉得你会算命。” “等说得准了,再夸我不迟。”花非花神情庄重,心中欢喜。 细雨已停。院子里有雨后清新的气味,令人心神一爽。两人小心避过嘉南王府的家将,摸到郦伊杰所住的挽澜轩附近,重重叠叠的守卫排得比御街的树还密。远看去轩内灯火通明,人影幢幢聚了不少人。这般郑重架势看来并非为防刺客,确有大事商量。 两人查看地形,花非花以蚁语传音对江留醉说道:“此处是断魂设计,上屋顶只怕有危险。”江留醉心下雪亮,为防夜行人刺探,可歇脚的假山、桥墩、屋顶,甚至可供倒悬的屋檐,反会成为缚住手脚的陷阱。如此一来,只有从游廊一直走过去,从守卫的眼皮下走过去。 他略一思索,传音道:“只有迅速点了这几十人的穴道……” 花非花点头苦笑。这些守卫无论属燕府还是郦府均非弱手,两人需同时发力,在任何一人能出声示警前点了他们的穴道,且不能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何事。即使他两人功夫了得,也不敢轻易夸口能做到。否则,一旦惊扰了郦伊杰就难堪了。 江留醉一笑,提醒她,“或者,你有什么迷烟之类……” 花非花取出一个小锦囊,挂在身旁的树枝上,拉了江留醉便走。两人如低飞的蜻蜓,疾速急速掠过第一排守卫,正想动手却同时愣住。这些人神情呆滞,两眼圆睁,目光涣散,早有人先他们一步出手。 花非花与江留醉对视一眼,格外当心,瞅准轩外一处高阶,迅即移动,藏身其后。花非花扫视里面道:“那个人比我们走得深。”江留醉想,此人身手不弱,但愿是友非敌。不然郦伊杰若再有事,他拼了命也要冲进去救。 “你放的锦囊是迷烟?” 花非花摇头,“如果有人闯入,会受不了刺激打喷嚏预警。” 江留醉竖起拇指夸她。两人遂屏气静心,想听清轩中的对话。怎奈费尽心神,仅有隐约的语声传来,他们离得还是太远。 江留醉与花非花隔得近,能嗅到她吐气若兰,呼吸间宛如含苞的百合张开花叶。月光下,她的侧影似玉雕仙子,轮廓柔美温润,散发出朦胧的光晕,令他有亲近的欲望。江留醉渐渐不闻轩内的语声,唯独听见自己的心不争气地大跳特跳。 他忍不住往她身边挨近两分,似乎为窃听努力,花非花却往旁移开。江留醉察觉她的举动,忙道:“要么我们试试那人到底是谁?” “我看清他是谁了。”她的一双眼在月下熠熠闪光,“是金无虑。” 江留醉露出深思之色,道:“你目力比我好,我只瞧出他是个男子。” “我无意学过一门绝技,叫‘极目’,内视脏腑,外观天地。再加上尚算过目不忘,金无虑换了夜行衣,身形还是看得出来。”花非花闲闲说来,江留醉记起她的纳芥剑法,也是“无意”学来,究竟她有过多少奇遇? “既然是他,我们进去罢。” 江留醉吸了口气,提步掠到那人的藏身处,轻轻一拍,传音招呼道:“金大哥。”那人见行迹已露,扯下蒙面黑巾的同时把手放在唇边,示意轻声。果然是金无虑没错。花非花随后跟上,两人在金无虑边上伏好。 终于,听见郦伊杰清楚地说道:“门外是哪位朋友?请进来一叙!” 轩外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。江留醉长身而起,直直往挽澜轩中走去;金无虑滑似游鱼,往江留醉起先的藏身处溜去;花非花最是奇怪,留在原地不动,却不知怎的身子愈发黑了,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。 推开门,江留醉发觉有数十双眼盯住他看,无不戒备。然而,让他留意的只有两双。一双是郦伊杰诧异的眼,没想到喊进门来的不速之客居然是他。另一双正深深地注视着他,江留醉看不见却感觉得到,犹如,那日在康和王府花房中——师父的那双利眼! 江留醉迅疾地扫了扫天上地下,找不出神秘眼神的藏身之处,可心头始终有所感。他坚信,师父仙灵子就在这挽澜轩内!以师父的高明自可轻易看出轩外有人。令他不解的是,如果师父一路跟着他们,那日为何不出手救郦伊杰?,难道师父看出了他的诱敌之计,算准他会在最后一刻力保郦伊杰平安?如果那人真是师父,为什么几番避而不见,究竟与郦伊杰有何渊源,会从京城到江南千里护送? 一刹那间,江留醉脑中电光石火般掠过无数片断,疑虑重重。人却不敢怠慢,向郦伊杰拜倒,恭敬地道:“江留醉参见义父。”一旁的嘉南王府众将松了口气,收起兵器,盯紧他的一举一动。 就在此时,江留醉忽感心上压力一消,知道那可能是师父的人业已离去,不由怅然。要是那人再留多一刻,他就有机会看破那人的行踪,确定是否真是师父。 郦伊杰只简单地问了一句话,“你是否担心义父?” 江留醉感激地望着郦伊杰,这一句话便掩过了他擅闯要地之罪,他顺着台阶往下,就势半跪请罪道:“几日来屡遭险情,孩儿生怕义父有事,特来探看。”话刚脱口的那一刻,江留醉忽然惊觉他的语气像极了郦逊之,当着众人的面打起少许的官腔。 摆于台面上说的话纵然说得漂亮,心下却是虚的。他不禁扪心自问,追查真相与保护义父,这两者在他心中到底孰轻孰重? 郦伊杰沉吟道:“我们在商量军机要务,你非官府中人不便留下。这样吧,你为我知会康和王府众位家将,明日一早我们要出发往杭州,要他们早做准备。”江留醉道了声“是”,便低首退出,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。他走回藏身处,集中目力方看出花非花的踪影。 “我们先撤。”江留醉耳里听到这句蚁语传音时,花非花横飞出游廊,溜得比烟还快。江留醉朝另一处躲着的金无虑一拱手,施展叠影幻步的轻功绝技,瞬息间出了挽澜轩。 一到轩外,两人松了一口气,江留醉叹道:“要不是那人,我们无须走得如此急,唉,可惜……”他既叹息什么也没听到,亦失去那人踪迹。 花非花缓缓说道:“我留在那里倒看了一眼——那人的轻功,老实说与你相似。”江留醉又惊又喜,“什么?”这是说神秘人用的也是叠影幻步,是师父的可能性又大了一分。不,他简直就认定是师父无疑。 金无忧的下落依旧要查,正巧在此处碰上金无虑,江留醉不想错过机会。两人在轩外躲好,等待金无虑出来。江留醉暗想,这家伙神偷的名号果然不是虚得,方才他一人藏着时,师父也不曾看破。 候了很久,金无虑终于悠然飘出轩外,两人远远缀在他身后。等出了嘉南王府,花非花忽又停下。 “不成。金无虑轻功高明,你我未必能不让他发觉。”花非花看着远处的金无虑皱眉,直到一只小鸟飞过,她终露笑意,扬手打去一物。那手法煞是巧妙,暗器先上飞,然后垂直落下,正中金无虑肩头。江留醉心下惊叹,十数丈之外,她拿捏如此准确,这手暗器功夫亦不可小觑。 金无虑伸手一抹,白糊糊的一滩,仰头没好气地瞪了飞鸟一眼,脚步不停。 “你安心回去就寝,我保证能跟着他!”花非花微笑。 “可是……” “康和王让你去知会家将,你速去为宜。再说胭脂也须照看。我在金无虑身上下了‘万里追痕香’,只有我才闻得出气味。放心,就算被发现,我一个女孩儿家,他不会欺负我。” 江留醉看多了她的手段,实不知还有什么她办不到的事,便感叹摇头,“你如此能干,将来……” “将来如何?” 江留醉脸忽一红,耸耸肩缩回话,哈哈笑了两声。花非花俏脸一低,也没再问。那夜,深得耐人寻味。 江留醉踏回住处,却见胭脂扶着柱子站着,连忙迎上,着急地道:“你太不小心。深更半夜睡得好好的,起来作甚?” “我刚醒了,见你们都不在,怕你们出事。”胭脂笑了笑,脸色苍白,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。 “这是王府,令兄布的机关,有什么不放心。”江留醉扶住她,“快,天凉,你赶紧歇着去。若是伤势反复,我可害死你啦。” 胭脂欣慰一笑,“有你这样的朋友,我一定会早些好起来。花非花呢?” “她……我没瞧见。”他心下只觉花非花此行甚秘,越少人知道越为好。加上不知怎么说金无虑之事,他便索性避开不谈,“嘉南王府园子大,她许是为你找药去了。你可好些?” “她开的方子真是对症下药。”胭脂沉思道,“只那一剂,我已舒爽许多。她的医术比起归魂也不遑多让。” “真的?等她回来,我当面夸她!”江留醉乐滋滋地说道,仿佛胭脂赞的是他。胭脂看他欢喜,心下微感怅然,竟有几分不是滋味。 这边两人正说着花非花,另一边花非花远跟在金无虑身后,只觉两耳发热。她凭着嗅觉,即便眼前失去金无虑的踪迹亦无妨,不多时又柳暗花明寻出他的去向。饶是金无虑机智多谋,没想到所中的暗香平常人闻来无色无味,着了道仍不自知。 花非花如此跟着金无虑出了江宁城,眼看他往东北面跑出甚远,将临燕子矶附近。花非花心想,若金无忧真的尚在人间,金无虑倒将他藏得甚为隐秘,自嘉南王府往外搬出这许多路。末了,终看他拐进一个偏僻的所在,那荒村中仅得几间寥落的茅草屋舍,依着个土坡而建。 花非花欲瞧得仔细些,不觉凑近了几分,眼前已失去金无虑的踪影。 忽见白光一闪,一个物件当头打到,来势迅疾。花非花知道行踪暴露,猱揉身躲过,定睛一看,那东西却是个白瓷碗,当即在地上碎作数截,叮当叮咚作响。金无虑闷哼一声,劈手打来,一招一式狡若猿猴,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。 花非花临阵不惊,以静制动,双足疾点,翩然倒退丈余,犹若展翅蝴蝶,姿态舒展大方。她看清金无虑身法,不慌不忙几下兔起鹘落,游走在他身际,一下拍出九掌。金无虑识得厉害,不敢怠慢,身形飞转卸去其中大半力道,双手一推一搓,才将余下的掌势完全化去。 黑暗中他看不明花非花长相,只知来人武功不弱于己,一路跟踪至此必是敌非友,恐与金无忧为难,顿时施展全副本领。他长于轻功,精于暗器,当下如飞鸿惊现,星驰电掣奔走于草屋间,如弹丸即起即落。手中更扬起数道精光,四面八方袭向花非花,好在他的暗器从不喂毒,最多将敌人插得像个马蜂窝,性命却是无碍。 花非花娇笑一声,拔地而起,抽出随身所系的丝带,当空一卷。如蛟龙出海,吸虹贯日,那暗器倦鸟归巢,安静地投入丝带中,手法精妙异常。她露了这手绝技,金无虑心下惊疑,出口喝道:“来者何人?” 花非花退出数步,恭敬地拱手道:“在下花非花,受江留醉之托,来向金前辈问安。”她一语双关,这个金前辈实际指的是金无忧。 金无虑停了手,心中戒备,刚才与花非花打过照面,加上日间见过,知道她在为失银案奔走。但深夜造访用意不明,总是小心为上,于是哼了一声道:“你现下见也见过了,还不快走?” 花非花笑吟吟地道:“家叔所开的药方虽能救命,调理身体时却需重开,如有用得着侄女的地方,前辈尽管开口。”金无虑愣住,迟疑了一下道:“你是弹指生的侄女?”花非花道:“家父花霁,在花家排行老二。” 金无虑听罢,沉吟不语。救金无忧的名医弹指生花霈是花家老三,活人无数,为花家子弟中最杰出的一位。他二哥花霁从未闻名于江湖,更不用说其女。只是花家医术确有一套,金无忧受了红衣毒掌又中牡丹一刀,原无活命之理,全赖弹指生悉心救护,不仅保存了性命,武功亦恢复了七七八八。 唯此时年关已近,花家俗事众多,弹指生不得已赶回杭州,无法继续照料金无忧的伤势。再找别处延医就药亦无不可,但金氏两兄弟对花家医术至为信赖,金无虑一听之下便生犹豫。 此时他更以为其兄尚在人世的消息是弹指生泄露,颇为不满,好在花非花来意良善,怪不得她,遂翻个白眼道:“是你叔父叫你来的?” 花非花道:“不是,侄女适逢其会,想和前辈做个交易。” “你说。” 此时屋内忽有轻微的响声传来,花非花朝内里看了一眼,疑是金无忧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查看,也不说破,只径自说道:“侄女想以一张进补调理的药方,换适才前辈在挽澜轩外听到的消息。” “哈哈,”金无虑森然笑道,“你想威胁我?” “侄女不敢。大家一心破案,该齐心协力。前辈的家事,侄女绝不会有丝毫外泄,江留醉知道故人尚在,欢喜还来不及,亦不会做出有伤朋友之事。只是想求前辈助一臂之力,两全其美,万请前辈斟酌!” 她这下把话挑得明白,金无虑无奈,左右看了看,道:“丫头,你随我来。” 花非花见他口气松动,放下心来,随金无虑进了草屋。一进之后,才知别有洞天,里面竟把那土坡掏空了,弯曲的甬道直通向深处,两侧若干缝隙处都藏有机关,实是避祸福地。她也不多言,静静地跟他进去。 最里面的石屋宽敞异常,三排红烛照得举室皆明,仿若白昼。尽处坐了一位长得与金无虑一个模样的人,见她进来点头示意。花非花心知这便是金无忧,又见他气度不凡,颇有大将之风,对他很有好感,当即朝他欠身道:“花家后辈非花,拜见金捕头。” 金无忧自早间金无虑走后,一直焦心等待,来不及与她多做寒暄,他知道金无虑既带她入内,必不是外人,便点点头即问金无虑道:“事情办得如何?” 金无虑长叹一口气,把嘉南王发现假银、崇善侯金敞带兵缉拿、郦家父子干涉、世子金逸被刺身亡、昭平王左勤被刺、天宫主谢红剑南下、郦逊之押嘉南王回京之事简单说了。 他说话的功夫工夫,花非花仔细地看着周围的布置,发觉离金无忧坐处不远,有一长长的管道通向外面,不由大为惊讶。她识得此装置名叫“千里眼”,内附许多镜片折射反光,可查看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景物。刚才想是金无忧启动此物在外面的窥视孔,才弄出了些许声响。如此奇物,不知这两兄弟是谁有本事搜罗了来。 金无虑终于说到花非花想听的挽澜轩之会,她留了神,只听他道:“嘉南王临走时,竟将兵符交与康和王,着他召集属下。一旦他身陷囹圄,而雍穆王又有所异动,则立即南北呼应,拯救朝纲。那班燕府家将,闻言无不群情激愤,我瞧若不是康和王拦着,他们当下就想上京城跟人干一架,救回嘉南王。” 金无忧摇头,喃喃地道:“莫非他们两位王爷都信雍穆王在后捣鬼?可金逸之死如何解释?” “嘉南王只是猜测,无论最后是谁想作乱,总之他肯把兵符交给康和王,哪怕届时他无法调兵遣将,有康和王主持大局,也应无妨。” 金无忧叹道:“若是康和王就此造反,岂非无人拦得住他?”金无虑呆住,无话可说。花非花道:“嘉南王兵行险着,原是相信康和王的人品,金捕头多虑。” 金无忧道:“我知道我是多虑,不过为朝廷做事,有时无法顾及亲友之谊,康和王的忠心天地可鉴,我岂敢怀疑?但眼下敌友难分,多一分打算总是没错。”花非花道:“阁下不肯现身,想来是谨慎之故。” 金无忧点头道:“皇上规定的限期已近,案情却一筹莫展,对手委实厉害,我们实在不能再轻敌。任何一人都可能是隐藏的敌人。”他瞥了花非花一眼,“即便是你亦不例外。唉,我们不能再输了——” 花非花道:“不然,之前处处被动,乃是对方有备而来。如今总算知道四大杀手涉案不说,那失魂更有可能号令天下杀手与江湖各大门派为难,柳家庄被焚等事即与此相关。加上断魂所造暗器流落江湖,亦涉案颇深。好在如今有断魂之妹指点,我们会上灵山查清此事。如果神偷前辈能与我们暗通消息,彼此照应,这案子不日定会真相大白。” 她款款道来,金无忧暗自点头称许,不觉多看了她两眼,道:“我佯死一事,是郦逊之一手筹谋。他没有告诉你们,想是怕此事泄漏出去,于我无益。如今你和小江寻出我的下落,我也不妨把这事明白相告,省得他们兄弟俩生出裂隙。等回京师之后,更要将所查一切禀明皇上,以免延误了案子。” 花非花点头,“金捕头无须担心,江大哥纵然知道你和郦逊之合力瞒他,也不会因此怪罪两位的。” 金无虑转过话题,插嘴道:“对了,谢红剑在太公酒楼,曾经交给嘉南王一块金牌,似乎是先帝御赐给四位辅政大臣的那块。我瞧嘉南王去京城这一路,必有凶险。” 花非花道:“对了,那块金牌原被燕飞竹郡主偷出来带在身边,如今郡主被谢红剑所救,嘉南王惹了麻烦,带上金牌护身原是最好不过。此去京城要路过彭城地界,金氏子弟恐要与他们为难。这样看来,嘉南王监守自盗的嫌疑并不大,否则,他如何肯把燕家军全交给康和王呢?!不知金捕头之后有何打算?” 金无忧道:“有一人在我出事前曾经露面,我疑他与此案有关,想去京城查查此人的底细。” “是谁?”花非花想,紧要关头不去查案,那人想必来头不小。 “冷剑生。这人是开国初期的风云人物,你们怕是……” “我知道。他是黄山道人的传人,二十年前名动江湖,更是大内第一高手。江留醉在京城时曾遭人暗算,表面上伤势不重,其实内伤极深,我看出手很像是道家的拂尘手,却不能确定。如果是他的话,那便可肯定了,想不到他隐退多年,居然又静极思动。”花非花说着,内心大感不安。那日为江留醉疗伤,她早看出端倪,只因证据不足,又怕江留醉担心,所以没有多言。 “他去找小江的麻烦?”金无忧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,“难道他知道我出了太公酒楼之后,曾救过小江,疑心我把见到他的事泄露给小江知道,是以要除去小江?唉,他们当真无所不用其极。” “他并没有下杀手,只是把江留醉打成重伤。” 金无忧更加不得其解,花非花亦不知冷剑生找江留醉实与他的身世有关,当下猜详不透。 僵坐了一阵,金无虑两眼圆睁想起一事,盯住花非花道:“喂,你说的药方呢?别忘了开,白骗我大哥说这许多。”花非花微笑,右手一招,多了根红线在手,轻轻一抖系上金无忧的手腕。金无虑见她懂得悬丝切脉,收了轻视之心,凑近问道:“病况如何?” “金捕头内功深厚,毒既已解,内伤好了七七八八。眼下只需再休养一月半月,即能完全痊愈。奔波之事能免则免,更不宜与人交手。我知两位是易容方家,再去查案最好能避人耳目,不露痕迹才好。”花非花一面说,一面走到旁边的石桌上,研墨蘸笔写了一张方子。 金无虑啧啧称奇,道:“丫头,你武功不弱,医术也高明,怎么从没听你叔父提起过?对了,我没问你,从没有人能跟踪而不被我发觉,你是如何办到的?若非我在村口安置蛛丝铃,可能还没发觉你的行踪。” 花非花哑然失笑,她栽在偷门八宝之一的蛛丝铃中,难怪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行踪,便道:“侄女在前辈身上下了一种异域奇香,叫万里追痕香,方能侥幸跟着到此。”金无虑对新鲜玩意最是好奇,大感兴趣道:“哦,是什么东西,拿出来我瞧瞧?” 花非花递上一个小瓶。金无虑打开一看,白色的稀稀液体犹如鸟粪,顿悟她的手段,哈哈大笑,将瓶子往怀中一揣,耍赖道:“好侄女,你送我这宝贝,我用蛛丝铃跟你换如何?” 花非花见如此关头他还爱搜罗奇珍,心想传言果然不虚,又知他看中的东西,强求不得还会强抢,送他也罢。再说,那蛛丝铃除报警外尚有其它其他用处,能够得来也是好事,于是她点头应了。倒是金无忧见兄弟欺负小辈,很是不好意思,数落了他两句,金无虑拿着小瓶开心不已,哪里听得进去? 金无虑把一个锦盒放在花非花手中,打开教她道:“这里有十管蛛丝铃,你一按机关即会吐丝,到时把管头剥开,一旦有人触丝,里面的簧片就会发出声响。这声响极细极高,声音又怪,耳力不好绝听不见,你功夫不错,不用担心这个。这蛛丝收集不易,天下会做这铃的只几人,等你用完,如果再用宝贝交换,兴许我一高兴,就把做法传了你——哈哈,不过,不是好东西,我绝不会再教你,你用完就算,休再来麻烦我!” 他一副赖皮相,花非花不以为意,笑道:“前辈放心,别的东西不敢说,稀奇古怪的玩意,侄女平素收集了不少,如真个要交换,只怕前辈的百宝囊中放不下!” 这句话听得金无虑两眼放光,恨不得马上就看看花非花有何珍藏。金无忧心知如此下去没完没了,立即打断两人,插嘴对花非花道:“你离开嘉南王府多时,早点回去,免得他人疑心。日后传消息之事,无虑自会有办法找到你们。” 花非花道:“侄女该告辞了,等我赶回,想来康和王他们已准备动身。金捕头请多珍重。”金无忧拿起那张药方,看了两眼,眼中惊奇之色一掠而过,点头道:“如此多谢。” 花非花走了之后,金无忧犹自拿着那药方发呆,金无虑送完她回来看到,不由问道:“这方子有什么好瞧?难道开了什么奇药不成?” 金无忧叹道:“我只是想起个故人。” “莫非你认得她父亲花霁?” “我认得的怕是她师父,唉,想不到这案子牵连如此广泛,连灵山三魂也莫能外……” 灵山三魂?金无虑心想,明明只有失魂、断魂涉及,怎是三魂?便问:“她师父是谁?” 金无忧低语道:“他的名字我不想提,不知是与不是。?”说着说着陷入沉思的状态,神游物外。金无虑知他重伤初愈急需休息,不敢让他操劳,接过那方子,连夜出外抓药去了。 次日卯时,天尚未亮,郦伊杰打点好一切动身前往杭州。燕府诸将夹道相送,竟是铁甲齐备,兵器锃亮。江留醉瞧那些军士眼中俱是同仇敌忾之意,对郦伊杰前晚召集他们添了更多联想。左右找找,花非花不见踪影,想她去寻金无忧还未归来,虽是担心,仍没有声张。 胭脂与江留醉同坐一车,头一句话就问花非花的下落。 “想是给你寻药去了……她马术好,自会赶上,无须为她着急。歇了一晚,你可好些了?”江留醉笑笑,神情间更关心胭脂的伤势。胭脂眼圈一红,叹道:“你们待我可真好。从小到大,也只我大哥懂得疼我,想不到你们萍水相逢,也会……” “咦,你病糊涂啦,说什么客气话。”江留醉睁大眼嬉嘻笑,“既然相识,互相照顾便是应该的,何况你又有伤,说起来都是我给闹的。”一想到那暗处的杀机,他努力营造的好心情稍减,咳咳两声,盼着花非花早点回来。 “你累着了……”胭脂说了半句,关切地前倾身去,一汪黑眸如水般,定定看住江留醉。 江留醉的心猛然跳了两下,嘿嘿一笑,“不碍事,恐是昨夜吃了两口风。”立即搓手呵气,做出轻松之态,“动动筋骨便好了。”偷看她一眼,心底里蓦地浮起花非花的音容笑貌,不觉奇怪。 往日他贪看世间美色,只有欣赏之意,绝无轻薄之念,一直引为乐事。现下看了他人的花容月貌却只感自己三心两意,对不住花非花。他心中咯噔一下,暗想,糟糕,莫非竟心有所属?一念及此,顿时与胭脂聊天的劲也没了,一人跑出车去借了匹马,随着沿路颠簸细想心事。 花非花的去向他不想与人说,严格说来,是想守住一份与她共享的秘密。她的人久不至,虽知她武功不俗,他心头仍惦念不已,唯恐她出事。回想起一路来她的一颦一笑,几次对她身份的怀疑与释然,那围绕在她身上的种种神秘都牵动他的心,令他有探究到底的欲望。 行走江湖以来,识得的女子中,唯有她才让他如此费心猜度,更在意她的心情举动。她开心他也开心,她无言他也无言。一阵寒风拂过,江留醉头脑煞是清明,定定地想,唉,若不是昨夜她发了回无名火,他还意识不到,却不晓得她的心意如何? 正出神间,身后马蹄声橐橐櫜櫜,一骑红装转瞬到了眼前,那人喜洋洋地道:“幸未辱命!”来人正是花非花,江留醉心中大喜,脸上却是一红,喃喃道:“你回来啦。”话声淹没在马蹄声中。 花非花两眼望定前方,嘴唇微动,用蚁语传音低声对他细语道:“你金大哥还活着,放心吧。” 金无忧尚在人世,他心安不少,但此时面对佳人,心跳加速,闻言只呆呆地“哦”了一记,再说不出什么。他一向自命洒脱,未曾想遇上儿女之事会不知所措,他觉得三弟若在旁便好,有个商量之处。转念一想,三弟若在,定会笑自己胆怯,还是不告诉他为妙。 花非花察觉他神情有异,以为他高兴过度,又传音道:“可记得在京城伤你之人?金捕头说可能是昔日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冷剑生,你和他有仇?” 一提到那人,江留醉顾不上儿女情长,清醒了几分。他知道自己从未惹过冷剑生,与他也无冤无仇,但师父仙灵子或者亲生父母可能认得冷剑生,不然冷的徒弟何以说知道他的身世?冷的事迹他也曾听师父轻描淡写地提过,并不像熟识的模样。那黄衫女子居然对他的武功了如指掌,想必冷剑生为对付师父下过一番工功夫。 究竟师父与冷剑生之间,结下过什么梁子,又与他何干? “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冷剑生有哪些仇家?”江留醉道。 花非花点头。冷剑生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,与人结仇定有蛛丝马迹可寻。她又把康和王召集众将的原因对江留醉大概说了,他听到竟会引发动乱,不禁忧心忡忡。花非花安慰了两句,正说话间,忽见胭脂的马车驶近,便停了话。 胭脂掀起帘子,瞧见花非花,欣喜地道:“花姐姐,你回来了!出了什么事?”花非花早有准备,一指马股上挂着的包裹,笑道:“我突然想起几味草药对你的伤有奇效,便寻了过来,有它们就省却许多工功夫,你也不用捱得辛苦。” 胭脂感激地道:“姐姐费心,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。外面风大,不若你进车来歇着。”花非花点头,“赶了一场路,我也累了,麻烦江兄上车来煎药,上回的药具都还在。”胭脂想起前几日中毒,也是在车上熬药,格外过意不去,歉然道:“唉,是我命苦,一直受伤不断,连累两位了。” 一路无话。郦伊杰此行甚急,沿途轻车而行,几次换马,飞快赶到杭州府地界。又过小半个时辰,终到了郦家在杭州的府邸。郦伊杰安置好众人,独独叫上江留醉,打了两顶轿子就去了玉皇山。 沿蜿蜒的山路而上,江留醉看到山间隐没的坟堆,忽然醒悟到郦伊杰是来拜祭亡妻,也就是郦逊之之母,不由黯然。想想郦逊之终因杂事无法亲来,代他多磕两个头也是应该。 行了多时,轿子停下,郦伊杰携江留醉缓步行上,走了约一柱香一炷香的时间,他们才来到墓前。 墓穴用青砖砌就,穹隆顶上寸草不生,打扫得格外干净,宛如昨日新建。墓的四周植满柏树,一看便知墓中人身份尊贵。郦伊杰一脸悲戚,直直跪定,低沉地道:“青凤,我来看你了。” 江留醉盯着墓碑上的字,一脸阵惊讶。因为,他居然认得这块碑。 这墓里躺的是郦伊杰之妻、郦逊之的娘亲——柴青凤,空幻楼主柴青山之妹,她死后墓碑上刻的仍是柴姓而非郦氏。每年中秋,师父会带他们兄弟四人到杭州赏月,江留醉记得打小就见过她。杭州府的人管柴青山叫柴员外,只晓得他做丝绸生意,每到过节要派喜饼。江留醉曾从他手上接过两回饼,就在那时,他看到像观音一般的柴青凤站在他身后,帮他打点。 她的眼里永有忧伤与悲悯,一如江留醉眼前的郦伊杰。那种目光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想亲近的感觉。他不明白,为什么师父要他去接这家人的喜饼,如今想来,或是大有深意。在她去后,师父曾带他路过此处,也指那石碑给他看过。 如果所有的事仅是巧合,那么他的命运早早地牵着郦逊之的一家,只是当时不知。但如果……他忆起那黄衫女子的话,头一回,他发觉和郦逊之同天生日,竟可能隐藏着莫大的秘密! 郦伊杰把酒撒在坟前,似乎在倾他的泪。无法举案齐眉,这阳世的酒她只能在阴间饮,他心中的泪只能往肚里流。坟上很清净,没有杂草,没有蔓延不去的心事,仿佛她是安心去了。但碑上的细纹曲曲折折蜿蜒下来,直扎进地里,又像是从地里长到了天上,像是未了的话还留着没说。 在她墓前,他一下苍老了十年。风吹起他渐白的两鬓,江留醉忽然看得心酸,不由说道:“义父,死者已矣,您多保重。”如果有一日,江留醉想,他也对着亲人的墓,那会是怎样的情形?珍惜眼前,似乎是抵抗命运不可测的唯一选择。 郦伊杰伏在墓前,用尽全身力气,静静地磕着响头,每一下都,极慢,江留醉感到老人心中正诉说着种种别后的思念,这让他心底起了反应,不禁跪在郦伊杰身边,陪他恭敬地叩首。他觉得唯有这种拜祭,才能代郦逊之一表伤痛之情。 每次伏下身躯,江留醉都有种莫名的贴近,离大地近了一寸,与墓中人近了一分。这墓中的女子究竟与他有没有关联?江留醉不敢多想。和郦逊之的相交完全是他主动凑上的热闹,也许一切出于他胡乱的臆测,只因自幼父母双亡,才会不断渴盼他们仍在人世。 他很想马上回到家中,和南无情他们兄弟一起,找师父把来龙去脉问个明白。 “天意弄人!”郦伊杰喃喃说道,瞥了江留醉一眼,竟然漱漱淌下两行泪。江留醉情知他想起刑妻克子的命,颇替这老者感到惨然。与此同时,冥冥宿命的纠缠仿佛墓径上细细扬起的尘埃,在两人的身边悠悠盘旋不去。 第十九章 省亲 在柴青凤墓前呆待了约莫一个时辰,郦伊杰方才起身,姿势迟缓笨拙。饶是江留醉内力不弱,也感双腿微胀,更担心郦伊杰体力不支,连忙过去搀扶。郦伊杰跪了多时,一个站不稳身子向下斜去,幸好江留醉一把托住才没跌下。 和豪爽张扬的燕陆离相比,郦伊杰成了日渐衰老的老人,绝非正当盛年的辅政王爷。江留醉暗暗思忖,挽澜轩内的郦伊杰会是如此毫无气势?能令嘉南王府诸多家将服膺,是否此时的他仍有拔剑四顾的另一面? 江留醉不得不找些话来掩饰心中的难过,便问:“今日是义母忌日?”郦伊杰摇头,凝视墓碑道:“这两年我都在此陪她守岁。”江留醉迟疑地问:“那么除夕晚上……”郦伊杰道:“我自是在这里。”顿了顿,看着江留醉道,“三十已近,今晚陪完我这老头子,你就回家探亲去吧。” 江留醉胸口一堵,想郦伊杰在他人举家团圆之际,仍要孤零零守在这荒山上,甚为他心酸。他一冲动,道:“我陪你!”郦伊杰一笑,“有这份心就够了,可惜逊之……”神情一黯,又改口道,“不早了,回去吧。” 两人走到山中停轿处,几个轿夫闲谈得乏了,正在打瞌睡。江留醉叫醒几人,听郦伊杰说了个地方,却不是回郦府,他心下纳闷,也没多问,上轿一任他们抬着走。 天色已暗,轿子停在西湖边一户冷清的庭院外,郦伊杰引江留醉去扣那家的大门。江留醉只觉这地方有点眼熟,拍了两声,听得里面有脚步声慢慢走来。 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一个矮老头歪挂着一顶皮帽,斜睨了他们一眼,神情并不友善。郦伊杰很是客气地道:“我来看你家主人。”那矮老头将身挡在入门处,嘴一歪,没好气地道:“我家主人今日没心情,不见!” 一个看门的也敢如此对郦伊杰说话,江留醉听了有些气闷,谁知郦伊杰一点脾气也无,反陪笑赔笑道:“你去通传看看,我带了个孩子来见他。” 矮老头把一双皱眼使劲睁开三分,仔细瞧了瞧江留醉,鼻子里喷了股气,勉强对郦伊杰说道:“你等着。”竟把大门砰的得关上,撂下两人在门外吹风。 江留醉不忿他如此待客,赶上前去正想推门与那老头理论,郦伊杰一把抓紧他的手臂,摇头道:“千万不可造次!你可知他是谁?” “我不管他是谁,没一点待客之道,实在委屈了义父!”江留醉并不在乎那人如何对自己,郦伊杰是长辈又是朝廷重臣,要看门房脸色委实说不过去。不知不觉间,他已代替了郦逊之,想真心实意地想照顾好身边这个人。 郦伊杰平静地道:“我欠他家的太多,他这般待我也是我活该。其实他辈分甚高,即便骂你我两句,也只有听着的份。”朝那大门瞥了一眼,看到门上红漆剥落,喉咙被什么阻住了,再也说不下去。 江留醉方欲开口,听得鞋子踢踏之声,那矮老头去而复返,对待两人的态度改观了不少,还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,却仍不肯多说话。郦伊杰、江留醉进了门,见诺大一个照壁只剩残石半块,院中杂草丛生,一片衰败景象,均现惊疑之色。 郦伊杰是心酸对方处世心灰意冷,连门院都不打扫;江留醉则揣测主人身份,连看门者都好似来头极大,为何门庭冷落不堪凄凉? 更令江留醉心惊的是,院中处处可见打斗后留下的痕迹,这边厢留了一行整齐的脚印深嵌在青石路上,那边厢又是一只没入廊柱的掌印宛如刀刻,加上飞檐上直插着的数根“没羽针”、“情丝小箭”等诸多暗器,此地简直就是个比武场。 这些痕迹,到底是此间主人所留,还是访客为显露武功而一展身手?为什么主人毫不清理,一任门院荒芜杂乱?种种疑问在江留醉心里油然而生,不得其解。 前庭中站定一个体态修长的中年人,背影说不出的得丰神挺拔,江留醉只望一眼,顿生仰慕之情。矮老头领了两人到此,躬身对那中年人说道:“他们来了。” 那中年人回过头来,英气蓬勃,眼神如电,一袭灰袍遮不住仪态风流。他看也不看郦伊杰,只是上下打量着江留醉,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 江留醉急忙稽首道:“晚辈江留醉,是郦逊之的结拜兄弟,见过前辈。”他讶然发觉这人正是他小时认得的柴员外,二十年前黑道上第一位人物,空幻楼主柴青山。虽多年不见,柴青山并没有衰老的迹象,只是曾经浮现在脸上的雍容笑意,已隐在了严峻的表情之后。 “你说什么?”柴青山激动之色瞬即闪过,目露精光疾步走近,扶起他温言道,“你……逊之一向可好?” 江留醉奇怪他一听郦逊之的名字,变得如此亲切,与待郦伊杰有天壤之别,不禁暗自纳闷,答道:“逊之陪同嘉南王上京去了,他封了廉察,得皇上和太后委以重任,官场上很是如意。” 柴青山瞪了郦伊杰一眼,恨恨地道:“你还是让他做官,哼!”郦伊杰神态甚是谦恭,方欲开口,柴青山摇手道:“我不想见你,你回去吧。这孩子我瞧了可喜,想多留他聊一阵,你不用等他。” 郦伊杰叹了口气,悲戚之色又不禁流露,伤感地道:“也罢,我回去便是。”朝江留醉望了一眼,点点头,嘱他好自为之,便径自走出门去。柴青山肯见他一面,他心满意足,故并不觉得难过。相反的,江留醉见柴青山赶走郦伊杰,尴尬异常,不晓得他为何见了妹夫这等生气,又奇怪郦伊杰毫无反对,似是习以为常。 柴青山望定郦伊杰的背影,眼中充满种种复杂情绪,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,不无感伤地对江留醉道:“前两年他想见我,我连面也没露。想不到吃了两年闭门羹,他还敢来……” 江留醉见过郦伊杰对柴青凤的追惜悲痛之情,心下替他惋惜,帮着郦伊杰说道:“我们刚刚拜祭了义母,义父想是思念过度,在坟前跪了许久。”又想,郦伊杰此刻摸着红肿的膝盖孤零零地坐上轿子,心情会是怎样?或许更该在他身边陪伴才是。 柴青山目中的恨意稍减,叹道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!”负了手,领江留醉往内堂走去。 内堂摆设犹为简单,仅桌椅灯烛,显落得空荡荡的分外孤寂。江留醉遥想幼时,柴家华服美食,往来人流不息,是杭州府一等富户,时隔数年竟会寥落至此,不由替柴家黯然神伤。 柴青山看出他心中所思,着他坐定后,淡淡地说道:“你可认得我是谁?” “晚辈知道前辈曾是空幻楼主,雄霸一方。也知道前辈退隐后在杭州做丝绸生意,人称柴员外。”江留醉说完自悔多言,怕他不喜。 “你可是在想,堂堂空幻楼主,怎么躲到这个地方蜗居,家境如此寒酸破落?” 江留醉一时语塞,不晓得拿什么话安慰这昔日的一方霸者。空幻楼,如传闻所言,早已不复存在于江湖,唯有过去显赫的声名提醒世人它曾经的辉煌。 柴青山哈哈大笑,须发皆张,朗声道:“二十多年前,空幻楼助你义父在浙西起兵,拥先帝为义军首领,横扫大江南北,是何等威风!” 江留醉眼前出现的是郦伊杰纵马领军的模样,身后千军万马,浴血奋战,更有像柴青山之流的江湖豪杰相助,这才百战还生,成就一方霸业。而今,昔日的兵马大元帅礼佛持斋,懒问朝政,黑道枭雄亦撤帮隐居,闲散世事,难道王霸之业真的只如昙花一现?他忽地明了郦逊之一心仕途的心境,是眼看长辈的壮志豪情不再在,而激起内心的宏愿吧?那种一振臂便有天下无数群雄呼应、千山万水任我纵横的情怀,是多么令人恣意! “酒来!”柴青山说得激昂,忽然高喝一声,但听得一阵鞋响,半空平平飞来一个酒坛、两只大碗,力道角度恰到好处,稳稳地落在两人间的茶案上,宛如轻轻放上。江留醉忙往门外看去,那矮老头的身形一闪即没,这才知晓对方的内力与暗器功夫已臻化境,郦伊杰说他辈分甚高,看来所指是江湖上的辈分。 江留醉奇怪以这矮老头的功夫,走路尽可不露丝毫声息,却总能听到那懒散的拖鞋声,不晓得是何道理。柴青山望着那矮那老头逝去的地方,拎起酒坛赞叹道:“好,不愧是我空幻楼下的厉孤鹤,这记龙腾手威力不减当年。痛快,痛快!”揭开封纸,往案上的大碗里汩汩倒去。 江留醉一听厉孤鹤的名字,倒吸一口凉气,这矮老头竟是百年前赫赫有名的西域狼王厉天行的唯一后人,当年柴青山座下第一高手。有他在此,难怪庭前再多打斗痕迹,柴青山依然安然无恙。这老头的辈分算起来比柴青山还高,却因受过柴的救命之恩自甘仆役,只服他一人。江留醉要想,要厉孤鹤客气待人,只怕比登天还难。 柴青山倒满两碗,浓郁的酒香顿时四溢,引得江留醉酒瘾上来,爽快地拿过一碗,先干为尽。柴青山见状大喜,干吞了手中那碗,一拍桌子笑道:“果然是我辈中人,不拘小节,来,再和你干上一碗!” 两人把酒言欢,一气喝下大半坛。江留醉饮得兴起,道:“前辈何不请厉老前辈一同来喝酒?”柴青山摇头,“他尽忠职守,既决定帮我看园子,就不会离开一步。唉——”他不无感慨地道:“这些年他怕我寂寞,故意弄出很多声响,让我觉得这园中尚有生气。其实我有他这个知己相陪,已胜过人间无数。” 空幻楼只有厉孤鹤一人陪伴,柴青山为何落得如此寂寞光景?江留醉满腹疑问,只能顺酒水灌下肚,憋在心里。他想,如果是郦逊之,一定会问个清楚,可自己毕竟是外人,柴青山能待他青眼有加已是不易,不如日后再打听为是。 饮到酒酣,柴青山看了江留醉数眼,喟然叹道:“可惜我与你义父再不会把酒同欢。”眉头紧紧揪起,重重放下酒碗,打着拍子歌道: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愁!”一时间,江留醉觉得柴青山和郦伊杰颇有相像之处,让他看到了一种英雄的落寞,高处不胜寒,唯有独对明月,独饮美酒。纵然天下唾手可得,亦无人分享。 江留醉爱管闲事的性子又上来了,有心替两人解开心结,叹惜道:“以前辈胸襟,怎会放不下芥蒂,和我义父老死不相往来?” 柴青山盯住他看,道:“你可知我生平第一桩憾事,是什么?”江留醉摇头,听他继续道,“便是把妹子青凤嫁给你义父!”柴青山抓碗的手筋脉毕现,不胜追惜地长叹一声。 江留醉默不作声默不作声,想不通其中原委,只注视着柴青山,盼他能一吐心中郁结。说也奇怪,柴青山给他如同郦伊杰般的亲切感,他想为这孤独的长者分担,哪怕仅做个倾听者。他所见的郦伊杰与柴青山都向他展示了柔软的一面,是否当年华逝去,人会越来越易感脆弱,不复往日的棱角峥嵘? 柴青山道:“若论纵横疆场运筹帷幄,你义父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英豪,因此当年我与他一见如故,更为他做媒。可叹,可恨!他做人虽顶天立地,却当不得一个好丈夫!” 江留醉道:“义父笃信命数,说自己是亡神入命……”他此话不说还好,柴青山一听到便恨恨地道:“什么狗屁命数,害死了他,也害苦了青凤!”忽地摔下酒碗,高喝道,“倘若我做皇帝,就要天下所有术士不得好死!” 江留醉默然不言,暗替郦伊杰惋惜。柴青山抱起坛子,猛灌下几口酒,续道:“一个江湖术士说他两句,他就信以为真,把亲生子远送他乡,苦了青凤母子分离!我……是我看错了他!我也不得好死!” 江留醉忙握住他的手,柴青山的激动稍减,道:“我不碍事。咳,她去了三年,我后悔有什么用?如今落得我一个人,这便是报应!”江留醉道:“前辈还有逊之。”柴青山黯然点头,苦笑道:“青凤因此抑郁成疾,此处离她儿子近些,故而搬来和我同住。可惜我不能还她一个儿子。”江留醉道:“既是如此,逊之的师父们应该常带他来看义母?” 柴青山木然,良久,摇了摇头,“虽然我知道逊之曾随小佛祖回中土游历,但杭州柴家,他们却一步也不曾踏进!” 江留醉不禁呆了,这其中究竟是何缘故?怪不得柴青山不想见郦伊杰。想那柴青凤贵为王妃,又是一代江湖霸主之妹,却终日不得开颜,那寂寞如雪的日子是怎生熬过?郦伊杰在她墓前的追悔,不知是后悔自己命运多舛连累了她,还是后悔错信命数误她一生? 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,她大概宁愿平淡一生,守着相公儿子相亲相爱罢。 江留醉忽然觉得心痛,为柴青凤、为郦逊之,也为柴青山和郦伊杰,如今至亲至爱生死相隔,永不能弥补遗憾,也唯有像郦伊杰那样守着坟墓过除夕,才能一慰相思寂寥。他不知怎生劝解,又被弥漫着的悲伤气氛笼罩,越发思念起亲人来。 柴青山见他发呆,语重心长地道:“日后你若娶妻生子,千万莫要像他!什么国家大事、江湖盛名不理也罢,连亲人也照顾不周,绝算不上英雄好汉!” “前辈既能放下这些俗世羁绊,何不放下对我义父的怨怼?”江留醉脱口而出,见柴青山两眼圆睁,胆气一硬,随即滔滔说道,“义父专程自京城赶来,便为在除夕替义母守墓,这些年来,他对义母的思念绝不亚于前辈。前辈既是一代宗师,气度自是超越常人,义母在天之灵也盼你二老能重修旧好。到时前辈就不是孤零零一人,起码可得回一个知己!” 说到末了,他索性一跪,毅然对柴青山道:“江留醉替义父向您赔罪,万千不是,请前辈一笑忘之!” 柴青山讶然半晌,不胜震惊,忽地清醒过来,哈哈笑了数声,竟连眼泪也笑了出来。他速行数步,背对着江留醉,向天长吸了几口气,平静了一下心情,方才回过头来慨然道:“想不到,想不到你能有这番言语!好,大丈夫说一不二,瞧在你的面上,我答应了便是。”扶起江留醉,眼中欣慰异常。 江留醉见他如此痛快,反而赧颜,觉得甚是唐突,忙拱手道:“前辈海量,晚辈胡言乱语,实在冒昧。” “不用前辈长前辈短的,你跟着逊之叫我声舅父,我便心满意足。”柴青山故意掏掏耳朵,亲切地道,“自从十几年前我金盆洗手,兄弟散尽,对我直言不阿的只有你和老厉。你和逊之是兄弟,就是我的家人,以后凡事尽管直说,不必有所避讳。” 江留醉心下为难,和郦逊之认了兄弟,平白多出义父义母不算,又来个舅父。他倒不是不愿认亲,只是叫不惯,不知该如何开口。他略一迟疑,柴青山长叹一声,“我爱屋及乌,倒叫江公子麻烦了。” “舅父不必多虑,”江留醉硬着头皮叫了声,“叫多了便习惯了。逊之不在,我替他尽些孝道是情理中的事。”说也怪哉,叫了这声后他胸中舒坦许多,恨不能多叫两声。想到自己母亲如有兄弟,这一声想来已叫过千百回,可叹身世不明,骨肉难寻。 柴青山听他改了称呼,眉间烦恼尽消,笑得甚是畅快,将坛中所剩的酒喝了个一干二净。 江留醉忽然思及柴青山是多年前的江湖风云人物,必熟知武林掌故,正可借机引开话题,便问道:“我有一事相询,不知舅父是否知道。” “你想问什么?” “我师父名叫仙灵子,舅父可曾听说?” 柴青山来回踱了几步,脸色时晴时阴,江留醉兀自惊疑中,听他说道:“仙灵子这个名号,我不曾听过。你不妨把你师父教的功夫略使一二,兴许我能从武功中看出他的身份,也未可知。” 江留醉原已心灰,听到后来兴奋地道:“如此甚好,我这就献丑,请舅父指点!” 他双足轻点地面,如青烟渺渺升起,浑身看似不着力,忽地幻出七、八个身影,分不出哪是真身、哪是幻觉,在堂中游走。脚下步法更暗藏玄机,以为他要进,却蓦地飘出丈外,以为他往南,竟有若干分身化往各个方向,眼力稍差便完全失去他的踪迹。 江留醉一面施展轻功,一面叫道:“这是师门叠影幻步的轻功绝技,舅父可曾见过?” 柴青山沉吟不语间,江留醉右掌在空中缓缓一劈,接着左掌翻开划出,掌势看去极慢,偏生又躲不过。柴青山点头称许,见他不断画起圆圈来,带动四周掌风大作,周身数丈内景致模糊,再看他双掌化成千手舒展,姿态大气磅礴,不由惊异他小小年纪,造诣却是不低。 江留醉凝神道:“此乃师门金刚掌。” 说完,他变掌为指,这指法又与他常用的云行风的穿金指不同,刹那起灭,瞬息无踪,恍若因缘际会,变幻莫测。柴青山看了两眼,不觉勾起陈年往事,莺燕笑语宛在眼前,知是江留醉的指法作用,连忙摄定心神,暗赞了声“好”!又听他说了句,“这是因缘指”,想到缘起缘灭,人生无常,不由心酸叹息。 以柴青山的武功修为,本不会受江留醉所施指法控制,但一者他全无迎敌之心,全心全意凝视江留醉的一招一式;,二者因他心里所藏的往事,着相受控,却也因此看出这套指法的诸多奥秘难言之处。 再看时,江留醉翻身抽出腰间小剑,点、挑、拨、勾、转、引、抹、削,忽而似棍,泛出大片光影;,忽而似链,奔蹿窜跳脱如梭;,忽而似枪,仿佛灵蛇出洞。又听“刷”的地一记,两把小剑如孔雀开屏霍然展开,舞来忽忽有声,恍若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腾不息。江留醉灌注内劲在手,剑身顿时扬起栗栗罡风,如狂刀劈下,他脚下的石板地顷刻间裂出一道长痕。 江留醉“哎呀”停手,颇为不好意思,柴青山说了句“无妨”,示意他继续。江留醉本也打得畅快,闻言又舞出两道青紫光芒。一开一阖合,气象万千,正是他得意的离合神剑。那夜在小镇外遇敌已对红衣使过,其剑势飘忽灵动,充满生命之气。 柴青山只看了看,便了悟创这剑法之人当时看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,但求解脱自在的天道,唯江留醉心胸开阔不染尘埃,故能从另一方面将剑意舞到极致,也算殊为难得。 江留醉平素常用的功夫已然使完,见柴青山并没出声反应,又将二弟南无情的佛音掌、三弟公孙飘剑的过客剑法、四弟子潇湘的莲华拳一一舞来,比对敌时还劲力十足,忽而身形飘忽、忽而凝如泰山,打得整个内堂风起云涌,煞是好看。 柴青山心想,若不喊停,只怕他会层出不穷地打下去,直累到筋疲力尽,于是,他忙移动身形去接他下一招。 江留醉一见他迎面打来,以为是来试招,奋起精神使出全身功力,一击过去。柴青山见势不对,也不躲闪,长袖一挥,连消带挡把他的劲力都化了去。江留醉随即脚点方位,用叠影幻步追击而上,他打得兴起,竟左手佛音掌,右手金刚掌,招式未得用老,又极快变化成莲花拳,饶是柴青山刚刚看过,也要应付一阵。 他正高兴,柴青山身形一停,双臂舒展如龙吟九天,江留醉只觉眼前一花,出现千手千臂,把他所有招式都拆得了一干二净。更有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,宛如游蛇缠上颈间,扣住他的大椎要穴。 江留醉颓然住手,朝柴青山拱手一笑,“我输了。” “傻孩子,谁跟你比武?”柴青山爽然一笑,“你如想打,稍后再练也不迟。你使的这些功夫并未闻名江湖,多半以轻灵为主,想是你师父年轻时所修习。只有那金刚掌稍显稳重些,该是后来的功夫。” 江留醉又惊又喜,“说得一丝不差,师父也说他少年时悟不到这掌中精髓,授业时嘱我凝神静气,说练上十年才有小成。后来幸得云行风前辈指点,我方明白其中诸多妙处,总之这掌每打一遍,都有所领悟。” 柴青山点头,又道:“你所习武功与佛门颇有渊源,你师父难道是佛门中人?”江留醉一愣,这一层他从未深究过,但没见过师父吃斋念佛,不像礼佛之人,于是摇头道:“不是。只是舅父当真没见过这些武功?” “这些功夫未曾扬名江湖,我的确不曾见过。佛门藏龙卧虎,许是有人知道它们的来历也未可知。我有个好友在无色寺出家,法号心净,几时你有暇路过,向他讨教看看。” 江留醉见师父的来历仍不可知,黯然点头,心念忽动,又问道:“昔日闻名江湖的剑客冷剑生,与哪些人有仇?” “冷剑生作为先帝的贴身侍卫,入宫前曾为先帝斩杀过数个有名的魔道中人,也杀过很多无名小卒,颇有些仇家。你问这个作甚?”柴青山的脸色略略一变。 江留醉道:“没什么,我前些日子碰到冷剑生,不知为何打了一架,正自纳闷。” 柴青山冷哼一声,“他来动你?以大欺小,真是没羞!你受伤了没?” “当时被他打得不能动弹……” 江留醉话未说完,柴青山倏地近身,两手按住他脉门,将两股热流冲进他体内。他吃了一惊,察觉柴青山并无恶意,便以自身内力去挡这两股气力。说也奇怪,这两股气一接触他的内力就如脱缰野马径自游走,江留醉连忙闭目凝神,引气追去。只觉那气流引领自己的内力顺着经脉疾走,所经之处激起内息反应,不觉相互绞在一处,不分彼此。 如此气流越聚越大,万流归宗,江河入海般循环十二周天,等江留醉睁开眼来,百骸通泰,舒畅不可言语。柴青山松开手,神情凝重地道:“他的拂尘手颇有独到之处,最为阴毒的是一击之力竟可藏伏体内两月方才发作,适才我为你查了一下……” 江留醉惊道:“那我……”回想遇袭后与红衣动手并不曾有碍,放心一笑,“我没事。”柴青山含笑道:“并非他手下留情,而是早有人替你解了内劲之毒。” 江留醉“哦”了一声,思及花非花心下感激。她为他疗伤时,就暗自驱除他的内伤,而今晨又为他打探到敌人来历,看来她心里竟是一直挂念他的事,只是不言明罢了。相识以来,屡碰她的软钉子,他心灰得以为流水有意落花无情,此刻希望顿生,是否她面冷心热,只把那份关心埋在心底? 江留醉心里荡出一丝暖意,他没有信错她,看错她。 柴青山见他沉思,以为仍忧虑冷剑生之事,遂道:“冷剑生的成名绝技有三,一曰拂尘手、二曰一元剑、三曰太玄步,尽得黄山道长真传。如今他隐匿不出十余年,必又有绝招练就。如果与你有仇,要打得赢他不易,避他却也不难。”他款款道来,言谈间仿佛羽扇纶巾,正谈笑指点江山。 “老贼胡扯!”一声娇叱传自门外,“叮”地的一记,一支弩箭穿窗而过,标进屋内,直冲柴青山而去。柴青山脸稍一侧已避其锋,弩箭余力未退,“噗”地透入地砖,箭尾兀自摇曳不停。 只听厉孤鹤高声骂道:“臭丫头,哪里走!”门外乒乒乓乓打将起来。柴青山眉头大皱,自言自语道:“何苦又来?”示意江留醉同他一起出去。 江留醉一出门便看到一个青衣女子,手持一张劲弩与厉孤鹤斗在一处。这女子不是别人,正是他当日在京城所见的黄衫女子,手上那劲弩煞是奇怪,弯曲的弩弓竟由薄刃所造,仅靠近弩臂处由木头制成,稍不留神被它划到不亚于被利器割伤。 柴青山一面注视两人相斗,一面对江留醉道:“这姑娘叫灵萦鉴,其父灵天骄死于我手,每年都来寻仇。” 他言语间尽是惋惜之意,江留醉闻言大吃一惊。灵天骄这名字实在如雷贯耳,只因他曾是一代霸主,二十多年前雄踞岭南,俨然小国之王的架势。当年燕陆离领大军久攻重镇邵州不下,向灵天骄借兵十万,突袭永州、衡州断其支援,南北夹击方告成功。灵天骄因此博得先帝信任,许其做嘉南王。后来传闻灵天骄得胜归来便即告抱恙,不久辞世,而燕陆离转战多年后成为御赐嘉南王,名列四大辅政王爷之一。 江留醉一惊灵天骄死于柴青山之手,二惊这可能是冷剑生徒弟的女子居然是灵天骄后人,世事多变令他摸不清头脑,他不觉暗自取出双剑。再看场中,厉孤鹤仅凭单手压住灵萦鉴的攻势,她没机会扣动弩机,身后的数十支弩箭便没了用场。 灵萦鉴见兵器受制,大喝一声,索性运气把劲弩当作当做暗器,旋转间破空飞去,直冲柴青山。她瞥了一眼,见江留醉在场,神色大变,忽然回头对厉孤鹤冷笑道:“老鬼,我让你见识我真正的功夫!” 劲弩闪着刀光呼啸而至。柴青山张手抓去,江留醉方欲惊呼,见他稳稳地抓牢了弩机,这才放心。再看灵萦鉴双脚疾点数步,歪歪斜斜走来,又从腰间横抽出一把软剑,凌空一划,耀出万丈光芒。柴青山失声道:“银索剑?一元剑法?”忽地又涩声对江留醉道,“你要寻的人在这里了!” 江留醉道:“舅父认得她的剑法?”柴青山凝神道:“岂止是剑法?银索剑名列天下三大奇剑之一,是冷剑生的成名兵器,此剑极薄极软,可藏于腰间,一出手却又锋利无比。想不到这丫头为报父仇,学了他的功夫。” 江留醉心道,回想上次在十分楼外中毒被困,差点命丧她手,那神秘的高手必是冷剑生无疑,出手高深莫测,令人心有余悸。场中灵萦鉴出手快如闪电,配合脚下玄妙莫测的太玄步法,厉孤鹤不得不双掌齐上,避其锋芒。 柴青山似不相信,喃喃自语,“灵天骄的后人,怎会拜冷剑生为师?不可能。” 江留醉不解地问:“舅父何出此言?” “灵天骄好武如痴,曾与冷剑生交手,不耻其为人,放言冷剑生决无好下场。个中情形我虽不知,却……听灵天骄提过。”柴青山目露追惜之意,紧握双拳长叹,“我虽非有意杀他,他毕竟死在我手下,这个错……” 灵萦鉴闻言,“啐”了一口,高声骂道:“老贼,你卑鄙无耻,诋毁家师,我一并和你算账!”柴青山双目怒睁,陡然喝道:“丫头,错杀你父是我平生第二大憾事,你要报仇便来吧!那个冷剑生本就混账,不服气只管来试!”手一招,叫厉孤鹤退下。 灵萦鉴扬剑掠向柴青山,一剑刺出。江留醉细看她出手,发觉步法诡异多变,虽不如叠影幻步灵动飘逸,却更为繁复玄奥,令普通一记杀招隐了若干后着,更不用说她所使的是变幻莫测的一元剑法。 江留醉只看了一招,剑刺四面,锋扣八方,颇觉难以对付,便留神细看柴青山的应对。 “玄有二道,一以三起,一以三生。”柴青山悠然吟道,说的得正是太玄步法的总纲。他身法忽变,竟用了与灵萦鉴一模一样的脚法,先发制人,灵萦鉴反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。 江留醉看得着迷,却听柴青山又长声说道:“仰而视之在乎上,俯而窥之在乎下,企而望之在乎前,弃而忘之在乎后。”江留醉怦然心动,知道他正在教授自己太玄步法的精要,玩味这四句的含义,隐约摸索到其中真义。 与上回灵萦鉴识得江留醉的出手的相同,此番她无论如何踏步、出剑,无不在柴青山的意料中。柴青山纯是守势,并不乘隙进攻,令得一旁掠阵的厉孤鹤眉头微皱。江留醉一面看,一面吟诵刚才柴青山所背的口诀,参照两人步法深思,厉孤鹤见了,走到他身边,有意无意地道:“天以不见为玄,地以不形为玄,人以心腹为玄。” 江留醉朝他微一躬身,恭敬地道:“玄者既无形无象,又无所不在,这步法也是如此。”厉孤鹤扬起眼看他,听出他话中仍有疑问,嘴角哂笑道:“玄生阴阳二气,又以三起三生,三三为九,遇九则变,共计九九八十一方位。” 江留醉豁然开朗,凝视场中道:“她下一步脚踏东南。”厉孤鹤瞥了一眼道:“止位。”灵萦鉴恰恰踏到此步,江留醉又道:“舅父踏东南,却偏南两分。”厉孤鹤道:“难位。”江留醉道:“她转向西北,舅父守偏北。”厉孤鹤道:“格位、更位。”江留醉点头,不再言语,继续留神揣摩。 厉孤鹤暗自称许,负手走开,守在灵萦鉴的退路处,目光仍对她不依不饶。 太玄步法被完全识破,灵萦鉴恼羞成怒,干脆止步不动挥出一剑。失却了身法凭仗,灵萦鉴使剑更为用心,将周身先护得密不透风,再伺机而再动。柴青山微微一笑,轻身飞起,避过剑锋,食指如箭戳入剑圈中央,倏地点到灵萦鉴右手外的劳宫穴。 灵萦鉴顿时握不稳剑,被柴青山一手夹住银索剑不放,任凭灵萦鉴手中发力亦无法动摇分毫。灵萦鉴无奈,左手攻向柴青山,宛若清风拂面飘忽而至。柴青山正是要逼她使出拂尘手,左手两指继续夹紧银索剑,右手一挡一推,与她拆起招来。 江留醉见到柴青山破一元剑的那招,立即领悟到一元剑法以一为本,持剑之手即是根本所在。再看她所使的拂尘手,指尖仿有千丝万缕缠绕,又似拨弄琴弦调曲弄音,五指箕张,疾扭如蚓。柴青山却以慢打快,任她变招再快,只是一味退避,候其力竭再轻轻一拨,即化解了她的凌厉攻势。 看到此处,江留醉忽然明白,柴青山竟是教他识遍冷剑生的成名功夫,以备日后对敌,心头不觉一热复又一酸。他自幼无父,师父虽然慈祥,但练功时常严厉以待,而平时又鲜有言语。唯独此次遇上郦伊杰及柴青山两位长辈,一个体贴照顾,一个谆谆教导,宛如慈父所能给予的种种关怀。 灵萦鉴无论如何攻不破柴青山的防守,心也冷了,双手力拔,将剑从他手里夺了出来,往脖上抹去。柴青山急忙一阻,灵萦鉴却是虚招,一剑横挥把他逼退两步。谁知厉孤鹤早看出她的伎俩,悄然赶上,掌中含劲一吐,尽数往她背脊上按去。 灵萦鉴听得身后风响,暗骂老鬼狡猾,翻转手腕将剑向后一挥。厉孤鹤变掌为指,“乒”地弹在剑上,这一指凝聚他数十年功力,灵萦鉴顿感手指发麻,银索剑脱手而飞。厉孤鹤有心为柴青山去此余孽,得势不饶人,掌风如刀迎面割去,柴青山惊呼“小心”,灵萦鉴躲闪不及,正中脖间扶突穴。 遭此重击,她一声惨叫,人如落叶横飞出去,轻飘飘不着力,看得柴青山色变。厉孤鹤掠上,一探她鼻息,哑然抬头道:“死了。” “什么?”柴青山奔至,俯身去看灵萦鉴。见她面色发白,双眼紧闭,气息全无,不由颓然跌坐。厉孤鹤不忍地说道:“楼主,我……”柴青山一挥手,摇头道:“与你无关,是我害了她。你先陪江公子到里面休息。” 厉孤鹤叹了口气,方欲离开,却见死了的灵萦鉴如鬼附体,手腕微动,数点寒星朝柴青山打去,柴青山离得太近,却不躲不避。厉孤鹤大骇,待要出手已是不及,眼看那些暗器就要打中柴青山,两只小剑忽现,叮叮两声,暗器尽数被拨落。 江留醉一心想找灵萦鉴问出身世,始终注意她的举动,见她忽然出手,手中双剑立即挥出。 灵萦鉴一击不中人便疾退,厉孤鹤的双掌拢出一圈气劲,将她整个人粘了回来。柴青山见状高喝一声,“不要伤她!”厉孤鹤愣了一愣,灵萦鉴就势脱身,着地一滚,捡起地上的银索剑,遁出丈外。 江留醉满腹疑团,不依不饶地追上她,叫道:“慢走!”便一剑刺去。灵萦鉴回身一剑格上,金光乱窜,胸口受击处犹隐隐作痛。她一咬牙,用力舞出一道剑光,匹丈雪练斜劈在江留醉上首。江留醉不敢怠慢,忙以师门功夫应敌。怎知冷剑生曾教过灵萦鉴一套功夫,专门用来破解江留醉的武功,她刚才对付柴青山时不敢使出来,此刻却无忌讳,冷笑出招。 江留醉被她连击数下,刚才在柴青山面前耍得得意的剑法居然屡屡受制,对方似乎极为熟悉他的心意。他正苦恼中,厉孤鹤绕着两人逡巡不已,又欲上阵。 灵萦鉴心里着急,怕再拖延下去,两人夹攻脱身不得。忽听一声呼哨,院外一个蒙面人如鸟投林冲进战圈,扬手一鞭扫开江留醉,另一手牵着灵萦鉴往外遁去。厉孤鹤哪里容她跑掉,双掌一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 那蒙面人身形矫健,忽然揽住灵萦鉴的腰,两人拔高丈余,长鞭下扫风力激荡,更卷出一股似粉似烟的沙尘。柴青山看出蹊跷,喝道:“小心有毒!”厉孤鹤稍缓了一缓,被那人携了灵萦鉴掠出院去。 江留醉见状来不及告别,朝柴青山匆匆一拱手,就此追出。 厉孤鹤提步欲赶,被柴青山阻道:“由她去吧。”厉孤鹤一跺脚,甚是可惜,想了想又露出担忧之色,沉声道:“楼主,那丫头装死用的是魔境的龟息功,救她的人身法也像来自魔境,莫非……” 柴青山望着门口出了会儿神,叹道:“塞外千里魔境……我们有多久没去了?”轻轻念了两遍江留醉的名字,陷入沉思。 纵身追赶出柴府时,江留醉看见那顶小轿还在门口等他,郦伊杰为他想得甚是周到。只是他没时间招呼轿夫,急急地掉吊在那蒙面人身后穿巷过街,飞檐走壁。那人轻功极佳,与灵萦鉴配合默契,相携着手如比翼双飞,几次差点消失踪影。 江留醉追了个半死,眼见夜色渐浓不禁暗暗着急。约莫过了一柱香一炷香的时辰,眼前的楼阁看了眼熟,江留醉惊疑地发现,那人带着灵萦鉴没入了郦伊杰的杭州别苑,没了踪迹。 他飞身进了郦府,想去找花非花帮忙,胭脂远远地迎过来道:“你回来了,王爷等得你心焦。”江留醉忙问:“见着花非花了没?”胭脂一侧头,微怔道:“我也没找着她,不知去哪里了。” 江留醉心中揪紧,不发一言直奔花非花的住处,果然人不在,包袱也不见了。他隐隐不安,对着胭脂又不便说,甚是难过。 郦府门外的小巷中,灵萦鉴躲在一辆马车中,服下一颗丹药,盘膝运气。良久,吐出数口血,脸色渐渐转润。她摸着脖上的掌印,眼中恨意丝丝凝聚,忽地掀起马车的布帘,凝神看去。 无月无星,夜已黑透。 第二十章 加罪 胭脂凝视江留醉,他显是不开心,在廊上痴痴愣愣站了半晌,眉宇间心事盘桓。奇怪,她歪头想,为何他紧张的样子会让她难受?她的心跟他眉头一齐揪起,仿佛一根丝从中穿过。又是为了花非花,胭脂不无嫉妒地抿了抿嘴,咽下一口不甘。 伸手捋了捋耳边的秀发,顾盼生姿,只是没人欣赏。胭脂默默地想,一路走来,他不是没对她留意,却轻如点水呼地便过去了,在他心上竟是没留下什么。她宁愿一直伤着病着,也要他疼,要他来关心。 看得出来,他恨不能马上冲出去寻人。她冷冷一笑,转身离开,任由他去急去烦罢。可心下到底不忍,转了一圈回来,手里多了封信,递给他道:“花姐姐留了信。” 江留醉几乎要跳起来欢呼,顾不上问,忙拆开一看。花非花并未说去了何处,只约他正月初三巳时在灵山脚下朝霞坡再会。他掩信沉吟,心下安慰许多,她毕竟不是不告而别。 胭脂探头看了一眼信文,淡淡地道:“既到了杭州,花姐姐想是回家过年去了。说起来,我也要先回断魂宫一趟,江大哥,你是否要在除夕前赶回仙灵谷?” 江留醉一想,是啊,花非花一定往花家去了,怎么没想到呢?他暗暗笑自己胡思乱想,顿时大感踏实,搔头道:“要是赶不回去,那三个家伙非要把我劈成两半。也罢,干脆我也在那时寻你,一同去见你哥哥,再访失魂宫如何?” 胭脂点头,“如此甚好。明日就二十九了,得早些赶路才是。”江留醉叹道:“可惜非花不和我们同行……”胭脂闻言便道:“今夜出发已然迟了,花家既离得近,不若我们一起去拜会伯父伯母,给花姐姐拜年敬个礼数。明早再走也不晚。” 江留醉自然求之不得,马上应了,刚想回去收拾包袱,却听家丁传话,说是郦伊杰想见他,只能请胭脂稍等片刻。 郦伊杰回府后始终翘首盼着江留醉,有许多话想与这少年讲,关于柴家、关于郦家,关于那些挥之不去、刻骨铭心的过往。他独坐在专为柴青凤备的卧房里,出神地凝视她的妆台。那时她搬来杭州住,却鲜少住在郦家,这屋子始终是冷清孤零的,像他此时的心境。 台上有一面玉匣团花镜,是隋时古物。他特意搜寻了给她,为的只是镜背上四句铭文:“玉匣聊开镜,轻灰拂去尘,光如一片水,影照两边人。”她揽镜自照时不仅可照见她,还能照出在外征战的他的身影。 奈何!如今这古镜,所照的两边已是阴阳相隔,是这镜文不祥,还是他不祥? 郦伊杰苦笑,他又在归咎于冥冥中事,自青凤去后,他越来越不敢面对日益无力的自己。曾经让他束手缚脚的命批,如今更如利剑高悬,提醒他克子的另一层宿命。 或许他从开始便错了,没有所谓亡神、所谓不祥,有的只是他不敢承担命运的懦弱。在青凤去后,他更应该给予儿子父爱的温暖,联手去抵抗哪怕是地裂天崩的厄运。 家丁来报,说是江留醉已回,郦伊杰整好物品赶到客厅,着人请江留醉过来相见。这少年要回家了,他不觉记起午后被这少年搀扶时所说过的话。回家探亲去吧。 回家。家园何处?郦伊杰几乎不愿去想,他人阖合家团聚的日子,于他仍是单身只影。当年一步走错,这是他应得的报应。 江留醉来不及细述在柴家的经历,只惦记着去见花非花,于是见了郦伊杰的面便道:“义父,趁着今日辰光尚早,我想和胭脂去花非花家中拜访,明日一早也要向您辞行,回雁荡山过年去了。” 郦伊杰想,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。他说要一个人孤零零去守墓,心下到底是凄凉的,能有个伴会添莫大的安慰。可子侄家将,即便至亲能靠得了谁?各有各的路要走。他压下渴望,没有说出让江留醉留下的话来——既然慷慨地说过要他走,留又能留得住吗? 江留醉说完辞行的话,就等郦伊杰回应两句便可去花家,然,那两句该有的临别之言迟迟听不到。他不由凝视老人孤瘦的面容,比在京城时更清减了三分。郦伊杰穿的是便服,江留醉看着那略显单薄的双肩,竟要担天下之重,那心头的压力与孤单,不是他所能体会。 “早去早回。”郦伊杰说了这么一句,江留醉愣了愣。郦伊杰自知失言,苦笑道:“你安全送我到此,自有家要回,我不便多留。但你需知郦家也是你的家,常回来探我这老头子可好?” 江留醉忙翻身拜道:“义父言重。年后留醉必亲来请安。这几日请义父勿以前事为念,调养身体安心过年。”说到此处,他暗自叹气,竟只能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。 郦伊杰忽然想到一事,道:“你在柴家用膳了没有?厨房里做了些小点,你吃过再去。”江留醉这才发觉肚饿,感激地道:“我这就去吃,义父歇着吧。”于是疾步走出厅去,眼里有不争气的潮湿。 到了厨房,他何尝有心思细嚼慢咽,便随手抓了块饼,吞下一碗七宝姜粥暖身,就去找胭脂。 出了郦府别苑,江留醉手中捏着宽焦薄脆饼,走两步啃一口,沿着巷子慢慢走着。脆饼酥甜脆美,但他浑然不觉,嘴里轻微的喀嚓声犹如一腔待咀嚼的心事,碎成一团。是因郦伊杰离别那几句话而伤怀,还是念及身世生出无依之感?,他也说不清。这苍茫天地间,何处是安身立命之所?好在他仍有家,有三个翘首盼他归来的兄弟,这是他心头最温暖的依靠。 胭脂携了拜仪,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,想和他说话解闷儿,怎奈他的嘴好似完全被食物堵住,空不出来。她微微恼了,越走越慢,心情如那渐黑渐凉的夜,很不痛快。 花家位于杭州城东勇定门边的庆乐巷,离郦府隔得了不远,两人戌时到达,巷子里灯火耀眼。站在那高门大户外,闻到浓重的药香味,江留醉一笑,想起花非花为自己调制的汤药,心中倍觉温暖。 “原来是找三小姐,两位稍坐。”花家门房的话证实了花非花的身份,确是花家子弟。江留醉与胭脂对看一眼,她果然是回了花家,便安心在堂中候着。 江留醉的心更定了,兀自摇头自嘲,先前居然在蒙面人一事上怀疑花非花。明明该最信任她才是,怎可三番四次有他念?!或许,他不过是想更近她一步。 正想着,花非花换了身曳地茜裙,亲手端了两杯茶袅袅而来。江留醉突然想起李商隐的诗:“茜袖捧琼姿,皎日丹霞起。”眼中一时全是她的倩影。 茶香带着早春新雨的气息,经茶女纤手采摘,研制成末,密密压制了,又被她细细碾碎,一面冲水一面搅拌,混成一汪欲说还留的心事。他捧着茶,似乎看得见那一杯茶的来龙去脉,看得见隐藏其后千缠万绕的心绪。 “有劳两位久候,真是怠慢。”花非花曼声说道。江留醉瞥了一眼守在一旁的门房,略略不惯她的语气。胭脂亲热地迎上,接过她手中的茶,笑道:“怎敢劳花姐姐大驾亲自点茶?都是江大哥不好,见不到姐姐心急,只好陪他过来,顺道拜见伯父伯母。” 江留醉附和道:“是啊,既然来了你家,须给他们请个安。” “哦,喝茶。”花非花神情淡淡的。 三人默默坐了喝茶。胭脂对花家的药铺很是好奇,一句句地问着,花非花有问必答。江留醉凝神看花非花的一举一动,才半天不见她已不同,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,当然,主人家须有的礼仪是一分不差。唯其如此,江留醉更觉伤心。 茶饮毕,话尽了,胭脂旧话重提,要拜见花非花的双亲。花非花拗不过两人拳拳盛意,只得引他们入内。那一瞬间,江留醉感到了花非花有一下极短暂的迟疑,像一个逆呃,稍不留神就过去了。就这么一下,江留醉直觉那一刻的花非花是矛盾的,她并不愿两人久待。 花非花领了江留醉和胭脂直奔内堂,间中碰到几个花家子弟,见了她都是不冷不热的一副面孔,花非花也仅略一点头算作招呼,江留醉与胭脂人心下纳闷,对视一眼。 从小径走,转过几间大屋,穿入一条幽深的走廊,两人越走越静,眼见修竹重重,枯黄地摇曳在一个拱门前。花非花慢下脚步,抬头望了望,轻声对两人道:“到了!” 她站着不动,欲言又止,微一跺脚方往里走去。他们走进的那个庭院里称得上鸟语花香,几株腊梅蜡梅幽幽绽放,一阵冷香扑面而来。江留醉定定神,顿觉精神一爽,见到群花尽处有一妇人正在庭前修剪花草。 花非花走上前去,恭敬地道:“娘,非花带了两个朋友来拜见。”花夫人抬起头,淡淡地道:“你爹睡了,别吵了他。既有远客到访,请人家进门喝杯茶。”她话虽客气,面上疏冷闲散,看也没多看他们一眼。江留醉和胭脂不觉微微错愕,对视茫然。 花非花听了这一句,绷紧的弦忽地松了,眉头舒展道:“不用了,爹既睡了,我们出去聊。娘也早些歇息。”花夫人闻言“哼”了一声,喀嚓剪去一枝枯茎。 江留醉与胭脂朝花夫人拜了两拜,奉上贺仪。花非花带他们走出时,脚步轻快,与先前判若两人。她在院外的暖阁让两人稍坐,仍去准备茶点。胭脂若有所思,低声道:“江大哥,你觉不觉得花姐姐今日怪怪的?”江留醉直直望住花非花的背影,等消失了才回了句道:“是吗嘛?”胭脂淡淡一笑,自言自语,“许是我多心了。” 花非花再回来时,三人言谈复常,仿佛重新坐在摇晃的马车中,聊江湖逸闻武林旧事。胭脂叹了口气遗憾地道:“可惜不曾拜会花伯伯,他老人家既是弹指生之兄,医道造诣必定不凡。” “那却未必。三叔是花家百年难遇的人才,连家祖都自愧弗如,更莫提家父。” “花姐姐,今次来得不巧,不曾拜见令尊大人。日后我再来杭州,一定还来探望他老人家。” 花非花盯着她看了一眼,移开目光叹道:“不看也罢。”江留醉和胭脂都是一怔,听她幽幽地道:“家父有不治之症,平素是不见客的。”胭脂“哦”了一声,奇道:“难道花家……”花非花道:“花家也非神仙,三叔亦无能为力。此事不必再提。” 江留醉隐隐觉得花家人与花非花之间关系怪异,而她生病的老父可能就是关键所在。但听得她极不愿吐露个中详情,也不想再探询,便道:“说得也是。你约我们初三在灵山见面,到时记得来。一等事了,那里离我家近,还可去我家转一转。” 花非花抿嘴一笑,“你还念着玩,只怕到时被牵进去,脱不了身。”胭脂道:“是啊,灵山三魂一个都不好惹,怎么说得倒像去灵山串门似的。”江留醉道:“灵山就在我家附近,说起来是串门啊。”三人相顾莞尔,气氛这才重归融洽。 “哐啷!” 一声巨响惊动了三人,江留醉错愕看去,花非花惊异的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焦虑。胭脂如被点燃的烟花,倏地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掠去,却听到花非花一声轻叱:“慢着——”将身拦在她跟前。 “救命!救命!” 花家内院发出仓皇的叫声,沙哑低沉,花非花无动于衷地张开双臂,只管挡住江留醉与胭脂的去路。 “花姐姐,这是……” “司空见惯的小事,两位不必担心。请略坐一坐,等非花处理完了便好。”她眉间甚至有一丝羞愤,令江留醉不解。 胭脂还待再说,江留醉道:“好,我们在此等你。” 等花非花去了,胭脂道:“如果真是司空见惯,花家看来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。”江留醉道:“这是人家的家事,我们……”胭脂道:“你不想知道?”江留醉默然,与花非花有关的事情他一概想知,可是瞥见她眼中挥不去的愁意,他忽然很不忍心。 再多走一步,他怕她会决然去了,就这样不再回头。 砰砰几声脆响,有什么东西砸碎了,那个低哑的男声像野地里绝望的狼,拼命地呼啸嘶喊。江留醉和胭脂面面相觑,坐立不安,瞧见两个花家子弟走过来看热闹,江留醉终究忍不住,独自过去攀谈道:“我们是非花的朋友,那里面到底出什么事了?” 一个年长的小胡子脱口而出道:“你们不知道她爹是疯子?”身边的华服少年连忙一撞那人,“瞎说什么,花家怎么会有疯子。”又朝两人笑道,“我们开玩笑呢,二叔早年练武成痴落了病,有时发作一下,练功罢了。” 年长的小胡子看见江留醉和胭脂不解的眼神,唾了一口,被那少年拉了走开。临走,他咕哝道:“要不是她娘害的,二叔怎会……哼,一个拖油瓶的丫头!”胭脂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的背影,道:“原来花姐姐并不姓花……”一转头,看到花非花苍白着脸,就站在一旁的过道上。 江留醉想起花非花以往自信洒脱的微笑,不知怎的竟觉心头刺痛。这一回他真的不该来。他走上前去想安慰两句,却什么也说不出口,只得勉强笑道:“天好冷,我们该回去了。” 风起,灯暗,人静。 “我送两位出门吧。”像是什么事也没有过,花非花提了两盏灯笼,走在两人身前。 陪两人走到花家大门口,江留醉忽然道:“胭脂,你先回去,我跟非花有话说。”胭脂一怔,瞥了眼花非花,叹了口气转身便走。花非花叫住她,递上灯笼。胭脂默默接过,看着灯笼昏黄的一圈光微微发怔,魂灵出窍似地似的移步走开。 “非花,我有话要说。” 花非花突然走开两步,生硬地道:“有什么就说罢。” 风寒寒的,江留醉不禁缩缩脖子,凝神看了花非花一眼。她藏在灯笼的光后默不作声默不作声,如天上那一弯弦月,细细长长掩去真实面目。他不无沮丧地想,她竟是始终冷面相待,拒他于千里之外。 “谢谢你。” 她微微一震,不明他突然说这话是何意。江留醉苦笑道:“冷剑生的掌毒,多亏你帮我解了。” 她淡淡地道:“你在康和王府已谢过,为一碗汤药须谢几次?”蓦地语气转冷,憋住的委屈一时尽数爆发,“你和郦逊之一样,面上待我再好,也是防我的。” 她语气哀怨,江留醉急急道:“不是!” “否则你何必跟来花家?”花非花冷笑,“既约好初三再会,你来,唉……”那一句“想查我底细”却再也说不出口。她心下气苦,自问从无恶意,只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对他隐瞒,这小子怎么就不知好歹。 “我是想见你才来的!”江留醉脱口而出。花非花一呆,听他喃喃低语道:“我看不见你,就没了主意。” 花非花背过身去,“你胡说什么!” 他上前抓住她的手道:“我绝非有意防你,我是怕你会与我为敌!”花非花甩开他的手,道:“你……我好端端的地,害你作甚!”江留醉道:“我明白。你知道么,我今日在柴青山那里,见到十分楼外伤我的女子,她被人救去了郦府,正巧你不告而别。我没了主意,便想来寻你。” 花非花木着脸不作声,也不知这话听进去了没。江留醉又道:“你且饶了我这回。”花非花淡淡地道:“谈什么饶不饶的。”她口气冰冷,江留醉一阵心伤,想,罢了罢了,又何必惹人厌,便转了话题道:“天冷,你回去吧,初三若还来,我再向你赔罪。” 他拖着脚正想走,听到花非花幽幽地道:“赔罪?你待我,总要这般生分才称意?”他驻足,狂跳的心让嘴也结巴了,“我……不,不是……唉,我在说什么……”烦躁地踢出一脚,背着她闭上眼平静心情。 忽然,他生出一种感应,她对他也有许多欲言又止的话。仿佛隐隐触到她心头,像那盏灯般被一(文,)个笼子罩着,内里虽(人,)望不真切,却是柔软(书,)平和的。甚(屋,)至,他说话的声音响些,就会听到什么东西碎了。 他微笑着转过身,眼里涤净迷惑,清澈见底,说道:“从前的事不去说了,我来,因我想见你,你恼我也罢,赶我也好,总之是避不开了。” 花非花不说话,低头把灯笼朝他手中一塞,停住,抬头仔细望了他一眼,才返身回内堂去。江留醉痴痴地盯住她的背影,直至完全不见,仍呆呆立着,似乎她还在跟前望着他,透过重重屏障直穿透到他心底。 街角处,胭脂木然凝望,身后的灯笼颓然倒地,不甘心碎作两截。 这天腊月廿八,失银案已过了一个多月。身处江南的金无忧、江留醉对案子只有些许进展,线索也仅集中到失魂、冷剑生两人身上。返回京城的郦逊之与燕陆离经过几日行程,到达彭城,金氏一族的祖籍之地。 一路上燕陆离不断与郦逊之切磋武功,动口动手,令郦逊之获益匪浅,与这传闻中嗜武如命的前辈成了莫逆之交。而他趁机询问父王当年之事,从揭竿而起、到平乱开国的诸多大战,听燕陆离一一道来,煞是痛快。 这一老一少,领了嘉南王府一百名兵士,拉成一条长蛇逶迤而来。彭城幽冷森严的城楼居然灯火通明,城门外齐齐排了上千人的大军,正不怀好意地等着他们。 行到城外一里,燕陆离和郦逊之远远瞧见城门处偌大的阵仗,当即勒马。郦逊之凝目看去,见中军旗上书了硕大的一个“金”字,忍不住狂笑出声,悠悠地对燕陆离道:“王爷,看来有人想来个下马威。” 燕陆离满不在乎,反一拍马股迎上去,“我去瞧瞧,看他们有多厉害!”郦逊之连忙策马跟上。那百名王府家将原是燕家军中的精英之辈,在此关头当然绝不示弱,亦纵马疾驰在两人身边,马蹄踏踏如战鼓擂动,气势如虹。 临到城门,燕府兵士分左右两排列队相候,神情肃然,毫无怯色,可见燕陆离平素治军之严谨。郦逊之不觉暗忖:“凡兵有以道胜,有以威胜,有以力胜。此刻燕家军仓促遇事,却能不畏对方人多势众,个个有必战之心,殊为难得。而燕陆离能身先士卒,谈笑自若以定军心,亦有大将之风。” 燕陆离一扫城下众人,除了雍穆王金敬外,金家其余的五个侯爷均在。遂对郦逊之笑道:“五只猴子来齐了,真是难得。”打马上前,故意拱手道,“五位大人都到了,既是如此,燕某来为各位引见廉察大人。” 按爵位品级,金氏五兄弟均为九等开国侯,远在燕陆离这一等王之下,不得不居右侧客气地回礼,燕陆离又不下马,五人在气势上已输去一半。 燕陆离指着郦逊之道:“这位是太后和皇上亲封的廉察郦逊之,也是康和王世子。”金氏五兄弟心下恼怒,但既是太后亲封,他们这些个姓金的也须忍让三分,只得向他行礼。 “逊之,这是安阳侯、安乐侯、安熙侯、随喜侯、崇善侯五位大人。” 郦逊之在马上欠了欠身,客气两句。安阳侯金政怪笑道:“廉察大人既在,那更好了。”燕陆离似未见金氏摆着阵势摆着,驾马就要往城里去,崇善侯金敞终耐不住性子,指使一队人马拦在跟前,嘿嘿一笑道:“嘉南王,下马叙叙如何?” 燕陆离瞥他一眼,上回在太公酒楼放过他,这回又来自讨没趣,看也不看他道:“崇善侯想留我过夜不成?” “正有此意。” “可惜燕某没这心思。” 他话既挑明,金敞终也怒了,干笑道:“想留王爷的非是我等,而是……圣旨!”他忽然朗声道:“嘉南王燕陆离听旨!” 安阳侯金政摆足架势,施施然上前,看高傲的燕陆离、郦逊之与众将齐齐下跪,三呼万岁,心中快慰已极,随即高声诵道:“龙佑二年丁未十二月癸丑朔二十三日甲午,诏曰:朕闻君有一德,臣无二心,今失银案出,朕不能集资以救民,愧对天地。然燕陆离位列藩王,克己不严,生弊乱却不救,取将无术,任庸材而败事,试问何以帅下,何以事上?虽国之辅臣亦不能赦。着彭城巡检使金芮即扣燕陆离,押送回京,听候处置。如有违抗,彭城府可便宜行事。钦此!” 燕陆离脸色顿灰,龙佑帝此诏并未定他监守自盗之罪,只骂他用人不当,已给足面子。更何况诏中先罪己,皇帝能做到如此夫复何求?五十万两银子毕竟是在他手中失去,走到这一步也是情理中事。于是,他反而平静异常,磕头谢恩道:“臣燕陆离谢主隆恩。” 金政瞥了郦逊之一眼,又道:“廉察大人,皇上另有口谕一道,请大人听旨。”郦逊之跪拜接旨,听他说道:“着郦逊之即刻回京,领大理寺、刑部、御史台三司会审失银案,不得有误。” 两道圣旨宣完,郦逊之心情复杂地看向燕陆离,今日之后就要于大堂之下面对这位忘年至交了。如果真正的窃银要犯尚逍遥法外,他该判燕陆离何样罪名,方能令天下满意,尤其令龙佑帝满意? 燕陆离的罪名可大可小,端看皇帝对燕陆离的态度究竟为何。从圣旨上揣摩,龙佑帝是宽宥得很,一上来先述己过,委实难得。但要金氏于彭城逮捕燕陆离,这一着又未免令他想不通。 燕陆离呆呆站着,他手上有先帝御赐的金牌,然则此时拿出来,太过贻笑大方。他不想被人说成擅矫主命,以自贵显,如此一来龙佑帝更容不得他。唯今之计,只有到京城见了皇帝,当面表白心迹,查出真凶。于是他一动不动,任由巡检使金芮从五位侯爷的侍卫堆里钻出,向他叫了声“得罪”,带了几个捕役就要动手。 郦逊之一看他们手中拿着铁制锁镣,立即喝道:“住手!”大步迈去,冲金芮道:“圣旨叫你拿人,没让你这个拿法!”金芮年纪比郦逊之大了十余岁,听他教训,讪讪地道:“向例如此。” 郦逊之转头去看金政等人,道:“逊之向各位大人讨个人情,燕陆离乃朝廷重臣,当街锁扣于朝廷也是难堪。此案既是我主审,且容我说一声,免其刑具,仅着常服进京如何?”他说话丝毫不客气,在这关口气势一弱,对方便不把他瞧在眼里。 金政微一皱眉,见其他人都在看他反应,遂道:“好说好说,廉察大人开口,还有什么不能商量?就委屈嘉南王和巡检使大人走一遭府衙,这个……,关押也不必了,你们须好生照看嘉南王,不许出任何差池!”最后一句是对那些捕役而言,余者喏喏称是,不得不前呼后拥,护着燕陆离去彭城府衙。 金政回过头对郦逊之道:“大人可满意了?”金敞插嘴道:“我们公事公办,世子既为朝廷做事,当明白则个。”郦逊之不语,他喜怒不形于色,金氏兄弟互视一眼,心下俱大骂他端架子。 安乐侯金致沉不住气,冷笑道:“廉察大人莫非有何不满?这可是皇上下的圣旨。”郦逊之左右四顾道:“我饿了,各位大人可曾备了消夜?”他忽地就岔开了话题。 金敞松了口气,笑道:“有,有,这边请。”让出一条道来,引郦逊之前往城内最大的酒楼鹤仙苑。燕府的百名兵士列阵跟随其后,面露愤然,却无一人贸然离队。金致见状,故意示意安阳侯金政等人拖延在后,道:“老燕的这些人,不如……”做了个一刀了断的手势。 金政到底老成持重,凝望郦逊之的背影,压下他的手,“不可!他们如今是郦逊之的人,这小子不好惹。”郦伊杰等人在风山镇杨家庄中毒一事已惊动朝廷,嫌犯被送至京城后,虽然雍穆王咬定幕后为金氏主谋乃是诬陷,亦让龙佑帝寻事揶揄了一通,很是难堪。得此教训,金政并不想在这关头再找郦逊之的麻烦。 金致不服,尚未开口,安熙侯金放帮腔道:“三哥是冲动了点儿,不过姓郦的小子未免太嚣张。太后偏宠着他,连少阳也有许给他的意思,我都看不下去。” 随喜侯金敏是个胖子,缩缩脖子怨道:“天寒地冻,有什么回去商量也罢,何必在外头喝风。太后既想拉拢郦家,我们照做便是,想什么想。” 被他一说,几人觉得是时候回去了,便点好兵马打道回府。金氏子弟虽无人带兵打仗,在彭城城也养了数千家将,今夜带出的便是其中一队精兵。比之嘉南王精心训练的士兵而言,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军士,平常依仗金王府的地位要风得风、要雨得雨,何曾见过真正的阵仗?两厢一比较已矮去半截。 金致正是看了燕家军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概,方才隐隐不安。依常理推断,燕陆离被擒,这些人当立即出手相救,抵死保护燕陆离,谁知他们只是面露不愤,却无人动手。本想借乱杀掉燕陆离党羽,乃至对燕陆离下手,此时方知先前估算错误。 此去京城,有这些人活着,要想整治燕陆离颇有点不易。 金致骑上马,不停地低声与金政商议,对这个可以扳倒夙敌的机会,绝不想错过。金放阴沉着了脸,和三人打了个招呼,便驾快马去追金敞和郦逊之。只有金敏惦着家里的莺莺燕燕,委实不想再和什么姓燕姓郦的多纠缠一刻,恨不能这就与几位兄长话别。 到得鹤仙苑,只余金敞一人作陪,其余四人说了会儿话就告辞了,郦逊之也不在乎。他稍稍有些好奇的,就是这崇善侯怎会转了性,在太公酒楼对燕陆离恶言相向,如今见了他却殷勤有加。 他不知道的是,金敞因为只有一女,排名又是老幺,在金氏六兄弟中最无权势。然则他也是最好事的一个,一见太公酒楼有便宜拣,赶两天路也不觉闷。可一旦金逸出事,他又觉得金氏盛况不再,打定主意要预留后着。郦逊之正是他挑中的绝佳退路。 眼见几个兄长都不愿作陪,金敞自以为得计,劝酒频频,似乎与郦逊之是多年好友。 郦逊之酒照喝,心下雪亮如镜,待酒半酣,伺机说道:“这圣旨来得巧,偏偏我决意北归,不然,皇上还要到杭州去传我。”金敞笑道:“此乃天意。世子吉人自有天佑,依本侯爷……依我看,等定了燕陆离的罪,了结此案,世子就立了一件大功!” 郦逊之叹道:“嘉南王只是举荐不当,属下失职,真正盗银的贼子还没抓到。”金敞道:“世子心地良善,不知道这世间做官的,有不少贪求冒财利,中饱私囊,若说嘉南王清白,嘿嘿,也得拿出证据来。” 郦逊之点头,又道:“昭平王遇刺之事,侯爷回城后可打听过了?” 金敞忙兴冲冲地献宝,道:“昭平王这事是他自找的,世子晓得么?他前几日太出风头了!皇上因出了失银案后赈灾银子不够,要朝中大臣各捐百两以示心意,谁知昭平王一气捐了二十万两,把先帝所赐的封邑赏赐尽数变卖,连他的王府也不想要了。” 他说到此处一脸费解的神色,郦逊之没想到昭平王左勤能爱民至此,微感诧异。金敞继续说道:“他的王府谁买得起?又是先帝御赐的府第,里面机关重重,外人有谁敢住?皇上自是好生安慰,要他安心居住,并即刻升了他两儿子的爵位,如今一个是子爵,一个是男爵,啧啧,平步青云。” 郦逊之道:“昭平王一心为国,其心可嘉。” 金敞嘿嘿一笑:“左王爷平素从不爱惹事,今次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,许是跟太后下棋输了子,被太后逼得要捐银子?哈哈,二十万两,想想都肉痛得很哪。” 郦逊之想,昭平王跟随天泰帝东征西讨时掌管粮草政务,先帝每到一地也必有赏赐给群臣,有二十万家当并不出奇。奇的是以前没听过昭平王恤民如子,这次肯破费不知何故?更奇的是他一心为民,居然有人欲杀之后快,个中奥秘一时参详不透。 金敞见郦逊之听得认真,眉飞色舞地又道:“哪知他刚捐完银子,过没过两天就遭了殃,这白花花的银子也没感动上天,被人砍了个半死不活,至今还在养伤。这年想来过不好了。” “皇上要大家募捐啊……” “是啊,就在金逸这孩子出事的次日,皇上召集在京百官要求募银子救灾。说起来,燕陆离募的那些银子是南方诸路地方上凑的,中原本就处处受灾,只有京师一地富户多些。昭平王做什么不好,偏偏死撑大方,连老底都献出来……不过这番做作,把老百姓弄了个感恩戴德,连彭城城里都有为他求菩萨祈福的人。”金敞说到此处,贴近郦逊之笑眯眯地道,“还是康和王走得好,正巧不在京,不用花这冤枉钱。” 郦逊之正色道:“侯爷此言差矣,我回京便去办此事,既然百官都捐了银子,我郦家怎能后于他人?” 金敞自知失言,轻打嘴巴一下,笑道:“世子莫怪,我这人就是多嘴,爱胡说八道。世子和康和王一心为民,怎会舍不得几两银子?”郦逊之想到他前倨后恭的模样,不觉好笑,金敞也跟着笑起来。 郦逊之那夜不曾睡得安稳,躺在床上反复寻思。龙佑帝的手诏是何时所拟?太公酒楼假银曝光不过是两天前的事,消息不没可能在之前就传到京城,除非……除非放消息给金敞的人,同时也放消息给皇上。 他们到太公酒楼是廿七日,金敞从彭城赶来费时两日,该是在廿五日放出的消息。金逸死于廿一日晨,龙佑帝当时下旨戒严三日,也就是说,皇上得到消息时,京城已恢复正常,只是仍不曾抓到凶手。 郦逊之想通了,凭牡丹、芙蓉的武功躲过朝廷追缉自是易事,金无忧已“死”、谢红剑出京,没什么人能与她们一较短长。抓不到凶手,雍穆王与太后势必加压给龙佑帝,小皇帝无奈之下总须拉人顶罪,此时有风声放出,说嘉南王监守自盗,那么拿他下狱也是顺水推舟,正中金氏下怀。 一场风波就要山雨欲来,郦逊之心情激动,等燕陆离到了京城,皇上正式下令判决就是山洪爆发之时。远在江南的父王到时会做何决断?他在京城又该站在哪一边?这一切,都是他必须考虑周详的。 “此去京城你一定要看好皇上,下一个,怕要轮到他。”郦逊之不由忆起父王说过的这句话来。他本觉得昭平王左勤可疑,在燕、郦、金三大王府相继出事后,唯一安然无恙的就是他。如今连他亦不保,究竟其中有何奥妙?那双在幕后操纵的黑手,打垮四大王府的用意,无非是要夺天下罢了。那么下一步,是该轮到龙佑帝了。 然则四大王府根基雄厚,尤其是燕、郦两家,虽然燕陆离获罪、父王遇刺,但两家大军未受任何损失,一旦社稷有难,随时可以应战。这谋逆之人对此如何打算?郦逊之顺此思路想下去。 如他是此人,必借失银案一举杀了燕陆离,如此定激起燕家军报复朝廷,起兵作乱。再令郦家军平乱,打个两败俱伤。而杀金逸使雍穆王无后,金氏子侄必将因觊觎这世袭王位而互相争夺,顾不上其它其他。左王爷施银之举名声太响,功高震主,就弄他个半残不废,连上朝也不能。 郦逊之一念及此,忽然手足冰凉,能用此计而获利者,龙佑帝便是其一。这少年皇帝果真会有这般心机吗?还是,还是他多虑了呢? 郦逊之估算不错的是,在他们到达彭城之前,京中已经历了一次风暴。廿四日深夜,龙佑帝刚探望过遇刺的昭平王左勤,回宫就寝时被雍穆王拦下,说有要事启奏。 “臣有要物呈圣览。” “狂澜主人?”龙佑帝拿起金敬呈上的一枚私章,仔细端详。青田石所刻篆体,字体兼备风流凝重,一看便是燕陆离的手笔。 金敬滔滔说道:“这章落在太公酒楼老板娘的手中,那女子已被押到大理寺,招供说乃是燕陆离唆使她在酒楼下设地道,偷龙转凤把五十万两银子都掉了包,更许她将来荣华富贵——这章就是留给她的信物。” 龙佑帝沉吟不语,拿着那印章把玩。燕陆离想要力挽狂澜,如今也陷在局中,要做那一双翻云覆雨手真是不易。 金敬厉声道:“皇上,眼下人证物证俱在,请皇上缉拿燕陆离归案!”龙佑帝犹自思考,金敬踏前两步贴近龙案,两手撑在上面道:“燕陆离谋取朝廷募银,显有谋反之心。他大军在握,更是不可不防啊,皇上!臣请拿他回京,听候发落。” 龙佑帝一抬眼,与金敬面对面如同对峙两军,目光中火花交错。他移开眼淡淡地道:“倘若冤枉了他,逼反燕家军,王爷可拦得住?” 金敬冷笑道:“扣住燕陆离,燕家军岂敢妄动?”龙佑帝道:“扣住他?他的武功据说比天宫主更胜一筹,你让谁去抓他?”说到此处,龙佑帝微微叹息,这个嘉南王的确如参天大树难以撼动,长此以往终非安国之策。 金敬道:“只有圣旨,可让他乖乖进京。” 龙佑帝哈哈大笑,“你当他是三岁小儿,这么好骗?” 金敬昂然道:“不然,皇上不了解此人,嘉南王最重名声清白,先帝让其领兵数十万镇守南疆而不畏其反,正是此故。皇上若说他有罪,他说什么也要亲来京城,一争到底。” 龙佑帝闻此言,心下一咯噔,重新审视金敬,忖道:“从前只顾讨厌此人,以为他仅凭外戚身份挤身辅政王爷之位,如今看来,却非一无是处。”笑道:“你既说先帝不畏其反,怎又说他要谋反,岂非前后矛盾?” “此一时彼一时。如今他尚未准备充足,正是我等良机!即便他无反意,南方诸路军民只知有嘉南王,不知有皇帝,难道不是罪大恶极?”金敬步步紧逼,“皇上,时不我待,务必先下手为强!” “朕晓得了,雍穆王先回,朕再斟酌斟酌。” 金敬以为他推托,猛一砸桌。龙佑帝吓了一跳,怒目看去,金敬头也不回,负手愤然而去。龙佑帝倏地站起,恼他无礼正待发火,只听太监传道:“太后驾到。”顿时强忍火气,候着太后进来。 太后本与宰相顾亭运在一起下棋,听说雍穆王到了御书房,就带顾亭运一同过来。见到太后,金敬一话不说,只板了脸拱手作别,两人便知他和龙佑帝不是那么愉快。 “臣顾亭运叩见皇上。”顾亭运三叩九拜,龙佑帝连忙搀扶他起来,笑道:“爱卿平身。” 太后道:“雍穆王为何气冲冲走了?” “他让儿臣即刻下旨捉拿嘉南王,朕以为证据不足,恐生他变,还想再斟酌一下。” 太后目光炯炯,“雍穆王一片苦心,皇帝不可不知!” “儿臣理会得,母后不必为此操心。” “哦,如此说来,皇帝已有胜算,无须我多此一举?” “儿臣不敢。” “雍穆王乃国之栋梁,他说的话必有道理,皇帝不如依言行事,迟则生变。” 龙佑帝渐不耐烦,道:“母后不必担心,儿臣想见过嘉南王再做打算。” “见他?他肯乖乖进京?不打进京来,就是你我的造化了。” 太后当着宰相的面说这些,龙佑帝忍不住道:“儿臣会请嘉南王进京一叙,见机行事。儿臣已长大,这其中分寸自会拿捏,母后和雍穆王都过虑了。” 太后偏最听不得这一句话,肃然道:“古来帝王骄矜而败者,不可胜数。”目光如剑,“远贤臣而亲小人,皇帝想做一代昏君么?” 龙佑帝不免气堵,冷笑了笑,一瞥墙上天泰帝手书的“以尧舜之风,荡秦汉之弊”几字,有了主意,振振有辞道:“四位辅国王爷乃是先帝册封,太后话中有刺,莫非疑先帝之能?为君不易,为臣亦难,朕眼中诸王不分彼此,太后也须体悟臣下的苦心才是!动辄以谋逆论,岂不令藩王寒心?” 这些日子,他顶撞太后的次数越来越多。太后怔住,回身对顾亭运道:“看来顾大人举荐的太傅,真是尽职得很。皇帝可长进了!”顾亭运噤若寒蝉,深深一拜,“陈太傅乃是太后亲任,亭运不敢居功。” 太后冷笑,忽然念道:“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未篡时。”这是白居易的诗,后两句是“向使当初身便死,一生真伪复谁知”。顾亭运大惊失色,伏倒在地,“臣死罪,太后饶命。” 龙佑帝不动声色,“太后说的不是你。” 太后高声道:“一时之誉,就可断其为君子么?”顾亭运这才安心,知道她仍然在指嘉南王。龙佑帝针锋相对,“一时之谤,恐也不能说其为小人。” 太后吸了口气,点头道:“很好!天下毕竟是皇帝的,嘉南王如何处置,皇帝拿主意吧!”仰头向天,径自往书房外走去。 龙佑帝欠身道:“太后慢走,儿臣和顾爱卿尚有事议,恕不远送。”太后顿足,头也不回地冷笑道:“这几步路,我一个人还走得动!”龙佑帝见她声色严厉,略呆了呆,挺直身目送她远去。 顾亭运将两人情形尽收眼底,朝龙佑帝恭敬一拜道:“皇上,嘉南王以待罪之身得皇上青眼相看,太后自然不喜,皇上不必耿耿于怀。太后恨的是嘉南王,不是皇上。” 龙佑帝哼了一声,“朕明白。” “然则,世子初死,太后替雍穆王心痛也属常情。况嘉南王毕竟失职,如不查办,倒显皇上徇私。” 徇私?龙佑帝苦恼地想,能供他徇的私真没多少,他杀一人或救一人都有诸多阻挠,帝位实在坐得艰难。好在母后毕竟不是武曌,没有夺天下的心,否则……龙佑帝安慰地想,母后不过是惯了说一不二的日子,舍不得放下权力罢了。如今之计,只能暂且舍弃嘉南王,安抚一下她了。 和她决裂的时机,还未到啊!龙佑帝幽幽地叹气。 “亭运你说得对。你代朕拟诏,着嘉南王即刻回京……慢着,”龙佑帝面露颓然之色,无力地道,“让彭城府押他进京罢,给雍穆王一个交代。” 顾亭运犹豫了一下,他细细地端详皇帝,从振振有辞到妥协退让,哪一个才是皇帝的本色?他想让臣子看到的,究竟是哪一面? 龙佑帝发觉宰相在看他,问:“还有什么事?” 顾亭运忙道:“嘉南王是否要收禁呢?”律例规定官员有被告者,须有真凭实据方能先奏后禁。 龙佑帝想了想,手果断一挥,“禁!” 顾亭运领旨而去,龙佑帝终于舒出一口气,默默地想,嘉南王,你可明白朕的苦心! 年三十清晨,燕陆离被押解进京,出彭城城时不知何人泄露了行踪,被百姓团团围住。众人一听这就是害得赈灾银子不见的正主儿,不由起了义愤群起攻之,辱骂者有之、阻拦者有之,更有无数石块密如雨点砸向燕陆离,连累着他的爱马一同受苦。 愤怒、委屈、痛恨……燕陆离顾不上情绪波动,唯有运足内力,抵抗这皮肉之痛。他从未想到,戎马半生、功震朝野的他,会有这么一天。对付他的人不是夙敌仇家,不是奸佞小人,而是平素最爱戴他的百姓! 郦逊之忍无可忍,喝道:“住手!”甩起马鞭将石块尽数拨出。他用力极有分寸,总不能伤了百姓,只把所有石块全数往前行路上的空处掷去。他露了这一手功夫,果然威震当场,众百姓暂时停了手,然则众口难堵,他回望燕陆离,虽然他一声不吭,可他脸皮青涨,难过得犹如大病。 燕陆离平生所受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,不免心神失宁,痛苦难当。他自问无愧,但那些百姓赖以过新年的救济银子确实是在他嘉南王府手中失去,憋了一肚的冤也无处诉,只能任由百姓观者唾骂。 郦逊之扫视全街,朗声道:“在下乃皇上亲封廉察,对嘉南王失银一案必会全力审理,绝不徇私。处置嘉南王自有朝廷王法,哪一个再敢胡乱动手生事,便是藐视国法,定依律论处!” 他一挥手,嘉南王府百名家将分两队围上来,将燕陆离与百姓隔开,场面顿时肃然。巡检使金芮与一帮金氏军士远远在后面看热闹,并不过来帮忙。 此去京师是燕陆离最难走的路,当年他也曾被抓游街,却可以傲然仰天长啸,不减英雄气概。这一回,要扛起沿路数十万百姓的怨恨,谈何容易! 他叹了口气,回望百姓诅咒的眼神,越是屈辱越要撑直脊梁,与远远跟随在后的燕家军一起挺立马上。他是领军百万的元帅,不可以在此处倒下。燕陆离不觉握紧了拳,坦然地坐进了牢车。 彭城城楼上,金家五位侯爷目送郦逊之与燕陆离离去,不知怎的,竟有如释重负之感。 冬日的风,吹得越发寒了。 第二十一章 如故 江留醉和胭脂骑着郦伊杰相赠的骏马,从杭州过了婺州、处州,眼看温州在即。得以和江留醉单独同行,胭脂一改往日娇羞策马扬鞭,骑术竟不输于男儿,更因著着了大红的骑装,远远便刺得人目眩神迷。 临近温州府地界,两人寻了一处茶棚停马歇息。江留醉想到离家日近,心中着实喜悦,道:“上元二年改永嘉为温州,其实我倒觉得永嘉这名字更好听。” “谢灵运当年出任永嘉太守,那时此处还是南蛮之地,无路可通。”胭脂叫了一壶茶,坐下喘了口气,“如今可了不得,两浙东路既出了皇帝,这里不热闹也不像象样。” 先皇天泰帝出身处州,朝中贵胄有不少当年跟他打天下的都是两浙一带人氏,人发迹后自然要荣归故里,连带着偏荒的温州一带也逐渐繁华富庶起来。 “是啊,说起来当今皇上跟我们算乡亲。”江留醉笑眯眯说道,“幸好天泰爷定下两浙永不加赋的规矩,不然即便是皇帝老家,打仗征税还是要穷的。” 胭脂道:“你又不做官,担心这些个作甚?” “民生疾苦与我等密切相关,怎能不关心?”江留醉随口道。 胭脂眼角上扬,闻言很是欣喜,江留醉没有察觉,只顾低头喝茶。两人一面喝茶,一面聊天,相谈甚欢。胭脂放下茶碗,赞不绝口,“想不到这小小地方,茶水竟如此好喝。”江留醉猛饮几口,奇道:“很寻常啊,你是不是渴极了?” 胭脂凝视他一眼,笑了笑,转过头看一旁的枯树野花,都是一派盎然春意。 三十日巳时,两人到了北雁荡。雁荡风景奇绝,号称东南第一山,盛名于唐初。江留醉想拜访的灵山由雁荡山脉几座不知名的山峰连缀而成,因灵江流经此处,有个异人自创灵山派,久而久之武林中人遂称此地为“灵山”,更尊那异人为“灵山大师”。 灵山处于北雁荡群山之中,险怪奇崛,石多土少,更因藏于云烟深处,人迹罕至。灵山三魂成名后,曾有人或慕名或寻仇而来,但因山石迭巘端耸,路陡坡急,行至半山就难再进一步,只得作罢。 江留醉陪胭脂到了灵山脚下的朝霞坡。临别在即,胭脂顿觉相聚时光宛如飞矢,擦身已过,于是停马踯躅,兀自惆怅不言。江留醉放马去吃草,走到她身边道:“初三转眼即至,到时又可见面。” 胭脂点头,眼中尽是不舍之意。江留醉想到花非花,从不拿这种令人心神摇曳摇簇的眼神看他,无奈一叹,找话说道:“不知这几座山峰,失魂宫、断魂宫、归魂宫所在何处?” 胭脂遥遥指向远处,说了大概方位,道:“我先前说过,他们住的地方绝非宫殿,只是溶洞罢了,藏于深山颇不易找。”江留醉道:“是极,没你这个识途老马引着,我岂敢乱走。”胭脂轻笑,“又拿人家开心,把我说得很老似的。”江留醉道:“该打,应该说是青鸟才好。”摇头晃脑地又补了一句,“青鸟殷勤为探看。” 胭脂嘴一撇,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你呀,说话不知轻重,难怪……”后半句戛然而止,转了语气,“灵山一带不太平,你绕路走也罢。快些回家去,你的兄弟必是想你想得紧了。” 江留醉点点头,目送她驰马远去,这才上马,一拉缰绳,竟往她所指的失魂宫赶去,想先察看地势,过完年再来细探。行不多时,马不能再上,那座山峰荒凉无路,不似有人居住。好在他自幼居于山间,攀援腾跃无不如意,大致摸着了方向朝前走去,放马自行下山。 行到后来,放眼望去,半山云遮雾掩,飘渺缥缈不可见。而四周目之所及,依旧是秃秃的恶山,无尽歧路,他一直向前,因云雾遮挡走得浑噩,辨不清来路去路。如此走了大半时辰,已近午时,非但不觉得暖和,反而越来越寒意沁骨。 灵山上颇多风穴,冰飕飕的风一过,仿若刀割。此时沙土飞扬,山石滚动,阴风阵阵吹来,冻得人打颤。江留醉熟悉山间天色,一看倏地变黑,云如猪羊,知雨立至,连忙打量四周,寻找暂避之地。 他急行了十数丈,发觉前方右首处黑黝黝有一小洞,奋起精神赶去。老天爷翻脸甚快,不多时,沉重的急雨夹着小冰雹倒沙子似地似的噼里啪啦落地,砸得他脸上生疼。好在他摸到洞口,眼见洞内有几分大,勉强可以容身,便马上运用“宝相神功”松软身体,轻松地钻了进去。 一进洞口,借着透入的微弱光芒,发觉这洞有几分深。他静下来稍一闭目,再睁眼时,瞧见洞口往内尚有三尺深的甬道。他缓慢向内,顿时开阔许多,竟有一方圆三、五丈的洞穴。 急雨如炒豆,山间风声厉啸,江留醉进了大洞,这才松了口气。却听“嗖”的地一道风声,眼前一亮,一枝蜡烛立在一旁峭壁上燃烧。他大惊,寻声望去,离他四尺开外的洞壁上斜倚一男子,约莫三十多岁,冷峻坚毅的眼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。 江留醉一扫四周,有蒲团等用品,似乎这男子长住此间,可此地逼仄,不该是常居之所,不觉甚是好奇。那人说道:“你来避雨?”江留醉忙道:“在下不知此处是尊驾所有,多有打扰,还望见谅。”那人慢慢回了一句,“无妨。” 他说话十分吃力,江留醉动了恻隐之心,凑前一步道:“阁下有伤?如信得过我,我来瞧瞧可好。”不由那人回答,说话间在他身边坐下。江留醉生平爱管闲事,虽然时常好心办坏事,可遇着类似境况,仍是心头一热,便想助人一臂。 那人并不在意他靠近,只微微一笑道:“你我素昧平生,就想救我?”江留醉一愣,“救人还管认识不认识?”那人道:“我若是个大恶人,你救人不仅没造一级浮屠,恐怕还害人无数。” 江留醉闻言反笑,“说得是。那么你到底是好人,还是坏人?”他只是玩笑,谁料那人当真答道:“好?坏?亲我者当我是好人,可仇我者恨我入骨,定说我是坏人。你以为呢?” 他言中大有深意,江留醉没想到他深受重伤还有心思打禅机,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:“你有暇和我聊天,定不是坏人,帮你帮定了。”那人莞尔一笑,不置可否。江留醉遂替他按脉,那人仰头向天,任他作为。 江留醉觉出他脉动极缓,呼吸更无一点声响,说是个活死人也不为过,不觉暗自替他担心。那人道:“我中的毒非同一般,我已封了内关,脉象不准,你不必再切。”江留醉奇道:“既已中毒,你怎能以无形剑气点燃远处的蜡烛?”那人笑道:“瞧瞧这是何物?”举起一个黑黝黝的小匣子。 江留醉讶然道:“断魂的火焰翅!你怎会……”想到此人必与灵山诸人大有渊源,有断魂的暗器也属平常,便没有再说。这人全无机心,既不能动弹,又这般和盘托出后着,那是完全信任他江留醉了。如此一想,江留醉更加认定此人是友非敌。 那人见他的神色,忽地沉声道:“你想去失魂宫寻仇?”江留醉摇头,“我来查案。”那人长叹,“我在此间已逾二十日,江湖上果然出了大事。” 此地无水无粮,他又中毒,居然能存活二十多天,江留醉不由诧异起来。这人,到底是何方神圣?江留醉说要救他,他无动于衷,对旁的事却十分关切,真是怪哉。江留醉于是把失银案简要地说给他听,一双眸子则绕着他转个不停。 那人听完案情,并不言语,见江留醉目不转睛盯住自己,便道:“我在归魂门下炼丹,此处是我练功之所,故有火烛备用,却无水米之物。好在山石间有水滴下,尚可保命。” 江留醉喜他坦荡,自然毫不怀疑,这人是归魂手下,想来熟稔岐黄之术,自不稀罕他人救治。可既懂得医术,又怎会被人毒倒?那人察言观色,知他所想,继续说道:“我虽以内力困住毒药,不使之攻心,却无法根治,只能于此暂避。” 江留醉脱口而出,“为什么不找归魂救你?” “他现下不在灵山啦!”他眼露萧索之意,低下言叹息。 “可有医治之法?” 那人微笑,“我中毒后当时便已催吐,现下剩余毒未清,需寻一灵泉,找些草药,或可把毒尽数逼出。” 雁荡山飞瀑无数,亦有泉水若干,江留醉奇道:“那你不下山……这毒,莫非灵山的人所下?”那人终于笑不出来,木然的脸庞背后隐藏心事。江留醉不便多问,只好说他的伤,“你真有把握自己治么?” “你若无事,为我护法已足够。对了,我叫阿离,你是……” “我叫江留醉。”他灵光一闪,“有了,我送你到我家!一定能治好你。”想到家里有二弟南无情在,他的金针之术加上过客泉水的疗效,救阿离的性命定是事半功倍。想到此,他忙对阿离解释道:“我家就在左近,我背你过去半日便到。那里有处上好的药泉,我从小不怕打不怕跌,就是在泡药泉水中长大的。” 阿离未露一丝惊喜,淡淡地道:“灵山有人想致我于死地,没见到尸首终不甘心,如跟我上路,有太多架要打,你顾自己要紧。”江留醉笑道:“老哥你不了解我,我出了名的爱管事,打架虽然麻烦,要是非打不可也绝不缩头。灵山派厉害归厉害,我倒不怕。” 阿离凝看他自信的神情,慢慢点头道:“如此有劳。”并不谢他,说完了话径自闭目歇息,仿佛身边没这个人似的。 洞中暖意融融,江留醉盘膝休息,稍一运功,登山消耗的体力尽已恢复。过不多久,他起身走动,忽地想起花非花,微微一笑。阿离睁眼,说道:“这桩案子,你为何要介入?” “为了朋友,也为了百姓,还为了我自己。”江留醉说完,便把与金无忧、郦逊之和花非花结识的事大致说了,又说了自己寻找师父的事,重重纠葛慢慢道来。阿离目光闪动,看他的眼中多了一份亲切。 “你的确是个重情义的小子。”他淡淡地称赞。 江留醉脸一红,不安地道:“我是没事忙,只会添乱,你不嫌弃我帮忙就好。”阿离一笑,随口又道:“那个叫花非花的,你说起她时,语气与说别人不同。”江留醉讶然,“咦,你竟能听得出?”阿离道:“能让你如此倾心的女子,一定不是寻常人。” 江留醉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她医术高明,平生最想见的人就是归魂,呀,等你伤好了,我要给你们引见!你若能带她去见归魂,她不知会多高兴。” 阿离不置可否,若有所思地出神。 过了小半个时辰,雨终于停了,江留醉顿觉精神一爽,准备出洞。走到出口处,他才看出阿离连走路的气力也无,于是手上使了点劲扶稳了他,想到那甬道深且窄,他必不能独立走过,江留醉道:“看来我要拽你出去方可。”阿离笑道:“觅了这么个逼仄的地方,是我自作自受。” 江留醉在他腰间系上一条带子,自己先钻出去,然后拖他过来。阿离的样子甚是狼狈,却始终言笑晏晏,处之泰然,谈笑间仿佛正坐御辇出行。 终于得见天日,阿离坐在地上,靠向洞口石壁,舒适地道:“这山光天色,还有福气享受,上天待我不薄。”江留醉刚想说话,忽见他面上青气时隐时现,近了却是一脸紫黑。先前在洞里看不清,此刻触目惊心,不禁替他担心,忙道:“这究竟是什么毒,这般厉害?” “玉线沁香。” 名字虽美,江留醉却没有听过,茫然地摇了摇头。 阿离失笑道:“我忘了你不是灵山的人。灵山大师当年所制五种灵药、五种剧毒中,玉线沁香排名毒药第一,无药可解,偏偏中毒后又极其舒坦,恍如仙境,过了一日方会毒发,毫无痛楚直奔极乐世界。” 江留醉听得悠然神往,“天下竟有此种毒药,只怕帝王也想取来,久病缠身时服上一剂,岂不快活?”阿离嘿嘿一笑,“你倒洒脱。” 江留醉回过神,心想真正洒脱的是阿离才是,明明中了剧毒,仍然谈笑自若,不露丝毫痛苦,回想自己上回被灵萦鉴麻倒后种种忧惧心态,不觉自愧弗如。想到这是灵山的毒药,便道:“此毒难道无药可解?” “无药可解,并非无法可救。可惜我的好兄弟……”阿离突然说不下去。 他神色难过,江留醉悟突然悟到下毒的竟是他朋友,替他难过,不知劝什么好,想了半天才道:“他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……” 阿离淡淡一笑,“是啊,他不是灵山派的,能拿到这药,背后定有文章。” “你……不怪他了?”虽然如此,情理上终究说不过去,江留醉怔怔地想,倘若他处在阿离的境地,是否能原谅那人?那种被背叛的痛苦,恐怕不弱于这毒药的刻骨铭心。 “我也生气,憋在洞里多日,始终怨气难消。现下见雨过天晴,山清水秀,心情大好,自然就想通了。” 江留醉苦笑,“他差点害死你,你居然可以不恨他,真有容人之量。” “凡事必有前因,方有后果。他既然害我,便有害我的道理,如果我是他,说不定也非下这个手不可。怪他何来?”阿离伸展筋骨,头转了一圈,一副惬意的样子。“我还活着,就该开开心心,赶紧养好了伤。人生苦短,何必烦恼!” 江留醉被他感染,顿觉眼前无限开阔,风光更显旖旎,不由脱口赞道:“我以为自己算是乐天,够想得开了,不想老哥你更爽快。等到了我家,非和你痛饮三百杯,好好快活快活!” “哈哈,人生在世须尽欢,好兄弟,你越来越明白我了。” “我觉得你出洞后更开朗,也是,里面太闷气,还是出来看风景好。” 阿离沉思道:“即便是我,也难时时都有颗平常心……” 平常心!江留醉想起暗器百家上排名第一的暗器,便是郦逊之的师父东海三仙中兜率子的“平常心”。没有人见过那暗器是何模样,仿佛它可以是天下万物中任何一种。以无奇之物而排名奇异暗器之首,那射出暗器的一种平常心,究竟有多大的神奇力量? 阿离尝试站起,却脚下一软跌坐在地,苦笑道:“我终非神仙。”江留醉在他面前俯身,“让我背你上路,万一跌着你,毒上加伤怎么了得。”阿离无奈,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只能伏在他身上,任由他背了走。 山间雾开雾散,阳光如金蛇乱窜,灵山如迷离仙境,难窥全貌。幸得阿离指明下山去路,漫漫穷途豁然开朗,江留醉如踏云端,轻轻一步就跨出数丈之遥。 走了一阵,阿离忽道:“有人。”江留醉停步,侧耳细听,方听到有极轻微的声响从打前方传来。阿离轻声道:“尚在半里外。你且把我藏在石后,等他们过来。” 江留醉愕然放下他,阿离道:“他们搜了半个多月,还未死心。”江留醉一听,这些就是想害阿离的人,愤然道:“我代你教训他们,是什么人?”阿离道:“是失魂宫的人。”江留醉变色道:“想害你的是失魂?” 阿离沉默不语,半晌方一摇头。江留醉年少气盛,失魂名头虽大,可没见识过他的手段也不害怕,当下抽剑在手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 他候了一阵,见着两个高高大大的提刀汉子,目光正四处游移。那两人冷不丁撞见有人,神色一变,飞身掠近。其中一汉子喝道:“什么人?”江留醉言语尚算客气,“在下是断魂妹子胭脂的朋友。” 两人狐疑地看了一眼,“断魂哪有妹子?”这下轮到江留醉诧异了,那两人已不耐烦,横刀拦住他的去路道:“擅闯灵山,非奸即盗,你纳命来!”言毕两把刀闪出耀耀金光,扑面砍来。 江留醉闻言疾退,身后仿有线牵,直飞丈余。两人一左一右,跟得甚快,两道刀光齐齐削下,当他是根竹子,就要刨皮拆骨。江留醉势竭,避无可避,两把小剑在左右各敲一记,两下挡格,震得那两人手臂发麻。 那两人知遇上劲敌,不敢怠慢,各自把刀舞得泼墨难进,挟了一团银光又杀了上来。山间地方崎岖狭窄,这两人刀意凌厉,连累大片草木受损,被削成段状直往江留醉身上飞去。江留醉性喜玩暗器,瞧这两人能以草木为刃,新鲜之余并不紧张,小剑左右开弓挥出一阵狂风,将那些碎屑乱草尽数挡了。 那两人掩在草箭后急攻而至。江留醉抡出无穷剑影,影影憧憧幢幢间,两把小剑忽脱手而出,犹如金蛇四蹿朝两人头上分别打去。原来他在剑柄系了丝线,可当作当做甩手链用。那两人闪避极快,几下纵跃躲了过去。江留醉一笑,收回小剑,东敲西打剑影连绵不绝笼罩全身,令那两人泼水难进。 久战不决,其中一人后退几步,江留醉以为他想逃,不料他竟抽出个管子,拉了一下,便见一抹红光冲天而起。江留醉顿悟他想搬救兵,暗想这还得了,一路麻烦怎回得了家?手中剑光如飞鹰扑出,瞬即赶上红光,两下一绞,于半空掉落。 江留醉放了心,那两人着恼,刀法愈见凶狠。江留醉不愿伤人,应付得有些吃力,忽想起这些均是害阿离的恶人,手下留情做什么?不觉双臂一振,剑光更为凌厉,在两人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。两人还待再战,手脚一麻,被江留醉点中穴道。他拍拍手,伸手一推,两人扑通倒地,一脸怨毒。 他既惩戒了两人,就不愿再下杀手,回到了阿离身边。阿离隐在石后轻声道:“这两人出身金刀门,尚无太大恶迹。”江留醉立即道:“那就好,饶了他们,我们走吧。”阿离笑道:“你真要放过他们?我们这一途可就麻烦了。”江留醉容易心软,明知后患无穷,却下不了毒手,闻言便道:“我背你跑快些,避开追兵就是了。”果真背上他,远远绕开那两人,加速赶路。 江留醉的行径倒像他是打败的一方,正在落荒而逃。行了一会儿,江留醉想到那两个金刀门的杀手,问道:“天下杀手果真都归了失魂管束?”阿离嗤笑道:“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?不过是找为首的一些,定了个酸腐的失魂令约束,又有谁真的听他?” 江留醉道:“他们若是找到你,会如何?”阿离道:“他们方才如见到我,必全力追杀……”江留醉惊问:“莫非失魂与归魂闹翻了?”阿离笑道:“归魂不在灵山,我不清楚详情。但失魂此人,绝不至用下毒这些宵小手段。” 江留醉道:“是啊,我心中的失魂也断不会如此。但这些总是在他眼皮下犯的事,难道他全然不知?唉,要是能找到归魂相助,再斗失魂便容易许多。” 阿离道:“你已把失魂当敌人?”江留醉苦笑,“我也不想。可最近老有杀手作乱,如都出于失魂授意,他怕是要大干一场,撼动江湖!”阿离不语。江留醉道:“非是我多嘴,下毒的人究竟是谁?” 阿离眼中飘过一缕不忍,望向悠悠蓝天,长叹道:“灵岩寺僧敲棋。”江留醉讶然道:“竟是敲棋大师?” 灵岩景色为雁荡之冠,灵岩寺更因山水灵秀而驰名京师,连天泰帝也曾钦赐佛经数十册。寺中主持听因大师年岁已高,座下十二弟子,为首的便是敲棋,时年四十三岁,修为直追主持方丈。若说他会下毒害阿离,江留醉真不易相信。 “那日我找他下棋,茶是他亲手泡制,我当然不疑有他,谁知……”阿离道,“好在我察觉甚早,马上告辞,他偏又百般阻挠。” 江留醉道:“莫非他受失魂挟制?”阿离望了他笑,“你认定失魂是幕后之人?”江留醉不好意思地一笑,忽然想到郦逊之,出了什么事莫不以为是金氏所为,便点头道:“你说得对,我鲁卤莽了,凡事要讲证据,全往失魂身上推,也太冤枉他了。” 阿离笑道:“能想到这点,失魂若听到,只怕要赞你一句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可见过失魂?”阿离道:“见过,也可说没见过。”他说得奇怪,江留醉忙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阿离偏不说,“你快上路吧,瞧你的慢性子,什么时候能到家?”江留醉背起他道:“谁说我是慢性子?你要不讲给我听,只怕我心痒难熬,登时急死了。” 阿离道:“你既要找他,到时自个看不是很好,听我说有何趣味。”江留醉叹道:“也是,万一先入为主,见着失望可就糟了。”阿离道:“你算定我要说他好话?” 江留醉道:“失魂是何等人物,天下虽大,恨他的人数不甚数,但要说这人的毛病,却没人挑得出,至多不过杀人如麻……可他杀人都有几分道理,不是一味凶残……亦正亦邪,功过一时真难分辨。” 阿离笑道:“你说得的仿佛不是个杀手,倒似个侠客。” “这么说也不见得委屈他。”江留醉苦笑,“这一回,我却分不出他是好是坏。” “你跟平常的江湖人看人的眼光不同。” 江留醉闻言,满不在乎地一笑,“他们讲仁义,哪里看得起收钱杀人的杀手?不过,我单是听说失魂击杀武林盟主陈若生,只因一对孤儿寡母出了十个铜板,便下苦功到陈家卧底半年,吃足苦头,这份诚意就不是一般侠客所能为。”其实他对失魂始终是矛盾心态,既佩服其英雄果敢,又深恐其有枭雄野心,心下着实摇摆不定。 阿离轻笑道:“他那时武功不行,不能单枪匹马直杀上去,便做足半年劳力方得手,也太丢脸了。”江留醉忙道:“不是这样说……”阿离摇头,“其实陈若生毕生就做错过那么一件事,失魂却不分青红皂白要了他的命,唉,太过偏激。” “陈若生毕竟害得别人家破人亡,虽然后来做了大侠弥补罪过,可错了就是错了。”江留醉振振有辞,“他一直不去赎罪,做再多好事有何用?欠的总是要还的。” 阿离幽幽地叹气,“是啊,欠的总要还,这便是报应。不过,或许有更好的法子。人无完人。”他最后那四个字,像在说陈若生,又像在说失魂。 “陈若生早年做的事实在大德有损,可见真正遇上大是大非,他也是糊涂的。” “依你之见,人不能犯错?” 江留醉沉默了一下,摇头道:“人孰无过?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陈若生如能及早认错,即使后来不做那些好事,也依然是条汉子。不过世间所谓的侠客,有谁能一辈子行侠,不做错一件事呢?”思及自身,常常以助人为己任,但越帮越忙的事屡屡发生,也是冒失之极了。 阿离喃喃地道:“盖棺定论,有时盖棺也未必可定论……”他的声音轻之又轻,江留醉好奇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阿离忙转过话题道:“你说得对,我不跟你争。看你刚刚用的武功,架势不错,心法却粗浅了些。” 江留醉笑道:“咦,你眼光真好,我师父也说那套心法是入门功夫,等我功力精纯就要改练别的,不过他一股脑传了十几种功夫我还没学会,顾不上去练更多的心法了。” 阿离摇头道:“内功心法是根基,你多学外在的招式有何用?因小失大,得不偿失。” 江留醉闻言,不服气地止步,放下他道:“喂,我的宝相功也没你说的这样差,谁说就不能应付更多招式了?” “我有一套内功心法,连气息都可闭,拿来逃命装死很不错,你想不想试试?” 江留醉那日在柴家曾见灵萦鉴闭气,大为好奇,道:“你真能在完全闭气时出手?” “我平素一直都无外息,你不信就探一下。” 江留醉知道他中毒后外息似有还无,不想他始终如此,对这功夫便起了一丝好奇。阿离道:“这门天元功从还虚入手,以炼己为先,练成后即可不以口鼻呼吸,纯以胎息活命。此功极重根器,上上者轻易可成,不然修炼起来既长且难。只是这种人,又是万里挑一了。” 江留醉一听,叹气道:“可惜在下根器寻常,算不得上上,也罢,你让我见识一下就是了。” 阿离摇头笑道:“天元功纯任自然,由真空炼形,讲究身心清净,无为而无不为。其实人人可练,不过成就早晚不同,你何必上来就打退堂鼓?我看你心思纯净,根器不弱,如有闲情,这一路我便传你如何?”见江留醉要推脱,又道,“我也不为其它其他,我须依仗你避过灵山众人。虽然你自身武功不差,但如能速战速决,岂不于我有利?这件事两全其美,你早早学了,彼此有益。” 江留醉本不好意思学他绝技,见他一心传授,便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,请多多指点。” 阿离哈哈笑道:“好,你用心听了——夫元气者,天地之母,大道之根,阴阳之质。至道不远,只在己身,用心精微,住心以神。静心澄虑,心无滞碍,以空为本,绝相为妙。凡所修行,先定心气,心气定则神凝,神凝则心安,心安则气升,气升则境空,境空则清静,清静则无物,无物则命全,命全则道生,道生则绝相,绝相则觉明,觉明则神通。胎从伏气中结,气从有胎中息……”当下长长地诵了一遍总诀,江留醉随他默念一遍,但觉个中意虽简、字虽常,细细咀嚼却大有奥妙。 “‘生气之时,死气之时’各是几时?” “生气指‘生炁’,”阿离一面说,一面在他背上写了个“炁”字,又道:“一日十二个时辰中,生炁从半夜到日中,是修炼的最佳时机,尤其要掌握一阳来复时的活子时,最为紧要。” “‘和合四象’又是什么?” “眼不视而魂在肝,耳不闻而精在肾,舌不动而神在心,鼻不嗅而魄在肺。精神魂魄聚于意,就是‘和合四象’。” 江留醉点头,一路走一路背,缠着阿离问灵山的事便少了,开口都是询问天元功的要诀。阿离言无不尽,见他心思转移,心下松了口气。等他把口诀背熟了,也揣摩得七七八八,阿离又道:“我再传你一套剑法如何?” “老兄,你不会打算这一路都教这教那的吧?” “没什么不好,解闷嘛。” 江留醉心想,他中毒不会烧坏脑子了吧,一味要传功夫,倒像活不久似的。一念及此又大惊,心想万不会如此,不过是挟技在身又动不得手,见没架可打技痒罢了。 江留醉拒了几回,阿离仍然坚持,只得停下脚步,放他在一块石上坐了,朝他拜道:“你是不是想收我为徒?没见过你这么爱传功夫的人。” 阿离微笑:“我见猎心喜,看中你将来必有作为,想传你功夫又如何?”江留醉叹道:“我是个懒散人,当不得重任。”阿离道:“你救我一场,我拿不出别的谢你,这剑法你不学也得学。”江留醉唉声叹气,拜了几拜,“我多谢你,我救人绝不图报,你放心便是。” “你越不图报我越难受,说不定没到你家,一口气憋在心里,就支持不住。” 话说到这个地步,江留醉不能再拒,只得道:“罢了罢了,你要教就教,不过你体弱,舞剑小心闪了腰。”阿离笑道:“你这是咒我。”江留醉冲他一瞪眼,他笑嘻嘻地道:“我这剑法名曰补天,你可知其意?” “女娲补天乃因天缺一角,这剑法中……莫非有何缺憾?”江留醉自言自语,又笑道,“不对不对,既有缺憾,创招者早该修补,剑法中怎能留破绽给人!”真正谈到剑法,江留醉很快入神,说来也是爱武之人。 阿离道:“不然,你先前说得对,这剑法处处破绽,从头到尾每一招都有。”他随手拣起一根树枝,摆了个姿势道:“你看好了。”坐着缓缓划了一招。江留醉不费什么功夫便看出右胁处有一破绽,再细看,左肩处亦有空档,心下奇怪,如此舞剑轻易就给人破了,有何奥妙可言? “这一招你且破破看。” 江留醉摇头,“你身子不方便,我……” 阿离道:“你不使力即可,攻我试试。” 江留醉无奈,阿离遂重使一遍。江留醉想,轻拍他肩头一记也就罢了,手刚拂到,那破绽忽地消失,树枝悄然出现,正打中他手掌。江留醉讶然呆立,马上想通,剑招本是流动,如他不攻,下一式会自然修补前招破绽。 一般剑法中的破绽并非刻意为之,补天剑法却是特地留白引人去攻。 “你须记了,江河奔流不息,拦江阻道亦不能使之稍歇。” “是了,剑招是活的,人是活的。”江留醉说着说着,思路清晰起来,“要使出完美的一招根本不可能,任何招式都可能有隙可寻。但别人寻着了又如何?他尚顾着破招,我已有新招来克制他了。” “当破绽全可能变成诱招时,他反不知如何下手。”阿离微笑道。 江留醉好奇道:“你试过?” “我从头至尾都取守势,也未尝一败。”阿离闲闲地道。 江留醉听他夸口,笑道:“好在灵山大师已仙游,不然我可以为你就是他了。”仔细看他两眼又道,“咦,或许你就是归魂也说不定,真人不露相。”阿离笑道:“灵山一地高人甚多,我从小就没跟人打过架,自然从未败过。哈哈。” 江留醉道:“不过,你教我的非是剑招,而是剑意。”阿离目露赞许,傲然道:“教你剑招?随意创一个便是。”江留醉摇头:“哪有人这么快就能想出一套剑法来。罢了,你也乏了,我们上路吧。”他见阿离剑法高明,到底不信他不曾一败,背上他继续走,又道:“我看你剑法虽好,人倒像我,不够谨慎。”他想两人只是初见,阿离就以绝招传授,这脾性倒与他相似。 “像你?”阿离不觉好笑。 “是啊,我也马虎得紧,好在身边有朋友帮衬,始终没出大事。”江留醉说到这里,不觉念起花非花,人精神了几分。 “朋友……”阿离念了一遍,没了声响。江留醉自顾自地聊起他出门后的遭遇,阿离颇有兴致地听着,脸上浮现的阴霾终有如风过,一下不见了。 两人走着走着又听到脚步声,这回江留醉反不想露面,怕伤了人,与阿离一起躲在山石后面。他想天元功可闭外息,索性一试,就地打起坐来。阿离不顺他的意,拣起一块石头往前扔去。 “有人!”一人叫道,脚步往他们藏身处疾驰过来。 江留醉瞪了阿离一眼,不得已现身,笑眯眯道:“路过,路过。”那三人互视一眼,三道剑光如雪白匹练直攻而来。他们动手毫不含糊,江留醉倒吓一跳,好在刚刚学过补天剑法,现学现卖,拔出扇中小剑,一剑刺出。 这一剑的空档在下方,江留醉洋洋扬扬得意地想,待三人攻下,他已做好提身吸气,反刺一招的准备。怎知只有一人中计,另一人剑光绕他周身,第三人当胸刺到。江留醉闹了个手忙脚乱,来不及想留白的破绽,出手满是漏洞。那三人岂能放过这好机会,三把剑如毒蛇吐信吐芯似的,纷纷招呼。 江留醉方知他脑筋转得再快,临时创招总不及相斗时的变化快,只得回到老路,把离合神剑舞将出来。这三人配合默契,上中下三路总是各有分工,打得有条有理。江留醉以快打快,身形骤然加速,如灵山云雾骤聚骤散不可捉摸。他变化既快,那三人摸不清他的去向,相互间便互有牵制。 一来二去,江留醉瞅准三人犹豫的瞬间,一剑插入,疾点一人少海穴。那人顿时把持不住,手臂一痛弃剑跌坐。另两人微微错愕,江留醉一气呵成,剑光如花瓣四散,左手趁隙拍中一人颈下天突穴,挽剑一扫,回身刺中另一人神阙穴。他以剑刺穴的手法恰到好处,制人而不伤人,那三人虽被点穴,却无痛苦,只愤恨地盯住他。 江留醉抹了一把汗,绕开那三人,兜回阿离的藏身处,苦笑道:“你要害死我!”新学的剑法没派上用场,他打赢了也有点失望。 阿离慢悠悠地道:“学以致用,不然我教你作甚?何况你的武功本就敌得过这三人。”江留醉闻言道:“你这一路不会再招惹灵山的人吧?”阿离笑道:“有你护驾,可也说不准。”江留醉皱眉笑骂,“你真惹厌!比我还爱找事。算了,起来赶路。” 阿离忽又不肯起身,思索道:“看来补天剑教得深了,道理虽简单,平常缺少练习,对敌时未必来得及想剑招。我再传你另一套剑法,彼此补充可事半功倍。你去点了他们的昏睡穴,再过来学。” 江留醉小声道:“还要学?”阿离道:“想偷懒?”江留醉摸摸头道:“也不是,怪我不成气。”阿离哈哈大笑,“你不怪我?是我想传剑法才是。”江留醉开玩笑地道:“你一气传我这许多剑法,仿佛我们就要分手。”话说完,觉出其中的不吉利,急忙用话掩过,“可惜我愚钝得紧,你教得多,我也记不住。” “一下自然吃不成胖子,我就算教上你一年半载,你也不可能就立即成了宗师。”阿离道,这句话口气甚大,江留醉微微吃惊,又听他续道,“好在心剑只一招,学得快。” 江留醉更加不解,但想想只有一招,便跑回去点了三人的昏睡穴。再回来时,阿离指了指身边一棵手腕粗的树,江留醉折断一根粗枝递给他。阿离喘了口气,颤颤地举起那根拐杖树棍。江留醉见他气力不支,把掌贴在他身后,将真气输送过去,过了一阵,阿离一摆手,江留醉停下运功,道:“可好些?” “我不用力,不碍事。你看仔细了。” 阿离使了一招,平淡无奇的一招。 江留醉睁大了眼,他知道这剑招必像补天剑法一样有隐藏的奇妙,只是居然看不到,就算乡下把势也会使,上不了大雅之堂。他左思右想,阿离绝不是糊涂人,这剑法既只有这一招,必是自己没有看清,或是笨到体会不出其中妙处,不免有几分气馁。 阿离重使了一遍,这一回,剑招里多了个把小花招,但仍无甚精彩。 江留醉微微失望。他是对自己失望,依旧看不出这剑法的神奇,实在眼力太差。以阿离的武学修养,他既肯在此时教这套剑法,剑招必有过人之处。可连使两遍他都看不出来,除了惭愧还能有什么想法? 江留醉揉揉眼,看他再使一遍。这一招突然有了点意思,其中一式如绿叶中的红花,醒目突出,唤醒了旁观者的眼睛,让人一亮。可惜很快如沙砾中的黄铜,虽然耀眼终究不是金子,够不上灿烂夺目。 勉强凑合。 阿离不厌其烦,一遍又一遍使同样一招,奇怪的是,慢慢地这招的变化越来越繁复绚丽,初响的烟花过后,内含无数机巧与后着,终开出一席席璀璨无朋的华宴。在第十趟出招时,这一招便如精美之极的微雕,在米粒上刻出万里长城,江留醉呆呆地看这叹为观止的一招,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对这剑法的轻慢之心。 最后一回,阿离像第一次那样,慢慢舞了一遍。这一回,才让江留醉惊觉,这简单的一招其实是博杂的精缩,骗过的只是以貌取人者的愚蠢。如果刚才他贸然出手,早就陷入暗藏的汹涌波涛里去了。 江留醉忍不住重新打量起阿离,这个人如不中毒,这一招的威力该如何惊天动地?他不过使出一招,足以令无数使剑高手汗颜。 阿离经这一番折腾,又不停地喘起来,斜靠在树上蓦地吐出一口黑血,虚弱地道:“你练来我看。”江留醉大惊,急忙扶住他:“我不学了,你身体要紧!”阿离只是微笑,“什么糊涂话,我都教完了你还不会?” 他只传了一招,江留醉看了十一遍,早已耳熟能详,不得不抽出扇依样画去。他记性甚好,使得八九不离十,将所有变化一一舞来。阿离摇头,“我只让你按第一回和末一回那样使,谁让你使这些花哨招式?”顿了顿道,“既明白精髓,就使最简单的招。” 简单。一切的繁复奥妙最终归于简单。这道理人人都懂,实行起来却并不轻易,人总爱华美胜于简朴,修饰胜于天然。落于武功中亦如是,长拳虽是根基,一旦人学会更好看威猛的伏虎拳、罗汉拳后,有几个会以普普通通的长拳作为绝技傍身?可长拳一样包含各种基本招式,真正的高手依然能靠它克敌制胜。 江留醉想到此处,叹气道:“如果我武功够高,是否可以只使一套长拳,就打遍天下无敌手?”阿离道:“正是。”江留醉道:“那还学其它其他功夫做作什么?”阿离微微一笑,“学那些功夫,不过是让你能够使出真正的长拳。” 江留醉忽然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涵义。天下至理都是简单的,难却难在这简单的道理,寻常人轻易参透不得。必是要历经风霜磨炼练,百炼成钢才会修成正果,这其间也须凭悟性。不知怎的,江留醉想到不立文字的禅宗,马祖道一所谓“平常心是道”与阿离教的这套剑法,居然暗暗契合。 平常心。江留醉觉得,那列于暗器百家首位的暗器,或许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子,只因射出这一子的人是兜率子大师,才会别具魅力。 江留醉又使了一遍,简单明了直指要害,这一趟阿离点头称许,“有点模样了。” 江留醉喜道:“这一招真是精妙,果真就这一招?” 阿离道:“只此一招。你以前所学任何剑法,都是它的招式。”江留醉呆住,细细咀嚼其中滋味,四肢百骸有酥麻之痒游走,一种说不出的畅快。 阿离微笑,“不明白?你随便使一招剑法,使上十遍,每遍要使得不同,可能做到?” 不同?江留醉以往练剑,一定要使得与师父所教相同,可阿离偏偏要他每一遍都使出不同来,谈何容易。他苦恼地坐在地上冥想,用手比画来去,只觉大大困难。阿离看看天色不早,道:“空想可想不出名堂。” “我也知道……”江留醉隐约捕捉到其中妙处,却难以言明,另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正为他敞开,而他站在那玄妙莫明的入口,窥到了一丝窍门。 “还是点拨你一下罢。”阿离笑道,“你想想,为何自古以来,同一个字有不同写法?金文雄伟,篆体典重,隶书飞扬,草书狂放,行书飘逸,楷书方正……”江留醉接着道:“即便以楷书论之,欧阳询峻险,虞世南秀润,楮遂良有媚趣,柳宗元隽永,而颜真卿端直。” “一个字有无数写法。”阿离道,“剑招亦如是。” 心剑。以心性为剑意,心境为变化,或狂放或豁达或含蓄或抑郁,微妙差别化于剑端,便是一招化成千百招。前人的招式无不经千锤百炼而来,杂糅以个人心性,配之以当时心境,随取随变,化用无穷。 “我懂了!”江留醉兴高采烈,“高兴时有高兴的打法,悲伤时有悲伤的出招。你再看一遍如何?” 他以扇为剑,挥扇打去,将刚才那一招又耍了数遍,果然每遍不同。忽而如乘风直上九霄,剑意磅礴贯日,大开大阖合;忽而如跨龙潜深渊,渺渺然探幽深之地,细小纤微处亦散发森冷剑意。舞到后来,一招已幻成无数招,随心所致,收放自如。 他忽地停下,想起先前阿离所授补天剑法,不觉涌出诸多新意,又再使一遍起先那招。这回却是留有余地的使法,阿离见缝插针,将手中树枝投去,正碰上江留醉续招填补破绽,扇尾一扫,把树枝碾成粉碎。 阿离点头道:“万物归源,天下至理原出一家,你已入门,我们走吧。” 江留醉喜不自胜,背起阿离,嘴中仍念念有词,脑袋更是晃来晃去,如耍剑招。阿离也不拦他,任他摇摇晃晃,如醉中仙似地似的荡下山去。 此时江留醉对阿离另眼相看,此人旷达洒脱,见解超凡,江留醉平生所遇唯有师父仙灵子堪与之相提并论。他不由亦师亦友地把阿离敬着,更是生出定要解去他身上之毒的念头,只觉此人便如受困的神龙,一旦脱离桎梏,必然一飞冲天无所不能为。 眼见得过了灵山失魂宫一带,两人从断魂宫所在山峰的半山腰横穿,走的均是无路山林,好在江留醉轻功底子不凡,背了阿离也不觉困难。他终究是少年心性,学了心剑后竟不觉手痒,想想刚才一战应战之初的措手不及,颇想再打一场扳回信心。可大概过了失魂宫地带,走来走去瞧不见杀手,江留醉不免微微失落,话也少了。 他正兀自想着心事,阿离突然一抓他衣领,语气沉重道:“石后有人。”江留醉一愣,前两次不见他如此,这回到跟前方知有人埋伏,晓得遇上了劲敌,便全身副戒备地喝道:“什么人?” 山石后人影一晃,现出一个华衣美妇,朝江留醉轻摇玉手算是招呼。江留醉定睛一看,正是天宫主谢红剑,连忙点头相应,心头大安。谢红剑莲步微移,没瞧见她走动,人已到跟前,笑道:“原来你到了,那两位女伴呢?” 江留醉背着阿离多有不便,闻言放下阿离,让他靠在一棵树上歇了,道:“我现下只是路过,初三时和她们约了再会。天宫主此行可顺利?” “不过遇上几个小贼。”天宫主妙目一转,“口气里像是见过你。” 江留醉见她无碍,知那些人必不是她对手,点头道:“灵山最近不大太平,他们跟我打过一架。” “那几个小贼已被我除了,你得谢谢我。”谢红剑不慌不忙地道来,妙目流转,仔细打量阿离,微微露出惊疑之色。 “多谢天宫主相助。”江留醉想到那几人终不保性命,略感怅然。 谢红剑踏前两步,端详阿离道:“这位仁兄中毒不浅?”江留醉道:“正是。”又忽然喜道,“天宫主莫非有解毒之法?”谢红剑道:“不错。我看看便知。” 阿离也不出声,任由谢红剑搭脉,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。谢红剑凝神切了会脉,方长长舒出口气道:“幸好,毒未至脏腑,有得救。”摸出一粒药丸,色泽火红通透,“这是我天宫秘制火林珠,专门克制奇毒。” 江留醉当宝贝似地似的接过,递与阿离,阿离却不立服,朝谢红剑欠身谢了。谢红剑一时无话,禁不住阿离如刺的目光,便道:“我还有事,先走一步。”告别两人离去。 阿离等她消失不见,这才捏住火林珠,反复看着,脸上笑笑的。江留醉道:“怎么不吃?”阿离道:“吃了才糟糕。这女人真有心计。”江留醉道:“啊?难道这是毒药?” “毒药尚不至于,不过绝解不了我身上的毒。”阿离意味深长地道,“她瞧出我不易对付,伤好后说不定是她劲敌,又不想在你面前杀我……可惜终究低估了我。”江留醉放下心来,笑道:“是啊,她不知你可是归魂座下的厉害人物,用假药怎能瞒得过你!” 阿离侧耳道:“的确如此。你也听够了,该出来了。” 江留醉一惊,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。山石后脚步声动,果然走出一人,却是古灵精怪的雪凤凰。她,飞快地转着一双眼,朝江留醉摇手招呼,对阿离道:“这位大哥好耳力!”凑至阿离跟前,一把抢过火林珠,叹道:“幸亏你没吃,真有眼光,这玩意怎么能吃?” 江留醉道:“到底这是何物?”雪凤凰笑眯眯地对阿离道:“不如你把它送给我,我就告诉你们。”阿离道:“我要它也没用。” 雪凤凰抢到宝贝似地似的收好,笑道:“好说好说。其实此物也寻常得很,名叫‘桃花红’,用七七四十九种药材,花费大约九九八十一日炼制。正常人吃了面若桃花,会有一点点疯,疯子吃了呢,就会疯上加疯。” 江留醉失声道:“这是疯药?”雪凤凰道:“这位大哥若是刚才不小心吃了,确能抑制毒发,还会劲力暴涨,气力大增。不过小江你就惨了,他疯起来六亲不认,头个就杀你!”阿离笑道:“小姑娘,你说得太夸张。”雪凤凰很久没听人如此称呼,不觉大喜,拍他肩膀就道:“你是好人,谢谢你送我这颗药,改日必有回报。” 阿离道:“小姑娘怎么称呼?”雪凤凰略一矜持,江留醉便道:“她是名盗雪凤凰。”阿离哑然笑道:“原来如此,难怪难怪。”雪凤凰道:“有什么难怪?”阿离道:“你的内功乃是正宗佛门心法,若非你见谢红剑走了,而我们又岿然不动,一时心急露了行藏,我还真不知你在旁窥伺。”听得雪凤凰大为得意。 江留醉道:“是啊,你怎会在此?”又换了贼贼的笑容道,“灵山可不曾下雪。”雪凤凰没听出他的意思,“还不是为了郦逊之那臭小子!谢红剑鬼鬼祟祟非要一个人来,我自然跟来瞧瞧。”江留醉笑道:“你对逊之真好。”雪凤凰忙道:“呸,才不是对他好,是看在我师叔的份上。” 江留醉情知她的师叔是闻名天下的小佛祖,不由叹道:“姑娘身为名盗,肯帮官府做事,真是难得。”雪凤凰忽然吞吐,“师门恩重,我自然……”她忽地想起师父,再也说不下去。 阿离沉吟道:“谢红剑武功不弱,你跟着她要小心。”雪凤凰“呀”了一声,“不和你们聊了,把她跟丢了可不妙。两位后会有期!”说完,匆匆朝着谢红剑离去的方向追去。她说到郦逊之总似毫不在意,江留醉却觉得她为了他竟肯千里犯险独闯灵山,郦逊之在她心中的分量一定不简单。 阿离眼望山下,出神道:“看来灵山要有一番热闹。”江留醉道:“我和朋友约好了初三再访灵山的……届时不知她们还在不在。?”阿离道:“什么朋友?” “一位是花非花,另一位是断魂的妹子胭脂。”他想起前面那两人说断魂没有妹子,心下有点疑神疑鬼。阿离“哦”了一声,江留醉立即道:“你认得胭脂?”阿离忙道:“不认得,归魂和两个师兄弟并无来往。”江留醉道:“也是,灵山大师定的规矩真怪,竟不许同门走动。但是,你们住在同一座山上,难道都没见过?” 阿离道:“归魂的居处比另外两人更为隐秘,我们不出去,别人也找不到。至于平常采药都去别的山峰,灵山土质不佳并无甚药材。有时听见人声,我们反特意避过,来灵山的多半是武林人士,归魂一向不愿惹祸,自然溜之大吉。” 江留醉呵呵一笑道:“我很想知道归魂究竟是男是女,多大年纪,你可否告诉我?”阿离伸了个懒腰,“你不背我赶路了?”江留醉被他提醒,只得背他上身,脚下飞快地穿梭石间,嘴里依然不忘追根究底,“花非花最为仰慕归魂,连迷恋易容都〖贼吧Zei8。Com电子书下载:Zei8.com 贼吧电子书〗是为了学他,你多少透露些秘密给我,让我解解她的谗。” 阿离哈哈笑道:“她可是个绝代佳人?”江留醉道:“绝代说不上,不过看见她我便快活得很。”他嘴一松马上警醒,心想糟糕,怎么顺着阿离的话说出来了。阿离果然打趣道:“嗯,那也算情有独钟了。如我不说,你是不是当即把我摔下地来?” 江留醉笑道:“我怎能做这等事?顶多是把你掼上天。”阿离没了声响,江留醉善解人意,立即道:“罢了罢了,归魂虽无仇家,可你一旦说出来,我嘴不稳,泄露出去又给灵山添麻烦。届时别人拖儿带小的来找你们治病,也是烦事。” 阿离道:“非是我不想说,我也说不清。”江留醉奇道:“他见你时,难道也蒙面或易容?”阿离随口道:“他一天一个模样,男女老少均扮过,有时我觉得是一家子人……”江留醉顿觉匪夷所思,笑道:“果真如此,难怪江湖传闻他千变万化,一家子,哈哈,你说得没错。等我告诉非花,看她怎么说!” 阿离微笑不语。像江留醉这样的人,听说了灵山三魂的名号皆想一睹真容,可这三人亦不过是凡人,甚至有常人没有的弱点。灵山大师不许那三人相认,怕的是以他们之能联手做出逆天而行的事。只因那三人均有孤零的身世,大师虽尽教化之责,仍担心他们会于某时因一事相激勾起心底宿怨。如果三人不相认,一旦遇事便可互为掣肘,一人做错,另两人总能挽救弥补。 这是老人早在收第二个徒弟时预想好的结局,他不容许弟子们犯错。阿离想,灵山上下知道此事的人很多,可有谁真的了解灵山大师的苦心?都说他害怕门下出孽徒,或者有损灵山一派清誉云云,更多的当然推断老人性格乖僻。那些名声对灵山大师而言,不过是身外物罢了,倘这三人始终置身武林风波之外,纵相认又何妨? 可惜,灵山三魂终究会牵扯到纷乱的江湖中去。试问以失魂杀手之能,断魂机关之巧,归魂岐黄之妙,怎能逃得过这滚滚红尘的盛情相邀?他们的一技之长尽是入世之术,身陷其中本就是他们的宿命。 又有谁能逃得脱这纷乱的江湖? 第二十二章 金兰 江留醉背着阿离穿梭在雁荡群山中,一路凝苍携翠,山水隐绰,两人吸尽天地灵秀之气,神清气爽。行了近两个时辰,日坠西山映红半天云霞,江留醉不禁驻足观赏,见倦鸟投林,顿起思乡之情,喃喃地道:“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” 他幼时最大心愿是出门仗剑江湖,如今离家月余,却觉这里一草一木比任何一处更牵动心魂。只消望得一眼,所有疑虑烦恼尽数扫除,在这山水中一时宠辱得失都渺如烟云。日升、日落,流水滔滔东去,万物自有其来处去处,他静静站着,汲取自然中的力量。 阿离从他身后下来,扶一块石头坐了,看着江留醉鞋面磨得险险将破,道:“可惜没有谢公屐,寻山涉岭磨穿了鞋,光脚最是难受。” 提到谢灵运,江留醉想到谢红剑,心有余悸,按下心情在他身边坐定,笑道:“你这样一说,我想起谢灵运的一首诗,很像我住处的盛景。”随即念道,“企石挹飞泉,攀林摘叶卷。想见山阿人,薜萝若在眼。握兰勤徒结,折麻心莫展。情用赏为美,事昧竟谁辨。观此遗物虑,一悟得所遣。”一面念,一面记起仙灵谷中诸多妙景,唇边露笑。 阿离点头道:“他另一首诗说得好:‘有日照幽谷,五云翳层峦。’此地山峰多藏于云雾中,穷尽实比登天还难。想不到你家还要偏荒,倒像在地腹深处。” 江留醉心中一动,此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,如真是归魂门下无名之辈,灵山派藏龙卧虎绝不可小觑。他故意扯回灵山道:“是啊,旁人找不到灵山三魂,不足为奇。雁荡之幽,至今无人能探尽。” 阿离淡淡道:“你总惦着他们,说他们不如谈诗论赋、舞刀弄剑来得痛快。”江留醉闻言笑道:“你想谈诗论赋,等到了我家自有我二弟、四弟陪你。那两家伙掉起书袋,比老夫子更厉害。”阿离道:“被你一说,我更想去你那里看看,究竟怎么好法。” 江留醉神往道:“师父唤它作仙灵谷,其天光山色妙处无穷,我反而描绘不出。” 阿离拍拍他的肩,打趣道:“马儿马儿快快跑,载我亲眼瞧一瞧。”江留醉佯怒,“你这家伙,小心我马有失蹄,从这一路跌下去。”阿离哈哈大笑,一时连体内伤痛也忘了,道:“有我传你的内功,怎会如此不济?” 谈笑间江留醉复又背起他,步履轻盈如蚂蚱弹跳于山石丛中,继续前行。彼时雁荡山鲜有人迹,时人行雁荡常须伐木开径,江留醉却如识途老猿,眼前分明没路,生生给他走出一条来。如此越走越深,越走越奇,山迴峰转,直到了一处布满藤蔓丝萝的千丈绝壁下,已是无路。 阿离见他仰望绝壁,正疑他要循壁而上,却见江留醉拨开一处的草木,又用剑将树枝削出一根长棍递来,“你抓稳了我,如有乱草遮路,用它撩开。”江留醉一猫身,阿离方看到绝壁下藏有一个山洞,被无数杂草挡住入口。 江留醉径直钻了进去,阿离伏在他身上,进洞稍一伸手,摸不到顶。等双眼适应了洞中的黑暗,方察出这洞宽五人,高丈余,深不可测。前面有隐约的光芒透出,江留醉摸着石壁,慢慢走过去。 走了十余步,前方的光越来越明亮,阿离想想在横穿山腹,奇道:“难道此山已被凿通?”江留醉道:“不错。”疾行数十步,阿离看清那团光芒竟是一颗镶在壁上的夜明珠,鸡蛋大小,甚是光滑圆润。江留醉眨了眨眼,又往深处看去,点头道:“嗯,这下看得清了。” 两人继续前行,每百步便有一颗同样大小的夜明珠引路,阿离越来越惊异,浑然不知往何处去。洞中偶有风过,夹着新鲜花草的气息,比夜明珠更让阿离奇怪。一般洞穴多有淤积沼气,他所择的练功处因不算深,空气还算流通,但此洞又长又深,呼吸间全无一丝不畅快,不知是何道理。 江留醉知他疑惑,解释道:“此间设计巧妙,透气孔隙极多。”阿离赞叹,“你的家人竟有此本事。”江留醉摇头,“此谷是我师父当年为避战祸无意中找到,里面气象更大,你猜有什么?” 阿离随口道:“莫非有宝藏?”江留醉得意道:“不然。谷中有数座宫殿,全是前朝遗留,可比宝藏还稀罕。”阿离这才明白,点头道:“史书有载,前朝武宗皇帝好大喜功,奢靡成性,造行宫十六处,中有三处未及建成帝已投湖,终湮没不可闻。难道这便是其中一处?” 江留醉道:“想来是了。”得意之色突然尽去,叹气道,“师父初来时此地骸骨遍野,工匠一夜间全数被鸠,也是不祥之地。” “莫非无人逃出?”阿离问道。江留醉一想,是啊,下毒者会否服毒?还是带着前朝诸多秘密离开?他一摇头,不再想这个问题。住了十几年已把这里当家,外间绝无人进来,世外桃源莫过于此。 长洞终尽,清风迎面,一出洞天已暗黑,繁星点点,山天一色。有水声依稀若编钟乐鸣,阿离一侧目,看到左近一条数百丈的长瀑碎作万千细银,从高崖失足跌下。 “这是银河瀑。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。可惜冬日水少,见不真切。这瀑下的驻颜潭水,却是长年不枯,便是几月无雨也是满溢。” “哦,这是为何?” “驻颜潭与过客泉相通,有活水源源不断充入。那里的温泉药效颇佳,在里面泡个三天三夜,你的毒不逼出来才怪。” 阿离笑道:“呆待三天三夜,皮也烂了。”他暗自扼腕,力掐合谷、列缺诸穴,压下周身疼痛。一路来他始终强忍痛苦,不让江留醉有丝毫察觉,憋得辛苦,眼看就要支持不住。 走过潭前数方大石,但见冲天翠竹如网密集,一阵风过环佩叮当,宛如迎客。江留醉笑道:“这是绕指林,沿这条素心径往前,就到我们读书之地。”阿离道:“想必又有个雅名。”江留醉道:“不然,我们唤它‘之乎斋’,幼时想的是‘一说之乎者也,立即呜呼哀哉’!” 阿离笑得勉强,神色渐变。 两人说话间到了之乎斋,是一座气象庄严的三层楼阁。江留醉仰头叹道:“此处藏书过万,不知是师父搜罗还是前人留下。”又指了楼南的一座钟鼓楼道,“那是息心楼。平常有事,上息心楼敲钟,谷里就都听得见了。” 阿离笑道:“倒像个和尚庙。”不经意往楼后看去,此时视野开阔,远处飞檐走壁,若干宫殿星罗棋布,不可胜数,方知江留醉前言不虚。如此府第连王公都无福消受,能够享用的唯有万乘之尊。 过了之乎斋是数十亩平地,芳草青青,绿茵似锦,依着一个湖泊,南北各有一座小桥飞渡其上。江留醉停下,皱眉道:“不知他们在何处。”阿离失笑道:“也是,你家里太大,反找不到人。” 江留醉往南方一指,由西向东分别介绍道:“师父住在渗痕台,二弟在倦尘居,再过去便是我住的燃剑楼……咦,燃剑楼旁亮灯了,他们必在那里。”放心地移手向北,“那一边谪仙台上住着我三弟、四弟。我们,一人霸了一处地方,像不像神仙一般快活?” 阿离道:“地方这么大,只你们师徒五人?”江留醉笑道:“既是宫殿自有大内总管,有许伯、许婶两位老人家照料我们的日常起居,不过他二人如今该回越州老家了,要元宵后方回来。”阿离微笑道:“不知道的,以为你是皇亲国戚,这是你的封地呢。” 他随口一说,却让江留醉翻出心底的身世之谜,一时五味杂陈。打小就住这种雕梁画栋、玉砌琼铺的金屏翠殿,以前当是天上掉下的福气,让师父碰巧遇上。外出走了一遭,越来越觉得背后的原因不单纯。他不由认真审视面前的一切,仿佛初见。 燃剑楼旁的伊人小筑内,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持了本书走来走去,摇头晃脑。另一个圆脸的蓝衣少年则整个人斜在椅上,懒散地向他道:“四弟,我饿了,你快做饭去。” 青衣少年读得入迷,充耳不闻,突然抬头问不远处的一名雪衣少年道:“‘牛女桥边路不通,河车运去杳无踪’,这两句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,又与练功何干?总也不大明白。” 雪衣少年本倚栏发呆,闻言心不在焉道:“舌抵上腭,使精气下行,不就是鹊桥之象?” “那‘移将北斗向南辰,穿过黄庭入紫庭’,这北斗南斗又是星象……” 雪衣少年回过神,“一为下丹田,一为上丹田,内丹成后,须由下向上输送搬运。这些个道理师父都教过,只是不曾用二十八宿的名字,参看古籍时如以经解经,自然明白。”那青衣少年闻言,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,“我读书虽多,到底不如二哥求得甚解,胜我一筹。” 他们一唱一和,那蓝衣少年人又往下瘫了两分,唉声叹气道:“我要饿死了,你们两个疯子要辟谷不成?”他刚说完,那雪衣少年瞥见江留醉背了个人入门来,大喜过望,倏地站起,冲口而出道:“大哥!” 江留醉见了这三人,方才放阿离下地,对那雪衣少年道:“老二,快扶他去过客泉,用你的金针救他一救!” 雪衣少年正是江留醉的二弟南无情,自幼迷上金针渡厄,他师父仙灵子便把他送到一位隐士处学了岐黄之术。南无情闻言一把扶起阿离,见他脚步酸软,索性背了走。蓝衣少年见了江留醉,立即精神,蹦起来一把抱住他,“你可回来了。” 江留醉捶他一拳,“三弟刚才叫唤什么,又没得吃?却不见瘦。”公孙飘剑大笑,“我饿死也是个胖子,改不了了。你从哪里拣了个人回来?”江留醉未及回答,青衣少年走过来欢快地喊了声“大哥”,江留醉瞥见他手里的书,苦笑道:“难怪老三要饿死,过节也不忘用功。老四你就饶他一回,做点好吃的来。” 子潇湘笑眯眯道:“大哥回来,自然有年夜饭吃。我早就准备妥当,就等师父来,热热便成。”江留醉笑容顿收,道:“师父……师父如果还没回来,怕是不回来了。” 子潇湘结结巴巴,“那……那……我……要不要去……”公孙飘剑手一挥,叫道:“快去热菜,你真要饿死我不成?”子潇湘“哦”了一声,飞跑着去了。等他一走,公孙飘剑道: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 江留醉叹气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,先去看我那个朋友要紧,不知道二弟是否救得了他。” 两人转到伊人小筑旁的过客泉,南无情在泉边小屋中除了阿离的上衣。阿离的痛楚似比白日更甚,紧咬牙关,面皮青紫一片,全身颤抖。南无情见江留醉过来,叹息道:“中毒后脉象宜洪大忌细微,他体内寒毒极重,加之夜间阴气最盛,脉已弱不可探,坚持到此刻实非常人所能。” 江留醉惊道:“有法子救么?”南无情沉吟道:“听他所言,他中的玉线沁香内含至阴至寒的‘香芊虫’,中毒后神智不清,能活上半日已是万幸。” 江留醉动容道:“竟这般严重!咳,我一路跟他胡闹,真是……”阿离手微一抬起,勉强笑了笑。公孙飘剑上前摸了摸他的手,皱眉不语,江留醉一触之下发觉竟是冰的。先前背着阿离,隔了冬衣并不觉得,这会儿方知他四肢厥冷,这一路不知他如何忍下。 南无情道:“阴寒入了血脉,脉象细小迟涩,解毒止痛需温经通阳,得用火针逼毒。至于痊愈就要看造化。你忍着痛,我下针了。” 他取出金针,用火石燃起蜡烛,将针烧至通红,替阿离推气运血。金针光芒一闪,分别疾刺在风府、大椎、长强、承山诸穴,又取中脘补后天,关元培先天,章门调五脏,太冲柔肝滋阴,再配合曲池、内关、合谷、阳陵泉、足三里、三阴交疏通经络。金针时而左右轻转如青龙摆尾,时而摇而振之如白虎摇头,时而一退三进如苍龟探穴,时而四方飞旋如赤凤迎源,将阿离体内淤积的毒素逼到四肢末端。 江留醉不敢言语,心始终揪着,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人。公孙飘剑悠然坐在岸边,肚子咕咕响了两下,仿佛蛙鸣,恰似沸汤里丢下一勺清水,缓和了众人紧张的神经。 过了一时三刻,阿离大汗淋漓,南无情随即一拍其背,把他推入泉水中泡着,欣然道:“你已能自行运功,不劳我多事了。”江留醉又惊又喜,“不碍事了?” 南无情凝视阿离水中的身影,淡淡地道:“毒气运行并无定位,攻心则昏迷,入肝则痉厥,入脾则疼胀,入肺则咳喘,入肾则目暗手足冷,入六腑亦各有变症。他的毒有扩散之势,我如今所做是截毒蔓延,泄其淤血,要清尽毒质还需时日。好在他内功远在我之上,接下来好生调理,日夜运功,性命应该无碍。”他绝口不提治愈的可能,眼睛始终盯紧阿离,若有所思。 公孙飘剑将信将疑,“比你还好?”南无情在四兄弟中功夫最好,公孙飘剑没想到半死不活的阿离居然能远胜南无情。南无情道:“行了,先回房罢,他起码要泡上一阵。” 三人回到伊人小筑,子潇湘正在等他们,道:“酒菜备好了,大哥的朋友呢?”南无情截住话头,问江留醉道:“你这朋友是什么来历?”江留醉道:“归魂门下的炼丹人。”南无情踌躇不语,公孙飘剑奇道:“归魂门下的人还会中毒?嗬嗬赫赫,下毒的人真高明。”江留醉叹道:“是他的朋友所为,以后不要提起,免得阿离伤心。” 南无情摇头道:“他内力修为极高,如果真是归魂门下,那灵山三魂的武功简直不可想象!”江留醉一怔,应道:“的确如此,他路上传了我两套剑法,都是妙不可言。” 子潇湘一听剑法,来了兴致,方想让江留醉舞来看看,公孙飘剑心不在此,急急问道:“先别说这些,大哥快说师父的事,究竟找到他没?” “师父有意避而不见,我看他不想回来。”江留醉赌气道。 “哦?”南无情一皱眉,“看来他有事瞒着我们。” 江留醉点头,“我也这么想。”公孙飘剑道:“连年夜饭都不回来吃,想是遇上了大事。”子潇湘道:“什么大事比一家团聚更紧要?”南无情皱眉道:“最奇的是,他偏挑了此时来办事,你们看可有蹊跷?” 江留醉沉吟,“是啊,为何在此刻?”南无情道:“你在何处遇到师父?”江留醉搔头,“其实没真见着他,说来三次都与郦伊杰康和王有关,我还认了他做义父……” 公孙飘剑哈哈笑道:“好,出门回来,又给我们添了亲戚,连爹都认!”江留醉道:“还不止这一个……”公孙飘剑怪叫,“什么?你一个人认不要紧,连累我们怎么办?”江留醉道:“也不多,有一个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的结拜兄弟,还有一个舅父!” 公孙飘剑骂道:“你怎么不认个老婆回来,让我们叫大嫂!”子潇湘一个劲点头,“是啊,尽是些男人也没什么趣味。”南无情不语,直望住三人笑。公孙飘剑道:“你笑什么?你是他二弟,一样得跟着叫。”南无情耸肩道:“大哥的亲戚不关我事。”又转头对江留醉道,“你话没说完。” 江留醉醒悟,忙道:“你们别打岔,找师父要紧。我头回觉出他在旁,是在京城康和王府的花房里,他去了个把月,为他们种了一园子的花。”公孙飘剑插嘴道:“师父种花?唔,蒹葭园里都是他的手艺,搬去康和王府也不难,只是有何用意?”南无情问:“接着呢?” 江留醉遗憾地道:“我一进花房他就消失了。后来我和郦逊之陪康和王南下,在红桥镇遇上红衣、小童袭击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公孙飘剑叫道:“什么?那两个杀手?你惹了他们?”子潇湘扯他袖子,“让大哥说完嘛。” 江留醉道:“先说主线,那些个慢慢再提。我和郦逊之、花非花……”公孙飘剑小声道:“花非花是谁?”江留醉续道:“……对付红衣,孰知小童去刺杀康和王,却碰了一鼻子灰,被人打得大败。我们虽没瞧见那人,但怀疑是师父做的。” 公孙飘剑苦思道:“他始终护着康和王作甚?” 江留醉道:“最后一次就是在嘉南王府挽澜轩,我闯去偷听康和王与燕府家将的话……”公孙飘剑道:“哎?这‘闯’与‘偷听’怎能一起?”江留醉苦笑,“我们本是蹑手蹑脚去偷听,怎奈被人看破行迹变成闯入。唉,那人仿佛正是师父,花非花说他的身法与我相似。” 公孙飘剑搓手道:“你说了一堆人,真不好记。郦逊之不消说,准是康和王之子,那花非花又是谁?你这趟真热闹,早知我陪你去。”江留醉道:“她是杭州花家子弟,医术很是高明。”公孙飘剑捅了捅他,“哦”了一声,声调上扬,很是暧昧。 江留醉心虚,脸便红了,公孙飘剑更加得意,小声念起关雎来。 南无情道:“师父与康和王看来交情匪浅。”子潇湘道:“师父从没提过。”江留醉在厅中来回踱步,末了摊开手道:“唉,总之我无能,没把师父找回来。” 公孙飘剑摸摸肚子,笑道:“别说了,你回来就好。开饭吧,尝尝四弟的新鲜手艺。”又对南无情道:“去请大哥的朋友出来一起吃。”南无情一怔,“干吗我去?”公孙飘剑道:“大哥累了要休息,我和四弟要上菜,自然你去。” 看着南无情的背影远去,江留醉笑道:“二弟还是老样子,不喜与生人打交道。”公孙飘剑道:“他连阿离的赤身裸体都看了,算什么生人?”江留醉刚刚坐下喝茶,闻言一口水喷出,大笑道:“老三,你也一点没变!” 公孙飘剑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你不是一样?出门就爱乱结拜!”说完招呼子潇湘去厨房,对江留醉道,“你没找到师父,今晚罚你三百杯,不许喝醉!”说罢扬长而去。 江留醉数着手指,喃喃自语道:“一百杯就醉了,要三百杯?” 阿离在泉中呆待了一炷枝香光景,便见眼前灯火通明,一座座宫室如烽火长城,逐一而亮。他悟到这是江留醉他们在燃灯照虚贺耗庆新年,被这光芒照耀他也感到心头暖和,面上不觉也浮起微笑。等到南无情来请他用膳,他不觉已把此处当成了家。 伊人小筑内点着了火盆,公孙飘剑望了一桌子的菜干瞪眼,兀自敲着盘子唱歌,哼道:“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……”正念了一半,江留醉哈哈笑道:“你想说的还是最后一句: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” 公孙飘剑一见阿离到了,笑道:“对,对,到齐了就开吃。”长筷一伸,先取了块圆饼塞在嘴里,嚷道:“‘大救驾’这名儿好,来得及时。”阿离一看,他吃的正是寿春名点“大救驾”,也夹了一块尝鲜,馅儿是金橘、桃仁、熟栗、银杏等诸味干果,皮酥馅香很是入味,胃口便一下打开了。 江留醉见他不拘束,也不特别招呼,指了一道点心道:“这九色兜子是四弟最拿手的,你病后需要调养,这里面的冬笋、龙眼、灵芝、松子之类,养阳益肝,适合你吃。” 公孙飘剑馋目一睁,笑道:“大哥也讲究了,晓得这些道理。”子潇湘引经据典道:“春日阳气初生,五脏属肝,宜于升补养阳。加上这位兄台中了寒毒,大哥的话没错。”又转头对阿离道,“来,尝尝这盘韭黄炒蛋,寻常了点,却补血助阳,特意为你做的。” 阿离点头,筷举到中途又停下,扫了四人一眼,才夹起菜放入口中。五人其乐融融,公孙飘剑见状抱出一坛酒,扯开封道:“这么高兴,一定要喝酒!阿离远来是客,先干一杯。” 江留醉眼珠一瞪,还没说话,公孙飘剑抢先道:“大哥别急,牛膝独活酒专给阿离喝。”又取了一坛,“这‘畅怀酒’才归我们。”给阿离斟满一杯。江留醉想到是药酒,只能由他。 五人这一喝酒,果然就喝了个天昏地暗,阿离重伤初愈,抢着饮了十杯,反是江留醉急了,好一顿教训,剩下的代他喝了。如此喝到三更,四人推阿离早去歇息,等他一走,一个个清醒得滴酒未沾似的,你瞪着我,我瞪着你。 江留醉先开口,摸摸头笑道:“这回师父不在,喝得真不尽兴。”公孙飘剑冷笑,“你分明心里有事,直说就是。”子潇湘也道:“是啊,我总觉得师父这回太奇怪,非查清楚不可。二哥你说呢?” “你们是否记得师父的秘室?”南无情缓缓地道。江留醉三人悚然一惊,是啊,唯一能解开谜团的或许只有此处,他们从小以来禁止踏入的地方。 “我进去过一次。” “啊?!”江留醉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一齐大叫。他们四人中看起来最乖的南无情居然敢违背师命,不可思议。公孙飘剑恨恨地道:“为什么不叫上我?” 南无情道:“那次是无意的。当时我才六岁。”江留醉忽道:“我记得师父不许我们进那屋子,大概就在那时……”南无情道:“对,他不确定是否有人进过,才下禁令,怕我们去。” 公孙飘剑道:“究竟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?” “灵位!”南无情冷冷地说了一句,心中寒气直冒。 “啊?!”江留醉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又大叫一声,颇觉匪夷所思。 南无情吸了口气道:“那里有三个灵位,分别写了三个名字:李玉山、魏秋羽、何无忌。”说到此处,眼中飘过一袭哀伤的神色。六岁那年,他一见这三个名字,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,因此记得特别深刻。 江留醉道:“没听过……江湖上有这几人么?”公孙飘剑道:“是武林前辈?”子潇湘道:“是朝廷里的人。”南无情道:“四弟说得对,他们三人是御史台大夫,宝靖元年被全家抄斩!” 三人呆住。全家抄斩定是犯谋逆大罪,然,师父与他们有何牵连?子潇湘道:“那年我刚出世。”南无情叹道:“这三人原与太后有隙,天泰帝驾崩后又得罪了权倾当朝的雍穆王,死无全尸,下场极惨。” 江留醉出神道:“如此说来,师父与朝廷中人关系密切……”想到柴家的事,不晓得这其中有没有关联。那三个人跟自己的身世也有关吗? 公孙飘剑忽然骂道:“老二!这些事为何早不说?”南无情一翻白眼,“你又没问。”公孙飘剑一怔,又好气又好笑,忍不住踢他一脚,“你藏着那么多事,闷声发大财!”南无情轻巧地躲开,面无表情道:“说不说是我的事,你管不着。” 江留醉拽开公孙飘剑,“别闹了,我要去秘室,你们去不去?”公孙飘剑愣住,“真去?”南无情故意笑道:“你怕?”公孙飘剑道:“鬼才怕!师父要骂也是一起骂。”南无情道:“好!”子潇湘急了,拦在三人面前,“等等,此事还是等师父回来再……” 公孙飘剑扶住他的肩膀,让他掉转头来,朝着门外,道:“要去自然一起去,你起什么哄。”说着,推推搡搡攘攘把子潇湘拉走。子潇湘平素与公孙飘剑最要好,又是四人中最小的一个,只能任他们说了算,苦着脸一同去了。 仙灵子的秘室在渗痕台地下二层,冷风森森,悄寂孤清。四人沿梯行到秘室前,一一立定,公孙飘剑摸了一下石壁,喀喀数声,一道圆月状的暗门缓缓显现,犹如墓室大门,透出鬼气。随后四个人就都成了木头,谁也不肯伸手去拉门上的鎏金铜铺首,光瞪着它看,仿佛它会烫手,又仿佛它要咬人。 江留醉摸摸鼻子,咳嗽一声,他是老大,按理说不能带头违逆师父的命令,故此犹豫。南无情忽然轻笑,“刚才个个英雄得很……”公孙飘剑道:“你不也不敢?”子潇湘道:“我觉得凉飕飕的,师父若回来……”公孙飘剑骂道:“哪壶不开提哪壶!” 江留醉叹道:“罢了,主意是我出的,我来!”拎起衔环,轻叩三声,但听得“嗑”的一声响,门开了一道细缝。 尘封的旧事如此就扑面而来,酸得让人想打喷嚏掩饰情绪,四人用袖遮面,仿佛它能挡住意料之外的忧伤。点亮烛火,入目便是北壁的三个神龛。只见,一尺多长的桑木上,几个金字妖诡异异地闪光。四人屏气吞声,走近一看,灵牌上赫然写着:“李山、魏羽、何忌”。 江留醉他们面面相觑,怎么与南无情所说都差了一字?南无情秀眉一蹙,兀自发愣。另外三人也不言语,只是盯着灵牌怔怔想着心事。子潇湘伸手去摸,却被公孙飘剑把手打掉,心里不知怎的一难过,竟有点想哭。 四人默哀了一阵,南无情先叹道:“无论他们是谁,总是师父牵挂的人,我们拜一拜罢。”说着带头跪下,恭敬地叩起头来。江留醉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也一一跪了,焚香祷告,为那三人祈福。 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一个声音从地底冒出来喝道。 四人登即呆了,僵直着身子立着,面前现出一人,清瘦微须飘然若仙,正是他们的师父仙灵子。他们心虚理亏,顿时大气不出,小心翼翼地低头站好,等待师父教训。 焉知仙灵子只是扫了他们一眼,笑道:“师父不在就这么顽皮,守岁守到我房里来了!”公孙飘剑机灵,立即道:“是啊,马上要五更,该迎灶君了。”仙灵子道:“那还不快去?” 四人弯腰垂手,飞快地前往玉茵坪,在一旁的叠风亭中备好酒水果品,焚香行礼,迎接上天的灶君归来。礼毕,又取了桃汤、屠苏、柏酒、五辛盘,各自尝了点辟邪祈福。仙灵子看他们做完,点头道:“这才像话。天就要亮,你们都累了,不必守岁,歇着去吧。明日一早,我要考你们武功。” 四人原有一肚皮疑问,此时只好全憋回去,强忍着各自回房。仙灵子却没走,独坐亭中,仿佛又看见一个少年笑着向他走来,那神情风貌不禁让他思念起一个人。十八年来梦成空。多年来隐藏于心中的旧事,被人有意无意地掀开一角,扑面而来的恨愁,也许快到了结的一刻。 江留醉四人何尝睡得安稳?他们的住处均有打通的暗道,只是实不敢在师父眼皮下偷会,唯有把想说的话留在次日。在不停的辗转与叹息中,四人辛苦地迎来了龙佑三年。 大年初一辰时。晨雨绵绵下了一阵便止,整个山谷烟雾蒸腾,仿佛一个浴后美人慵懒走出。云遮雾掩的飞檐,珠玉溅落的流泉,便如美人隐约的倩影,若有若无勾人情思。 仙灵子做制了粘糕,在叠风亭等他们起身。不久,四人乖乖来报到。江留醉将阿离引见给师父,仙灵子看他的神情与谢红剑类似,目露惊奇却只点点头。那四人坐下食不甘味,牙齿似乎都被粘住,互以眼神通消息。 阿离微笑不语,自取了糕点慢慢食用,眼前风光无边,唯有他一人有心思赏玩。 仙灵子佯作不知,等他们吃饱喝足,又赏了阵花,这才拉四人上了绿茵坪。此时阳光忽现,千丝万缕射入绿茵坪中,梅树环绕,树上星星点点梅花簇拥,仙灵子五人临风而立,神情高致,飘然若飞。阿离静静站在叠风亭中遥望,气色已好很多。 仙灵子中指一弹,不远处一朵淡粉的梅花突然脱离枝头,如柳絮轻扬悠然荡向他手心。“花香袭人……”他把这朵梅花放到四人面前,“谁抢到这花,我便答应谁一桩事。”话中似有所指,江留醉四人惊喜互望,各自奋起精神,取出顺手的兵器,摆好架势。 仙灵子手心一合,收好梅花,身形忽溜溜一转,似仙若灵,飘渺缥缈出尘,众人眼前突然失去他的踪迹。分明感觉他在,又似乎只一团虚影,看不真切。阿离凝神看去,他竟以真气鼓荡四人面前方寸之地,兼之身法巧妙,疑幻疑真。江留醉四人不得已拉长战线,各取一面围住,还是看不清他一片衣角。阿离不觉走出叠风亭,在绿茵坪边看得出神。 “师父踏的是九宫方位!”南无情提醒道。江留醉记得坎一为北、震三为东、兑七为西、离九为南,可高手相争,瞬息百变,他头脑一想这方位,仙灵子早已去得远了。公孙飘剑见他轻巧地就被师父绕过去,忽生一计,“阴阳九宫阵!”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。仙灵子既按九宫步法躲开袭击,他们索性布上一个九宫阵,任师父在阵里走来走去,脱身不得便是。南无情和子潇湘反应极快,对应公孙飘剑的方位,立即各站一方向,江留醉虽然有点迷糊,但三人位置一定,剩下一个方位自然是他的,倒也不必费神。 四人各按东、南、西、北站定,仙灵子正列于中五宫,正是死门。他抚须微笑,身形忽然拔起,四人连忙随机而动,谁知仙灵子动作太快,穿针引线地绕了两圈,江留醉等已乱方寸,光顾着随他跑,阵已不成阵。 阿离喃喃自语道:“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 江留醉折腾半天,还没和师父正面交手,更别提碰到那朵梅花,心下不免焦急。依稀看到阿离在旁边观战,记起他教的补天剑法,故意脚下一慢,在阵法中留出个破绽。仙灵子见面前伤门忽转为生门,微一迟疑,仍是一步踏上,江留醉大喜,移至他对面,又把生门转回成坤二宫的死门。 仙灵子笑道:“学聪明了。”瞅准子潇湘所在的兑七宫惊门,飘然穿过。四人大为沮丧,仙灵子道:“也罢,我站了不动,接你们的招吧。” 公孙飘剑狡猾,示意大家四方站好,一起攻击。 这四人性格不一,仙灵子当年传武功时也各不相同。江留醉自由随和,爱管闲事,打架喜速战速决。他以双剑为器自称“游艺”,出招漫不经心如游戏人生。仙灵子传他“宝相神功”,练离合神剑与因缘指,是想让他放开胸襟,了悟悲欢离合皆是因缘际会。耳濡目染下,江留醉遇到高手反更为狂放,较少得失之念。 南无情沉稳内敛,遇事冷静,最能潜心武学修炼,故仙灵子所授亦是最难炼的真如剑法,更传他“天涯共明月”的内功心法,练“佛音掌”,吹“灭魔音”。他的兵器是一柄千年寒玉所制的冷寒箫,“灭魔音”与暗器百家中排名第四的“天盲音”有异曲同工之妙,皆以音夺人,不过一个至阳一个至阴。也唯有南无情可摒弃杂念专一修行,这才练成堪与当今任一高手匹敌的绝世武功。 公孙飘剑心思灵动,急躁与悠然兼有,也最不正经,爱指手画脚指东打西,应变极强。他喜笛之飘逸,取来做兵器,偏又收集了大大小小各式不同的笛子,每次所用不一。仙灵子传他“心御天地”的内功心法,练过客、浮云剑法,瞬息万变,以快制人。三兄弟和他动手,多半还没打出胜负,就被他插科打诨搅得肚皮笑破打不下去,公孙飘剑也乐得偷懒,练功不了了之。 子潇湘年纪虽小,最为好学,装了一肚学问却少经验见识。人小力单,故执鞭防身,可以一敌多。仙灵子传他“树影幻鞭”,鞭如刀剑随涨随消,变化莫测,令人防不胜防。鞭法二十八招,子潇湘附庸风雅,把仙灵子起的名都改了,换上名言警句。左一招“吾道一以贯之”,右一记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,每每他舞将起来,口中念念有词,莫不把三个兄弟笑死。而莲华拳、五蕴掌等武功均与佛家有关,子潇湘因此努力钻研佛经,务必要改个称他心意的招式名不可。 南无情的箫声最先展开。初起时呜然如怨,似北方佳人独立,蓦然回首已是红颜白发,年华无踪。灭魔音专寻人心底魔障,稍一动念立即入魔,连江留醉等都为之所感,不得不摄定心神。 他们才一凝神,箫声戛然而止,忽不可闻,仙灵子却一敛笑容,皱眉送出一招,直劈向南无情面前的虚空处。江留醉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均练过飘尘寄音,知道厉害,不由对南无情刮目相看。原来他竟控制住箫声,凝成一线不使外泄,尽数袭向仙灵子。 借用传音之术攻击对手,南无情也算独辟蹊径,阿离暗暗点头。南无情给他疗毒时,透过金针传来的至纯内力已让他刮目相看,如今使出这一招,更可见他是个可造之材。 江留醉不甘示弱,手中双剑施展开来,将离合神剑化于剑端,用的却是阿离所授心剑的剑意。此起则起,此灭则灭,心念万变,剑招亦万变。和师父对阵,公孙飘剑不敢玩笑,他的快剑在合攻时只能见缝插针,无法尽展所长,当下取出一支长笛,脚踏九宫方位,不停游走。他似在踏歌吹笛,那笛中却有一缕剑气伺机而出,激射仙灵子面门。子潇湘长鞭击空,如蛇盘鹰旋,令仙灵子腾挪闪避总有顾忌,不能任意而为。 仙灵子笑道:“有点模样!”伸出一指往江留醉扇上一点,江留醉只觉如蜂尾针蜇了一下,竟看不清他如何施为。仙灵子回指一弹,撞上公孙飘剑的剑气,破风而过。子潇湘见状愈加搅动长鞭,忽觉手上一麻差点脱鞭,抬手一看,心爱的“传道鞭”已有寸寸伤痕。他方知师父于不知不觉间借他的鞭催动真气,击中了自己。 阿离远远含笑,声音清晰地钻入江留醉耳中,“你的剑意在他意料之中,赢不了他。”江留醉正全神贯注,闻言如有所悟,手中剑不禁一摇。阿离不动声色地传音道:“来者不欢喜,去亦不忧戚,于世间和合,解脱不染著。” 江留醉突然悟到,他的心剑固然以心性为之,然一旦被对手看破,以同样心性回击,且感受加倍,便易受制于人。阿离此刻说的四句话,正是要他进入更高的境界。师父曾经教过他放开得失,而这四句不仅是放开,根本就是平常心。 无心可动,是故不动;无物可放,早以放开。 江留醉一笑,眼中自然万物如有灵气,牵引手中的长扇,随之递出一招。仙灵子看不透他的剑意,只得引扇他去。江留醉立即回扇,公孙飘剑瞅准空档,伸笛挡格,拦住仙灵子去路。子潇湘更纵至师父身后,将他的退路完全封死。 仙灵子嘿嘿然一笑,单掌摊开,往江留醉面前一推。江留醉刚想把扇打上,忽见那朵梅花徐徐下落,大惊失色。一愣神间,仙灵子破招而出,掌风击过四人,在他们颊上各拍一记。 江留醉仓促应战,心存得失,顿失平常心态,那梅花沾染四人剑气,花瓣如烟花四散,眼看要零落尘埃,公孙飘剑顺手一捞,将落花收在手心。 四人住了手,揣测地望向仙灵子。仙灵子朝江留醉微笑,目光移向阿离。阿离略一欠身算是招呼,掉转头径自往伊人小筑去了。仙灵子思索道:“你说这个人是灵山归魂门下?”江留醉道:“是,徒儿新学的剑法是他所教。” 仙灵子笑道:“你向来偷懒,倒肯学别家功夫?”江留醉道:“被逼得紧了,不得不学,师父原谅则个。”仙灵子道:“你有心学,阻你作甚?你若有无情一半用心,也不用依仗别人。”南无情忙道:“不敢。”仙灵子训话时,他们都在静听,不敢多话。 南无情才说了一句,公孙飘剑忙道:“这花也算抢到手了,师父……”子潇湘奇道:“花都碎了,还能……”后半句被公孙飘剑一肘撞没了。 仙灵子看看江留醉与南无情,“你们说呢?”江留醉犹自可惜,但想解开谜团的心情急迫,开口道:“还是……”南无情道:“还是罢了。”江留醉愣了,南无情萧索地道:“不必勉强师父。” 仙灵子点头,“如此甚好。你们武功都有长进,为师很满意。我要去歇息,你们自便。” 仙灵子一走,公孙飘剑瞪得乌眼鸡似的,冲南无情吼道:“你又自作主张,赖皮一下,说不定师父就说了。”江留醉只叹息,也不说话。南无情冷冷道:“我会查清一切,不劳你费心。”丢下这句就想回倦尘居,被子潇湘一把抓住,摇摇头。子潇湘略一思索道:“我去翻史料,看有什么线索。”拉另外三人走去之乎斋,边走边说。 行到半途,公孙飘剑忽然哈哈大笑,突发奇想,“对对,我们既住此地,莫非是前朝皇子?”江留醉笑骂,“前朝武宗皇帝崩于武顺十五年,你我都未出世!”公孙飘剑道:“那就是本朝的皇子。天泰帝驾崩时,我们都出世了。”这回连子潇湘也笑了,“三哥想和皇室攀亲?” 南无情冷冷道:“久住在华庭美苑,便生奢靡之心,非分之想。”他们四兄弟中,唯有他住在茅草屋中,三间两柱,二室四牖,仅能遮风挡雨,想是从前修筑宫殿的工匠们所居。公孙飘剑不以为然地小声说了句,“道学先生。” 江留醉想起一事,正色道:“别说了,我初三要出门,如何跟师父说?”公孙飘剑不解道:“这事没解决,出去作甚?”江留醉道:“失魂宫非去不可,想个办法让我脱身。”子潇湘挠头道:“要么就说你去给云爷拜年?”云爷便是云行风,于江留醉有传艺之恩,可是远在庐山,江留醉大摇其头。 南无情道:“你只管去,不告而别就是,师父那里我替你挡了。”子潇湘叫道:“这不是让师父担心?”公孙飘剑道:“不成不成,这回要共进退,你不能溜了。”江留醉道:“嘉南王府失银案关系重大,我们这事反正拖了十几年,那件事要紧。”心底的忧虑硬是忍下没说,他隐隐觉得失银案与他有莫大关联,只是未想通到底关联在何处。 公孙飘剑挡在他身前,“这么说你非走不可?”江留醉点头,“我答应了金无忧要帮忙,绝不能坐视不理。”一说到金无忧,公孙飘剑三人知这是大哥敬重的人,当下无话。公孙飘剑无奈道:“那灵位的事,我们三个查便罢了。” 四人踏入之乎斋,东面的书架所摆是他们出谷时搜寻来的书籍,子潇湘摸出一本《宝靖见闻录》,如获至宝地朝他们扬了扬。公孙飘剑立即凑了脑袋去看。 南无情心中有事,道:“我瞧阿离去。”撇下三人,四处找了找,看到阿离正在过客泉另一头的蒹葭园内赏花。南无情悄然站在阿离身后,只觉他随便一站已毫无破绽。假使此刻出手,就如一剑刺进海水里,完全使不上力。 一园盛开的芳菲,令人如在春城,阿离一面看花,一面头也不回道:“好花。好箫。”被他一赞,南无情直入要害道:“天下懂得传音之人中,怕鲜有人达到天地同声的境界。”他意有所指,阿离淡澹然道:“是啊,天地同声便如百花齐放,至高至美,亦是至难。” 南无情吸了口气,“你究竟是谁?” “你救过我,也该看透彻了。” “也罢,你伤好后自行离去。我不想大哥和你再有纠缠。” “我不会害他。” “仙灵谷绝不留来历不明的人。” 阿离回头一笑,“你又知自己的来历?” 南无情哑然。他们一群人都像无根浮萍,没有来处,遑论去处。他于是沉默,如老蚌退入壳中,密密地封起璀璨的心事。 阿离转过头,看群花灿烂微笑,在阳光下娇艳绽放。一时伤烦俱忘,宠辱皆放,不由长啸。啸声如凤舞九天,在谷中激荡畅游。南无情讶然发觉,这竟是不用丝毫内力,单凭胸胁之气所发出的金石之音。 第二十三章 机关 郦逊之到京城时已是年初一的黄昏。他此行甚急,怕燕陆离沿路多吃苦头,只顾一径赶路,把跟随而至的金家军士闹得叫苦不迭。巡检使金芮骑马追得不小心,摔了下来,匆匆包扎了又上路。郦逊之深知他早到一日,燕陆离即可早一日平反,否则等金氏五侯年后回京城,加上太后与雍穆王金敬七人联合,龙佑帝与他两人只怕招架不住。 先到大理寺交了人,吩咐好生看护燕陆离,郦逊之才回到康和王府。 “公子爷回来了!” “回来头一桩事就是找你,让你替我盯着,可都办妥了?” 郦云志气风发地朝郦逊之俯身行礼,“小人没辜负公子爷所托,相关事宜全记着呢。”取了一本簿子叫郦逊之看。 郦逊之翻开细看,轻轻念道:“廿一日,雍穆王府……五百三十六人!哼,岂非车马塞途?”郦云凑上前道:“是啊,那日小人看得眼花了,记得手麻了。金世子一死,这京城炸开了锅,有身份的都上金府去吊唁。这几日还在不停做道场,停柩未葬呢!” 好在有这桩事阻住了金敬,不然燕陆离到京,只怕他也在城门守着。郦逊之想了想道:“如今方二七,金府吊唁的人多也是应当的。”不欲再说,翻过金府的几页往下看去。 “咦,这个楚少少倒是日日去左府。”郦逊之用朱笔把他的名字勾出。郦云道:“他和左鹰甭提多亲热,京中人都说……”忽然掩口直笑。郦逊之知他意思,微微摇头。 郦云道:“左府那边由郦风盯着,他跟我说,左王爷遇刺后,朝中大臣想见他的一概被挡了,说是伤得极重。可这个楚公子去左府就跟回家似的,便当得很。”郦逊之翻看廿四日以后的记录,果然虽有人拜谒,却没能进府。 郦云问:“公子爷,你要去两家王府么?”郦逊之道:“礼数上少不得,父王不在更是要去。帮我备好吊礼和贽见礼,不要弄混了。”郦云应道:“绝错不了,公子爷放心!”郦逊之又道:“明日在清影居给我定个位子,我想喝茶。” 年初二。正月里官员放假五日,郦逊之不用上朝,却需去各府大臣处拜年,尽个礼数。比之往日逍遥,这官场的繁文缛节令他颇为不惯,但竟安之若素,一一定好了贽礼等事宜,预备初三之后转一圈去。 郦逊之先往御史中丞马荣家中去。马荣是郦伊杰同乡,见郦逊之来了分外欢喜。此前郦逊之官拜廉察后一直没空上朝,马荣正愁没机会多多结交,这次便领了一家老小过来和郦逊之认识。郦逊之只是寒暄两句,借故和马荣有事相议,马荣闻言知趣,引他入了书房。 马荣的书斋卷册不多,文人墨客的字画倒藏了不少,更有若干价值不菲的古玩。郦逊之扫了一眼,记起马荣是宝靖七年的进士,看来官途顺畅后亦沾染了士大夫的习气。 等一坐定,郦逊之先是客气了一句,“马中丞,逊之这个廉察之位,说来与大人差不多,无非是监察、执法之责。”马荣立即说道:“哪里哪里,廉察大人位高权重,小人自然唯廉察马首是瞻。”御史中丞虽为御史台之首,不过是从三品,马荣这话说得极为自然,郦逊之看着他渐白的两鬓,心生感叹。 “逊之有些日子不在京,不知年前几日朝中议事都说些什么?” “有劳廉察大人相询。那几日议事无非两件,一是分配赈灾银子,一是敦促太后归政。” “太后归政……”郦逊之轻轻吟道。 “不错。如今名曰皇上亲政,大小事宜仍多由太后做主。过了年皇上又增一岁,左右司谏、左都御史、秘书丞及翰林院七位学士都奏请太后完全归政,免有专制之患。” “太后怎说?” “太后说必不负先帝,但归政之期犹迟迟未定。”马荣顿了一下,“枢密院知院事何大人更上书,欲循旧制不使外戚任侍从官。却不料被太后当廷执砚,砸破了头。”他说到最后一句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 郦逊之却笑不出,枢密院中多是郦伊杰的知交,同声连气。然则更笑不出的当是太后,龙佑帝年岁日涨,大臣们岂甘心被一妇人玩弄于掌心?由马荣的语气推测,朝中当有相当一批大臣持观望态度,而那帮做领头羊的臣子们,如无人支持会否不了了之? 只不知皇上,看到这一幕有何打算? 郦逊之点头,“多谢马大人相告。”话题一转,“听说大人极好古董,未知可否让逊之鉴赏一番?” 龙佑帝在崇仁殿坐了多时,直到报传郦逊之觐见才露出笑容。郦逊之与他年纪仿佛,身份又亲近,他自觉在郦逊之面前不必虚饰客套,待郦逊之亦不大讲究君臣之道。然而,从小到大骨子里育着的君临天下的傲气,无论如何收不去。龙佑帝乐得顺其自然,用有意无意的帝王威严,歆享着重臣贵胄的臣服。 “臣郦逊之叩见皇上。”从马荣府上出来,郦逊之一直在想龙佑帝近日的景况。金府、左府接连出事,皇上是从容应对,还是进退失措? “起来说话。”龙佑帝屏摒退左右,亲切地扶起郦逊之。 “皇上今次召臣,是为了失银案?”郦逊之仍低首恭敬道。 “叫你不要客气。来,坐到我身边说话。”等他坐定,龙佑帝方又道,“太后和雍穆王逼得紧,如今委屈嘉南王了。” “不错。现下我手中的证据未足以指明嘉南王窃银,不过是举荐不当,属下失职。” “我心烦的不止这一桩事。” “哦?逊之愿代皇上分忧。” “昭平王的事你是知道的。”龙佑帝话只说半句。 “左王爷爱民如子,倾家不顾,逊之十分佩服。” 龙佑帝烦躁地一挥手,“我不是说这个。” “皇上想说刺客的事?” “我去探过他的伤,也请御医看了,伤在胁下要害,失血过多。以昭平王的年纪,怕撑不了多久。” 郦逊之动容,“如此严重?” 龙佑帝冷冷一笑,“御医虽然看过,只怕未必如此。”郦逊之顿觉背脊发寒,为昭平王,也为龙佑帝。他一下想到几种可能,光这君臣间的钩勾心斗角已让他不堪细想。 “事情太过凑巧,我想找人再探一探昭平王府。”龙佑帝忽然盯住郦逊之,“可惜天宫主不在,其余女流之辈我不放心。”他言下之意甚明,郦逊之正想去探探左勤的虚实,遂道:“就让逊之去,定不负皇上所托。” “好,如此甚好。来,这是昭平王府的地图,你好生看熟了。”龙佑帝取出一副羊皮卷,又很快接着道,“先帝请断魂修建四大王府后都备了图,无非担心宵小作乱王府,好有个照应。” 郦逊之知道他这句话是为安抚自己,显然康和王府的机关要害龙佑帝亦是了然于心,说不定也派心腹打探过一番。他不无谨慎地想,回去寻些工匠改建王府应属当务之急。 “皇上说的是。”郦逊之手捧羊皮卷,忖道,“倘若雍穆王府的地图也落在手中,要除雍穆王岂非……”见龙佑帝目光炯炯,不再细想下去。 前往昭平王府探病的郦逊之既是代龙佑帝来问候,亦是代郦伊杰和郦家诸将来探视,因此,满满一车的贽见礼和郦逊之的名帖一同送入府后,左鹰、左虎二人立即率仆拥彗恭迎。两方客气了一番,郦逊之终踏入了这座慕名已久的昭平王府。 昭平王府与另外三座王府不同,围湖而建,堆石推土为岛,湖心是王府的中心地带,岛周环绕围廊,中间夹以殿阁。更运来无数太湖石沿湖建起假山,整座府邸望之如海上神山,令人坐忘尘世。 郦逊之到时正值午时,阳光直入水面,耀眼刺目,他微一眯眼,笑道:“好一座人间福地!” “多谢大人夸奖。”左鹰、左虎齐声道,面有得色。 “贵府气象不凡,王爷必是有福之人。” “但如廉察大人吉言。”左虎忙谢过。左鹰贴上前来,腻在郦逊之身边道:“郦兄别忘了,你我说好要骑马同游,改天选个好日子,跟我上东郊如何?”左虎咳嗽一声,左鹰方讪讪退后,颇不以为然。郦逊之暗想,左王爷的伤势值得推敲。 一条水廊接通湖岸与小岛。长廊依势而曲,周边有假山起伏点缀,让人如踏入幽径深处,浑不知已临湖上。转曲数次方柳暗花明,但觉水中有石,石中有树,起伏环抱间,湖外景色参差可见,相映成趣。郦云跟在郦逊之身后,捧着盒子目不暇接,竟看得呆了。 郦逊之暗叹,如非左氏兄弟庸俗无趣,就可携手同游,遂笑道:“断魂修建此府,定花了十二万分的精神,比舍下强多了去。”左虎谦道:“这越发不敢当,大人实在过誉。” 一行人到了左勤的居处“朝夕房”。郦逊之回想来时路线暗自心惊,表面上来路仅此一条,可其间周折回绕处甚多。幸亏看过图纸,深明其中奥妙,否则自行前来,必会撞上机关布置。 朝夕房外古桂交柯,梅竹翳生,是个清幽雅致的养病之处。众人鱼贯而入,郦逊之人未到左勤床前,先扬声道:“逊之奉皇上之命前来探视,王爷病中无须多礼。” 左勤双目浑浊不堪,脸色潮红,衬着雪白被褥,越发显得烧熟了也似,确像大病之人。他闻言勉力想坐起,却是不能。郦逊之惋惜地坐在床头,叹道:“当日在慈恩宫与王爷一会,王爷曾叫逊之来府上,不想今日见面竟是如此境况,委实让逊之……唉,好在王爷福大命大,当能躲过此劫。” 左勤勉强地伸出一只枯手,挥了一挥,立即如飞向空中的鱼无力地跌下。左虎代左勤道:“廉察大人费心,家父疮口肿痛,四肢难举,不能招呼大人。”郦逊之忙道:“王爷歇着就好。” 正巧有仆人端汤药进屋,郦逊之抢先伸手取了,道:“我来伺候王爷吧。”左虎惶恐道:“使不得。”郦逊之左手一推,用上内力,左虎动弹不得,只得由他。 郦逊之一笑,放开左虎,单手去托左勤。左勤的身子被他扶直了,向他点头相谢。郦逊之道:“王爷不必客气,喝药吧。”左勤的嘴唇颤颤张开,郦逊之把碗递到他嘴边,看他小口小口啜饮了,手上送得一快,便有汤水顺嘴角滑下沾湿被褥。 左勤一口不小心呛着,咳了两声,不胜其苦。他伤在胸胁,一咳嗽就牵动伤口,犹如一把刀在吱吱地磨。郦逊之瞥了左鹰、左虎一眼,一个东张西望,另一个神色痛楚,不觉心下了然。他服侍左勤躺下,替他换上新的被褥,忧心地道:“皇上为了王爷的病寝食难安,我这做臣子的无法为皇上分忧,只能为王爷端茶送水略表心意。” 左虎道:“廉察大人客气!大人千金之躯,又代皇上巡视,亲自给家父喂药,已是极大恩典。”左鹰附和道:“是极,是极。”郦逊之道:“王爷病重,逊之改日再打扰。此外,这三盒益寿养真膏为家父特制,请王爷笑纳。”郦云忙递上始终捧着的盒子。 左虎见他隆重其事,知此药必定异常珍贵,忙道:“大人如此费心,左氏一门铭感五内。廉察大人何时要来,我等随时恭候。”郦逊之微一摇头,“王爷身体要紧。” 出了湖心处左勤的卧室,郦逊之走在通往岸边的长廊中,步履悠闲缓慢,细致观看四周景色。等长廊游毕,见近岸码头边有旱舟石舫,通身石砌,几名左府家人正站在其上,往湖里倒些物事。 郦逊之好奇地问左虎,“那是什么?”左虎恭敬答道:“虎为家父积德,故叫人买下南市所有鱼虾放生,让廉察大人见笑了。” 郦逊之微微诧异,深深看了左虎一眼,见他态度谦恭有礼,笑道:“只苦了今日想吃鱼虾的人。”左虎附和一笑。郦逊之记起江留醉曾描述过左虎在十分楼的情形,与金逸明争暗斗,此时大摆孝经真难为他。 左氏两兄弟亲送郦逊之于府门之外,极尽礼数。等人退得远了,左虎沉下脸,瞪了左鹰一眼,“什么时候了,还想着寻欢作乐。若非我……”左鹰嘴角一抽,“又嫌我坏事?”左虎正待发火,一只手在他面前一晃,现出个风流俊俏的身影,笑眯眯地道:“二爷莫恼,那郦逊之算得了什么,值得为他不快?” 楚少少从左府内闪出,劝过左虎又去拉左鹰,“跟我骑马散心去。”左鹰的脸色终于缓和,捏了一把楚少少,笑道:“我呀就爱看你。一瞧见你,什么脾气也没了,哈哈。走!”理也不理左虎,兴颠颠去了。 楚少少朝左虎微一拱手告辞,左虎叹了口气,“罢了!替我看紧他!” 郦逊之离开左府后,转过一条街,进了清影居里间厢房,郦云早已候着。不一会儿有下人来报,左鹰和楚少少带人出城骑马去了。郦逊之点点头,叫郦云摆了一套茶具,自取了六角尖瓣的万春银叶茶饼,慢慢用焙笼生微火炙干。墙上贴着陆羽的诗,“雪夜清舟涨井泉,自携茶灶就烹煎。一毫无复关心事,不枉人间住百年。” 茶饼烘干,郦逊之取茶臼细细碾了,用绢罗筛过,留下最细的茶粉。另一边红泥风炉火烧得正旺,等烟焰去尽,郦云方奉上店老板珍藏的无锡惠山泉水,一面烹水一面急扇。待水有微涛便取起,候汤面平复,先注少许沸水于钧窑红茶碗中,等冷气荡去,将先前磨好的茶粉放入,冲进茶汤。 郦逊之以茶筅迅速击拂,郦云凑头去看,汤纹聚如猛虎出山,散如修竹擎天,又见美人如花,瞬即换作亭台楼阁,须臾间变化多端,如梦幻泡影骤起骤灭。郦云拍手叫好,直夸好看,郦逊之不动声色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。 倘这便是江湖、是社稷,他就是遨游其间的大鹏,直冲九霄的天龙,没有谁能够阻碍。 “左伯爷入宫面圣去了。”悄然走进一人,俯首报道。郦逊之听左虎也走了,手蓦地停住,茶沫顺着茶筅慢爬,堆云积雪,泛在整只茶碗上。他肃然的脸上终露笑意,对郦云道:“尝尝我的茶艺如何?” 郦云端碗细品,郦逊之问那人道:“是皇上宣的,还是他自己求见?”那人道:“大内徐公公亲来,该是皇上宣的。”郦逊之点头,叫那人退下。郦云笑道:“火候正好,公子爷几时教教我?” 郦逊之笑骂,“拍什么马屁!搅乱的茶,只能看不能喝,偏你上我的当。”郦云咂咂嘴,道:“公子爷有事就去办吧,我在这儿看着。”郦逊之看了他一眼,“你回府去,机灵点,兴许以后我有重用你的地方。” 郦云面露喜色,朝他半跪,立即收拾茶具,打道回府。郦逊之等他走后,默默坐了一盏茶的工夫,方换了身紧身的常服,再度往昭平王府去了。 大白天摸进王府,这是郦逊之胆大心细之处。他刚才进府时看到守卫并不森严,想来一是青天白日,二是有机关庇佑,故而懈怠。但到晚间便不同,左勤既遭刺客,夜里守备必多数倍。如今左鹰出城、左虎被召,如左勤是真伤,此时进府时机最佳。 郦逊之足尖轻点入墙去,飞掠过院,隐在沿湖的假山石洞中。 首先要去打探的,就是重伤的左勤是否真的卧床不起。他住在湖心,仅有一条长廊可入,虽有假山遮掩,但三面可见易被察觉。若从水里走,没水靠游这么远亦是麻烦事。郦逊之苦笑,不知那刺客如何得手? 思来想去只能从水里走,这是他烹茶时思量好的计策,连外服亦换成湖绿。郦逊之忽然念及那些刚被放生的鱼虾,微一皱眉,水中诸多异味,此时也只能忍了。如游鱼悄然入水,自幼徜徉于波涛中的他,重回水中倒像回家。 一口气潜至湖底,方折向湖心。 在湖中每一次划水,他都仔细查看路线,这湖底亦有诸多埋伏,一不小心游过界便有牵绳长箭自底射出,中箭后绳短被牵,无法飘到湖上,会生生闷死。郦逊之加倍打点精神,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得比鱼还鼓。 冬日水寒,好在郦逊之从小所练护体真气,不仅驱毒亦可避寒暑。偷偷荡至湖心岛,他寻到廊下暗处透头喘了口气。回首来处,数十丈远竟可一息而至,闭气功夫又有长进,不免略觉得意。又想到一身水气,入室必留痕迹,于是,上岸后寻了一处屋角暗自运功。 小半炷柱香的工夫,他的衣衫鞋袜尽干,犹如新熨,这才放心地往内走去。 郦逊之踏地无声,狡若狸狐,忽地溜至左勤卧房门外。左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身边伺候的丫头困极,撑头睡着了。郦逊之透过窗眼盯住帷幔看,白纱静伏不动,屋中有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。他隐隐有莫名的惧意,不敢再呆待下去。 郦逊之随即翻身入另一间屋子,正是左府藏书之地,卷帙浩繁,打扫一新。他一排排看过去,何书毛糙卷边便取来翻阅。看了一会儿,大致了解左氏父子平素的趣味,只不能一一对应。 出藏书阁,郦逊之总觉心下惴惴不安,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。不知觉闯入左府会客的悦朋堂,刚想转道,脚上却缺是一紧,居然有根皮绳死蛇般缠住脚面,来得毫无声息,“嗖”地把他吊起。郦逊之用手去解,竟纹丝不动,正想寻个利器割开它,忽听得人声传来。他急忙一吸气,躬身抓住脚上皮绳,顺势收绳上爬,伏到梁上。 进屋的是左鹰与楚少少,他们一脸风霜,身后仆人端了水盆,正伺候他们净面。郦逊之浑身紧绷,手里扣了两枚菩提子,心想若是事败,先掩面制住两人再说。 楚少少刚俯下头,忽然想起一事,拉住左鹰笑道:“惨了惨了,我们忘了件大事。”左鹰奇道:“什么事?”楚少少道:“枉你爱马识马,‘久步生筋劳’怎么忘了?回来就把马一扔,若任它发蹄生了病,下回怎么跑?”左鹰不解道:“可先前……” 楚少少边往外走,边拉他道:“什么先前,明日我们要跟端将军他们比试,输了多丢脸面!走,把马拴起来,牵着倒走就好了。”左鹰暧昧一笑,“你拉我倒像拉了马,我可没生筋劳。哈哈,哈哈。”顺从地跟他一同出去。 人转眼退净,郦逊之舒了口气,在横梁上解起绳来。谁知这绳的结法特别,越动越紧,他浑身汗下仍解不开,偏偏身上无任何锋利之物,不觉喃喃自语道:“这如何是好?” 眼前忽然递来一把匕首,寒气沁骨,郦逊之抬头一看,一个黑衣蒙面人虎视眈眈。他一惊之下登即出手,单掌一翻,疾拍那人腕侧。那人反应慢了一步,被他夺过匕首,就势去割皮绳。 那人闷哼一声,很是不满,伸手档格挡。一对手掌玉似地似的翻飞,几下穿梭,郦逊之不得不后退一步。那人得势不饶,掌风迫人,偏郦逊之又看不出他的杀意。拆了三数招,郦逊之不想久战,匕首穿阵引线,左右几挑,光芒大盛。 那人沉着应战,打得稳重,守得严密,郦逊之一时竟难奈他何。他不由苦笑,身在险地与人动手,万一被发觉可糟糕之至。一个不留神,竟被那人双掌一逼掉下梁去。郦逊之左掌催动,向堂柱一击,借反弹之力回身向那人刺去。那人却拿出另一柄匕首,横刀挥去,直落绳处,把他脚上的绳索切断。 此人究竟是友是敌?,郦逊之开始糊涂,飘到地上站定。那人悠悠荡到他身边,扬手匕首一闪,招呼他周身数个大穴。郦逊之苦笑,也拿匕首挡了,很奇怪这人的举动。过了两招,那人的手肘撞到案上一个花瓶,眼看就要跌到地上,郦逊之生恐弄出声响惊动外面,就手一捞花瓶,原处放好。 那人忽地一笑,扯开面巾轻叹,“不和你闹了。”郦逊之一怔,见他正是楚少少,心下顿时明白,也笑着站定。楚少少蹲下身来,不慌不忙地替他割开绳结,郦逊之待要阻拦已是不及。楚少少解开绳后,眼含埋怨瞥他一记,两人目光一撞,郦逊之急忙移开,只觉他眼神勾魂摄魄引人亲近,不敢多看。 他稳定心神,问:“你从水盆里看见我了?”楚少少歪着头道:“你也不笨。怎么连个绳都解不开?”四处张望了一下,“此处不是说话之地,我带你出去。” 楚少少对昭平王府十分熟悉,带着郦逊之如入无人之境,两人躲了一次巡逻的卫兵,更多时候连鬼影也不曾见。等出了王府,楚少少在一僻静处站了,抱着手闲闲地道:“大功告成,你走吧。” 郦逊之反舍不得走,问:“为何救我?”楚少少一笑,“简单,只因你姓郦,还是当今廉察。”他说得坦白直接,郦逊之故作不解道:“堂堂楚家子弟,怎会稀希罕我姓郦?” “不然,楚家不愿树敌,只交朋友。我既然曾叫你一声‘郦兄’,怎能不帮你一把?” “你不问我,为何会吊在那里?”郦逊之越来越无法讨厌这个人,甚至有点喜欢他。 “你不想说,我何必问?再说这等尴尬事,郦兄当然不想太多人知道。”楚少少笑眯眯地说道,一副大恩不必言谢的模样。 “我怎生谢你才好?”郦逊之突然觉得,他所想的对方都已想到。 楚少少乖巧地一拱手,歪着头道:“我若不求点什么,郦兄必不能心安。这样罢,只求日后楚家有事,撞到郦兄手上,你能网开一面,手下留情。后会有期,你多保重。”说完潇洒转身,人如飞燕翩然离去。 “十七郎,多谢。”郦逊之忽然想起,“这匕首……” 楚少少本已走远,闻言回眸一笑,“送给你了!” 一刹那间郦逊之竟失了神,蓦地醒悟过来,心上怪怪的,想,究竟怎么了,他可是个男人!楚少少的眼神不觉让郦逊之想起龙佑帝,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奇怪。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,仔细想又说不出来。 郦逊之回到康和王府,第一件事就是请郦屏过来商议,郦伊杰不在,他所能倚重的便是郦家七将中这头一号人物。郦屏已过不惑之年,瓦刀长脸,相貌不扬,然其统战驭军,身先士卒,长于计谋,在郦家军中声望极高。 郦屏听完他两趟前往昭平王府及被楚少少所救的经历,沉吟不语,半晌方道:“楚家结交京中权贵,与左府交情最深,他肯卖人情给公子爷,当中必有名堂。” “不错,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。我对他虽无好感,也无恶意,但他们两家的关系,非查明不可。” 郦屏微笑,“这件事交给我去办。一个时辰后必有答复。”郦逊之一听只需一个时辰就有结果,道:“这么快?”郦屏肃然道:“如是打仗,一个时辰连一座城也可攻下。”言毕拱手,朗声大笑而去。 郦逊之畅快地吐了口气,他郦家军武可征战文能治国,其实这天下要得来并不困难!这诡异大胆的念头悚然冒出,他的心怦然一动,是啊,他为什么没有想过只手遮天、取而代之?所有的理想抱负只有在万人之上时才能一展无余,其它其他境况下无不束手缚脚。 他咽了咽口水,觉得口干舌燥,忙端起案上的菊花茶清了清胸腹间的火气。闭上眼,细品茶香中悠然的韵味,想洗去心中诸多的杂念烦懑。 一个时辰后,在郦屏带回的诸多消息中,有个意料外又情理中的密报吸引了郦逊之的注意,“昭平王府曾于半年前秘密翻新,出资出力的即是楚家少爷。楚少少每日留守监工,十八天内一步也不曾离开左王府。” 郦逊之终于能发自内心地微笑了。难怪啊,十七郎,你能轻松走遍左王府每个角落。那根没有画在机关图上的皮绳,以及其它其他隐藏在暗中的机关,说不定全是你为我备好的厚礼。只是你不晓得几时能兑现这个陷阱,直到我今早来拜访,你才有了把握。 “屏叔,你看我们用什么谢礼报答楚少爷才好?”郦逊之悠然问道,郦屏一怔,又听他立即自问自答道,“我们吓他一吓吧!”郦屏道:“公子爷想如何处置?”郦逊之刚想说话,突然想起另一件事,改口又问:“左府翻新之事,知道的人可多?” “左府上下只十数人知晓。今次透露消息的是厨房采买粮食的一个小厮,那几日家里添了工匠,他略有耳闻,碰巧有日送饭丫头病了,他为讨好那丫头替她跑了一趟,正碰上楚少少,被大骂了一场。他于心不甘,四下打探清了。我们府里颇有几个认得他的人,特意请他吃一顿,慢慢也就问出来了。”郦屏一听郦逊之问起,便知他想听什么。 郦逊之一笑,“你叫府里这几人明日起换班,不许再出府。”郦屏点头,听郦逊之叹道:“那个小厮姓什么?”郦屏道:“像是姓朱。”郦逊之道:“他死后,着人给他买些香烟祭品。”郦屏微一错愕,迟疑道:“难道……” 郦逊之道:“左虎是个聪明人。”郦屏沉吟,“我会命人时刻监视左王府,一有消息立即来报。”郦逊之道:“郦云已在监视,不过最好打发他做点别的,别光是站着让人起疑。”郦屏欣然点头,看郦逊之指挥若定甚是欣慰。 郦屏走到门口,人未出门,又被郦逊之叫住,“屏叔且慢。那姓朱的若是家生子,这消息恐不大牢靠,你再找人去查。若是外头投靠的,也许能救他一救。近日如无风声,寻人生个事把他弄出来,叫他往别处去也就是了。” 郦屏点头道:“公子爷心怀宽厚,老王爷知道必然畅慰。”郦逊之苦笑摇头,“麻烦屏叔做这等琐事,父王知道定会责怪。只是皇上叫我办的事,颇为机密,不得不劳烦屏叔。”他不忍见人有难,然而今后,能一一救得过来吗?只怕自顾不暇。 郦屏笑道:“哪里哪里,这几天无非走亲戚,闷得很。公子爷肯差遣,我正好松松筋骨。” 等郦屏去了,郦逊之叫来郦云,问道:“府里可有人舌短?”郦云笑道:“舌短怎能伺候人?话都说不清,早给主子骂了。”郦逊之叹道:“说得也是,我却忘了。”郦云道:“不过李将军倒是个短舌的,前些年还有人笑,如今是听不见了。”李将军是李莘,为郦家七大将之一,郦逊之闻言笑骂,“你好端端的提李将军作甚!我是要差人办个事。” 郦云自告奋勇,“我去!”郦逊之故意摇头,“你说话那么伶俐,可不成。”郦云道:“我学啊。骚爷……”故意把“少”字咬错了音。郦逊之哈哈大笑,“嗯,似模似样,让我想想……” 郦云急切道:“公子爷莫想了,只管差我便是。”郦逊之笑道:“好啊,我要你去一趟楚府。”郦云双眼大睁,“少爷终于要对付他们了?”郦逊之瞪他一眼,“你脑筋转得倒快,不许胡说。我有件东西要交给楚少少。” 郦云搓搓手,“这事还不简单。”郦逊之道:“你跟他这样说。”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。郦云点头,兴奋地从郦逊之手里接过一个锦盒,拿着轻飘飘的,也不知装了什么。 郦逊之嘱咐道:“去吧,别让人看出你牙尖嘴利,不然,嘿嘿……” 郦云持了郦逊之的名帖,往西南边的通远门附近赶去。楚家在京城的府第离延恩门的左府颇近,遥遥相望,到底是庶人家宅,体制所限,府第的气势差上许多。然而一踏入楚府,郦云立即被四处摆放的珍奇玩意迷乱了眼,他虽在王府呆待惯了,竟有许多报不出名儿,不觉多看了阵。 “郦世子的贺礼?”楚少少狐疑地接过名帖。 郦云先一个长揖,恭敬地递上锦盒,然后咬着舌,把一句“盒里物事,任凭楚少爷做主”,说成了“活里物丝,任贫楚骚爷做出。” 郦云自个儿觉得这话平常得很,却不知为什么楚少少嘴角迅速抽搐了一记,似惊非惊,急急打开锦盒,笑得大不自然。郦云探头一看,盒里是两个红线打的同心结,串在一处。 楚少少捧起同心结看了看,略一迟疑,拆掉其中一个,把另一个放回盒中,交回给郦云,笑道:“去回你们家世子,就说‘处理大事,我还是听他的。’” 郦云似懂非懂,抱了盒转回郦府,见了郦逊之面仍不得其解,道:“楚公子是什么意思?”郦逊之打开锦盒,听完他转述的话,哈哈大笑,“我的意思你懂了没?”郦云边想边道:“公子爷让我重重地把‘做主’说成‘做出’,我照办了。” “你看‘做’、‘出’两字,跟哪两家的名儿相似?” 郦云细想了了想,忽然大悟,“哦,那他说‘处理’,是指我们和他……可他拆了一个,又是什么意思?” “他告诉我,三心两意,不如一心一意。” 郦云讶道:“这也太牵强了,换个人未必解得出。” “他心虚,自然会多想。”郦逊之淡淡地道,眼中杀机一现,“若是他真不懂也罢了,如今……哼!下回他便知道还是装傻的得好。” “他不是说听公子爷的吩咐吗嘛?” “怕就怕对左府的人也这么说。这个人究竟图什么?”郦逊之用手轻敲桌面,陷入沉思。 “该是功名吧。”郦云笑嘻嘻地道,“楚家不缺银两,几世行商没多少出息。” “楚家是中原第一豪门,在武林中地位显赫,朝廷的功名他们当真稀罕?”郦逊之摇头。 “楚家结识的朝廷和地方大员不少,要不然生意哪能那么好?前些年娘娘进宫,他们送的贺礼可贵重了,但全让王爷给退了回去,说受之不起。京里的官员,也就我们康和王一派不爱答理搭理他们。” 郦逊之笑道:“这些事你也打听,可见是个多事鬼。去替我熬碗粥来,今晚我要想些事,吩咐下人不要打扰。”郦云乖巧应了,顺手带上房门。却听郦逊之又叫了一声,又慌不迭听他吩咐,原来郦逊之叫他悄悄请太医院的房太医入府。 房太医只觉这位廉察大人目光如电,仿佛正在审视犯人,好在他心无所愧,便仰头朝郦逊之一拱手,问:“大人召见,不知所为何事?” “昭平王重伤,是你所医治?” “正是。大人想问左王爷的病情?” “不错。” “左王爷一刀伤在胸口,使刀者内力极强,刀意凛然,故王爷不仅伤及腑脏,流血过多,还受了颇重的内伤。” 郦逊之伸出手去,“你来搭搭我的脉。” 房太医一按之下,发觉他脉象浮大而软,重按时中空如葱管,惊得跳起,“大人受伤了?”郦逊之微笑道:“是么?”房太医想了想又摇头,分明是失血过多,脏气衰弱的芤脉之相,可郦逊之脸色红润显见无碍。 “说说王爷的病罢,皇上关心得紧。”郦逊之轻描淡写地撇过。 “王爷的病朝轻夜重,先时不省人事,老臣以川芎汤煎服,本已见疗效。谁知伤口见水导致浮肿,以消风散加酒、姜片服用,才免去恶化。” 郦逊之仰头想,没听说左勤懂武功,这脉象或可用药假造也未可知,正如他可运功改变脉象一样。只要查查左王府往京城药房究竟拿了什么药,便可知道是否做了手脚。此时郦逊之心中大致有谱,对房太医后面的话充耳不闻,等他说完安抚了两句,便打发太医回局里不提。 忙了一日,日已西坠。斜阳钻进屋中时,郦逊之舒展筋骨,才记起除了在清影居吃了些点心外尚未进食,不觉腹饥。他苦笑着摇头,轻轻揉着太阳穴,望着桌上郦云备置的吊礼。金逸死后,他隐隐知道先前疑错了金氏,失银案与金氏的野心可能完全搭不上。 但心底里他不自觉地想借机牵上一条线,为了他理想中的清明政治…… 刚回京城,他马不停蹄地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,晚间还有个雍穆王府要跑,实是劳碌命,只不知江留醉那里拜会失魂、断魂一事有何进展。他恨不得有身外化身,一气把所有事都做了,然后静静地找个无人之地,安心享太平日子。 这太平,来得太不易了呵。 第二十四章 倾国 龙佑帝看折子看了很久,郦逊之押解燕陆离回京后,难题就摆在了他眼前。面对太后“严惩不贷”的懿旨玉批,他沉吟不语。顾亭运揣摩圣意,等龙佑帝目光扫来,方道:“俗话说,‘人命无真假,只在原告不肯罢’,今次这事,雍穆王与五位侯爷力主要严惩嘉南王,但其余大臣都有保全的意思。” 龙佑帝心中雪亮,这帮大臣平时依附金敬,这会儿舍不得杀燕陆离,不过想留着他制衡金氏罢了,并非真觉得燕陆离无辜。因着燕府家将的失职,大小官员一律捐了为数不少的银两救灾,心下怕是恨嘉南王不浅。 当下,他嘴角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,吐出几字,“摆驾大理寺。” 大理寺给燕陆离的牢房自比君啸所住要清洁许多。龙佑帝与侍卫走近地牢时,燕陆离出于意外,一时惊讶发愣。皇帝以九五之尊亲来探望,对他这个罪臣实是无上荣耀。 “嘉南王……” 燕陆离压下激动,伏身拜道:“臣燕陆离,叩见皇上。” “免礼。”龙佑帝看看身边诸人,“你们且退下。” 人散得一干二净,龙佑帝看着匍匐在地的燕陆离,想到两年前他在朝上力主太后退权、皇帝亲政,心中微微泛起暖意。他打量了一下牢房,一色雪白,收拾得干净整洁,大理寺卿虽姓金,到底不敢亏待了他,便温婉地道:“可住得惯?” 燕陆离挺起身,犹如不倒的苍松,慨然笑道:“臣曾身陷敌牢数月,皇上不记得了么?” 龙佑帝点头,“嗯,那是前朝武顺十三年七月的事。你为救先帝身陷囹圄,忠心可嘉。”他需时刻记着这些臣子的功绩,有时一句话比百两黄金的赏赐更贵重。 “想不到皇上还记得。”燕陆离低下头,心下感慨良多,不觉热泪盈眶。 “嘉南王,可知这世间想取尔性命者,不知凡几!”龙佑帝忽然提高声调,“你怕是不怕?” 燕陆离淡淡一笑,拭了眼中的泪,“皇上一意保全老臣,臣有何不满?至于天下黎民,误会我一时也是命中之劫。想来皇上会为臣做主,还我清白度过此劫。燕陆离怕有何用?” 龙佑帝哈哈大笑,赞道:“不愧是嘉南王,竟明白朕的心意。很好!你且起来。” 两人在一旁床上坐定,龙佑帝盯住燕陆离道:“依你所见,朕此刻该何如?”燕陆离道:“皇上见到臣的奏章否?”他托郦逊之转交一份密函,即从失银案出后金氏的所为,推断社稷将有变,请皇帝早日预备。 龙佑帝低头,“很是不巧,被太后瞧见了。唉!”燕陆离轻描淡写地道:“太后必借此良机除去臣,不过她太心急,若让人渔翁得利,未必能讨了好去。”他话说得直,龙佑帝拍拍他的肩,“王爷稍安,朕从无疑你之意,太后妇人之见不足为虑。朕此来就是想听你说真话。”微一顿又道,“先帝曾夸你刚直不阿,长于权变,果然没有看错。” 燕陆离起身拜谢,“先帝爷厚爱,燕某愧然。”复坐下又道,“此刻内变将生,皇上须谋定而动,能借力时要多借力。” “借力?”龙佑帝沉吟。 “正是。臣不知失银案背后真正主谋为谁,既陷害臣,必有大图谋。皇上若欲立于不败,先要自保。禁军多控于太后手中,皇上该尽快策反诸将为己所用,必要时请天宫杀一儆百,更可软禁太后控制宫中局势。臣已与康和王互换兵符,如京中有事,可速调郦家边防众将返京勤王。康和王更有秘令,现大军已从边塞撤回半数,以备不测。如今皇上可做的,便是看何处尚有力可借,尽可能压倒对方。” 龙佑帝听得燕陆离和郦伊杰互换兵符,南北一气,心中着实震惊,暗想果然姜是老的辣,两人早有远见看到未来之事。他按下心情,摆出合度的笑容赞道:“不愧是嘉南王!听你一说,朕心就定了。无论对方是谁,料想有燕、郦两家大军,能奈我何?” 燕陆离铁青着脸道:“不然,对方营中有数位杀手,若针对皇上或是各位大将军而去,只怕防不胜防!” 龙佑帝倒吸一口凉气,红衣森然站立的身影犹在眼前,像扫视盘中餐似不屑的目光,刀一样割在他心头。是啊,他身边缺一位绝顶高手相陪,谢红剑只身远离,现下最紧要的就是再寻一人。 “到底是谁嫁祸于你?”龙佑帝悠悠地问,“朕记得廿四日晚,雍穆王深夜进宫,说是拿到你窃银的证据。” 燕陆离冷笑,“我到太公宫酒楼追查失银是廿七日,他早三天就拿到证据,从何说起?” “那证据朕已带来,你可愿看看?” 燕陆离讶然接过,看到他的私章时目瞪口呆,翻来覆去地验证,想找出这章的破绽。最终他颓然放弃,只呆呆地道:“这是我书房之物,如何流落在外?” 龙佑帝道:“偏偏此物到了太公酒楼老板娘的手上,说是你赠给她的。” “荒谬,简直荒谬!”燕陆离气急道,“我何尝认识什么老板娘!据说那老板娘是芙蓉杀手假扮,更可能就是杀害金逸的真凶!” 龙佑帝点头,镇定自若道:“嘉南王莫生气,朕不过把来龙去脉交代给你听,并无责怪之意。你既说老板娘是杀手假扮,想必雍穆王抓来的更是假的。不过,你嘉南王府可不大安全。” 燕陆离阴下脸,鼻子里喷出一股闷气。他的家将固然跟随他多年难生异心,但王府太大,其他人中未必找不出可被利用的人,现下连他的章也被偷,幸好兵符始终带在身边,不然不晓得有多大的祸事。他定下神,朝龙佑帝一拜道:“不知皇上对此事如何定夺?诚如皇上圣旨中训示,燕陆离克己不严、取将无术,一切罪责实为咎由自取。请皇上严判!” 龙佑帝哈哈笑道:“不必苛己过甚。他们越要害你,朕就越要保你!前次君啸在大理寺中毒,这牢里实不安全,你随朕回宫里住吧!” “万万不可!”燕陆离大惊,龙佑帝竟不顾三司正在审他,邀他去宫里住? 龙佑帝微笑,“你怕太后和大臣们会说闲话?不碍事,郦逊之照样审你,不过到宫里去,有天宫的人照看,朕料再有人想害你也无从下手。” 燕陆离全然料不到龙佑帝说出这样的话来,感激涕零地拜在地上道:“臣愧莫敢当!” “先帝既将这江山托付于你辅政,朕便信得过你!快起来吧。” “臣谢恩。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 龙佑帝俯视这个一手把自己扶上帝座的名帅,暗笑道:“燕陆离啊燕陆离,仅此一招就可收买你的心?”面上却漫不经心地道:“如今你仍身陷囹圄,调兵遣将恐有不便。不若将兵符交给朕,由朕代你运筹帷幄如何?” 燕陆离忙叩首道:“臣大胆,到京之前已将康和王兵符交给郦逊之。他既是郦家少主,想必郦家诸将容易服膺,故臣……”龙佑帝烦躁地一挥手,“既是如此,也罢。”又交代了几句,闷闷地走出大理寺。 郦逊之从未提过兵符之事,龙佑帝的脸慢慢青了,不知不觉踱到永秀宫,淑妃的殿外永是春光明媚。一步踏出,他突然电击般想到以前不曾深思的问题:郦伊杰嫁女入宫,究竟为了什么? 龙佑帝正在宫门处发愣,一边匆匆奔过的小黄门发现是皇帝,慌忙跪下。龙佑帝板了脸问:“何事?”小黄门答道:“太后往康和王府遣了旨,至今尚未听到回话,小人是再去康和王府催请回复。” 龙佑帝沉下脸,“什么旨意?” “说是为公主大婚之事。” 太后想嫁少阳?龙佑帝的眉陡然一皱,她在打什么算盘,在郦逊之会审燕陆离的当口,莫非想拉拢康和王府?还是另有计谋? “不必等得郦逊之回话,宣他进宫,朕要当面问他。”龙佑帝言毕,默默地想,逊之,母后如此看重你,你可知为了什么? 望着太后的懿旨,郦逊之哭笑不得。前来宣旨的徐显儒被灌了数杯黄汤,在郦逊之拜年的郦家诸将依然不罢休地缠了他闲聊,硬是不放他回宫覆旨。郦逊之明白时候不早,无论如何都该有个交代,可娶少阳之心从未有过,当下心绪大乱,越是拖得久越是茫然无措。 在他最觉度日如年之际,皇帝的口谕解了燃眉之急。虽然进宫后可能更为难堪,郦逊之仍是轻松不少,只因让他亲口对徐显儒说“不欲接旨”的话,便是为难这位总管大太监了。 龙佑帝要他所去的是御花园。在集波亭坐了片刻,郦逊之发闷地瞧着湖水,冬日清冷,鱼儿潜入深处,无甚景致可见。察见渊鱼者不详。他心头浮起这句话,暗想,失银案水落石出的那天,他会不会宁愿不知道真相?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。郦逊之回头看去,只见少阳公主体态轻盈,如风荡至,迎面瞥见他顿时羞红了脸。郦逊之不料来的是她,措手不及,无暇细思,先行跪下。少阳公主笑道:“世子无须多礼。” 郦逊之尴尬无语。少阳公主双目游移,左右相盼道:“太后说的事,可不是我的意思。”郦逊之复又跪下,直截了当道:“逊之婉谢太后、公主好意。”少阳公主两眼圆睁,不想他一口回绝,迟疑了半晌,颤声道:“莫非我真配不上你?” 郦逊之跪直了身,盯住她道:“不是配不配,而是逊之愚钝,未敢误公主一生。”少阳公主咬唇道:“倘若……倘若我要你误呢?”郦逊之完全愣住,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。夕阳下,少阳公主面露羞涩,一层红晕犹如晚霞,全然褪去娇纵之色,温柔可人。 “倘若我要你误呢?”少阳公主说出这话后也是大窘,握紧拳不敢看他,任由心扑通通跳得比奔马还疾。“我是皇帝的妹子,天之娇女,能下嫁于你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?”少阳公主默默地想,不明白他为何沉默如斯。 “请恕逊之无福消受。”郦逊之依然跪着,郑重地道。 少阳公主的脸突然没了血色,他斩钉截铁的话无情地吸干了她所有热忱。原来他从来都不稀罕,依旧和初见面时一样,不在乎她的美、她的尊贵、她的骄傲。他要把她所有的自尊毁得一点不剩。 她恨然拔剑。郦逊之!她心中狂叫,用尽力气劈向空处。郦逊之坦然不动,看她剑如蛟龙飞凤刺向园中,把仅剩的绿意砍得七零八落。 她的剑,正如她的美貌与热情,触不到他一片衣角。 “公主!”郦逊之见她摇摇欲坠,起身搀扶。她猛地甩开他的手,“别碰我!”看他的目光没了感情,“你走吧,我不想再见你,永远不想。”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。他何尝想伤害一个无辜的人,但是,他永远无法委屈自己的心。郦逊之苦笑,这大概是他与龙佑帝不同的地方,换作了皇帝是皇上,恐怕愿意在这种时候屈服,换取更稳当的帝座。 他没料到的是,同样的风暴很快也降临到少年皇帝身上,而皇帝与他采取的态度竟然一般无二,甚至更为激烈。 少阳公主一步一步失神地走出御花园。群花都没有她娇媚啊,可再艳的容颜无人欣赏,又有何用? 龙佑帝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,若有所思道:“少阳虽然脾气差了点,待你却是真心。”郦逊之回过头来,向他施礼,龙佑帝摇摇手,凝视他道:“为何你不愿给她个机会呢?” 郦逊之哑然,龙佑帝却兀自点头,“我明白,这事就罢了,我准你另娶他人。”君臣二人一时静默。郦逊之以为龙佑帝在安慰他,对皇帝的宽让与信任更加感激,而龙佑帝实是触景生情,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婚事。一旦可以拥有权力,人便想自由操纵命运。婚姻大事对于这两个桀骜的男人来说,自然是要凭自己的意志行事,绝不能由人说了算。 “咳咳……郦逊之抗旨?”慈恩宫中,太后吃的一口茶呛在喉间,神色痛楚,冷笑两声,“看来我白疼他一场!” 徐显儒低头俯首,不敢接腔。太后徐徐吐出口气去,仿佛要吹散眼前不快,凝视着手中的茶盏兀自出神。她坚持嫁女,并非出于简单的母爱,或是对权臣的拉拢,那背后隐藏的缘由,连她自己也不敢触摸。 她就那么痴痴坐着,茶,慢慢凉透。 一阵风来,徐显儒哆嗦了一下,觉察候得有些乏了,就换了个姿势立着。他的动静像一记钟声,敲醒了太后,她轻轻“噫”了一声,回过神道:“摆驾崇仁殿。” 打发郦逊之后,龙佑帝正在看太后批阅过的奏折。此时奏事仍是先奏太后,次覆奏皇帝。看到太后的批答,凡雍穆王或金氏所奏无不“所请宜许”。他的嘴边露出奚落的笑容,喃喃地道:“又非是圣人之贤,奏什么都准……”身边侍立的宫女形如枯木,神情不敢有一丝变化,犹如魂灵出窍。 少阳公主跨进殿时,正赶上龙佑帝看折子看到厌烦,她的出现正是一剂绝好的清心剂,龙佑帝马上精神振奋,跳起来道:“好妹子,你来得正好。”抢步走出招呼她。 少阳扑进他怀里,“皇帝哥哥,我……”话没说完,已嘤嘤哭起。龙佑帝眉头一皱,唉,他竟忘了郦逊之拒婚的事,这会儿的少阳哪里有陪他解闷的心,给他添堵还差不多。这下子,他不觉越发烦躁。 “好妹子莫哭,逊之这种牛脾气,嫁了他不是更难捱?不如再给你挑个好的。左家两兄弟如何?”少阳拼命摇头,“我不要,我谁都不要!我这辈子也不嫁了!”龙佑帝苦笑,想不出更多劝慰的话,好在此时,太后进宫的声音已传了过来。 太后一见哭泣的少阳,立即正色道:“你的事自有母后给你做主,到皇帝跟前哭闹什么?我正要和皇帝谈此事,你先回宫去。”少阳眼中楚楚可怜,摇头道:“我要留下来听。”太后道:“母后绝不会委屈你,你且安心去吧。” 龙佑帝心知太后必有话要背着少阳,便道:“母后说的是,说你的婚姻大事,也不晓得害臊,缠着我们作甚?”少阳见龙佑帝也要她回避,只得收起脾气,闷闷不乐地走去了。 龙佑帝情知太后必然有一顿教训,果然等少阳一走,太后的脸就如染了一层青苔,恨声地道:“郦逊之抗旨拒婚,是谁给的胆子?当中有什么缘故,你想过没有?” 龙佑帝道:“母后言重。逊之早有婚约,抗旨也是迫不得已。”少阳这桩婚事,他不是没想过,只是稍微一在郦伊杰跟前提起,就被这一理由委婉谢绝。 “哦?”太后冷笑,“哪家的千金?” “嘉南王府的郡主燕飞竹。” “嘉南王的郡主……皇帝恐怕乐见其成?” “母后说什么呢,他们两大王府结亲,父皇若在高兴还来不及。” “你倒知道提先帝!”太后一连串冷笑,听得龙佑帝心里发虚,“先帝为什么打发燕陆离镇守江南?就是要分开郦、燕两家!你却一心把他们联起来,想对付谁呢?” 龙佑帝色变,不想示弱,兀自嘴硬道:“不过结为儿女亲家,两家还是一南一北。”太后一拍桌子,“哼,他们两人互换兵符的事,你休以为母后不知!他日打进皇城来,看是这儿女亲家心连心,还是你这皇帝待他们有恩!” 龙佑帝终于失控,叫了声“母后”,!憋出一汪泪水,声泪俱下道:“母后为何总疑辅政王爷要反?父皇若在,看我们君臣猜忌岂不寒心?”他这番话说完,自觉身心皆疲。他不是没想过其中凶险,可想又能如何?历代君臣间相互牵制的情形,早如前生般历历在目,疑人不用,他不得不赌此一着。 太后咬唇,无力地靠在座上,道:“你以为我想么?我们孤儿寡母说来无限风光,其实命悬一线。一旦有人不轨,空空四只手掌能做得了什么?” 龙佑帝与太后之间最诚恳的一次对话没来得及展开,便终结在宁妃的请安中。因她是太后堂弟金齐之女,龙佑帝往日见她总是敷衍,难得这回没厌她来,和颜悦色地说了两句。宁妃以为时来运转,格外奉承,巧笑嫣然说了好些话。 太后只得叹气,颇有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无奈,摆驾回了慈恩宫。不想她一走,龙佑帝的脸顿时没了生气,疲倦地对宁妃道:“朕乏了,你先去吧。” 宁妃刚想撒娇,见龙佑帝连眼也闭起,便顺从地道:“皇上劳累,妾身会几招推拿,不若陪皇上一面聊天,一面松松筋骨?”龙佑帝点点头,靠在椅背上养神。 分寸力度拿捏得正好。龙佑帝遗憾地想,她想是用心学过了,可惜做人的风度气质,宁妃就做不到恰到好处。她像是一盆倒满了的水,端了行走总会泼得到处都是,给人数不清的麻烦。 “皇上要立后了,只不知,皇上是想从妃子里选,还是另娶?”宁妃见龙佑帝眉头舒展,立即讨好地问。 “哦,你说呢?”龙佑帝一惊,立后?宁妃何出此言。 说起这事,宁妃面露喜色。眼下诸宫妃子姓金的仅她一人,而立后这等大事自是太后做主。她娇笑着倚在龙佑帝胸前,道:“这种大事,皇帝就听太后的吧。” 龙佑帝忽然没了心思,推开她的手,道:“我去慈恩宫。” 太后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又来见她,隐隐有不好的预感。她知道宁妃留不住皇帝的心,不想龙佑帝开口就谈立后的事,暗自埋怨宁妃口风不紧。 “选后之事,母后已有计较,皇儿不必费心。” “不,儿臣早有人选,请母后成全。” 太后起了好奇,笑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 龙佑帝两眼发亮,“天宫主之妹谢盈紫品德出众,才貌两全,足以母仪天下。”太后失望之色形诸于表,叹道:“皇帝,你以为是小时胡闹儿戏?若是她,岂不让天下笑话?” 少年皇帝早知道有此反应,一字一句地道:“我要娶她!我要让她做皇后!”太后干脆地道:“绝无可能!” 龙佑帝盯住母后,双眼发红,厉声道:“朕是皇帝,母后……今次阻不了朕!”他的目光一寸也不离开,写满了倔强倔犟两字,太后突然觉得面前这少年不再是那个事事依从,到紧要关头会屈服于她的皇帝了。 他长大了,懂得讨回帝者的尊严与权力,向她这个至高无上的母后发出挑战。可是,立后关系到国之根本,盈紫毫无身份可言,想娶她只能是龙佑帝一厢情愿。太后想了想,柔声道:“盈紫那娃儿我瞧了也喜欢,皇帝要娶她可以,贵妃、淑妃……什么名分都可以。独独不能是皇后,皇帝该明白。” “哼,我偏要她做皇后。天下间女子可有强过她的么?难不成母后想要个庸脂俗粉来做皇后不成?” “皇后与容貌无关,重要的是品性和家世。”太后肃然道,“你若是像你父皇,是开国皇帝,立的是糟糠之妻,哪怕是种田卖菜的也可立她为后。但如今,母后绝不许你娶个江湖女子!”最后几个字太后说得铿锵有力,龙佑帝一惊,突然想到先帝,母后是他的糟糠妻?先帝起兵前是处州宣武校尉,八品武官的散阶,出身清贫。而金家乃是江北第一富户,母亲嫁给先帝时,他究竟有没有娶过亲? 龙佑帝不知道,没有人跟他提天泰帝的家世。史官写得笼统而简约,只说“少时家贫”,太后曾笑话过先帝做过乞丐,然而史官没有记下这桩事,对先帝的文治武功倒有详尽记载,大书特书了一番。龙佑帝记住了夜袭定陵、九州并起、洛阳大战、北伐幽州等诸多战役,可就是不知道先帝一共娶了几位夫人。 史官有记录且仍健在的只太后一人。龙佑帝忽然冷冷地打了个寒战,其他妃子呢?殉了先帝还是出家为尼?抑或老死?太后不过四十出头,她们老不到哪里去。可这后宫空荡荡的就只有太后一人。她就是这后宫的中心,这皇城的中心!连他这个一国之君都须仰其鼻息,听其旨意。 他嘴角扬起一丝苦笑,若太后给他预备的妻子也是如此,容不得他有二心,将来盈紫岂非要受苦?因此,他要盈紫做皇后,母仪天下,即便他百年后,依然可凭这尊贵的身份自保。 “母后若嫌盈紫家世普通,儿臣让她认嘉南王为父,封她做郡主如何?母后不会连嘉南王府也看不上吧?”龙佑帝微微笑道。虽然盈紫其实是燕陆离的师妹,不过这又有何关系? 这孩子!太后头疼头痛地想,怎么就不知足。他一心想飞出她的视线,飞到她掌控之外的天地去。这世上最怕一家人不同心,更何况是他们母子,左右社稷江山。儿大不由娘,这个儿子她非管住了不可!嘉南王自身的嫌疑尚未洗去,皇帝居然如此轻信。她势必要将此压制下去。 “自古婚姻大事,乃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皇帝概莫能外!我主意已定,皇帝等着接懿旨吧!”太后说完,拂袖而去。 龙佑帝涨青了脸,一声不吭,等太后消失在视线尽头,这才一踢几案,将桌上的玉如意、玛瑙镇纸砸了个粉碎。 “国无二主!”他心里愤懑地大喊。 这宫帏深深,虽是他的天下,然他心中的净土,唯有盈紫所在的一方土地。 用金钩拨出灯芯,谢盈紫擦亮火石,点上了灯。龙佑帝在一旁痴痴看着,她做再琐碎的小事,他也看不够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美。 “白头花钿满面,不若盈紫素颜。”龙佑帝情不自禁地吟道。 “皇上,我要读书了。” “没事,你读你的,我坐坐便走。”龙佑帝笑道。他唯一不开心的就是盈紫和淑妃一样,什么书不好读,偏读佛经。这也是盈紫独爱淑妃的缘故,两人见面有说不完的话,他这个皇帝倒成了摆设,被她们视而不见。 “那好。”谢盈紫取了一卷书,龙佑帝瞥了眼,《妙法莲华经》第五卷,忍不住又说道:“经书说来都相似,读不读没甚分别。” 谢盈紫含笑道:“不然。因其相似,说的得都是佛法至理,方要通读。” “以你的聪明,读一卷通百卷,何必再读?” “盈紫愚钝。”谢盈紫忽然叹息,“否则早已悟道,何苦守着这堆经书?” 龙佑帝连唤庆幸,笑道:“依我看,佛祖是见你太聪颖,方留你在世间陪朕。”他既是天子,有资格口出狂言,谢盈紫听了只是微笑不语。 龙佑帝又道:“你整日读经,必读出些道理,你看有什么可对我说,教导我的?” “盈紫不敢。我只愿皇上能够惜福。” “惜福……”龙佑帝反复轻念。 “世人福薄,皇上贵为九五之尊,福气自然比凡人来得大些。但再大再多,万物莫不有穷尽,不如留得皇恩布施世人,岂非更好?” 龙佑帝忽然握住她的手,“我听你的,你不仅是叫我惜福,更是教我积福。盈紫,你待我这番情谊……”他有满腹的心事,想对这个女子倾诉。 谢盈紫轻轻抽回手,“皇上,夜深了,早点回宫歇着。我要练功,不能陪皇上。” 龙佑帝顺从地点头,“你也早些安置。”心下不无失望,每一回话到嘴边,他都说不出口。那天仙般的人儿,即使如他,亦怕开口辱没了。 龙佑帝从天宫回来,无心去别处,仍回嘉宸宫歇息。自从失银案出,政务有些乱哄哄的,就很少留宿妃子宫寝,除了上永秀宫呆待过两晚外,其余的常常是晚膳一过即上天宫小坐,再到崇仁殿看奏折,夜里回嘉宸宫安置。 这一夜宁妃却跑上门来,挽了一个高髻,红红的嘴唇与指甲勾魂似的艳丽着。 “皇上这几日也不去临玉宫,妾身委实惦念。” 龙佑帝抬头盯住她,每当看到她,他便自然地想到太后。金氏的人长相上都有个特点,高颧骨衬着一双深凹的眼睛,仿佛从幽洞中探出头的蛇,冷不丁就冲出来吓人。龙佑帝被这种眼神看得如坐针毡,不得不撇过头去,道:“这几日不是正忙着吗?” 宁妃将嘴一撇披,又是埋怨又是邀宠地道:“可皇上老去天宫,厚此薄彼,我们可都瞧不下去呢。” “哦?你们有什么看不下去?”龙佑帝放下折子,耐心起来。 宁妃嫣然一笑,捶着龙佑帝道:“皇上是什么身份,老去看一个奴婢,不知道的……” “住口!什么奴婢!天宫的人,在这皇城地位可不低!”龙佑帝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。 宁妃急了,分辩辨道:“不过是伺候人的……”她话说了半句,看到龙佑帝眼光利如杀人,越发嫉妒,一咬唇道:“她给你什么好处?把你的心都挖走了!” 龙佑帝不屑地道:“盈紫比你懂事得多!身为宁妃,说话连个分寸都不晓得。”宁妃一推案上的笔架,将龙佑帝心爱的狼毫笔弄了个七零八落,哭闹道:“那小妮子必是施了什么妖法!” “闭嘴!”龙佑帝高声喝道,手指向她,气得哆嗦。倘若她恃宠而骄,仗着素日的情分也情有可原,可平日里未曾给过她几次笑脸,今次居然如此大胆。“你再这样说,朕将你碎尸万段!” 宁妃见龙佑帝脸色凶恶,登即停嘴,累积的满腹抱怨却停不下来,齐齐皱在脸上,欲哭忍哭的一副难看模样。龙佑帝越看越心烦,挥手道:“去,去!朕不想见你,你回去再敢嚼舌根,朕让你回老家去!” 这回老家自是要休了宁妃,她大惊失色,跪倒在地慌不迭地磕头认错。龙佑帝正在气头上,哪肯罢休,丝毫不做理会。宁妃哭得一口气上不来,猛吸几下,憋得脸红彤彤的,加上两行珠泪,龙佑帝不经意瞥了一眼,甚觉滑稽,反笑出声来。 宁妃一见他笑了,不知是福是祸,不敢再哭,跟着笑。龙佑帝忍俊不禁,又笑了两声,火气消散不少,见她凤冠霞帔皆乱,于心不忍,叹道:“罢了罢了,朕叫你走,回宫反省去吧!” 宁妃收拾泪水,周围一帮太监宫女都是似笑非笑的奚落面孔,刺得她心酸心疼。脚一跺,她委屈地出了嘉宸宫,往太后的慈恩宫去了。 殿门口的太监瞧清了她的去向,立即返宫回报龙佑帝,皇帝扯开一个无情的笑容,挥了挥手。等太监退了,龙佑帝凝望门口,冷冷地自言自语,“你既自讨没趣,休怪朕不留情面!” 次日一早,永秀宫内,小晴一路小跑,冲到紫烟环绕的郦琬云身边,急急地道:“不好了,皇上把宁妃贬为庶人了!” 郦琬云掩上书卷,镇定地道:“派了什么罪名?” “生性妒悍,骄恣妄为,不安于室。” 郦琬云听完消息,始终不出声,纤手托腮冥想。她的轮廓举止宛若天人,小晴忍不住多看两眼,呆呆地问:“娘娘,你想什么呢?”郦琬云伸手笼在面前的香炉上,撩开紫烟,看烟云复合,叹道:“皇上想杀一儆百。” 她默默地想,龙佑帝其实是做给太后看,然则宁妃既到太后处告状,皇帝依然我行我素,未免让太后难堪。她心下叹一口气,皇帝跟小孩子一般,以为天下事无所不能为。又或者,皇帝这回下决心了。 “只是宁妃娘娘在闹,别的宫谁有这个胆?” “是啊,谁有这个胆呢?”郦琬云自言自语。 小晴想了想道:“我看,不如去慈恩宫打听打听,娘娘你说可好?” 郦琬云摇头,“罢了,若遇上宁妃的人,你像去示威。这几日安心呆待在永秀宫别动。”她摸住心口想,恐怕龙佑帝正想借题发挥,太后势必不肯罢休,往后几日宫中只怕又要起风波了。 慈恩宫中,太后向龙佑帝垂询宁妃一事,得到了龙佑帝这样的答复。 “贤妃开国,嬖宠倾邦。”龙佑帝板着脸,俨然有帝王之威,“宁妃若学淑妃,我又贬她作甚?”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太后满意,她一语道破,“只怕,因为宁妃姓金吧!” “金?原来宁妃姓金?怎么金氏的族谱上会有她的名字?她不该是朕的妃子,由朕说了算?”龙佑帝滔滔不绝地道。 太后为之一堵,愈发气闷道:“我的侄儿已没了,如今连堂侄女也留不住。你真敢废她,连我一并废了!” “朕不废她。母后让朕如意,朕就让她如意。” “皇帝,”太后肃然道,“六日上朝,我就宣布你大婚之事。” 龙佑帝又惊又喜,“母后你答应了?”想到可与盈紫共结连理,龙佑帝双眼莹亮,比做了神仙还快活。 太后冷冷地道:“我早与安乐侯商量过,他女儿金绯秀丽无匹,不会委屈了你。你等着正月一过,就完婚吧!” 龙佑帝呆立失神,太后挥挥手,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嘉宸宫。坐定,胸口大恸,直令人想生生地挖出一颗心来。 第二十五章 断魂 仙灵谷明媚如春,四处翠色浮映,高下竞秀。江留醉歇了两日疲累尽去,眼见阿离泡养在温泉中日渐精神,大感欣慰,放下心事与三个兄弟把酒言欢。 阿离闲时到天镜湖边垂钓,自制了香饵等湖底的鱼儿游上,坐了两三时辰一无所获,仍是一派怡然自得。仙灵子和南无情很是留意他的行踪,每见江留醉和他谈笑,脸上均有忧虑之色。 初二黄昏,阿离收了钓杆,哼了歌悠然走回,看见江留醉正在屋里收拾行囊,便走近招呼。江留醉一见是他,笑道:“想到明日就要去见失魂、断魂,委实兴奋,可惜你身子未复,不然定拉你同去。” 阿离听他陆续说过失银案的始末,闻言皱眉道:“灵山之行,对你或是破解真相的关键,却凶险万分。不如等我歇上几日,与你同去。”江留醉笑道:“有你教我的功夫,想来自保有余,我先行一步,到时在灵山等你。” 阿离摇头:“不说失魂,单是断魂峰上处处机关阵法,你未必去得。”江留醉顿时苦恼,这果然是一桩麻烦事。阿离又道:“那阵法连失魂、归魂二人也不能全身而退,你真要去,唯有一个法子。” “什么法子?” 阿离苦笑:“绝不入阵。” 这说了等于没说的法子,愈发让江留醉心惊肉跳。阿离看得有趣,笑道:“怕了么?”江留醉托腮皱眉道:“的确越想越怕。不过越怕又越想瞧瞧,是否如你所言。” 阿离呵呵笑道:“吉人自有天相。听说灵山大师当年嘱咐断魂,布阵需留余地,不可赶尽杀绝,如果你耐心点,说不定能找出生路。”江留醉道:“别的不敢说,福大命大,这点与生俱来。”言毕哈哈大笑。 门外不远处,仙灵子冷峻忧虑的面容一闪而过。 阿离似有所感,目光朝外瞥去,道:“你师父会放你走?”江留醉苦恼地道:“少不得编派情由,溜也要溜走。”想到若是不去,让花非花苦候,又负了郦逊之所托,总不像样。他隐隐感觉师父多少知道他的事,却终不说破,想来默认他的所为。 阿离叹道:“世间事,身不由己者,不知凡几!”说着,一人一杆,慢慢消失在江留醉的视线中。 江留醉低头,忽然间想到郦伊杰枯峻的面容,清亮而忧伤的眼神,和柴青山的深挚情谊。两位长辈此刻于杭州可安好?抚摩棉衣温软的质地,他只觉在这仙灵谷外,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挂。 初三。巳时。阴。 江留醉在灵山脚下朝霞坡满怀希望地等待。 前夜想与师父辞行,仙灵子突然闭关,给了他开溜的良机。阿离到谷口相送,唯一的嘱咐是,若见到灵山人,绝不说出任何与救他有关的事。江留醉应了下来,却想,如有机会当去找到那个敲棋,问清楚他为什么要下手毒害阿离。 时辰已到,江留醉等得心焦。苍黑的山,绛紫的石,枯枝杂乱如枪戈直立,极目望去总不见人。正口干舌燥,远处浮现一点红星,似蝴蝶翻飞,飘曳在阴灰色的山间,近了,烧出一团红云,照亮他的眼。 花非花星眸如水,洗净他所有烦躁,江留醉不由微笑,迎上去道:“你来了。”两日不见仿佛重生,那漫长的思念忽然得解,他反不知说什么好。 花非花张望四周道:“胭脂呢?”江留醉这才想起还有一人,四下一看,道:“许是耽搁了。”两人相视无言,一时都不说话,任晨风拂过含笑的面庞。 这一刻天地间唯有他与她。 对此行灵山,他忽然有了绝大的信心,有她相伴,所有迷茫都抛诸身后。江留醉静静地看她,无情的山水蓦地有了生气。花非花时不时瞥来一眼,眉眼中脉脉温柔,一点点如鲜花盛开在他心间。 独处的甜蜜仅一刻而已。胭脂一袭淡粉云衫,娇俏可人地现身,江留醉直到她站至跟前才发觉,慌不迭招呼。胭脂拉起花非花的手寒暄,亲热得仿佛姐妹。江留醉瞧她俩软语温言,笑声像山花遍野开放,便觉这朝霞坡下春意浓浓,竟忘了此去要面对的是杀手之王。 胭脂一路引两人上山。江留醉忍不住道:“这山里不太平,前两天我遇到失魂宫的人,打过两架。”胭脂“哦”了一声,十分诧异:“你那回竟上山了?”江留醉自知失言,笑道:“我来探路。”想起一事,忙道:“他们似乎不认得你。” 胭脂冷笑道:“平素又不来往,他们知道什么。”顿了顿嗔怪道:“你太莽撞,跟你说莫要单独闯来,偏又不听。”斜睨了江留醉一眼,嘴角却是微笑。 花非花离他们隔了几步路,吊在后面慢吞吞走着。江留醉停下等她,又伸长脖子对胭脂道:“今日能见着失魂么?”胭脂摇头:“这可难说得紧。灵山有句俗话,叫‘三魂藏,三魂现,灵山三魂不可见’,想见他们总要机缘巧合。”花非花道:“不如先去见令兄?” 胭脂驻足,问江留醉:“你说呢?”江留醉道:“暗器的事是要向他请教,先见他是个好主意。”他心里略略有些担心,失魂何等人物,万一进了失魂宫出不来,断魂那里就无法打探,总是先去安全之地为好。 胭脂遂带两人横穿山腰往断魂峰去。江留醉带了硕大的一个包裹,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,其间胭脂好奇,要他打开来看,江留醉神秘地道:“晚上便知道了。”胭脂没有坚持。花非花侧了头似笑非笑,也不插话。 行了一阵,江留醉脚下吃痛,发现山石越见其峭,几已无路。原以为失魂峰可算难行,险峰怪崖,歧路羊肠。谁料这断魂的居处益发逼仄诡异,云雾宛如有生气悄然跟近,待发觉时已陷身苍莽云海,手一伸皆是濛濛水气,难见丈外景物。 一不留神,听见脚下碎石跌响,悚然停步细辨,原来身在一道狭垄之上。 胭脂笑道:“灵山人都说,断魂峰的天气要看断魂脸色。”江留醉道:“莫非他能制云造雾?”胭脂耸肩:“这可难说。”朝垄下躬身探看了看,“我哥哥的脾气,连我也猜不透。虽说我是他妹子,但他究竟有多少能耐,这世上无人尽知。” 江留醉道:“听说此峰上有若干阵法,一会儿遇上了,胭脂你可识得?”胭脂叹气:“他没传授我堪舆机关之术,不过去他家里的路径我还熟悉。你们跟我走罢。”回首朝花非花看去,见她若有所思,便道,“姐姐跟紧了,这一路不比寻常,稍不在意,粉身碎骨也未可知。” 花非花点头,神情闲淡,胭脂注目她脚下,犹似丝缠脚底,稳如磐石。江留醉伸出手去,对花非花道:“抓紧!”花非花一怔,又看胭脂,迟疑了一下方才抬手。 胭脂急忙回头,等江留醉从后将手伸来,听见他道:“串成一串糖葫芦,谁也丢不了。”这才微笑着,任由他牵住柔荑,心神摇曳。 迷雾中的路径看去都相似,江留醉骇然地边走边想,若不是有胭脂引路,只怕绕来绕去,都在一条路上打转。走在最后的花非花神情凝重,一双妙目牢牢盯着前路,仿佛想透过那重重云雾,看清前路究竟。 约莫走了小半时辰,江留醉手上一滑,胭脂被什么东西绊住,往前跌去。江留醉急忙俯身去扶,摸了半天竟无她踪影。一下惊出冷汗,招呼了花非花来找,两人往前后各走了十数步,均不见人。 浓雾一下消散—— 断魂峰的景致清晰地呈现眼前。苍山黑土,巨石林立,一种说不出的幽冷,从石缝泥隙弥漫开来,甚至冒出丝丝青气。江留醉张望四方,除了他与花非花再没别人,胭脂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,彻底消失了。 花非花沉吟不语,江留醉明白她心中怀疑,忍不住道:“莫非断魂想困住我们?”花非花气闷,见他等着回话,便道:“胭脂的确用心良苦。”江留醉情知他开口帮胭脂,必招她不快,还是说道:“断魂性情古怪,不见外人,许是他召胭脂独自见他,你莫要胡思乱想。” 花非花抬头,双眸定定看住了他,“我怎地胡思乱想了?”江留醉道:“你……你分明想说,是胭脂故意引我们来。”花非花道:“我没说,不过夸她罢了。”江留醉笑道:“可我听你心里说了。”花非花道:“奇了,我心里想什么,你偏又知道?”转过脸去隐约微笑,目光终难再有恼意。 江留醉笑道:“我们先瞧瞧有没有陷入阵中,倘若万事大吉,再找她不迟。” 两人左右分开,各自察看一个方向。江留醉心中矛盾,那日在失魂峰遇到的杀手说断魂并无妹子,到底,到底他有没有错信胭脂?这个郦逊之无意救回来的柔弱女子。 忽听“哎呀”一声,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,他怕花非花有事,急忙冲去,却见石后站起一人,正是两日前碰到过的雪凤凰。花非花听到声响,赶了过来。 江留醉见雪凤凰正在揉脚,想是不小心磕了,道:“伤着了没?你不是跟着谢红剑么?”雪凤凰倚在一块大石上没好气地道:“她行踪诡异,非我跟不上。可这该死的什么断魂峰,破石头太多了!”花非花问:“那她现在何处?” 雪凤凰耸肩道:“丢了。” “啊?” 雪凤凰道:“她忽地不见,像鬼升天,我如何跟得上?”江留醉想及阿离的话,愣了愣神,道:“这山里摆了阵法。”雪凤凰点头,“说得不错,这阵法古怪得很,看似九宫八卦,谁知另有玄机。” 花非花道:“先去她失踪之处再说。”江留醉思及胭脂,又道:“说不定胭脂陷在阵中,我们得去救她。”花非花忍不住道:“胭脂是此间半个地主,谁困得住她?”雪凤凰瞪他一眼,“替人瞎操心,该说的不说。”望向花非花直笑。 江留醉道:“也是,我又多嘴了。”花非花不说话,侧过脸去,不知想些什么。 三人行到谢红剑失踪的地方,左右走了十余步,没看出什么名堂。直到花非花突然失声叫了一记,江留醉和雪凤凰赶到她身边,见她两手一摊,又好气又好笑地道:“我们陷入阵里了!” 两人一惊,朝四周看了看,景物未变,不知她何出此言。花非花道:“你们抬头看天。”向上一望,天上倏地风起云涌,忽黄忽紫,云色妖异不似人间所有。雪凤凰见多识广,变色道:“该死!” 花非花浮起微笑:“灵山断魂,理该如此。”用手挽起风吹乱的鬓发,仿佛正要洗手作羹汤,而非面对充满杀机的混沌大阵。江留醉谨慎地道:“我们先别动,看清方位再说。” 雪凤凰掐指一算:“今日甲辰,应取阳遁二局方位。”花非花点头:“此刻己巳时,那便是甲子旬了。死门所临之宫为七,正西方!”江留醉又惊又喜:“生门在正东方。”抢先闯将过去,忽然地动山摇,数株合抱粗的大树拔地而起,直扑过来。他见不妙,运足内力拍出,大树的来势竟未减弱,只能纵身跃起避其锋芒。 眼见众树飞过江留醉,到了两女面前,雪凤凰扬手飞出一条长绢,绞成一捆,手腕一抖,丢爆竹似地丢出。烟消灰散后,江留醉灰头土脸地笑道:“原以为能做个急先锋。”雪凤凰道:“你怎比我还冒失?”花非花替他拣出发丝上的草泥,道:“还没算完呢。偏偏己巳时天芮直符所临之宫为三,震三宫成了死门!” “啊?这不是无路可通?”江留醉无奈耸肩,对奇门遁甲又头疼,不得不听两人指挥。偷偷看花非花一眼,她什么都会,相比之下更添气馁。花非花留意他表情变化,和婉地道:“等上一阵就好。下一个时辰死门为四、八两宫,西南方是出路。至于其它玄机,唯有静观其变。” 雪凤凰凝神道:“太一下行九宫……自坎宫始,返离宫……阳生于子,阴生于午,自北而南,自东而西,循行九六七八之数……”花非花被她一提醒,忽然想通,与雪凤凰同时喜道:“是九宫太玄!” 江留醉记起厉孤鹤所说“玄生阴阳二气,又以三起三生,三三为九,遇九则变”之说,豁然开朗,再看脚下方位已一目了然。花非花自顾自仍道:“一与六共宗,二与七共明,三与八成友,四与九同道,五与五相守……是这里了。”直直踏出三步,又斜刺里走了三步,再横着跨了三步。 她就突然像掉入陷阱不见了。雪凤凰笑嘻嘻拍手:“果然是了。”推了推江留醉道:“你明白了么?”江留醉点头,花非花那些言语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。雪凤凰依样走了九步,也消失了。 江留醉吸了口气,却不按两人的走法,辨明自己的方位,依旧按三起三生的道理走去。果然,最后一步踏下,眼前换作另一幅光景,花非花和雪凤凰正笑着坐在一块大石上,翘首等他到来。 江留醉道:“我们出阵了?”花非花摇头:“不过是躲在安全地方,正巧我也饿了,吃些东西再走。”江留醉在她身旁找了地方坐定。 雪凤凰取出干粮,眉头皱得跟蚯蚓似的,颇不痛快。江留醉以为她因身陷阵中之故,方想安慰,却听她盯着那饼长叹两声道:“为什么不是一块肉?”他噗嗤笑出声,觉得有这么个人在,心情想不好也难。雪凤凰毫无羞涩之意,道:“有什么可笑,这玩意充饥救命则可,却味同嚼蜡。啊,说起来,我有好几日没吃过炒菜!” 花非花正想借机逗趣,便道:“不如我说几道菜让姐姐解馋?姐姐一面吃饼,一面想我说的那些滋味,就咽得下了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会做菜?”雪凤凰大喜:“好极,你既会煎药,做菜一定也不差。”江留醉暗道:“这可差得远。” 花非花想了想道:“先说一道金齑玉脍!”雪凤凰点头:“嗯,这个好,鱼香鲜美,色泽和润!”江留醉闻言道:“听不出是什么菜,居然有鱼?”花非花道:“这菜用的是鲈鱼和香柔花。” 江留醉道:“鲈鱼?莼鲈之思,说的就是鲈鱼。”莼鲈之思的典故,说的是西晋张翰见秋风起而思及故乡佳肴,花非花望他一眼,他想是还惦记仙灵谷中的老老小小罢。 雪凤凰得意道:“说到鲈鱼,我记得一首诗说:西风吹上四鳃鲈……”突然卡住,花非花替她接道:“雪松酥腻千丝缕。”雪凤凰道:“不错,鲈鱼鲜嫩,汤色纯白,很是好看。” 花非花道:“我说的这道菜,成菜后却是色泽金黄。须八九月霜降,捕三尺以下的鲈鱼作干脍,再用新鲜牛肉和美酒浸制一日成渍,把干脍泡入渍中,布裹沥水,末了,拌上香柔花叶便大功告成。” 雪凤凰听了馋液顿生,叹道:“此菜清宜爽口,更难得叶色金黄,望之夺目。”花非花笑道:“这道鲈鱼也算不得极品,比鲈鱼更鲜美的尚有鲥鱼。想当年严光拒绝光武帝入仕,就说难舍垂钓富春江,他舍不得的就是这鱼中珍品——鲥鱼。” 雪凤凰拍手道:“我来两浙一带最爱尝鲥鱼,快跟我说这一道菜。” 江留醉看着她啼笑皆非,见她早放下手里的烧饼,忘了要听菜下咽,示意花非花。花非花笑吟吟地举起雪凤凰的烧饼,雪凤凰明白她的意思,马上咬了一口,口中津液满溢,的确容易下咽。她叹了一句,“可惜我师父不在,不然由他来烧这道菜……”突然声音弱下去,勉强笑道:“好妹子,快说来让我解馋。” 花非花方道:“清蒸鲥鱼,要去肠却不可去鳞,拭去血水置于蒸器,以花椒、砂仁、酱捣碎,与水、酒、葱拌匀,蒸熟后去鳞可食。入口一品,鱼香顺滑,直钻腑脏。”见雪凤凰干巴巴望着,仍不过瘾,续道:“芽姜紫醋炙银鱼,雪碗擎来二尺余,尚有桃花春气在,此中风味胜鲈鱼——说得便是鲥鱼之味。鲥鱼性猛,有水中混江龙之称,却出水即死,故而珍贵异常。” 雪凤凰遥想道:“倘若你我出了这阵,寻到江水处垂钓,到时尝那银鳞细骨,不知多好。”江留醉一直插不上嘴,此时方道:“谷雨节气,桃花开时鲥鱼最鲜,岂不闻‘四月时鱼跃浪花’?此时怕是没有。” 雪凤凰瞪他一眼,叫道:“俗物,你容我空想想也不成?”江留醉哭笑不得,花非花抿了嘴,想笑又忍了。江留醉连忙岔开话题,“是我错。我有一事始终不明。那日逊之让你记口供,雪姑娘推说不识字……” 雪凤凰瞪眼道:“骗骗那小子的,姑娘我五岁读四书,怎会不识字?连那等小事也要我做,哼!”被他一说,没了兴致,转头问花非花道:“老是吃鱼……有野味没?”花非花道:“有道雪天牛尾狸,可曾品过?” 雪凤凰问:“牛尾狸是何物?”江留醉笑道:“它似乎也是雪天才出来,和你是本家。”雪凤凰瞪他一眼,花非花闻言笑道:“牛尾狸便是玉面狸,产于徽州,冬日体肥肉壮,最为鲜美。”雪凤凰神往道:“少不得要好好尝尝。”言罢又吞了口烧饼。 花非花道:“去皮去肠,以清酒洗尽,入椒、葱、茴香于腹,缝合好了蒸熟。除去佐料,闷一夜即成。出时肉香四散,妙不可言。最宜于雪天炉畔,切片酌酒,其乐融融,况味无穷。”雪凤凰听得唇齿飘香,拍手道:“妙极!这灵山不知有什么野味,打一只来依法炮制如何?” 江留醉笑道:“你的主意虽好,也得出阵了再说。”雪凤凰不以为然:“说不定那些野味会自投罗网,一同陷在阵里,岂不美哉?”江留醉见她比自己还乐天百倍,没有话说,吃完手上的干粮,打点起精神。 花非花和雪凤凰继续你一言我一语,聊得口齿添香,心境悠闲,再大的烦恼都视而不见。 江留醉趁两人闲磕,极力回想以前学过的奇门遁甲以及太玄步的奥妙。这等费心力的东西,他往往学过就算,非到了重要关头,才肯耐心盘算清楚。那日在柴青山家中,因灵萦鉴的太玄步正是克制自己的武功,学起来格外用心。不像他二弟南无情,天资聪颖,对易学术数一学便通;也不像三弟公孙飘剑,最精通逃命的功夫,熟悉五行八卦;更不像四弟子潇湘,啃书为头等大事,头脑里懂得的阵法只怕不少于断魂。 四兄弟同样学过这些玩意,却唯有他学了一本糊涂账。 他瞥了一眼花非花,先前和胭脂在一起时,见她眉间若有所思,此刻却一派率真地和雪凤凰谈得投机。强敌在伺,她并不放在心上,又或者是不想让他紧张?断魂峰让人头疼的繁难阵式,对她和身为名盗的雪凤凰而言都非难事。唯他这个男子汉却在两人面前赧颜。 真的,他用什么去保护她?应该由他来保护她的,不是么? 江留醉正在出神,忽闻泠泠风起,如人呜鸣。其音先是宫音,极长极下极浊,仿佛一哑了嗓子的老汉低沉地哼鸣。复又转为徵音,其声次短次高次清,如一扎了羊角小辫的女儿欢蹦乱跳,叫嚷而来。再又转为商音,其声次长次下次浊,似一老妪念经,颤微微敲击木鱼,任檀香顺着庙宇梁柱盘旋。然后变为羽音,其声极短极高极清,但见一盛装女子满缀珠光,艳阳下疾剑刺来;最后角音响起,其声在长短高下之间,如一群壮年纤夫吆喝,环山激荡,响彻耳际。 五音彼涨彼消时起时落,江留醉三人只觉脑中被人塞入无数物件,重如铅坠,胸口烦懑欲吐。花非花急忙盘膝坐下,凝神静虑,待稍一安定心神,叫道:“中五十土为宫,南四九金为商,西三八木为角,北二七火为徵,东六一水为羽。”雪凤凰捏诀安神,闻言自语道:“左旋右旋皆可相生,好!”扬手招呼江留醉:“中宫不变,隔八而行。”两人在阵中绕行,消弱五音之声无孔不入的攻击势头。 花非花在此时想到破解之法。唇齿轻扣,喉舌出声,喃喃念出十数音来,仿佛老僧说法,声音轻微低沉,却依旧如穿金利箭破空而去,将密不透风的阵法刺出一道空隙。 江留醉仔细听她所吐的字音,乃是“晓喻”、“清心”、“见疑”、“来日”、“明微”几字,忆及五行之说恍然而悟。原来喉音为土,齿音为金,牙音为木,舌音为火,唇音为水。花非花所念的十字分属这五音,对照阵中五音发出的时刻方位,以五行相克对应念出,音虽微,却能克敌生效。她念了数遍,江留醉和雪凤凰大感头脑清明,心头烦躁抽丝般慢慢消减。 雪凤凰挪到花非花身边,商询道:“依你之见,阵后可是断魂?”花非花摇头:“如是他,我便原地不动,走也不走了。”江留醉笑道:“你每一提到灵山三魂总过于敬畏,不似平素待人。”花非花叹道:“我所学机关之术只有断魂十分之一,溪流岂敢妄测江海?明知斗他不过还要去斗,是为不智。如有机会接近他,利用我所长克制他所短,才可制胜。” 雪凤凰吁了口气:“既不是断魂,就好办许多。你说阵里如再布阵,又会怎样?” 花非花沉思:“我只知正反五行可相颠倒,如阵内套阵移为所用……”她眼睛一亮,“或可破阵?”雪凤凰道:“不但如此,我想借此牵制设阵之人。”忽然长身而起,双手拍击,将面前巨石一一震碎,飞屑漫天。花非花遂即跟上,移石换位,穿梭不停。江留醉看了几眼已然明白,帮着雪凤凰开山裂石。 雪凤凰于乾、震、坎、艮、坤、巽、离、兑八宫各自的游魂位——晋、大过、明夷、中孚、需、颐、讼、小过八处各布下埋伏,此八处是阴阳交会激荡、相争相合之地,最为凶险。她忙活了小半个时辰,终于在江留醉、花非花的协助下大功告成,当下得意非常:“他既是九宫断魂,我就来个八宫游魂,就算断魂亲来,也得头疼一疼!” 三人又候了良久,直至挨到时辰,转到生门,轻松出阵。 阵外阳光明媚,已到中午时分。 “既已出阵,我该回京城找郦逊之了。你们两位保重。”雪凤凰言毕,拉起花非花的手,把她带过一边,轻声道,“那小子傻得很,你一路多加小心。”又大声道,“等他日有闲,我一定要妹妹亲手做一桌美味,尝个痛快!”花非花点头,觉她快言快语,比跟胭脂相处愉快许多。 山石尽处,藏于暗处的谢红剑眼看雪凤凰远走,问道:“为何不多费些功夫,擒住他们?”她身边那人赫然便是胭脂。 她双手互握,似乎指尖仍有江留醉的体温,心里略略荡起一丝温柔,眯起眼淡笑道:“想是我低估了她们。”忽然看了谢红剑一眼,笑容模糊在午后的阳光里,人倏地隐去,像影子般消散。 谢红剑讶然奔出两步,发觉左近都不见人,脸色大变。再细看四周,山石排列有致,想是陷入了阵中,不曾料胭脂会骤然发难,她娇笑道:“妹子,话说得好好的,怎么丢下了老姐姐?”胭脂的语声从风中传来:“你居心叵测,我道行浅,怕吃不消。”谢红剑道:“妹子开什么玩笑,姐姐我不过想借你之力探访灵山三魂。” “是么?焉知我不是引狼入室?”胭脂说完,手上机关发动,谢红剑四周乱石轰然起舞,越旋越快,噼里啪啦往她身上打去。谢红剑恨声道:“小妮子你疯了?还不快住手!” “我没疯。”胭脂镇定冷笑,“你来灵山想做什么,我清清楚楚。失魂不是你能杀得了的,我也不会带你去见他。”谢红剑腾挪跳跃,躲开山石袭击,扬声道:“你再这样,我可不客气了!” “轰”的一声两块巨石相撞,发出震天声响,竟当空炸开。谢红剑脸色发白,情知她在石中暗藏炸药,更对胭脂添了小心。胭脂柔柔的语音漫不经心传来:“我想见识一下天宫主究竟有何本事,够不够在灵山说话!” 谢红剑敛了怒气,脸上肤色逐渐变得晶莹透明,如一块磨得极薄的玉,隐约可见皮下微细的血脉。她脚下方寸之地,砂石飞旋激荡,似乎受到极大外力,盘桓在她身边越聚越多。胭脂冷哼一声,引发机关,将四、五块巨石挡在面前,同时侧身透过石间缝隙看进阵中,暗中忖道,即便你能像花非花她们走出阵去,想让我看你脸色,难如登天。 谢红剑不紧不慢兀自运功聚集内力,直至周身砂石聚成蜂巢状,眼看就要将她裹在里面。胭脂大为讶异,不明她想干什么,只觉如是要以石破石两相碰撞的话,这些小石子断不能打破巨石。看来谢红剑并不精通五行之道,胭脂不由大为放心。 谢红剑两手摆动如晓风拂柳,砂石便有了灵性,一队队陈列整齐,宛如花之五瓣,盛开在她四周。胭脂登时惊呆,眼见那五列砂石猎狗般沿着阵法中极细的罅隙,穿过重重阻碍,往外围探去,其中一列正向她飞驰而来。 胭脂见势不妙,双掌一推,奔至跟前的砂石颓然四散,她刚松了口气,却感到小腹一紧,竟有股强大的力量,把她往阵中谢红剑所在处拖去。 谢红剑在阵中怡然自得,等待胭脂大驾光临。这一手天宫独传的“日月缥缈”功法,全天宫仅她与妹妹谢盈紫炼成。“日月缥缈”既可散出内力循迹而出,寻人于丈外;又可在方圆数丈造成一气场,借内力旋转回吸,将敌人引至跟前。一吸一吐,一放一收,一散一纳,如日月星辰斗转,乾坤尽在指掌间控制。唯其如此,她才放心离开京城,把龙佑帝的安全交付给年轻的妹子。 胭脂未料到藏身地竟会被寻出,诧异之下疾走数步,眼看就要与谢红剑照面,脚下生力,仗着一块石头遮挡,硬生生脱开谢红剑的吸力,往旁边一角避了开去。穿进一个天然石洞匿好,她方才传声道:“这回算我认输,天宫主还想合作么?” 谢红剑闻言两手一划,停了运功。砂石当即全数落地,恢复了不起眼的面貌。她似乎看穿胭脂所在,说道:“好说,断魂的妹子果然不凡,倘若能联手对敌……”说到此处,换上了意味深长的笑容。 胭脂的身影无声息地显现。谢红剑冷哼一声,在别人的地头自然退一步海阔天空,然则,作为睥睨天下的天宫主,适才胭脂的戏弄仍让她面上讪然,当即冷笑:“如果你再敢骗我,就是放火烧了灵山,我也绝不放过你。” 胭脂咯咯笑道:“天宫主好大气派,我想,你要的,不仅是天宫这弹丸之地!请——” 谢红剑和胭脂走出阵去,花非花在远处如有所感,朝阵内望去。江留醉以为她心有余悸,便道:“好在出了阵,你也累了,不如歇上一歇?” 花非花点头。陪雪凤凰布阵,着实辛苦了一场,之后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,还是先积蓄体力为上。两人分坐石头两边,中间那距离,很短,又很长。默了很久,突然同时开口说道:“我……”花非花停住,江留醉问:“想说什么?”花非花道:“不如上路,避开这里。” 于是,两人又行进在这凶山恶石之间。 没有胭脂带路,断魂的居处成了寻不到的宝藏,两人一走就是三个时辰,几乎要把整座山峰走遍,依然看不出哪里是胭脂所谓的溶洞入口。更要命的是景物看来都一致,每每江留醉以为回到原地,幸好花非花在路过的石上都划了记号。 天色渐渐暗下。江留醉无奈,认输道:“不管能不能找到断魂,是时候打尖过夜,你看如何?”花非花看了看天色,皱眉道:“山间湿气太重,此刻回去还来得及。”江留醉摇头,神秘地道:“我有法子。” 他打开包裹,取出两张极大的厚布,又折了数根粗壮的枝子,几下搭起两个帐篷。他转眼间弄得似模似样,花非花笑坐一旁,托腮凝看。江留醉一时充满温馨,扬声笑问:“这府第你可满意?” 花非花这才明白他藏于包裹中的竟是夜宿的装备,莞尔一笑。江留醉乐呵呵地去拾柴,忙前忙后,花非花难得清闲,斜靠在山坡上看着。 火光如蛇起舞,两人眼前一下变得灿烂热闹,幽幽山地不再寂寥空漠。江留醉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烤火,这方寸之地成了世间最写意的地方。花非花凝视火焰,起起伏伏,怔怔地发呆,火光映得脸红如醉,两眼迷离。江留醉转头看去,竟也痴了。 花非花随口问起他怎么学会搭帐篷,就此扯开。江留醉谈兴甚浓,从六岁上说起,滔滔不绝,花非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。 篝火的噼啪声渐弱,暖暖的光时涨时消,焰心安详卷起,又舒展。夜已深。两人都无睡意。说着说着,话题一时尽了,沉默如夜色包围,静谧中却不觉寂寞寒冷。一阵风来,吹得篝火飘摇,帐篷毕毕剥剥作响。他忽然警醒,添了几根树枝,问:“冷不冷?” 风声中这句话如歌吟,听起来伴着踏踏的乐声。 花非花摇头,江留醉从包裹里取出一件披风,替她盖上。花非花笑道:“我知冷暖。”心头一颤。江留醉忽然问:“如果你不是出身花家,还会想学医么?” “会。生为医者,经历最多就是生死,有什么勘不破想不透的,都该了悟。”花非花低头,“我辈俗人,怕的便是生死,能看透彻这一点,活得也有滋味些。” “人皆畏死,又何尝会怕生?”江留醉奇道。他是乐天派,每觉活着有说不出的畅快,哪里舍得去死。 花非花眼中忽然有难以捉摸的忧伤,迅速撇了头去拨弄篝火,道:“其实生难死易。譬如医人。有人在手中自死转生,由病而康,医者如上苍,竟可活物赋生,这种喜悦欣慰自不必多言。可也有无力回天时,眼看如花红颜、慷慨壮年转瞬黄泉,那一番悔恨痛惜,恨不能以身相替……”她的话突然说不下去。 江留醉想到她疯癫的继父,心情本来一黯,但见她神情肃然,所言如歌行板,随唇间丽音起伏,已明白她心底所想。 “非花,我……”他有一腔的话就要吐露,花非花缩了缩脖子,忽道:“夜凉如水,说得不假。早些安置,明日就能找到胭脂了。”转身返进自己的帐中,不再有谈笑的意思。 这一步竟走不过去。 他走得近了,她反想推开,而那若即若离最是他无法忍受。江留醉眼睁睁地瞧着花非花没进帐篷里,像一朵转瞬即逝的云。花开花谢自有时,他的心情一下转淡,低头想,人心是最难解的谜,走近一个人竟比什么功夫都难练。 江留醉摇摇头,他无法求解,他连自己也看不透,更不用说看破他人。迷迷糊糊活了十八年,或许,这是他快乐的原因。 花非花在帐篷中睁大眼,望向黑漆漆的布幔,她躲的实是自己的心。花非花压下满心矛盾,把头埋入深深黑夜中。 而胭脂手持半截紫色的迷香,正悄然于暗处凝望。 第二十六章 心囚 大年初三的夜晚,仙灵谷比前一夜寂寥许多。阿离独处了一日,见江留醉离去后更无人说话,自忖伤势渐复,便有了告辞的念头。 他走到仙灵子所居的渗痕台,看那飞檐走壁精致入画,不由暗中思量,仙灵子是如何寻到这座前朝弃宫?他正自出神,远远听到楼阁中师徒间的对话。 “阿离来历不明,我担心大哥……”南无情话说了一半,被公孙飘剑打断:“我看他人不错,又传大哥功夫,不像坏人。”子潇湘道:“大哥说他跟师父相比绝不逊色,真的如此厉害?” 阿离心一紧,知道功力恢复,故能听到他们私语。他停下脚步,留神听仙灵子道:“此人绝不简单,放他出谷必天翻地覆,还是留他下来为好。” 阿离一怔,突觉周身已不能妄动,四周无形的压力如潮涌石压,方知那楼中的人已然出手。子潇湘的声音传来:“师父,他莫非真是坏人?”仙灵子苦笑道:“唯今之计,只有合四人之力,尽力留下他而已。”公孙飘剑惊道:“他到底是谁,连师父也……” 仙灵子轻轻说了两个字,阿离的心沉下去。 南无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,冷冷地道:“我知你厉害,但想从我们四人手上逃脱,还是省了这心为好。”公孙飘剑、子潇湘走出屋来,唯独不见仙灵子。 阿离平淡地道:“你们真要对我动手?”公孙飘剑哭丧着脸:“唉,没想到大哥拣回你这么个麻烦人物,虽然明知打不过,也不得不试试。”阿离笑道:“我有那么可怕?”子潇湘踏上两步,与另两人将他围住,道:“我不能放你出去危害江湖,即使以身殉道,也要拦住你!” 阿离眉头一皱,公孙飘剑忍不住对子潇湘笑骂道:“老四,胡说什么,他可没糟到那地步。”收回目光,盯住阿离缓缓地道,“不过师父说得没错,你伤势一好必出去寻仇,万一牵连太广滥杀无辜,我等悔之不及。抱歉,非留你多住一阵不可。” 世人都以为他会复仇?阿离微生感叹,能知他心思的唯有江留醉,那个仅凭一面就敢于相信别人的傻小子。轻信也好大意也罢,阿离感激地想,他不会忘记江留醉的信任,也绝不会对他的家人下重手。 他淡淡一笑,无论如何不能伤了他们,这场架不好打。 南无情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六掌翻飞,六股力道划出一个圈,紧紧包围阿离。这三人彼此心意相通,出手如若一人,竟是拼足全力。 六道轮回。天、阿修罗、人、畜生、饿鬼、地狱。这六股力道各有面貌,光明澄澈、凶猛好斗、复杂诡变、愚氓无明、虚怯多畏、刀山剑树。三人配合无间,阿离就如罩入了因果之轮随波逐流,眼看整个渗痕台如海市蜃楼,景物顿时变得氤氲模糊。 阿离轻拂衣袖。缓缓地,犹如拂抹阳光下一粒尘埃,动作纤微无瑕。然后,他扫视三人,一眼望穿。 破! 如梦、如幻、如泡、如影、如露、如电。如生如死,如焰如化。是非成败,水月镜花。 南无情三人顿觉清风迎面,施加在阿离身上的气劲了然无踪,反被他牵引,身体禁不住欲前倾后仰,站立不定。如三人合力造成的气场是海,阿离便是搅动海水的一只巨鲸,直翻得浪涛汹涌起伏,沸水般难以自己。 一阵阵猛烈的推力,逼得南无情三人各自倒退数步。阿离面前的空间越来越大,他双手上下拂动,姿势曼妙优雅,南无情等却不敢怠慢,因他的手突然加速的那刻,就是脱身而去的一刻。 方圆一丈内,南无情三人的气劲竟触不到阿离。 南无情脸色一变,知道不妙。阿离扬声长笑,身影薄如秋风蝉翼,穿隙而过。一眨眼间,他已到三人的外围。阿离的神情却仍凝重,因那看不见的仙灵子,才是他最大的威胁。于是他手掌骤然变招。 正如一场—— 相思。 长相思,摧心肝。 南无情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一时间胸口如遭雷击,眼见他的手分明离自己尚有一尺,却像有五爪生生地掏进心坎里去,抓住那颗活泼乱跳的心。说不出的难受欲呕,三人手上劲力顿消,痛苦地憋出泪水,直想跪下捂住胸口大声叫唤。 阿离眼中不忍。无奈掌法出手便有了生命,夺人意志,毁人心神,非等到压倒性决胜的一刻,方能收手。如今这三人不再是淹没巨鲸的海水,只是被吞没的小鱼,生死掌控在他手上。 然而,仙灵子仍不出手。阿离颇有点意外。他心神稍微动念,南无情的冷寒箫已泠泠吹起。络纬秋啼金井阑,微霜凄凄簟色寒。阿离愕然发觉,他吹奏的正是自己掌法中的精义。 南无情神情痛楚,集中了全副气力来吹奏的他必须抵住阿离的攻击,才能保护公孙飘剑和子潇湘。每吹一音,他用于自身抵抗的内力便弱一分,心口也就越发疼痛。但唯有这疼痛,可以使他吹出“灭魔音”,干扰阿离的掌法,让两个兄弟的痛苦稍减。 公孙飘剑闷哼一声,手上一抓,横过一只竹笛,居然顺应着南无情的曲调跟着吹了起来。南无情瞥他一眼,公孙飘剑的眼神似乎在说:“绝不输给你。”子潇湘扶住两腿,艰难地抬起头来,不服输地盯着阿离,慢慢地抽出长鞭。 箫声撩人,笛音清心。两人一攻一守,极力又将包围缩小。 阿离叹息。 他尊重这三人,因其如此,更被逼出了绝招。 相思是什么?一声叹息,了无痕迹。心上人无论近在咫尺远在天涯,都恨不得将心儿揉碎,和在她心头。 这一掌回肠荡气,直入脏腑,“啪”、“啪”、“啪”拍向三人。南无情、公孙飘剑、子潇湘浑然不觉,不仅来势太快,也看不出那穿透力直击体内。眼见掌力离三人还有半尺,阿离手上一凉。 他知道,仙灵子终于出手了。 仙灵子双掌翩然如舞,十指所向,似乎有千万根丝线缠绕,阿离正是那被系住的木偶。 网。 海水阻不住遨游的鱼,但网可以。仙灵子织就的这张网,寸寸结,处处丝,越收越紧。甚至集合了南无情三人发出的气劲,借力打力,稠密的丝网夹带着千钧重力,朝阿离扑叱而去。 网是柔的,劲力化之弗去,阿离一掌落空。 此时旧力已过,新力未发,那一隙间微弱的一丝停顿,被仙灵子看破。 一指戳在阿离掌力的空处! 阿离如被点穴,登即住手。他不是不能再打下去,但输了一着,再斗下去,气势已弱。此刻是他的“水穷处”,他安然接受败局。 仙灵子像是知道他不会再动手,凝视他道:“等小徒归来,再决定阁下的去向如何?” 阿离等待坐看云起的那刻。和四人缠斗未必会输,但坐等情势变化,等有把握时再高飞远走,更不伤和气。看来一时半会走不掉了,他苦笑道:“不知江兄弟,此刻一切可好?” 他想出谷,为的不是他自己,而是灵山那瞬息万变的局势。阿离没料到的是,江留醉正一步步陷入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,那扯不开、剪不断的宿命纠缠,如蚕丝紧紧缠绕,一只无形的茧已然织就。 深深的溶洞中,胭脂俯视熟睡的江留醉,像欣赏一盘珍馐佳肴,可由她任意蒸煮烹调。天就要亮了呢,他还是没有醒,看来药的分量是重了些。 把灯芯拨亮,再亮一点,洞里始终是那样暗,然而明亮的日子快要来了,一切如她所想。是时候唤醒他,她期待已久的时刻就要到来。 当然,还有她,胭脂微愠地瞪了瞪花非花。灯芯里有足够的解药,她很想在燃灯前杀掉花非花,可是,她到底还是在意江留醉的喜怒和花家的势力,终是没有动手。 “胭脂,是你困住我们?”江留醉睁眼看见她,血倏地凉了,头一回觉出这柔弱女子莫测高深。 胭脂幽幽地道:“既来了失魂宫,还想轻易走?” 江留醉一时口吃起来,奇道:“失魂宫……我们不是在断魂峰?” 眼前的胭脂人未变,却有股森然鬼气弥漫全身,连笑容都让江留醉眼花。只听她掩口笑道:“你错啦,我早令人带你们到失魂宫中。我哥哥一直在闭关,我不过借他的阵法擒住你们罢了。若非那些阵式让你们如此疲累,恐怕我近身放毒,瞒不过杭州花家的这位三小姐。”她说着,斜睨了花非花一眼。 江留醉只觉被人一把扯下鬼域,灵山脚下的相约恍如隔世,以为她陷入阵中,谁知正是她翻云覆雨。真相永是错乱,令人猝不及防,蓦地想起当初胭脂忽然不见时花非花说的话,他真的始终轻信与大意,不免有痛心之感。好在花非花靠在他身边石壁旁,周身无损,只微微有点精神不振,这让他略略放了心。 胭脂看出他的恼怒,并不着急,悠悠地道:“你们一直想见失魂,不是吗?”江留醉一怔,心下有几分不想搭理她,却不由自主问道:“他在哪里?”胭脂一指自己,轻描淡写地道:“我正是失魂。” 江留醉一呆。如她真是失魂,他莫非始终都处于一个迷梦之中。花非花忽道:“凭你也配?”胭脂怒目一瞪,忽又转为笑容,呵呵笑道:“花姐姐说得没错,失魂成名已久,的确不是我能冒认。” 江留醉听她一说,心中越发混乱。花非花安然地道:“失魂呢?叫他出来!”言毕高声叫了几下,每一声像跌落悬崖,直摔向无尽的空漠。胭脂双眸如星闪动,说不出的得意:“不用喊了,这世上,再没有失魂这个人!” 花非花闻言血色全无,大失平日里镇定,江留醉震惊归震惊,仍在留意她的举止,见状一手扶住她的香肩。花非花向他一摇手,示意不碍事,勉强对胭脂道:“你居然有杀他的本事。” 胭脂盯住她道:“你一听我的口气,便知失魂已死,真不简单!” 花非花全无说笑心情,木了脸不言语。江留醉虽不识失魂,想一代杀手之王,倘若真去得不明不白,亦有些难过,叹气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 胭脂口气哀怨:“我的确是断魂之妹,只可惜,你们谁又正眼瞧过我呢?”微喟一声,“麻烦两位在失魂宫小住几日,胭脂改日再与两位谈心。” 她纤指戳来,江留醉浑身酸麻,眼睁睁不能避,长叹一声,索性闭目不看。 小住的地点是石牢,岩壁上有白色小花几朵,稍减寂寥。江留醉木然独坐,花非花被关入另一间牢室,不可相见。他伸手摸木栏,有气力一掌就劈断了,可惜此时劲力全消,大腿般粗壮的栅栏似是精铁所制,坚不可摧。尽管怀中小剑仍在,但使不出一点气力,又非削铁如泥的宝剑,只能看着干瞪眼着急。 胭脂没再露面。她如何杀失魂、为什么要杀他,都是不可解的谜。江留醉抱膝沉思,那么,她留住他们是为了什么? 闷了大半时辰,胭脂亲来送饭,羽衣轻裳,淡粉铅朱,令人眼睛一亮。江留醉却同时想到花非花,不晓得她是否无恙。 胭脂笑吟吟打开紫檀提盒,取出四样小菜和一盅酒,饭香引得江留醉肚中咕鸣。她噗嗤一笑,道:“早上饿了你一顿,可在怨我?” 她仿佛在闲聊家常,而非面对被囚禁的猎物。 江留醉愕然苦笑道:“我糊涂了,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胭脂幽怨道:“为何你总不信我?难道我害过你么?”江留醉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胭脂温婉笑道:“你想知原委,我便告诉你,只是……先把这些吃了。” 江留醉叹气,拿了碗筷,又道:“花非花那里可送了吃的?” 胭脂轻描淡写道:“你放心,我不会亏待她。”扬起双眼热忱地瞧着他,江留醉只得迅速地把饭吞了,虽是美味却无滋味可言。咽下最后一口,他小心地问道:“失魂真的死了?” 胭脂道:“那毒药是灵山大师亲自配制,绝无花假。这毒药天下仅有三颗,你知道为什么?”江留醉摇头,只觉以失魂之能,寻常人根本近身不得,的确只会是死在毒药下。 “这三颗药只用来对付灵山三魂,他们三人手上各有一颗。倘若有人违背入门誓言,另两人便可用手上那颗药夺其性命。或在紧急关头被人逼迫要挟,也可以此药自尽。只是后一种情形简直绝无可能。”胭脂幽幽说来,目光中竟有一丝恨意。 江留醉完全被她说的吸引住,追问道:“那失魂服下的是?”胭脂道:“你以为是我哥哥手上那颗?你错了,他服的是自己的那颗。”江留醉惊道:“他想自尽?”胭脂摇头:“他怎会想死?天下间活得最开心的人就是他,可是他身为失魂,就该死!” 江留醉道:“他既是杀手之王,谁又能逼他服毒?” “也许没人知道,天下间最熟悉失魂的人,是我!”胭脂冷冷道来,毫无得意,语气中充满怨毒。她轻轻一瞟,发觉江留醉的震惊地望着自己,很少见他这般凝神相望的模样。 是时候让他明白她的手段,胭脂换上和婉的笑容,闲闲地道:“你现下可愿听我细说?” 江留醉被她勾得心痒,苦笑道:“你要说的是惊天大秘密,我当然想听。” 胭脂满意地一笑,说道:“这事须先从我大哥说起。他长我十三岁,从小就把我当公主伺候,他有什么我便有什么,享尽世间诸多福气。可唯独灵山大师教他那些本事,半分也不传我,小时候无论我怎么哀求,我哥就是不理会。他是断魂,拥有睥睨天下的名气,可我有什么?享受再多的富贵荣华,我也只是断魂的妹子,有谁会知道我尊敬我?” 江留醉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女子,原来她竟把名声看得如此重要,这是他先前所不知。他斟酌用词道:“各派有各派的规矩,不过有一点都相同,就是不可将绝学外传。你真的想学,让灵山大师收下你便是。” 胭脂叹道:“我不是没想过。我求灵山大师收我,他却看不上。哼,我有哪点不如人?他越不想教我,我就越要学,学给他看。”江留醉道:“他不肯教你,必有他的缘故,你莫要灰心。”心下想的却是,难道灵山大师彼时就看出她的野心? 胭脂摇头,自顾自说道:“好在灵山大师死得早,他性格这么孤僻,怎能活得长?他得罪了魔境的人,落下病就去了。我听见这个消息,真是高兴,我终于知道要拜谁为师。我要找到魔境主人,成为他的弟子。” 说到此处,她眼中放出光来,像是发现了珍宝的孩子。江留醉问:“那你找到魔境主人没有?” 胭脂幽幽地道:“千里魔境,远在塞外,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如何去得?”幽怨的语气里隐藏兴奋,她低下头来,嘴角极快地露出一朵微笑,旋即又掐灭,无动于衷地续道,“灵山大师留下遗训,他们师兄弟非到生死光头不能见面,但我非灵山派弟子,要见谁都行。失魂既是灵山大师的高徒,跟着他便没错,于是我搬到他那里去住,那时候,他正值而立之年。” 江留醉抬眼向她看去,胭脂妙目流转,烛火打在她脸上,现出艳艳红晕。她陷入往事,几乎忘了江留醉,沉醉地道:“他把我当小丫头,并不防我,不过依旧没让我学到多少灵山派的功夫。这有什么?我起码学会了他的一举一动,他如何说话、如何走路、如何伸懒腰,我一清二楚。若不是我比他矮上三分又瘦弱一点,我扮起他来,只怕比他自己还像。” 江留醉瞧她入迷的神色,默默地想,如果她对灵山大师心存芥蒂,对失魂显然不单纯是一个恨字。与灵山一派的爱恨交缠,怕是她也不曾完全明白。 胭脂接着说道:“纵然他聪明绝顶,怎料到一个小女孩候在他身边会有那样的机心?但他做惯了杀手,始终为人谨慎,几次我都觉可以轻易下毒,却终没敢下手。” “你最后还是下了手。”江留醉叹息。 “我只是想,灵山大师若地下有灵,看见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我手上,不知会作何想?”胭脂对了虚空处冷笑,仿佛看见灵山大师痛心疾首,笑容里满是快意。 江留醉哑然,许久叹气道:“没做成他的弟子,你竟如此恨他?” 胭脂冷笑:“我天资极高,自小见过我的前辈没一个不夸我将来会出人头地。我大哥木讷寡言,从小呆呆傻傻,谁知灵山大师连他也收了,居然不收我。连我大哥也能扬名天下,世人提到他的名字无不景仰,我资质比他高数倍,却籍籍无名,这一切都是灵山大师所害,你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气?” “师徒要讲缘分。”江留醉苦笑道。但见她为成功煞费苦心,便知这名利心于她竟不弱于男儿。不禁想到师父仙灵子收下他们四个徒弟,那冥冥中说不清的机缘又是什么? “哼,我大哥那么笨,都能以机关之学成名,如灵山大师肯教我,我的名头不知要比他响亮多少!” 江留醉心想,她心里想的唯有成名成功,备受瞩目,其它事一点也不在意,不由说道:“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?” 胭脂一愣,表情由凶厉转为柔和,江留醉这才觉得她又是先前认得的胭脂了。一抹羞涩自她脸上闪过,胭脂抿抿唇,几番想开口又咽下。江留醉奇怪她为何刚才侃侃而谈,这会却说不出话。 胭脂脸一红,哑声道:“你先歇着,我再来看你。”匆匆逃了开去。 江留醉大惑不解,只能摇头,心想他是太不了解这女子了。等她一走,想见花非花的心情格外强烈,扶着牢门的栏杆眺望,面前漆黑寂寥,伴随他的唯有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珠。 滴答,滴答。两下间隔了漫长的等待,方才和应似地响出一声。 江留醉试图运起宝相神功,才一动念,气海一阵生疼,仿佛破了个洞,所有内力尽数流去。他试练天元功也是一样,皮酸肉麻,劲力一点提不上,就像瘫痪了一般。颓然仰天躺倒,凹凸不平的岩石洞顶沟壑纵横,起起伏伏是烦人心事。 放下牵挂,江留醉闷头大睡,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牢门外有人来送饭他也不理,只管闭眼睡觉落个清净。昏沉沉睡了许久,直到梦里凌乱,看见花非花走近朝他一笑,明艳不可方物,心里一欢喜就醒了。张眼触及黑得落寞的牢房风光,他忆起身在何处,不由长叹。 端起饭菜,早已冰透。好在有一壶酒,江留醉取来喝了,倒头又睡。这回梦见的却是惊惶中的胭脂,匆匆奔逐于街巷,忽然回眸定定看向他。那一眼让江留醉惊醒,不知怎的,身上一层冷汗。摸摸地上,他有了塌实的感觉,平静下来,胭脂夺人的目光仍在晃悠,直渗到心底去。 江留醉浑身一颤,发觉额头发烫,竟是睡在地上,外感风寒。他这几日所遇莫测,喜、怒、忧、思、悲、恐、惊七情无一不有,情绪波动再加内力全失,自是容易染病。他勉强起身,腿上没劲,险险欲坠,扶了石壁才稳住身形。 脚步声匀速传来,如刻漏一滴滴响着。江留醉眯眼看去,胭脂已在牢外含笑望他。他无力地将眼一闭,胭脂慌忙走进,扶起他柔声道:“才这一日,你竟瘦了。”江留醉笑笑:“没太阳,见不得光,自然会瘦。”胭脂瞧出他气色不对,一摸额头,惊道:“你发热了。”江留醉推开她,漫不经心道:“一点寒热,过阵子就好。” 胭脂按他在石床上坐下,想了想,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,道:“也罢,我替你解了毒,你就能自行运功抗寒。”江留醉拿过解药却不服,看着她道:“你不怕我走?”胭脂迟疑地道:“我想留你,不是要害你。”江留醉一笑,他没气力纠缠她的话,口中却道:“你取些水给我喝。”在胭脂转身的刹那,故意佯作服药,将药滑入袖中。 胭脂喂他喝水,小心翼翼地道:“你怪我?”江留醉尽情喝够了水,方道:“不怪不怪。平生没被关这么久过,尝尝鲜也好。”胭脂微笑道:“你总这么不正经?”江留醉抓头道:“我又不做官,要那么死板作什么?” 胭脂意味深长道:“如果让你做官呢?”江留醉道:“我这人马马虎虎,正襟危坐办理国家大事,岂不是要闷死我!”胭脂若有所指道:“只怕好运来时由不得你,不想做也有人逼你做。” 江留醉一愣道:“谁那么无聊,会请我做官?” 胭脂一本正经地道:“百姓。” 江留醉哈哈大笑:“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投胎,百姓找我做官?” 胭脂敛衽朝他一拜,道:“我正是来劝你与我共进退。”她神情肃然,不似说笑,江留醉收了笑容,默默想她话中的含义。 两人静默。此时牢门大开,江留醉并不想出去,感到太多疑问今朝会有答案。他紧张地手心冒汗,但不能流露一丝一毫内心想法,越是不在乎,对方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他就越有机会脱身。 此刻他最惦念的是花非花。可胭脂仿佛非常憎恶她,一提起她就有十世仇怨,只能忍住不问。他记得最后那一眼,花非花看他的那一眼,没有恐惧没有疑惑,自然到天生就该那样。她根本不怕被胭脂抓住。是的,她曾经做出那些令他惊奇的事,或许,奇迹会再次出现。 只是,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样神秘莫明。和胭脂相识后的一幕幕反复重现心头,然而记得的只有她美丽的容貌和柔弱的身影。她一直在受伤,需要人照顾,谁也想不到她其实坚强如斯。层层的假像把她遮掩得犹如藏身云雾深处,令人摸不透她的心意。 如今回想,她那日许是故意被人追杀,为的是要跟他们在一起。在红桥镇遇敌的晚上,郦逊之之所以会出来找他和花非花,实际是中了胭脂调虎离山之计。她假作中了迷烟,然后偷袭雪凤凰,这一手亦是高明之至。若非暗中有人保护康和王,红衣和小童就已得手。 随后,她和江留醉一般心急,想知道暗中护卫康和王的人是谁,便怂恿他引杀手刺杀康和王。而最可疑的是在杭州,他追着灵萦鉴和蒙面人进了郦府,失去踪迹后头一个看到的正是胭脂,她阻住他去向,手中分明有花非花的信却不提,任他胡思乱想。唉,她处心积虑做这些事,当真只为灭了灵山派?这些事又与灵山派何干? 究竟他有何利用价值? 他百思不解的还有胭脂刚刚说的这句。她的确知道一些什么。如果那日救灵萦鉴的是她,她或许和灵萦鉴一样,知道他所谓的“身世”。江留醉悚然一惊,抬眼看她,她洞悉地笑着,笃定中带点妩媚。他连忙收回眼,哪怕看地上的蚂蚁打架也好,总之不能因她的美而分神。虽然,地上并无蚂蚁。 “你想够了没?”胭脂眼中热情款款,逼视着他。 江留醉打了个哈欠:“今日有点累,说这么多我也头疼,不如先睡。”面向石壁就地一躺,居然就真打起呼来。 胭脂一咬唇,无奈道:“既是如此,你早点歇息,回头我给你取些药来。”掩上门锁好。临走,透过栅栏望向江留醉的背影,忖道:“你逃不过去的,这是你的命。”一口吹熄了牢房外的灯。 石室一下寂黯无声。 江留醉缓缓闭上眼。师父莫名其妙的失踪,仙灵谷中的三个牌位,他与郦、柴两家冥冥中的牵连,这一切与胭脂说的有关么?突然间,他哈欠连天,泪水止不住涌出,困了困了。有什么烦恼,即使有天大,先睡一觉再说。明天,总是要来的。 他终于让内心的乐天战胜了忧虑,呼呼大睡去了。 另一处,却有个睡不安稳的女子,在昏黄的火光下抱膝沉思。她的身影打在墙上,四周弥漫烛火动荡不安的光晕,显得心事重重。 “花姐姐在想什么?”胭脂巧笑着慢步走来,手中提了个竹篮,“我给你带了点吃的。”花非花目光如电,看了她一眼,兀自低头冥想。胭脂打开门上锁链,走进牢内,啧啧赞道:“想不到花姐姐镇定自若,仿佛此处是皇宫内苑,一点不拘束。” “有吃有住,拘束什么?” 胭脂弯下腰,凑到她耳侧:“你到底是谁?” “你连我家也探过,还问?” “老实说,那日刺伤无命人他们的,应该是你。”胭脂的口气肯定。 花非花一笑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 “你拦住红衣时所露武功不凡,莫非……你也是灵山的?”胭脂一脸攀交情的殷切,心中杀机暗生。花非花淡淡地道:“做灵山弟子很稀罕么?”胭脂仔细看她两眼,松了口气,伸手掀开食盒,浓浓的粥香散溢开来,她端起碗筷递与花非花道:“吃吧。” 花非花拿过粥饭慢慢吃着。胭脂不动声色道:“你既出身花家,该知道我又下毒了。”花非花边吃边道:“反正我身中剧毒,不在乎多一种。”胭脂道:“这毒有些来历,不如我说给你听听?”花非花点头,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“你们先前所中之毒名叫‘离人泪’,无味无嗅,能令人手脚酥麻无法运功。只是这毒,一时三刻便自解,困不了多时。” 花非花点头:“是以你送的每顿饭里都下了另一种毒,不但能延长离人泪的功效,还令毒液游走经脉,长此下去便彻底散失内力。” 胭脂拍手叫好:“不愧花家子弟,说得一丝不差。那毒叫作‘醉颜酡’,每次食饭后人会熏然欲醉,昏昏思睡,就是这个缘故。” “能将两种毒药合而为一,算得高明。” “离人泪加上醉颜酡,正是灵山大师所制五毒至宝中的‘销筋挫骨丹’。”胭脂悠悠地道,“你花家可解得了?” 花非花一笑,忽然如数家珍道:“离人泪状若杨花,醉颜酡滋味苦寒,各取三十种毒药混制而成,前者有芫华、大戟、钩吻、乌头、闾茹、陆英、雀瓢、黄环、宫脂等药,后者含石流黄、青琅玕、甘遂、羊踯躅、贯众、狼牙、别羁等药,再夹以几味秘而不宣的药引……我说得可对?” 胭脂听她一一道来,脸上由得意转为疑惧,倏地站起,扶住牢房木栏平缓心境。她并不清楚销筋挫骨丹的配制之法,乍一听闻难免吃惊,末了暗忖道:“编个药方骗我,原是她的拿手好戏,我怎忘了。”放心一笑,“花姐姐说得没错,就是这些药,你知道又如何?” 花非花道:“你不怕我出去?”胭脂浅笑道:“你即便答得出来,又怎能出去?”花非花道:“困我们在此,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胭脂眼中杀机一隐而没,翻转玉手,出神道:“要看两位是否合作。”忽然一震,瞥向花非花道,“你仍在担心他的死活,是不是?” 花非花听出她这话颇含妒意,并不搭腔。胭脂叹道:“我若杀了你,他必然恨我一辈子。可我若……”后面半句虽未说,花非花岂有不明知理。 胭脂言下竟对江留醉大有情意,那傻傻的小子突然就成了宝。花非花不知她为何如此,便默然不语。 胭脂在烛火下看她娇俏的面容,越看越恨,终究拔出头上的一根簪,咬牙道:“纵然他恨我,我也不能留你在世!” 一簪刺出,那眼神怨毒如咒语—— 花非花冷笑:“你太低估花家。”忽然避过发簪,疾点胭脂穴道,手法快似流星,形如鬼魅。胭脂一则惊异她居然无事,二则惊异她用的是灵山武功,哪里来得及抵抗,身子软下来,歪在地上。花非花所点穴位并不制住她手脚活动,却如离人泪之毒,令她全身使不出力,这手法正是灵山大师的“禁脉”。 花非花从胭脂身上搜出钥匙,却不急开锁,凝视她良久。胭脂心下惊恐,看出她有一瞬间的杀机,顿时没了神气。末了,花非花长叹一声,眼中复杂的情绪渐渐消隐,苦笑道:“可惜你终究不是失魂。”转身欲走。 “你也与失魂有仇?还是……你怎能解毒?”胭脂实在大惑不解,同时大叫不妙。 “天下一物克一物,你慢慢想。过一日你穴道自解,想追我也不迟。” 胭脂颤声道:“你不杀我?” “我学医只救人,不杀人。” 胭脂听了这话,反笑道:“可你要是落在我手上,我绝不会饶你!”吃准了花非花的脾性,她竟是死也不服输,盘膝一坐,当着花非花已在运功。 花非花道:“悉随君便。”锁好牢门又道,“粥留给你吃,这夜,可长着呢。” 她出了小洞,面前大洞有八九丈高,对着七条岔路,一条条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处。她一阵眩晕,站立不稳,无力地扶住了石壁。到底,到底有点支持不住,心底里那一丝柔软处被狠狠刺痛。纵然恨胭脂,她做不到以杀止杀,即使胭脂不思悔改,她依然下不了手,作为医者的那颗心永是拒绝死亡。 七条路,走哪一条才是正确,她清楚明白。吸了一口气,她胸有成竹地认准一条走去,接下来再容不得任何差错。 江留醉睡得浑浑噩噩,忽然耳朵被人一拎,他以为做梦,再定睛一看,牢房中灯火通明,门户大开,花非花竟活生生地站在跟前。 “你……怎么出来的?”江留醉一下跳起,欢喜地抱住她。花非花推开他,好在火光映得脸通红,看不出其它。 “出了这儿再说话。”她抓了他便往外走。江留醉立即噤声,多说两句,少不得她又会说他前生是女人。跑了两步他记起解药,忙叫道:“等等,这是解药,你快服下。” 她一呆,迟疑地转回头看他,温言道:“你呢?”江留醉笑道:“我服过了。”花非花冷哼一声,将手一推,江留醉一个踉跄跌出老远,却依旧把解药抓得死牢。花非花眼圈一红,撇过头去,轻快地道:“我没你轻敌,那毒药对我没用,你自个儿快服了解药,我们要赶路。” 江留醉放心吞下解药,张目看去,牢外歧途众多,如七、八条长蛇排开,不知通往何处。他一愣,返回屋中,取了胭脂为他备好的点心,道:“这迷宫要走上一阵了。” 花非花一笑:“教你个诀,胭脂走过的路,留有她身上的蔷薇花香,只不晓得你的鼻子灵光不灵光。” 江留醉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。依迹寻去,两人沿一条长长的甬道往外行,一路并未遇上先前失魂峰上的杀手。江留醉暗自揣测,胭脂于人前扮的仍是失魂,这关押之地亦不会让人来往。一旦她穴道解开,以失魂之命下令追杀他二人时,他们若未走出灵山便要糟糕。 他一面走,一面把胭脂对他说的话尽数讲给花非花听。花非花闻言凝思道:“原来她始终怨着灵山大师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说她会不会服输?她学失魂惟妙惟肖,万一真让她控制了天下杀手,这如何是好?”花非花不以为然道:“失魂令虽可号令天下杀手,但那些人无一是傻子,焉肯替一个无名女子卖命?” 江留醉道:“红衣、小童呢?”花非花哑然,烦恼地摇头道:“还有牡丹与芙蓉,他们四个绝不会不知胭脂是假扮,唯一可解释的便是……”她没有说出口,这四大杀手与胭脂联手凭借的是什么?无非是失魂已死,甚至断魂也站在他们一边。 这个推论让花非花颓然。红衣他们伏击金无忧、绑架燕飞竹、威胁龙佑帝、刺杀金逸、乃至可能袭击左勤之举,无疑表明他们所欲并不限于江湖。天下,难道他们所图果然在天下?正如郦逊之以前所说的“更大的阴谋”,这不是几个杀手可以达成的雄心,除非…… 花非花和江留醉想到了同一处,互视的眼光里看清此事的棘手。如果不能拔除隐藏在朝廷中的那股势力,即便将所有杀手一网打尽,亦不能阻止幕后黑手想图谋社稷的决心。胭脂、红衣,他们只是那人的棋子而已。 而那个人到底是谁?江留醉唯一确信的是,那人绝不是郦伊杰,其他人他没有把握。他头脑里纷乱地转着,很想把这一切和郦逊之说个明白,身在京城郦逊之应该感受到更多的压力。花非花忽然伸出手,握住他道:“相信他,那里交给他,这里交给我们。” 她真的明白他的所思所想,江留醉欣慰地一笑,掌中的温暖令他不舍得放下。握了一会儿,花非花抽开手,叫道:“到了!” 甬道忽现光明,花非花欣喜中脚步加快,江留醉有几分失落。走出洞去,刺目的阳光射下来,已是初五的正午时分。 然后剑芒四射,竟有十余只剑一齐招呼。江留醉吓了一跳,旋即想通,胭脂虽不让人近身,但失魂宫外定有人守护。这十余人功夫不弱,攻来这一剑各有角度,把两人去路完全封死。 花非花一人双掌,抢在江留醉前挡住众人。看不清她如何作势,只听“叮叮”十数声脆响,剑身被她一弹,尽数荡开。借此喘息之机,她穿针引线游走各人间,瞬息间和众人一一交手。 江留醉气力刚复,不忍看花非花一人动手,遂抽出一双小剑奔到花非花身前,使出离合神剑。这一回他将心性化于剑中,师传的剑招早已变样,成为真正的心剑。心念所至,随手换招,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,行于所当行,止于所不可不止,嬉笑怒骂皆化而为剑。 此时的离合神剑,不限于仙灵子所授的几招,而是投射人世离合悲幻,无常宿命。花非花讶异他几日间武功大涨,手下更不怠慢,掌化万朵莲花,漫天飞影打去。那十余只剑被逼于一隅,先前气焰全消,但百足之虫蛮力犹存,仍继续缠斗不休。 久战不利。江留醉与花非花交手间互视一眼,心灵相通,边打边走,慢慢移到路边。花非花灵机一动,喊道:“失魂已放我们出来,你们打什么打?”众人一呆,手上果然慢了一分,两人乘机脚下发力,倏地荡远。众人叫骂不迭,随后追来。 江留醉一见这外面的风貌,果然是失魂峰上,他自负从小长于山间,拉了花非花道:“这边!”花非花嫣然微笑,飘然落在他身前,道:“想避开他们,就随我走。”手间轻扬,闪出点点花粉,江留醉知道又是她的宝贝,来不及询问,跟着她往山石丛中避去。 如此七绕八转,好容易甩掉跟踪者,江留醉心情放松,笑道:“若一路这样打下山去,不死也脱层皮。”他笑容突然卡住,忽觉恶心,仿佛有个小人在胸口打拳,撞得他欲吐难吐。不得不跪倒在地,按住膻中极力克制。 花非花一想已知就里,忙托住他,扶往一边坐下,道:“她给你的解药药性不稳,最忌动真气,可惜此处太远……”她面露忧色,江留醉迷糊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说太远。 江留醉渐渐面红耳赤,形如醉酒,胸腹间越来越疼如刀割。花非花不忍见他痛楚,点了他几处穴道,他便昏昏睡去。睡梦中江留醉只觉身子忽冷忽热,人时而轻似烟,飘飘然上九重霄,时而重如铅,沉甸甸下阿鼻狱,难受已极。 少顷,两股极暖之气自左、右脚拇指大敦入,经行间、太冲、中封、蠡沟、中都、膝关、曲泉、阴包、足五里、阴廉、急脉、章门、期门,行遍足厥阴肝经。江留醉觉得胸胁苦闷大减,此时脚底涌泉又是一热,随后然谷、太溪、大钟、水泉、照海、复溜、交信、筑宾、阴谷、横骨、大赫、气穴、四满、中注、盲俞、商曲、石关、阴都、腹通谷、幽门、步廊,神封、灵墟、神藏、彧中、俞府皆一一流注,整条足少阴肾经被打通,宽胸理气,顿让江留醉瘀结散开,通体舒泰。 睁开眼,花非花捧着他两只脚丫正在施为,见他醒了,她面上红彤彤的,丢下他道:“关了这些天都不洗脚,臭翻天了!”江留醉哈哈大笑,见她兀自红着脸,怕她尴尬,忙道:“我舒爽多了。你怎么治的,说来听听,我也学着点。” 一说到医术,花非花难色尽去,侃侃道来:“《难经》的六十四难曰:‘阴井木,阳井金,阴荥火,阳荥水,阴俞土,阳俞木,阴经金,阳经火,阴合水,阳合土,阴阳皆不同,其意何也?’” “是啊,是何意呢?”江留醉不听还好,一听就更糊涂了。 “这是说,五脏皆为阴,六腑皆为阳。配以五行,两两相克。我先打通你的足厥阴肝经,五行属木,本经木穴为大敦,通经开窍,其母穴为曲泉属水,子穴为行间属火,故肝经虚则补曲泉,实则泻行间……” “我懂了。”江留醉一本正经地道,“人各有所长,我决计不学此道,只专研剑术罢了。” 花非花莞尔一笑:“我还没开说,你就打退堂鼓。既有了力气,快随我赶路是正理。” 逃。 两人要在胭脂冲破穴道前,顺利逃离失魂峰,再闯过断魂阵找出断魂。郦逊之交托的事仍需他们去完成。这本是天大的难事。但有花非花相伴在旁,江留醉恨不得这路长些也罢,因他知道,无论多大难关,和她一起他必有决心闯过。她不仅令他生出勇气,更如皎皎明月指引黑夜中的方向。 他时不时撇头偷看她,花非花终于嗔怪地瞪他一眼,道:“你又想学医术不成?” 江留醉一窘,忙张望前方道:“我在想你如此高明,若说你是失魂,起码比胭脂能骗骗人。”他顺口一说,花非花的目光立即收回,投向前路,换上无可无不可的淡淡笑容,双足劲力大涨,撇下他独自飞驰。江留醉讶然间只得发足赶上,心下想,准是说多了话,恼她生气。 可她生气的样子着实动人,他不由想起那日她为胭脂煎药后两人拌嘴,动辄变化的脾性和神秘,使她身上永有绚烂多姿的未知值得他去发现。花蕊尽情绽放的一刻,才是鲜花娇艳的顶点,而期待盛放的过程,亦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。 第二十七章 绝处 “我们上归魂峰!”奔走了半晌,江留醉突如其来冒出一句。花非花一愣,接着笑道:“怎想得去他那处?”江留醉道:“你仰慕的总不是坏人。失魂被害,或许他可救我们。”心下想的是,阿离既是归魂的手下,看起来归魂绝不会见死不救。 花非花低头道:“不错。”江留醉道:“事不宜迟,就往那个方向去,归魂峰该没什么阵法,容易走些。”花非花道:“你记得失魂那些仇敌曾跟踪归魂,却找不到他究竟何处,恐怕我们不能轻易找出他来。”江留醉道:“唉,我想的只是找个安全地方避上两日,再看有没有机会查出断魂是否涉入此案。眼看事情已有眉目,不能未办完便畏难滚下灵山。” 花非花微笑:“郦逊之嘱托的事,你倒认真得紧。”江留醉道:“那是,他是我兄弟……小心!”忽然伸手,替她抓牢一根迎面戳来的枯枝。花非花侧身避过,继续疾走。江留醉又道:“何况你想见归魂,带你过去寻寻他看,有奇遇也未可知。” 花非花停下,叹了口气:“这是你说的,要去那里。”江留醉奇道:“怎的,怕我中途拐卖了你?”花非花扑哧一笑:“我们走了两处都颇古怪,这一处你若再遇上什么危机,可别恼我。”江留醉道:“那是自然,我出的主意,有事我背。”心下却暗想,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,这一回不能再让花非花救他了。 归魂峰藏于失魂、断魂两峰之后,地势最为雄峻高险,更有若干飞瀑当空挂下,吃那阳光一照,云蒸霞蔚,七彩斑斓。江留醉指点峰顶给花非花看,道:“此间山势危奇,岩嶂叠生,犹如铜墙铁壁难以攀援。又因多水,云雾缭绕,时常山下望之晴,入山却是雨。即便找不到归魂,也可借机避开胭脂。” 花非花道:“好主意。你对灵山竟有几分认识。”江留醉道:“我毕竟住在雁荡,也算是半个邻居,多少知道些。”不由想到阿离,那一路跟他攀谈,问了不少归魂的事,虽无把握找到归魂,却知此峰亦多幽深难寻的岩洞,想办法解决了口粮,便可安稳躲上几日。 两人转道归魂峰。行了一枝香的工夫,晴空不再,微雨沾衣,清新的气味使人一爽。周遭景物朦胧,江留醉转头看见花非花发梢带露,恍如踏梦而来,心下不由醉了。被羁押的烦闷一去不回,唯愿这并肩同行的路儿再长些才好。 花非花的神色松弛许多,嘴角一丝顽皮的笑容藏伏着,不经意便偷偷流露。她跟在江留醉身后,脚步轻快,有时看两眼他的背影,兀自不可捉摸地笑着。等他回过头时,却又若无其事。 两人默然走了几里,江留醉忽然笑道:“怎么不说话?”花非花道:“我等你说。”江留醉摸头:“我说多了,你要说我像女人,不如听你说。”花非花笑道:“我说的你多不爱听,不如胭脂会说。”说完才觉出失言,怎显得这般小气。 江留醉想起那回他想试探帮郦伊杰的神秘人,胭脂鼓励他去做,花非花却是反对,他到底听了胭脂的,不由说道:“我有时分不清好坏,你可怪我?” 花非花想了想,道:“人皆爱以己度人,你心地善良,把他人全想成好的,这也无错。”顿了顿道,“若你步步为营,事事机先,必经历太多磨难方才修来。那般性情,未必比如今快乐。” 江留醉心下感动,她是懂他的罢,又想到胭脂,叹息道:“胭脂虽然关住我们,其实一直以来,何尝不是被怨恨锁住了自己?”花非花道:“说得是,你比我明白她。”江留醉仔细瞧她的神色,见她没有不快,放下心来,道:“毕竟她待我算是客气……”话说了一半,又忙道,“也许,我真有她可利用之处。” 花非花愣神道:“是啊,你究竟有什么好,能让这个假失魂另眼相看。”她说到假失魂,人又恍惚了一下。 “失魂是不是你的仇人?”江留醉忽然问。 “你说什么?”花非花吃惊道。 江留醉直视她:“每次提到他,你都不自然,即使想瞒着我,依旧能看出来。”花非花坦然微笑:“你错会了。他是归魂的师兄,在我心里他是天下第一高手,我绝不想与之交手的一个人物。”江留醉道:“那他居然被胭脂杀了,你信不信?” 花非花茫然道:“我信,又不信。但他若还活着,怎能允许失魂宫被人盘踞,允许红衣他们四处惹事?”江留醉心知她说得有理,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,道:“看来只能求我师父破例出手,挽回残局。”花非花笑得灿烂了两分,问:“你师父何许人也,竟有把握对付断魂和红衣?” 江留醉自豪地道:“天下能与失魂匹敌的,不过数人而已,而我师父仙灵子正是其中之一。”花非花道:“你说破例,可见也不顺当。”江留醉愁眉苦脸道:“他吩咐过,外出历练绝不许惹是生非,我却让他插手此事,非捱骂不可!”花非花道:“凡事靠自己。郦逊之也没想过要搬他师父做救兵。” 江留醉凝视她道:“在你心中,郦逊之比我强甚,是不是?”花非花愣了愣,见他说得自然,便道:“他够谨慎,却不见得精明。”江留醉叹气:“若论精明,我从小就被三弟算计,出门不懂防人,幸好运气不差。” 花非花被他勾起回忆,出神道:“或者傻人有傻福。就算是芙蓉,跟你同行也舍不得害你。”她提到芙蓉蓝飒儿,江留醉想起去十分楼结识的蓝衣少年,不知是不是花非花,心虚道:“怕是跟胭脂一样,别有用心罢了。” 花非花见他脸色微红,故意岔开话题道:“你看,那云多好看!”江留醉顾着和花非花聊天,哪理会得风景,此刻撇头看去,顿时惊住—— 原来他们已到半山之上,山下群峰点点,在云雾中若隐若现。更妙的是那各处陡坡悬崖处或丝丝缕缕、或滔滔莽莽倾泻而下的云瀑,烟烟漫漫,弥弥散散,悠悠淡淡。既似千层水花泛起的星星点点,又似万堆白云激荡的茫茫然然,疑幻似真,如涛如带。江留醉痴痴呆望,再看花非花,佳人如玉静立一隅,心下一阵冲动,极想拥她入怀。 花非花此时瞥他一眼,俏面飞红,低头便走,道:“上边的景致可能更美……”语声细如蚊虫,微不可闻。江留醉心中没来由地高兴,欢喜地跟她继续前行。 又行了一阵,那路突然断了。云雾遮得严实,到跟前才发觉无路,山顶竟似一宽阔平地,边沿处云遮雾挡。江留醉奇道:“这山峰这么矮?”花非花不语,四处察看。江留醉急了,把各边尽头走了一边,发觉真是绝路,叹气道:“莫非我们行错了路,连一处岩洞也未瞧见。” 花非花道:“雾气湿重,想是错过了。”江留醉搔头:“这躲到哪里去才好?”他一时想不出,索性盘腿坐下。花非花叫道:“湿气太重,你……”江留醉道:“我不碍事,你都镇住那毒了。”花非花终不放心,过来搭脉,江留醉笑说:“全好了吧?”花非花脸色大变,颤声道:“不妙!” 江留醉见她不似说笑,迅速运息一周天,没发觉有异,道:“没事啊。”花非花道:“那解药服后不能运功,是我不好,适才让你出手。”她眉间有隐忧。江留醉道:“怪不得你。”花非花沉吟道:“那销筋挫骨丹是滞气之毒,需尽快给你服些行气药物,可此间……” “此间除非归魂亲来,否则你们还是随我回去——”胭脂悄然现身,斜依一块巨石,在不远处冷冷地道。 江留醉拉花非花倒退两步,看胭脂的神情中充满戒备,满腹的话不知说什么好。胭脂见了,心下竟有些难过,移开目光落在来时路上,幽幽地道:“要么跳下山去,要么跟我走。你们选哪一样?” 江留醉想也不想:“跳崖也不跟你走。”胭脂一笑,头抬起来,挑战地看他:“你一定会后悔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不用花言巧语,我不会再信你。”说得决绝坚定,心下却是无奈。 胭脂道:“不,你非信不可,这是你的命。” 江留醉一震,她果然知道他所谓的身世来历?不,他不能被她胁迫,不能再相信她。花非花淡淡地道:“你做决定,我听你的。”江留醉摇头,忽然牵起她的手:“我们不会分开,我也不会让你受苦。”对胭脂道,“你想说的我没兴趣,从此刻起,你我敌对,不必对我留情。” 雾气越来越浓,三个人无言的心事弥散在空中,目光,穿过这阻隔交集。 胭脂枯涩一笑,向花非花道:“我早该杀了你!” 江留醉忽觉有些不对。莫名的,说不出来,像是遗忘了什么事,又或者做错了什么,令心不安。面前仅胭脂一人。可他清楚,那造成他烦躁的诡异压力来源并非是她,而是隐藏在雾气中的某个人。 他是谁? 花非花秀眉一蹙,也有感应。力敌不智,江留醉若再动手,毒伤未清,势必激发出来,她以一敌二更无胜算。那冥冥中的人,她隐约猜出来历,越发不想妄动。 江留醉胸口忽又剧痛,轻轻呻吟一声。胭脂叹道:“何苦折磨自己!”花非花握紧他的手,柔声问:“你信我么?”江留醉看她一眼,点头。花非花回首绝壁,在雾中,仿佛前方仍有路,有希望。 她毅然走过去,牵着他,几步往崖外纵下—— 浓雾,瞬时吞灭了他们。 胭脂讶然惊呼,忙乱地冲上前,手臂却被一人牢牢抓住。 “不许去!” 她仓皇看去,那人低低的斗笠遮住了面貌。挣扎了一下,发觉脱不开,不由恼怒道:“放开我!”那人沉声道:“来不及了。”胭脂颓然,顿时无力,摸住身边的大石苦笑:“你告诉我,他们没有死,是么?” 那人冷冷地道:“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?”胭脂若有所悟,长长地叹出一口的气,浓密的睫毛湿湿的,沾染了水气,仿佛一眨就会集成一滴不甘的泪。 跳出的那一刹那,江留醉没有想到死,他心口咯噔一下,想到的只是他和花非花在一起。 无论生死,他们在一起,突如其来共赴生死的感觉,让他遗忘恐惧。然后,他发现并没有下坠,相反在上升。可雾气实在浓重,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。飞了短短的数息时间,已让他觉得像一生,一个悠长的美梦。 渐渐地,习惯了云雾的气息,他渐渐看清身边景致。他们开始往下滑行。 花非花手中居然系了一根绫制的套圈,绕在一条极长的绳索上。那绳索没入云中,不知何物所制,坚韧结实,带了他们两人依旧平稳向前,只看不透要去何处。在云间飞翔穿梭,江留醉没想到竟有一日真能像飞禽自由翱翔。 耳畔忽忽风过,鼻端悠悠香起,意识到与花非花从未贴得如此近后,他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。那一刻,天地静止,唯有这云端天上,不似人间。 他绮思正稠,“啪——”花非花手一松,两人落到地上。江留醉没有准备,差点一个趔趄。花非花急忙拉紧他,道:“没事了。” 江留醉左右张望,此间无雾无雨,清晰地见到两人身在一断崖中间,上下皆是峭壁,唯他们站立处多了突出的一块空地。阳光射下来,照见绝壁上鬼斧神工的一道狭缝,仿佛一线生天。犹如天神一斧劈开,最后力道不够,震开了一个大坑。那坑却又往山腹内伸去,尽头现出一个岩洞来。 江留醉刚担心走到绝路,发现那岩洞别有洞天,不由欣喜若狂,拉花非花道:“快来,好像很深!”花非花不动。江留醉蓦地怔住,是啊,她怎会知道有这条绝处逢生的路?再看那洞口,若隐若现的刻了几个字,细看去俨然便是“归魂宫”三字。他是想寻找归魂,但竟如此找到,令他的欢喜化作了惊疑。 他呆呆望她,容貌依旧不真实,茫然问道:“为什么?”花非花直直地盯着他,目光穿透过他身后的石壁,空茫却坚定:“你不明白吗?我就是归魂。” 江留醉不动。哦?刚才她在说话?大概饿昏了头,脑里轰然一片。伸手抓一把,什么都没抓到,一定是在做梦。归魂成名近二十年,怎会是她。胭脂自称失魂,如今花非花又自称归魂。失魂归魂,他只觉魂魄空荡荡在飘,没个着落。 “那之前的归魂,是我师父和师兄所扮。为什么世人不知归魂是老是少,是男是女,就是这缘故,只因归魂这个称号曾经属于三个人。”花非花像是看透他心中的疑虑,曼声解释。 江留醉看着她的眼睛,就信了。他无法怀疑她。从他握住她的手,走进云层开始,他对她已挚信不疑。 她是归魂。 此刻,过往的疑问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。唯有她是归魂,才能解释以前那许多不可能:小童为何那么忌惮她;柳家庄出手相助的那个蒙面人;和牡丹交手全身而退;轻而易举缠住红衣;探到金无忧仍在的消息;破断魂阵势的从容;逃出胭脂的手心……他觉得自己很傻。 “哈哈……”他不觉笑出声来,想想又笑了两声。他心底里自觉无用,堂堂男儿被个女子耍得团团转,这样愤愤地想着,另一个念头又来纠缠他。不,从头至尾她不曾害过他,不曾害过别人,她甚至一直在救人。是归魂又如何?隐瞒了又如何? 江留醉被种种念头缠绕得头昏。选择放下自尊还是相信宽容,他挣扎不定。看清心中的无力与矛盾,他越发觉出自己普通和寻常。是了,他是个寻常男人,而她呢?高高在上,始终像救世主,在关键时扶他一把,他不知是否还要依靠她在旁? 他想不好该如何面对她,唯有痴痴笑了,用笑声驱赶内心的疑惑。 他的神情忽喜忽忧,花非花也怔住,见他兀自笑个不停。仿佛嗤笑,仿佛傻笑,又仿佛是透彻的笑,解脱的笑。她微微地绽出一朵笑来,犹疑地停在唇边,看着这个一路陪她走来的男子。 江留醉瞥见她的笑,那样的清清淡淡,一如她波澜不惊的心,他忽而伸出手去,把她拉近。仔仔细细凝视她,眼光由陌生到熟悉,最后像是认得她了,这才停下笑。她就是她,是归魂也好,是谁都好,看见她心底里便会荡起温柔暖意。那么她无论是谁,是否强过他,都不重要。 石壁清冷。他瞥了一眼这孤清的归魂宫,心想,她竟是在此修炼的一个寞寞女子,原以为在不曾遇上他的日子,她是杭州花家英姿焕发的三小姐,闻着药香不知愁味的成长。这会儿他想起花家子弟待她落落穆穆的行止,有些明白她黯然的心事。她究竟在灵山待了多久?那不可捉摸的心底里又隐藏了什么?他有了更多想探求的渴望。 随她走进洞中。浓烈的药草香味安详宁静地流淌,熏人欲醉。左方有淙淙水声传来,江留醉信步靠近,一尾清泉豁然现出,欢快地在一泓池水中跳跃浮沉。它活泼泼的生命力,令他陡然一振,忆起阿离散淡的笑容。 是了,当日阿离听得花非花的名字,就知他爱慕归魂,于是传他天元功与补天剑。江留醉暗暗感激,他应像阿离那般洒脱随性,不被世俗樊篱所困。 再走至花非花存放药物的洞中,意料之中数不胜数的瓶瓶罐罐让江留醉叹为观止,出神看了良久,方才叹服道:“配这些药,需花多少时日!”石壁上竟开凿了数千小洞,如佛窟放置罗汉像一般,各自摆了一尊器皿,或圆或方或扁或长,有藤编,有木制,有瓷烧。乍一看犹如古董店的收藏,密密集了无数心血。 有一只角,一道白色细线贯穿首尾。江留醉好奇地拿起了看,花非花心情平复,见状便道:“这是通天犀角,能煞百毒。”江留醉在仙灵谷之乎斋翻阅《毒经本草》曾看到此物,闻言道:“我知道,据说通天犀专食各种有毒草木,故能解百毒,如果汤水中有毒,用它一搅,就会泛起白沫,不再留一丝毒性。” 花非花点头:“不错。”江留醉见她眼露赞许,得意忘形,捧起那个通天犀角道:“如此宝物,你平素怎不带上,以防万一?” “防不胜防。”花非花取过他手中的犀角,凝视道,“太过依仗防身之宝,反会失了警惕之心。” 江留醉肃然起敬,暗叹她心志高远,所遇女子中不做第二人想。他又打开几个药罐,里面存放形状不一的芝草,不由好奇地问:“这是什么?” “这是玉脂芝、这是九光芝、指丹芝、玄液芝、黄蘖芝……服之可轻身辟气,增长功力。” 江留醉笑道:“难怪你的武功那么好!”花非花终露笑容:“你中毒兼受伤,还想着玩笑,真作死!”江留醉停下乱翻,乖乖在她身边立定,道:“我不过是想看你有多少宝贝,日后好出去帮你夸口。” 她也不当真,让他坐在石礅上,自个从石架上摸出一只细长的柳叶瓶,打开嗅了嗅,递给他道:“这是我从前所制,专解销筋挫骨丹的解药。” 江留醉道:“用了什么方子,说来我听。”花非花道:“你又想学?”江留醉道:“你什么都懂,我得勤快些。”花非花嫣然一笑,报道:“无非是通天草、云芩、紫丹参、黄郁金、赤芍、红花、川芎、白蒺藜、功劳叶、海风藤、白芷……” 她话没完,江留醉拼命摇手道:“慢住慢住,你说的我只听过几样,看来得从头教起,急不得。”花非花道:“这方子有六十多味药,岂是随便就学得会?我四岁翻阅医书,在花家偷师多年不算,幸得师父倾囊相授才一窥门径。虽如此,也不敢夸口轻易解这销筋挫骨丹之毒。” 江留醉道:“那这方子……”花非花叹道:“从前师父开了一半,我续下去开,试了无数次,粗见成效。只盼你服下后,能把胭脂给你的药煞住。” 江留醉乖乖吞了两口。苦得想咬舌头,扮了个鬼脸逗花非花笑。花非花强忍了笑,一本正经道:“我特意加了一味苦药在里面。”江留醉大叫一声,问道:“为什么?”花非花道:“要你长长记性,下回不可粗心大意。” 江留醉奇道:“你困在牢里也应没有解药,难道这毒对你不起作用?”花非花摇头:“师门内功名曰‘天元’,可避外息,胭脂来时我已惊觉,她在帐外放离人泪,我稍沾了些,但在往失魂宫路上已逼出。只是想看胭脂究竟玩什么花样,才没在路上动手。” 江留醉想起她那回任由芙蓉护送燕飞竹上路,也是想引蛇出洞,可惜每次吃亏上当的总是他。而他想引神秘人现身,却仍是被胭脂牵了鼻子走,这闯荡江湖的诸多学问,看来还有得好学。 花非花续道:“后来我见胭脂在饭菜中下毒,就始终只喝水,把饭菜都埋了。唯有最后一顿,当着她面稍微尝了一点,中毒甚浅,伤不了我。” 江留醉突然想起阿离所授天元功,看来是灵山绝技,他练是练了,在关键时便全忘了运用,以至白白中了胭脂的毒。他吞下解药,按下心事,捏了个诀盘膝运功,回忆天元功的要旨。花非花诧异道:“你怎么……” 她没来得及问,洞口窸窣微响,一个声音向内喝道:“什么人?” 他的声音说不出的疲倦,但又凌厉如刀。声响不大,江留醉却觉耳膜震荡,心中翻江倒海,被这把声音搅成一团煞是难受,不由得站起身来,挡在花非花面前。 入口处阳光围绕,一个身影拄着根拐杖,恰恰踏在光芒耀眼处,令人不可逼视。见到两人目光投来,他原本微躬的背忽地直立,像射出箭的弓猛然绷直。看不真切那人的相貌,他浑身散发的气势却极为惊人,背后似立定千军万马,待他振臂一喝。 江留醉只觉这人如飞剑,会突然从剑囊中跳出,不由全副戒备。花非花夷然不惧,盯住他看,忽道:“伤情?” “正是!” 来人竟是六大杀手中仅次失魂的伤情,江留醉知道厉害,怕他一出手即占先机,立即抽出小剑,划出一招补天剑法,向他攻去。伤情微微错愕,花非花措手不及,叫道:“且慢!” 江留醉剑至面前,伤情拐杖一划,并不上当,反打向他剑光最严实处。江留醉心想,这人出招倒狠,以强碰强,也不退让,格剑在上。两件兵器一撞,发出铿锵巨响,震得江留醉一阵窒息,呆呆地想:好强的内力! 伤情微感意外,拐杖转了个弯插向他背后,像伸长了的手臂。江留醉吓了一跳,不知他怎能这么快卸了剑上的力道,急忙身向前弹,挥剑往后档格。谁知他那招是虚的,拐杖轻松绕过江留醉身后,歪向一边侧打过来。整只拐杖仿佛能如长鞭般曲绕,充满灵性。 花非花看不下去,手一伸,拐杖居然被她接在手里。伤情也不再打,对她道:“你带来的这个小子不错。”江留醉此时与他面对面,这才发觉他居然双目紧闭,显然刚刚与他动手,竟以盲眼对阵,不由把兴起的冲天信心打消了一半。 伤情如此,失魂可想而知。不知那个惊天动地的厉害人物,是否真如胭脂所说,已不在人世。否则即便胭脂有滔天能耐,惹上了那通天彻地的杀手之王,日后只怕没有一天能睡安稳觉。由此一想,花非花不愿杀胭脂,或许让她更为难受。 伤情却向他夸赞道:“自两年前蒙目隐居于此,以求精进武道,你小子是头一个能让我刮目相看之人。”原来他两年前大战一场后半隐半退,不是怯怕任何一人,而是断绝目视,使身体机能更上层楼。这种决心实非常人所能,江留醉不由佩服之至。 花非花上前,目光复杂地在伤情身上一转,淡然道:“多谢你打理,这里才未生尘。你蒙了眼能来去自如,功力又高一层,可喜可贺。”伤情叹道:“你居然走了两年,是否怕见我呐?”花非花勉强一笑:“行医济世是归魂的本分。”伤情点头,又看向江留醉:“你是她什么人?”≮我们备用网址:www.Zei8.com 贼吧电子书≯ 江留醉一怔,见花非花大窘,忙道:“我是两位的邻居,就住在不远的山谷里。”他答了等于未答,伤情瞧出花非花的意思,并未追问,只是道:“如今回来做什么?” 江留醉抢着道:“她陪我来找断魂,他可能涉入了朝廷的失银案。”伤情一听“朝廷”,顿时没了兴趣,皱眉道:“你做官?”江留醉摇手:“不是,我帮一位朋友。不知前辈和断魂是否交过手?”伤情哑然失笑,他一个绝世杀手,从未被人当面称过前辈,更为正派人士不耻。这个小子说得自然,神情恳切,不似作伪拍马。 “我见过他一面,其人喜怒不形于色,离怖离忧,为我平生仅见。” 江留醉讶然道:“比失魂更厉害?” 提及失魂,伤情神色又似酸楚,萧索叹道:“那怎同哩。失魂上可与天王老子笑谈,下可陪贩夫走卒聊天,嬉笑怒骂无不随心,活得率意随性!”他评的虽是两人个性,江留醉仿佛摸到了两人武功门路,同时心下明白,伤情定是知道失魂已死的消息,只不晓得他是否知道断魂之妹参与其中。 “灵山正值多事之际,你若不嫌命长就走吧。”伤情闲闲淡淡地道,身子又躬下去,整个人顿如一只老虾,生出了长长的胡须躲着不愿见人。那根龙头拐杖,承载了他心头所有重量,深深地戳进地里去。 江留醉犹豫着是否要跟他说实话,又恐一出口,伤情这就回去杀了胭脂,心下不忍。 花非花对江留醉道:“你去外面守着。”江留醉看了伤情一眼,应声出洞去。 他一离开,伤情把拐杖一划,惆怅地对花非花道:“物是人非,你来迟了。”花非花叹了一声,隐忍了许久的泪凄然滴下,“他不在了。”伤情摇头:“你错了,他始终都在。”指指心口,拐杖却又入土三分,直刺得地面一片斑驳伤痕。他忽地拔起拐杖,厉声道:“就算与断魂翻脸,我非要她的小命不可!” 花非花惊道:“你知道了?”伤情点头:“这才来寻你。”花非花伤感道:“人都去了,又能如何?制住她给些教训便罢了。”伤情直直地盯住她:“你说什么?这妖女有胆子杀人,没胆子偿命?”花非花沉声道:“我想背后的人不是她,我要揪出那个人来为他报仇。” “背后的人?不错,她以一己之力,就算加上断魂,未必能控制他们,红衣他们反骨也算了,连敲棋也……唉!” “敲棋现今如何?” “灵岩寺的秃驴拦着我不让见,哼,我还是见到这混蛋!他整个人浑浑噩噩,好像已不认得我了。”伤情说到此处,拐杖往石壁一刺,石屑飞溅,恨意昭然。他本想杀了敲棋报仇,但对手那副模样终让他觉得无味,最终空手而归。 “等等——”伤情像是想起什么事来,叫道,“那小子的补天剑法,是你传他的么?” 花非花莫名其妙:“什么补天剑?” 伤情忽然虎目大睁:“好极,你不知道!对,你是不该认得。我原是见了他的剑法才住手的,哈哈,有救了,有救了!”冲出洞去。花非花急忙跟上,看他一把抓住外面的江留醉,问:“你的剑法是谁传的?那人呢?” 此时伤情眼中激动热切,光芒大盛,仿佛江留醉是他初恋情人。江留醉被他吓了一跳,转头去看花非花。花非花依稀明白过来,记起刚刚问了一半的话,满怀期望地看着江留醉。江留醉想到出谷前阿离的嘱咐,便道:“我在一个石壁上瞧来的,怎么了?” “石壁……”伤情惘然若失,不得不靠着拐杖拄地,仰天长叹,“难道天亡你吗?” 江留醉问花非花:“他怎么了?” 花非花简单地道:“你那套剑法是我师兄失魂所创。”伤情点头道:“那是他与我论剑时所悟,只我一人认得。”花非花又道:“不仅如此,你似乎学会了我师门的内功,就是天元功。”她到底聪明绝顶,前后一推想已知端倪。 江留醉脚下一软,坐倒在地发愣,阿离就是失魂?他无意中所救的竟是可以号令天下杀手的杀手之王失魂?!花非花说到天元功时他没有在意,以为阿离也是灵山人,两人内功一样没什么出奇。这会儿细想起来,是他太过粗心,灵山派的功夫连胭脂都不曾学会,阿离如果真是归魂门下的炼丹人,又怎会懂得? 如今阿离在仙灵谷做什么?他的伤势该全好了,那么,他究竟会做什么?他是会挥利剑惩罚胭脂,还是去寻敲棋报仇? 花非花看出不对,跪在他身边道:“你怎么了?你心里有什么就说,莫让我担心。”江留醉拍拍她的手,人尚未回复,笑得恍恍惚惚。花非花伸手,轻点他两边太阳,他顿时觉得一畅,舒服多了,方道:“我没事。” 伤情冷眼看着,道:“你有心事。”江留醉道:“不错,他活着。”想到这里两人都是失魂至亲的人,他权衡再三说出了实话。花非花和伤情大喜过望,一人握他一只手,叫道:“真的!” 江留醉点头,“是,他在我家中,年三十那日我经过灵山救了他,不知他身份,带他回家去了。”伤情急忙问:“他中的毒呢?”江留醉道:“被我二弟和师父救好了。”伤情放下心来,又问:“一路可有人看见你们?”江留醉道:“碰到的人都被天宫主除了。” 花非花神采飞扬,“你家在何处?我要去见他。”伤情此时心情大好,笑道:“你不听你师父的话了么?”花非花笑得花容璀璨,连江留醉亦看呆了,只听她俏声道:“不管,师父说生死存亡之际可以一见,如今不就是时候?” 伤情肃然道:“他毒伤既好了,天下谁能拦他?说不定已回灵山。倒是胭脂,我非要……”花非花见失魂无事,越发不忍,道:“那便和断魂撕破脸了。”伤情恨声道:“他妹子敢杀失魂,他也好不到哪里去!”花非花叹道:“他必是不知情,如连这一份兄弟情谊都无,师父他……”想到师父泉下有知必然伤心,话也说不下去了。 花非花与伤情一人一句,说得江留醉都插不进嘴,此时忙道:“胭脂如今勾结了天宫主,如有断魂撑腰,我们贸然找去,万一陷在阵里总是不妙。不如先去找你师兄,彼此商议一下再说。” 伤情点头:“对,你们回去寻他,我去杀人。” “等等!”花非花拉住他,“这是我灵山派的家务,你不用管。” 伤情森然看着她:“你说什么?” 花非花心知他与失魂知己一场,咽不下这口气,可断魂对妹妹爱护备至,绝不容失。一旦错手杀了胭脂,断魂必誓死报仇,到后来冤冤相报,定落个谁也不愿见的下场。她咬咬唇,无论如何都要阻住伤情。 “你要去,就先赢了我手中的剑。” 伤情漫不经心:“诗词剑法是我教你的,你灵山派的功夫我也都瞧过,赢得了我吗?” 花非花断然道:“打过再说!”返身回洞,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把紫气凛凛的长剑,伤情的背一下直了,勾勾地凝视那把剑。江留醉脱口叫道:“好剑!” 花非花全神贯注,没有说话。伤情识得这把剑是灵山大师生前所用兵刃之一,名唤“千古”,失魂曾求而不得。他知道花非花想全力阻他,不由收了小觑之心,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 长剑萧萧嗡鸣。在剑鞘中它已感受到对手的气势,兀自振动,如雄鹰展翅欲飞。伤情不敢怠慢,两眼一动不动盯紧了花非花。 花非花忽然笑道:“我就用你的诗词剑法,若赢得了一招半式,这事你莫再管!”伤情的脸抽搐了一下,花非花的话十分托大,眼见她巧笑嫣然,神情自若,气势已占上风。 伤情漫不经心道:“这把剑有些来历,你借我一看。”花非花极短地犹豫了一下,江留醉看得出她心中的不情愿。在这紧要关头,稍一踏错都会影响斗志。她递出剑的刹那,眉毛一跳,像是醒悟伤情的作为,然而已经晚了。 那剑到了伤情手里,温驯如襁褓中入眠的婴儿,光芒尽收。它虽有野性,却不敢于他面前妄动,花非花知道,这是伤情想显示的实力。 “呛——”长剑出鞘。花非花再度色变,暗恨伤情不依江湖规矩。她的剑,于交锋之际,原该由她来亮。伤情使尽手段,可见想杀胭脂的心情迫切。久置屠刀的他,内心深处仍是个杀手,饮惯了血的滋味。 花非花知道越来越糟,他必胜的决心强过她因悲悯产生的斗志,她究竟能不能阻住他呢?她别无选择。灵山派的麻烦已够多,若断魂再深陷进来,她可能面临自相残杀的局面。毕竟与伤情的比试不是生死之战,她唯有一试。 剑芒倏地暴涨,浓烈的青紫色郁积在剑身,像沉睡了千年突然苏醒过来睁眼看这世界。伤情凝视它,如亲昵地凝视情人,目光充满温柔。但剑身却洋溢凌厉的光芒,暗伏的杀气在阳光下傲然冲天。 花非花默不作声,等待他还剑的一刻。江留醉手心微汗,眼见这架势伤情胜券在握,不知道花非花如何对付? 他忽然忍不住走过去,对伤情道:“让我来看看这剑——” 第二十八章 寿礼 年初三晚,京城度过了一个不眠夜。雍穆王府闹丧,柴火燃烧整晚光明达旦,为死去的世子金逸暖孝。邻近的十数条街全部置摆了酒席,吹拉弹唱声响震天。龙佑帝一夜未得歇息,次日一清早召了顾亭运进宫听旨。 龙佑帝双眼微红,强忍住困意,把一本来自彭城的密折轻轻压在镇纸下。顾亭运礼毕,恭敬站于一隅。龙佑帝翻出一本折子,往他面前一摔,冷笑道:“请立神道碑,雍穆王想得真是周全!” 顾亭运捡起折子,迅速瞥了一眼,乃是金敬为金逸求皇帝树碑立表。金逸是皇帝姨表之亲,又有侯爵的封号,御制碑赐也是寻常事。龙佑帝道:“碑表你去拣好听的说,金家的事朕不想插手。”顿了顿又道:“雍穆王五十大寿却居凶礼,死了嫡子,少不得安抚一番,这事叫礼部去办。你为朕跑一趟,瞧瞧百官送什么吊唁,送什么做寿?” 顾亭运喏喏称是。龙佑帝叹气道:“郦逊之这两日要会审嘉南王,明日上朝,案子不多时便要定下,如何罪罚,你去和他商议,联名上个折子。”顾亭运道:“皇上接嘉南王入宫,刻下朝野议论纷纷,臣请皇上秉公,不以嘉南王功高而网开一面。” 龙佑帝道:“朕自有主张。然则顾卿说得没错,燕陆离一案,朕不会让任何人徇私。”顾亭运道:“郦逊之年轻资浅,此事对他而言亦是难题。皇上正可借机试他的胆色。”龙佑帝微笑不语。 两人又就西域进贡谈了会国事。聊了片刻,龙佑帝忽然想起,取了一盅茶叶,递与顾亭运道:“除夕那日夜宴,你说爱喝这茶,我叫淑妃取了几两,你回去好生收着。”顾亭运面露喜色,欣然接过,拜谢道:“臣谢过皇上、娘娘。”龙佑帝不舍道:“淑妃那里只剩了半斤,你除自品外不许用于宴客。”顾亭运郑重地捧在手里,道:“此等珍贵之物,臣绝不浪费一毫,请皇上放心。” 龙佑帝瞧他清俊正气却微嫌拘泥的模样,心中一动,道:“顾卿三十有五了罢?”顾亭运点头。龙佑帝道:“风华正茂,为何久不娶妻?”顾亭运道:“臣贫时曾被妇人耻笑,故心下极厌女子。”龙佑帝笑道:“这可不好。改日朕为你选个钟秀的女子,齐家、平天下,不可偏执一端。”顾亭运忙拜道:“谢皇上成全。”目光不禁落在手中那碧绿的茶叶上。 茶香扑鼻,沁人心脾。顾亭运悠然出神。龙佑帝叹道:“倘若这国事,只余下家事让朕操心,可知天下真正太平。”顾亭运注目皇帝,慨然叹道:“皇上再忧心几年,料可享此福。” 龙佑帝哈哈大笑:“顾卿谬赞!朕襁褓登基,未及弱冠亲政,若只需忧心几年便可享福,岂不是要做数十年太平皇帝!不过这话,委实听得舒服!哈哈哈哈……”顾亭运愧然心道,他怎会突然语出阿谀,实在是喜昏了头脑。 顾亭运退出宫去,忽觉腹饥,正想寻个去处,却见一顶小轿停下,郦逊之往宫门走来,其人丰神俊秀,令他不觉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辰光。两人互行过礼,郦逊之瞥见他手中拿的茶叶,当即笑容轻松,道:“顾相好福气,这茶娘娘一年仅制得一斤,连我都不易尝到。”他何等眼力,一眼看出那茶叶是他姐姐郦琬云所制。 顾亭运含笑拜道:“托廉察大人洪福,请大人代顾某谢过娘娘。”郦逊之问:“顾相往何处去?”顾亭运道:“正待早膳。”郦逊之微一思索,道:“相请不如偶遇,不知顾相可否拨冗与小弟一同品茶?”顾亭运道:“廉察大人是否入宫面圣?”郦逊之摇头:“乃去拜见淑妃娘娘,迟些见也是一样。”顾亭运道:“如此说来,难得廉察大人雅兴,自当奉陪。” 写雨茶坊上,郦逊之点了几味茶点,在叫茶时停了手,笑道:“闻说顾相有三痴,茶道为其一,点茶还是顾相拿手。”顾亭运也不谦让,点了白云茶,吩咐要新汲的泉水烹煮,又叫了两只小壶,与郦逊之人手一只自持,道:“壶小则香凝聚不散,饮茶一事当自斟自饮,自得其乐。”郦逊之点头道:“俗话说品茗一人得神,二人得趣。与顾相同饮,殊为乐趣。” 顾亭运微笑,待茶上,闭目啜了一口,那一刻神游天外。郦逊之仔细打量他,朝服已失却鲜艳,袖口处磨损的毛边就要露白,然他周身洋溢一股清华之气,俯仰天地,傲视万物。龙佑帝善于扶植年轻有为的朝臣,自这位宰相便可见一斑。 顾亭运睁开眼,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廉察大人就任多日,一切可好?”郦逊之苦笑:“顾相切莫寒碜在下,叫声逊之便可。我非翰林出身,各府官员怎会把我放在眼里?”他任职以来,拜帖名刺收到不少,多半看在他父王郦伊杰的面上,郦逊之心知肚明,不由灰心。 顾亭运道:“不然,有些事你尚未参透。”郦逊之眼露征询,顾亭运接着道:“廉察是言官,最惧由初生牛犊担任,一般京官见你避之唯恐不及,焉敢随意结交。万一被你参上一本,小命就算保住,家也抄了一半去。” 他言之有理,郦逊之点头笑道:“然则顾相为何不怕?”顾亭运道:“在下家中仅一老仆相伴,有何可惧?”郦逊之叹道:“顾相清廉,在下早有耳闻。”顾亭运道:“我说此事非为其他,须知你一言可定他人生死,不可为沽名动辄参人。” 郦逊之一怔,听他唏嘘叹道:“历代御史都有个人为出风头,而胡乱参奏之事,乃至想办事的朝中大臣,手脚被制,动弹不得。凡改革旧制,督促新政,皆有一定冒险,倘若言官于开头便处处阻挠,诸多挑剔,当真令人无所作为!” 郦逊之哑然,未曾想他来了这么一顿教训,想来受过不平之气。见人挑担不腰疼,监察御史一职虽往往查人缺漏,却常清谈误国。至于他这廉察之位,水至清则无鱼,个中分寸如何把握的确难以判断。想到自己一心想定金氏之罪,是否有顾亭运提到的沽名钓誉之嫌呢? 郦逊之端起茶杯恭顺敬上,谢道:“逊之牢记顾相指点,绝不敢误国误人。”顾亭运一笑,摇头道:“怪我怪我,居然跟你说这些没头脑的大道理,见笑了。”郦逊之喜他直爽,当下聊起朝中见闻,闲谈片刻,方又转到顾亭运入宫面圣的话题上。 顾亭运道:“皇上交代了一个难题,顾某思来想去,未得善策。”郦逊之道:“哦?”顾亭运遂把龙佑帝要他去金府查探百官送礼之事和盘托出。 “‘天不生地不养,君子不以为礼’。在下执贽必然心意为上,简单质朴,入不了雍穆王的眼。皇上想得容易,着我去办,可我那薄礼最多送至厅中,既见不到金府其他贽献,又为人所不屑,恐怕难成其事。” 郦逊之知道顾亭运足智多谋,故意这般说话,是想借他之力,不由笑道:“顾相只管送礼,至于金府奥妙,由逊之想法探听便是。”顾亭运拱手谢过。郦逊之却想,这些打探虚实的事以前多半由天宫完成,上回龙佑帝选了他查访左府,这回又找顾亭运,莫不是在比较高下? 这顿早茶由是喝得意味深长。郦逊之若有所思,顾亭运也是兀自出神,时不时取出那盅茶叶怔忡地凝望。两人各怀心事,约了会审后再谈燕陆离一案,喝了没多久就散了。 告别顾亭运,郦逊之回到家中,头一件事就是叫郦云。初二晚间他差郦云送吊礼至金府,到底不愿亲去。这回金敬大寿日近,好在正值凶礼不能办酒置席,只需直接送礼过府即可。 郦云神清气爽,一进门就扬声给郦逊之请安。郦逊之笑骂道:“几日里年宴不断,可吃酥了你的骨头?”郦云搓手:“手痒得紧,就想着公子爷差我办事,谁知念头一起,公子爷就传话了。”郦逊之呵呵笑道:“你不怕我让你去闯刀山火海?”郦云道:“哪能呢!公子爷心肠好,就算是刀山火海,想必有小的相当的好处,才舍得我去。” 郦逊之哈哈大笑,玩味他这几句话,道:“给你一说,我想起皇帝不差饿兵,这趟说来是为皇上办事,不能亏待了你。”郦云大喜,半跪道:“公子爷有何差遣,只管吩咐。”郦逊之道:“去账房支银两,为雍穆王大寿置办寿礼,翠玉阁、集珍楼……无论何等价值连城的宝物,该送什么由你定夺。” 这果然是头一等肥差,郦云大喜过望,情不自禁跪正磕头,谢过郦逊之。郦逊之道:“银钱的事我不操心,料你不敢贪得太多。”郦云抢先说道:“不贪不贪,公子爷如此赏识,小的哪里敢僭越,妄想得陇望蜀?”郦逊之续道:“但有件事你想法子替我弄明白了。你平素与金家人可有来往?” 郦云道:“有。不过是下人,没几个能在雍穆王面前说上话的。”郦逊之道:“下人就足够。可有能通达王府掌事之人?”郦云低眉思索。郦逊之直截了当道:“我要拿到金府所收贺礼的名单。”郦云道:“我认识的人中有个叫金成的,说起来算半个浙江人,前阵见他得意,说是做了采办,不晓得他能不能……” 郦逊之道:“该怎么做你去想法子,缺什么再来跟我说。”郦云顿感身负重望,俯首行礼道:“公子爷放心,郦云一定竭尽全力办好了。” 郦云发过豪言壮志,上街置办寿礼。这并没有大难。每年都有红白喜事,郦云虽不算在行,请教人也知端的。忙了几个时辰,好容易列全了单子,郦云喜滋滋地从京城最豪华的叶记绸缎庄跨步出来,一不留神撞上一人。 正待发火,发现居然是金成,他目前唯一念叨的人物。金成目不斜视并不理他,几步走进绸缎庄内。郦云急忙跟上,连蹦带跳,一把扯住他:“金管事慢走!”金成看他一眼,脸色有了些缓和,敷衍道:“原来是你,我忙着呢。”郦云忙道:“借一步说话。”金成不情愿地被他拖出,郦云又道:“我正为你家王爷置办寿礼,晚间想上你那里去,不知方便不方便?” 金成奇道:“你置办寿礼,作什么去我那里?”郦云道:“唉,你不知道,今趟我们老王爷不在,是公子爷操心此事。他非要我办的礼胜过其他一切人等,交下这样的难题,我寻思唯有你可帮这忙。”话说到此,金成一脸难色。郦云继续说道:“都是手下人,你定知道我做这事的难处。不过这事做成了,我好处不少,自家兄弟不会亏待你,你可愿……” 金成大见缓和,笑容慢慢浮起,咳嗽一声:“换了旁人,我可懒得搭理,你想进我们王府确不容易,不过……”郦云说道:“王府上下,该打点处我会打点。”金成点头:“大家不要难做,如此大家好过。你准备好了,酉时来寻我罢。”郦云感动,握了他手摇晃不停。金成笑眯眯抽出手去。 郦云避在暗处,等金成出来,又候了片刻,方折回绸缎庄,问明金成来意。好在金成只是为自家婆娘补件新衣,郦云想到他定是年里受了气,一阵发笑,略微盖过了心底的一丝艳羡。既与王府无关,就放下心事继续奔走。 酉时未到,郦云已坐在雍穆王府的偏厅。等了一时三刻犹不见金成,银子送出不少,陪尽笑脸。好在吃过东西垫饥,倒也不愁,只管坐等。等金成来时,郦云哈欠连天早不耐烦,依然不得不洗去脸色,极尽客气。金成遂领了他往中庭去。 穿花绕树,仿佛行在山水之间,惜乎天色已暗,郦云心急火燎,未及细看。 金成有意避开巡逻家将,有时故意放慢脚步,琢磨人过了,一拉郦云疾步走过。行了一阵,金成在一处库房前停下,郑重地道:“我是私自带你进来,出去了不准多嘴,跟别人提到一句,绝不饶你。”郦云知道规矩,满口答应。 金成拿出三把钥匙,一一打开,郦云见煞有介事,知道此处必定满是珍藏,越发吊起一颗心。刚一踏入库房,门已自动合拢。金成点亮灯火,登时光明如昼,炫目耀眼。但见翡翠金银,雕琢成各种饰物闪烁其间,说不出的璀璨妖艳。更有看似灰扑扑不起眼的古董,暗暗散发光芒。郦云在王府浸润日久,个中名堂能报出十之三四,又知道越看不出巧妙的可能越是珍贵,仔细端详品味,不由赞叹不绝。 金成却道:“这些东西都是下品,等王爷寿诞一过,全要赏赐下人,算不得什么。”郦云愣了愣神,见他果然看也不看,直往内间走去,只得狐疑跟上。 内里一间别有洞天。饶是郦云此刻又挑剔了些,仍是讶然以对,自觉见着的什物竟比皇帝平素赐给康和王府的还好。有一尾古琴纹断如梅花,横亘在桌上。郦云咽了口干沫,想起年前有人为讨好淑妃,送了张所谓的古琴给郦伊杰,引发王爷在夜宴上的一番议论。说到“如有琴纹如梅花断者,非千年以上方可现”,而那琴不过猛火烤出的断纹而已。当时梅花盛开正艳,故印象犹为深刻。 他兀自抚琴良久,金成笑道:“你们郦家个个酸腐,连你这跟班都不例外,学什么文人,偏看中这古琴。”郦云争道:“这就是你不懂了。金银珠宝算什么,我们康和王府不是没有,唯这些古物千金难求。”金成不以为然,抱臂候他观赏。 郦云又瞧见秦时的玉带钩、西汉的观音檀龛、寿山田黄、青花子石砚、陆机《想望帖》……无一不是珍品稀品。有些他根本看不出好来,只能翻开前面搁置的名帖,看明其中奥妙。 他记性好,逐一翻看已记熟贺礼各府大员们的姓名。但觉朝中人人来贺,挖空心思,暗生寒意。一时贪看,手肘不觉轻挥,一只碧绿的琉璃杯应声而碎。郦云顿时呆了,金成取来扫帚打扫干净,未曾责备一言。 郦云忍不住道:“这下怎么办?礼部侍郎的贺礼叫我给砸了!你千万别声张,我想法寻个一模一样的来。”金成若无其事道:“有吗?礼部侍郎的贺礼,我怎么没看到?”郦云道:“王爷怪罪下来,我就死定了。唉,得求我家公子爷去。”金成淡淡一笑:“你惊什么!不过是个琉璃杯,谁当回事,砸了就砸了。” 郦云愣了愣,见他不似作伪,道:“你家王爷……”金成拍他肩膀,老成地道:“你看见那间锁着的内室没?那些才是王爷珍视的宝物。这间里的东西,放在外面确实价值连城,却全不在我家王爷眼中。”郦云狐疑地盯了内室的门锁一眼,咀嚼他的话,心想,倘若这些东西说没了就没了,金成岂非可中饱私囊?顿时想通他偌大开销的来源。 “不必想了,那间里放了什么,谁都不知道。”金成以为他在转内屋的脑筋,暧昧一笑,“你们公子爷送的东西,最多放这间。” 郦云看得眼热心痒,一时出神。金成不耐烦起来,催促他开路。郦云捱了片刻,终于不舍地与金成走到外屋。金成吹熄了灯,正待抬脚,突然颤声低语道:“等等,有人来了。”郦云吃了一惊,手已被他拉起,直奔第二间屋。金成掀开一只大木箱,指示郦云躲进去。两人刚挤下,合上箱盖,已听见语声传来。 郦云心口狂跳如鼓,两手死命按住了,听箱外有一人瓮声说道:“你小心随我走。”原来来人走得甚快,已到第二间内,正用钥匙打开内室。郦云定了定神,想起雍穆王金敬丧子后不甚其悲,据说哭坏了嗓,不知那说话的人是不是他。 内室房门大开,那人又嘱咐一声,脚步橐橐往里去了。郦云此刻心跳得平缓了些,刻意去听,只闻咔咔数声机括响动,那人搁下一物,始叹道:“唯有放在这里,我才安心。”身边另一人说道:“未知王爷取何信物给他?” 郦云一听那人果然是金敬,浑身一激灵。金敬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我自不会亏待他,你去外屋,随便取件珍宝便是了。”那人道:“若是寻常宝物,怕那穆青欢小看了王爷。”金敬笑道:“你与他做说客便罢了,还想诓本王的宝贝?”那人淡笑道:“在下岂敢,能为王爷效力是在下的福气。老穆生性贪婪,又最爱搜刮奇珍异宝,王爷财力通天,自能如他的意。” 郦云依稀记得名剑江湖门的门主叫穆青欢,看来投靠了金家,只不晓得他有没有命把这消息带回康和王府。他一念及此,不免心慌意乱,好在紧紧挨着一人有所依靠,不致发疯。 金敬久未说话,良久方道:“这间除了这抽屉里的物事动不得外,你随意拿一件应付他罢。”那人谢道:“王爷果然海量,舍此一时之痛,将来都会补还。”金敬叹道:“若非皇帝心存杀机,本王怎会如此被动?你一向思虑周详,听你的罢。” 那人道:“皇帝年岁日长,自然想实握权柄,王爷敦促太后归政也就是了。”金敬道:“这是什么混账话!那小毛娃子懂得什么?迷恋天宫一个丫头。说到天宫,我杀子之仇还没跟她们算。”语渐低沉,突然没了声息。 郦云糊涂起来,谣言说金逸中了杀手牡丹与芙蓉的圈套,引狼入室,被轻易取了脑袋,怎么又牵上天宫。那人道:“那两女子究竟是天宫所遣,还是杀手所为,在下已托老穆去查探清楚。事已至此,请王爷节哀。”金敬的语气殊为寡淡:“逸儿,逸儿聪明胜过皇帝百倍,早知今日,本王当年……”转了话题道,“下月大婚,你叫老穆千万早做准备。” 那人道:“三百个好手,他倒也凑得出。但涉及宫防种种,请王爷及早更换人马。”金敬“嗯”了一声,叹道:“皇帝如肯娶了金绯,倒也罢了……”那人见他犹疑,沉声道:“废立是皇帝一人说了算,有宁妃前车之鉴,王爷莫掉以轻心为好。”金敬被他提醒,警醒道:“不错,非要鱼死网破!我如今所虑唯有郦家诸将齐聚京城,此事绝不可走漏风声。” 郦云听到他扯到郦家,有些不明白。那人答道:“在下理会得。年后他们返回边疆,便无可虑。”说话间端起一物,道:“在下就取这个如何?”金敬微微吃惊,道:“西戎国的遗诏,你真是识货。”那人笑道:“王爷莫急。老穆的总舵地处西陲,正可借此控制西戎,将来……”含笑按下后半句话。 金敬叹了口气,道:“你拿去罢。” 两人遂往外走,金敬锁好最里面的一道门,步履沉重。那人扫了一眼外屋的陈设,道:“王爷果然富可敌国。”金敬道:“你跟姓穆的说,他若走漏了风声,我夷平他九族!”那人道:“王爷多虑。”金敬却不肯走出门去,兀自踱步。那人知他刚刚舍却一件本来大有用处的宝物,不再搭腔,只得静静候着。 郦云只觉冷汗一阵阵,快要把衣衫浸透,大气不敢出,求神拜佛期望金敬赶快出门。 过了半晌,金敬摇头道:“总觉有点不妥当。”那人忙道:“王爷几日里心事重重,听说郦逊之明日就要审燕陆离,早些安置为上。”金敬冷哼了一声,终于一顿足,吹熄了灯,与那人推门出去。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候,躲起来的两人才缓过神,金成推开箱盖,折腾了半天,点亮灯火。郦云张口欲言,却发现喉咙咯咯作响,出不了一音,方知道吓得哑了。他手脚软麻,根本爬不出来。金成一把拽出他,郦云勉强咳清了嗓子,颤道:“你,不杀我?”金成苦笑,“我杀你作甚?给王爷知道,连我也小命不保。” 缓慢移动僵直的双腿,郦云提心吊胆,蹑手蹑脚跟金成出了库房。他生怕出门后被金王府埋伏的侍卫一举擒获,一路小声提醒金成走最稳妥的路。金成却不理会,又往自己屋里去了半天,落下郦云一个人魂不附体地在外屋候着。 等金成终于送他到了雍穆王府后门,郦云说了几句告别的话,刚走两步,又被金成赶上,一把拉住他说:“等等,我和你去喝杯茶。”幽暗中他的脸分明阴森,郦云心里一拎,忙道:“改日再请老兄,今日时候不早,你若不在府里,恐怕别人生疑。” 金成嘿嘿冷笑,道:“我怕谁呢!跟我来。”一把拽了郦云。郦云只觉得脑袋提在手里走了半枝香工夫,直走出三数条街,跑到梁家茶楼下,金成方停了。 上了茶楼,金成点了西湖龙井,也不多说,慢慢烹茶。郦云想到那日里郦逊之烹茶的事,心想着急也是无用,不如安下心仔细瞧他想做什么。水滚了,金成提起小壶,冲了一杯茶给郦云。郦云心里七上八下接过,吹了几口,见茶叶悠悠晃晃地在杯盏里转。 金成放下茶盏,叹道:“熬了这许多年,总算可以为郦家做些事。”郦云的手一哆嗦,差点闪了杯子,之前金敬的话让他吓傻了,这些话则让他听懵了,不免口吃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说什么?” 金成笑道:“你听过便算,替我把这东西交给公子爷。”从怀里摸出一张薄纸来。郦云稀里糊涂的接过,略略有些明白。金成又道:“这里面有十数人连我也没查出来历,公子爷身边能人众多,想必自有法子。”郦云惊疑不定,半晌才道:“你……这可凶险得很。” 金成淡淡一笑,举起茶盏道:“喝茶。” 康和王府的书房中凤灯缓烧,郦逊之按下书卷,听郦云回复,金成的每句话被郦云一字不漏地转述。起先他看郦云久久不至,不得不取了书消遣,这时见郦云神采飞扬,不觉被感染,兴致高昂地听着。 “金成居然是我父王派去金府的?”郦逊之倏地站起。 “是。不仅如此,他说老王爷未思进先思退,在各大王府都安排了郦家的耳目。” 郦伊杰如此苦心诣旨,为的只是退路?郦逊之发觉他对父亲越来越不明白。然而他的心思更放在金敬身旁的那个神秘人身上,究竟会是谁?郦云听不懂的事,他一听就明——倘若龙佑帝拒婚,而在太后的压力下大婚仍将进行,那天便是金敬弑君之日。 郦逊之冷笑,想不到金敬竟自寻死路,把牡丹和芙蓉所为牵扯到龙佑帝和天宫身上。以其今日权势,除了谋逆大罪,很难将金氏一网成擒。他苦候的机会居然轻易来了,郦逊之按捺狂喜,知道他是时候去见皇帝了。 崇仁殿静悄无人,郦逊之独自候着皇帝。站了片刻,脚有些酸,御案上有一叠奏折吸引了他的视线。他不觉好奇,微微挪近了,看到最上面一本奏折上,清楚写了“天宫呈览”几字,分外诱人。郦逊之知道天宫所呈都是朝廷秘报,直达龙佑帝,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一阵。 四下死寂。 郦逊之忽然起念,确信无人窥视,拾起奏折便看。他一目十行,看得心惊肉跳,不觉全神贯注。 “累爱卿久候。”龙佑帝的语声突然刺破虚空。 换作常人,此刻定惊出一身冷汗,魂飞魄散。郦逊之手心发汗,却从容转身,恭谨行礼,三呼万岁。龙佑帝不动声色,听他跪请道:“臣郦逊之冒昧私阅皇上奏折,实乃死罪,请皇上发落。” 龙佑帝淡淡道:“私阅奏折,的确是死罪。”郦逊之道:“臣请戴罪立功。”他观察龙佑帝的态度并无不豫,似乎正等他这一句话。果然,他一言即出,龙佑帝笑道:“你跟我讨价还价?起来说话。”郦逊之起身道:“臣死不足惜。惜出师未捷,担了廉察虚名却未做实事,未能替皇上办一桩满意的事,想向皇上借几年寿命。” 龙佑帝哈哈大笑,亲切拍他肩头,赞道:“你有这份心,恕你无罪。”郦逊之急忙谢过。龙佑帝道:“本就找你来看这份奏折。”郦逊之叹道:“楚少少的师父居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边人!这委实令逊之意外。” 龙佑帝冷冷地道:“塞边人,此人是朝廷最头疼的人物之一。盘踞塞外,号令数十个部落,俨然一代可汗。偏偏我中原对他一无所知,只晓得他魔功超凡入圣,不可一世。” 郦逊之皱眉道:“宝靖四年,中原武林人士曾攻入魔境,虽杀了当时的魔境主人苗一星,然该役损失惨重,折损十数位高手。连闻名天下的灵山大师亦是在那时受伤,六年后过世。” 龙佑帝道:“这桩事天宫主亦提过。那回唯一生还的人是灵山大师和云行风,可见魔境的厉害。”郦逊之忽然发现,皇帝心中最忌惮的非在朝廷,而是外患。眼看龙佑帝对江湖掌故如此熟稔,由此推断天宫情报来源甚广,两方均不可小看。 龙佑帝道:“江湖上只知道楚老夫人出身高丽皇族,四个子女与武林十三世家中的四家联姻,而楚家孙辈中唯一的男丁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义子。却不曾想他楚家手段通天,连魔境也勾搭上了。” 郦逊之道:“是否高丽与魔境一直早有勾结?”龙佑帝点头道:“此事着你郦家边防将领去查办,务必给我一个确切答复。”郦逊之领命之时突然想到,谢红剑远在灵山,如何写得了这一本奏折,分明是龙佑帝故意设下的局。 他按下心情,记起自己来的原意,又道:“燕陆离被提出大理寺转往宫中,是否皇上之意?”龙佑帝点头。郦逊之蹙眉道:“臣恐……不能堵天下众口。”龙佑帝淡然一笑:“无妨,嘉南王素有清誉,况实不足以证他有罪。天宫一样有人看守,总在眼皮下便是了。” 郦逊之默然,龙佑帝瞧出他心里有话,故意道:“说起来,他是你未来泰山……”郦逊之忽然半跪,肃然道:“臣正是顾及这层,方想辞却主审一职。”龙佑帝下座,亲切地扶起他,“你一进宫就客套,如今越发作态了。你我二人,有何不可说,我正想与你彻夜长谈。坐下慢说。” “从这案子玩味朝中各府大臣的意向,可一览百态。”龙佑帝轻叹。郦逊之想,连他的一举一动,皇帝也看得分明罢。 龙佑帝又道:“其实这五十万两银何足贵,民心所向、众望所归,才是银两都买不回的。”他突然双目精光大射,“这一回的案子,谁真正获利,你可瞧明白了?” 郦逊之一惊,脱口道:“左王!”言毕见龙佑帝目光炯炯,续道,“他虽受重伤,然脉象伤势均可伪造,左鹰面无戚容更可见病情有疑。唯其因捐银大壮声名,更与中原第一商号楚家过从甚密,与其一贯低调所为不符。” 他顿了顿,想起那日找过房太医之后,命郦云跑遍京城药房,总算有所收获,取出一张单子又道:“臣细查出事前几日楚府购买汤药的清单,发觉有数味药配得颇为古怪,怀疑与昭平王的病情有关,方子已然抄出,请皇上交由太医定夺。” 龙佑帝笑赞道:“果然没让你白跑一趟,昭平王府看起来如何?” 郦逊之沉声道:“经过秘密翻新后的左府机关繁复,逊之不敢打草惊蛇,只瞧了个大概。”龙佑帝道:“楚家根基深厚,我暂不想动楚少少。你可知楚家的家业大到什么地步?京畿附近几路的税收,竟有一成来自楚家!” 郦逊之吓了一跳,又想,一提左府翻新,皇帝便说到楚少少,看来早知此事,那时不说破是否试验他的能耐?忙接道:“此人对逊之有意示好,或有机会争取他过来。” 龙佑帝面色凝重地道:“昭平王一向城府极深,今次不会故意露出破绽,莫非他觉得时机已到?哼,逊之,有没有可能偷到他左府的账簿,让我仔细看看打得什么算盘?” 郦逊之头皮发麻,若雪凤凰在还可夸口,现如今除非楚少少肯亲手奉上,否则简直妄想。龙佑帝见他不答,自顾自道:“哎,我想亲自去一趟左府,是不是真的铜墙铁壁,凡人莫近?”他一副小儿神态,仿佛在玩官兵捉强盗。 郦逊之苦笑道:“这种事只有臣下为皇上分忧,哪有皇上亲去的道理。”龙佑帝笑道:“你肯分忧便好,我以为连你也怕了。”郦逊之道:“不是怕,总得思量万全之策。既然借了皇上一条命,无论如何,得让皇上觉得物有所值。”龙佑帝爽快大笑,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。 郦逊之却越来越觉近来失却了刚出江湖的豪情,忽地兴起雄心,毅然请命道:“楚少少和左王账簿,逊之不才,一定为皇上办妥。” “我忽然想起了金无忧。”龙佑帝悠悠地道。 郦逊之面有戚容:“皇上节哀。”不知他为何提起金无忧。 龙佑帝摇头:“昔年先帝褒奖他的功绩,召他领大理寺,一时朝中上下无不示好。连太后也召见,要看他家谱,说或是同宗。他却婉谢先帝任命,情愿做个小小捕头,太后那里自然也拒了。” 郦逊之道:“金无忧的确是国之栋梁,如今……唉。”暗自揣摩龙佑帝提起金无忧的用意,怕还是为说太后专权。 “逊之,你是自己人,来,给你看样东西。”龙佑帝神秘地笑着,递给他一个纸卷。 郦逊之讶然摊开,上面寥寥二十八字更让他一惊:“冷剑生居雍穆王府,疑是失银案幕后之人。查获金逸书信一封,恐未死。” 金逸的信自然不曾附在其后,郦逊之心知皇帝不会拿出来给他看,把纸卷又仔细看了两遍。除了金无忧,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人能做出如此惊人秘报,看来神捕的伤势该好了,他不觉大为放心。 郦逊之熟知朝廷典故,对冷剑生这个赫赫有名的名字亦是如雷贯耳,镇定了一下道:“冷剑生当年辞官归隐,想不到还是依附了雍穆王。” “幕后之人,冷剑生未必当得,太抬举他了。至于雍穆王,恐怕还未看出他的居心。” 郦逊之心中震撼,想起郦云跟他禀告库房一事,那个神秘人是否是冷剑生?冷的武功卓绝,想必早就知悉房中另有他人,却不说破,究竟是否与金敬并不同心?他忽然想到,金敬谋反之事,他须彻查细节再作计较。 “以后这些秘报都交你处理。” “是,但不知秘报来源……”郦逊之戛然而止。 “你是我的好兄弟,告诉你也无妨。”龙佑帝道,“便是我刚才说的那位人物。” 郦逊之故作惊喜地望了龙佑帝一眼,道:“皇上大喜!” 龙佑帝只是挥手:“金逸到底死了没有,你替我弄明白了。” “是。”他知道,是时候去找神捕了,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核对。 郦逊之退出殿去,龙佑帝的笑容依然在眼前晃动。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。不知怎的,他忽然觉得,那笑容里有他抓不住的深意。 第二十九章 情殇 “让我来看看这剑——” 江留醉说出跟伤情一样的话,花非花不禁讶然,同样的招数可再使一遍?他想使诈,还是用诚?是用谋略,还是无机心? 伤情笑了,江留醉此举可谓大胆,他想都没想,把剑递了过去。他不能犹豫,他的气势已成,容不得一丝破坏。挫败花非花的信心,他做到了,无须再把持这剑。 江留醉接剑,微妙的变化顿时出现。凌厉的剑光消失了,伤情眯起眼,神情越来越凝重。花非花则渐渐轻松,她终于明白了江留醉的用意。 那剑光居然变得顽皮、跳脱,充满朝气,而且,快乐。 一道快乐的剑光。没有杀气。欣欣向荣。这把剑就像江留醉,心头没有负担,没有黑暗,剑尖微抖,一派天朗气清,不知人间愁为何物。伤情却仿佛看到真正的对手,目光逼视着剑,一举一动也不放过,心神终被牵动。 花非花微笑,把伤情造成的压力完全抛诸脑后,剑回到她手,随意挥去都可开山裂石。与阿离的一遇让江留醉脱胎换骨?花非花不知道,又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性。 江留醉笑呵呵地道:“我忽然想喝酒——” 这一句话犹如一剑击来,伤情凝重的表情碎石般点点散开。江留醉气定神闲,相较之下,伤情对输赢的刻意落了下乘。他眼中仍有那剑,有执著,想到让这少年比了下去,他好气又好笑。一不小心着了江留醉的道,这少年是有意还是无心?→文·冇·人·冇·书·冇·屋← 伤情看了江留醉一眼,一瞬间心思起伏。 眉头,舒展。心结,打开。最后,他忍不住大笑,周身的杀气消隐得无影无踪,叹道:“你这小子,害我嘴馋!还不快拿酒来!”后面一句却是对花非花呼喊。花非花一愣,没想到伤情竟放弃动手,对他的敬意又添了一分。她放下心事,折回洞里取酒。 江留醉笑问:“你为何不动手?” “打要打,却非此刻。”伤情朗声道,“喝痛快了,我与你再打便是。” 江留醉仔细打量伤情,凌厉的杀气已敛,平静不起一丝波澜,仿佛苍老了十年。想到刚才伤情剑光中的桀骜,微觉凛然。他原是想替花非花扭转劣势,胡乱插科打诨搅一搅局,才去拿那剑。不想歪打正着,因心中不存太多得失,反而引发独有的剑意。此刻听伤情说要跟他斗一场,还是生出紧张,毕竟,他不是归魂。 他心中有些沮丧,为这刻忽然而生的惧意。大丈夫立身处世,气势绝不可废,他微笑,镇定地将目光移到伤情脸上。山风凛冽,衣衫霍霍作响,平空为他添了些豪情。 伤情斜睨他一眼:“你这招跟失魂一样狡诈,果然不枉他传你功夫,对他的路子。”江留醉摸头:“我尚未没想通,不过想以心性感化这剑。”伤情叹道:“罢了,你们这等胸襟,分明讽刺我小气放不开,我输给你们便是。你现下打不过我,再过个五年十年,定不是你的对手。” 江留醉喜道:“真的?”想想得意忘形了,忙道,“前辈武功何等高深……”伤情没等他说好听的,笑骂道:“少跟我玩虚的。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心安,我瞧见你,便想到他,别人要杀他,他不在意,我又何苦掺和,让他不能心安?” 江留醉赞道:“你们果是知己。”一时间信心大增,对与他动手一事又看开了些。 伤情心平气和,道:“他既无事,我还是喝酒作乐,寻自家逍遥,哪里管得了闲事。随便跟你耍几招罢了,断魂那里,我不去了。”见花非花捧了一个硕大的酒缸,约有半人高,不由两眼放光,悄声对江留醉道,“她会在酒里放药,你要小心!” 江留醉终于彻底松懈下来,他刚刚仍挂着心事,怕伤情一不留神杀了胭脂,而灵萦鉴又无处可寻,他便永远弄不明真相。此刻知道伤情跟他动手只是试招,心情大定,乐呵呵上前招呼花非花。 花非花抛下酒缸道:“这些总够喝了!”阳光打在她脸上,江留醉看见她那秀美绝伦的侧面和娇翘挺立的鼻子,痴痴傻傻就望呆了。伤情笑道:“好!一闻就知道是‘归去来’,你这丫头最懂我心意。”向江留醉解释,“这酒一喝,保管你死去活来,犹堕虚空,此后魂萦梦绕牵之挂之。” 花非花笑骂道:“你这法螺吹得太响,若是一会儿不醉,我就拿这缸子装你来酿!” 江留醉一本正经道:“不错不错,这的确很像我家腌菜的瓮,前辈泡在里面滋味一定绝伦。”伤情大笑,轻轻一拐向两人打来。花非花往江留醉身后一躲,擦肩时瞥他一眼,笑容说不出的温柔妩媚。 这时江留醉忽觉那断崖上“归魂宫”三字流光溢彩,竟似天上人间。 同在灵山之上,胭脂却怀了一肚不忿,闷闷不乐地回到断魂峰。她撇开戴斗笠那人,独自穿绕在石阵中,不多时寻了一条路,径自走入一个岩洞。过了几处火把,来到开阔处。石案、石凳、石屏,清净齐整,不染点尘。她又往里去,一个和衣卧着的女子闻声起身,却是灵萦鉴。 “你的伤好些了没?” “你还记得来看我?”灵萦鉴口气殊淡。 胭脂妙目流转,笑道:“是你要留在断魂宫,明知我不爱来。”灵萦鉴似被触及心事,默然无语。胭脂叹道:“他就是那脾气,对谁都一样。”灵萦鉴道:“江留醉的事办成了么?” 胭脂摇头:“忙了半天,到底还是让他溜了。”遂把前事说了一遍。灵萦鉴吃惊道:“你哥居然不出手阻拦?”胭脂道:“他说的两句话颇为怪异,若我猜得没错,可能那小妮子就是归魂!” 灵萦鉴“呀”了一声,道:“你不是探过她的底细?”胭脂道:“我原本不信,但他想是看出来些什么,才会那样说话。”灵萦鉴一听归魂护住了江留醉,皱眉道:“这小子真好命,靠山一个接一个。” 胭脂道:“若真是归魂,必不会放过我,我安心等他们来报仇。”灵萦鉴道:“有他在,你怕什么?”胭脂看她一眼,想说什么又忍住,扯别的话题道:“我刚炖了鸡汤,你补补身子。”打开提盒递上。 香气四逸,灵萦鉴却无食欲,推开她的手:“我吃不下。”胭脂道:“他在静思,你不必等他用膳。”灵萦鉴面上一红,忙道:“我先前吃了,不饿。”胭脂瞧她的样子,心中感叹,不觉道:“为何你我等别人一起吃顿饭,都如此不易?” 灵萦鉴道:“你胡说什么!莫非你……”胭脂点头。灵萦鉴不满道:“那臭小子有什么好,如何配得上你?他那个身份,我根本不稀罕。”胭脂道:“他待人很好,比起我哥可要强多了。”想起相识后种种,心头仍有暖意。 灵萦鉴一愣,道:“若他待我有待你一半,我死也甘心。”胭脂当然明白这个“他”指的是断魂,苦笑道:“你错啦。他待我虽好,只因父母临终交代,完成诺言罢了,却不是真心本意。他一贯看透世情,不会把任何一人放在心上。”暗暗地想,这话虽然伤人,还是早说为好,长痛不如短痛。 灵萦鉴愣了片刻,以她心高气傲,哪能一下认输,强自笑道:“他有他的古怪,我有我的法子。你莫替我着急,个中分寸我理会得,你先办你的事要紧。” 胭脂心想点到为止,由来情关难参破,陷在其中不能自拔,往往任旁人磨破嘴皮也是无用,便不再说。闲聊了一阵,见她心思全不在此,不住打量刻漏,便道:“他那里我不想去,你代我说一声罢。”说完,一个人循了路出去了。 鸡汤渐渐凉透。灵萦鉴想,她的热情会不会也这样乏人问津,一点点凉下去?她累积的期望被胭脂无情点破,空中楼阁虽光华耀眼,到底无路可通。面对一块坚冰,她究竟想做燃烧的火炭,还是坚忍的凿子? 她出了会神,突然觉得寒意袭人,拉了件袍子披上,披完却是一愣。这是他的白袍啊。上回瞧见磨破了,顺手取回来补,那时一针一线,动手时心头都是甜的。往杭州走了一遭,竟忘了还他。她抚着棉布,想,是该去找他了。 酒是好酒。以石碗盛,阳光直射进去,泛起粼粼白光,自有一番清冽。酒香,令人但求一醉。伤情已微醺,迷朦的眼神仿佛看透世情,哂谑地打量一会江留醉,又看看花非花。江留醉摸熟了他的性子,对他的称呼从“前辈”改成“伤大哥”,伤情虽觉得怪,也只得由他乱叫。 “是我眼花,还是那崖上有东西?”江留醉坐的地方正面对一线天的高崖,那里钉了花非花倚天而下的飞索,江留醉细究了半日,忽然发觉飞索尽头有黑黑的一件小物事,随便一瞧以为是石头,看得久了越来越觉得不对。 伤情脸色顿变,他经常来去归魂宫,因对地理了如指掌,才能蒙目而行动自如。这个黑乎乎的东西显然不是旧物。他又看向花非花,她摇摇头,示意不曾见过。 伤情纵步如飞,衣袂翩然,如仙鹤掠翅而上,几下到了飞索处,伸手取那东西。花非花忽然警觉,叫道:“小心!”伤情的手眼看就要碰到,身子往后一拉,挥起拐杖来挑。他用力巧极,无奈那东西一受力竟似点着了火线,“嗑”地一下轻响,刹那间射出无数细毛小刺,铺天盖地往四周席卷而去。 这细刺来势甚快,以伤情轻功之能,居然无法尽避。他及时撒手,凭空一个旋身,散出一团柔和劲气,将大部分细刺荡开,却仍有数百根顽强地追踪而至,眼见就要齐齐往脸上戳到。伤情力竭,无处可借,江留醉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,恨不得一袖挥去,代他出手。 刺到眼前,伤情看清了它们的颜色,碧绿得犹如一把新茶,绽放春天的颜色。他避无可避,徐徐吹出一口气去。这气力挟了他刚强浑厚的内劲,如漩涡急流,搅得细刺迷失了方向。终于,伤情脸色铁青,落回地面。 花非花倒吸一口凉气,看着歪在地上的拐杖道:“他又造了新玩意。” 江留醉一推敲,这个“他”必是断魂,联想到那个胭脂背后的神秘人,大概就是他,这暗器估计是适才顺着绳索放下,却不知用什么法子游荡到山崖,被伤情一碰便触发。 伤情简单干脆地道:“他知道你在这里。”花非花点头,不无唏嘘道:“这是我们师兄妹头一回打招呼,想不到竟会如此。”江留醉道:“断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?” 花非花道:“先师说,没有失魂对付不了的人,没有断魂做不成的东西。” 伤情冷冷地道:“灵山大师虽然狂妄,这两句倒也没有批错。”江留醉怔怔地想,这是何等的口气,天下之大,能下这样的定语,此二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。忽然念及仙灵谷中的家人,如果知道阿离就是失魂,又会如何? 他见花非花目光射来,笑道:“那是否没有归魂治不了的病呢?”花非花摇头:“非花决不敢与两位师兄并称,更何况生死由命,我怎斗得过老天?”语气不无萧索,又触及了她的伤心事。 伤情端起碗道:“喝酒!管他是谁,现下快活,就不要为他乱了心情!” 三人此刻各有怀抱,喝得便不如先前酣畅。江留醉想寻些事来说,见伤情拾起拐杖,想起他并无腿脚不便,却始终驻着,忍不住开口相问。伤情道:“这是先师遗物。”不再说其它。江留醉料想这背后必有故事,又是不能继续的话题,只得默默敬他一杯。 伤情被染了说不出的愁绪,极欲宣泄。当下猛灌了几口,抛下碗,一举拐杖对江留醉喝道:“想不想试试?”江留醉顿时心痒。花非花见他跃跃欲试,倒满一杯递上。江留醉一饮而尽,拱手道:“请——” 伤情喜他爽快,说打就打,一杖戳来。 灵萦鉴走到断魂居处时,他正埋头削着竹管,壁上牛油火烛烧得满室红亮。数百根木筷直直插入石壁中,筷上各挂了一件小巧的器物,形状不一,有勺、钩、锁、筒,或者根本叫不出名目。她闻到刺鼻的硫磺气味,仔细一看,果然还有芒消、木炭,又在造火药。他抬头看她一眼,点了下头,算是招呼,继续捣鼓手中的活计。 灵萦鉴知道他的脾气,自到一旁的山泉处取了杯水,放到他身边。若不是这洞里有泉水引入,他一投入就足不出户,恐怕几日不喝水也是有的。她叹气,人人当他是个神人,却不知他其实是个疯子。 断魂拿过杯子,几下喝完,眉头一皱,问她:“这水是苦的?”灵萦鉴一愣,又取了一杯,喝了一口道:“不苦。”断魂直视她道:“你心里不快活,这水沾了你的怨气,也不好喝。”灵萦鉴解嘲道:“我是个扫把星,到那里都一样。”心下越发难过。 断魂回过头,把一道插簧扣进竹管里,道: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灵萦鉴解下身后的包袱,递上白袍,“已经补好了。”断魂瞥了一眼:“洗得像新的,费心了。”灵萦鉴听到这话,心里一暖,忍不住微笑:“过新年原该给你做几件新衣,只是被伤势拖累了……” 断魂道:“无妨。有两件换洗够了。”突然眉开眼笑举起手中的竹管,“成了!”他双眼透亮,像燎原的星火,灵萦鉴一阵恍惚,只觉他是在对她笑。凑过去看,那绿油油的竹管勾了一个机括,断魂用手稍一碰触,那管中射出一尖钩,钩后是一团黑丸,拖了长长的引线,扑哧末入三丈外的地上。灵萦鉴正在诧异,断魂点着竹管这头的引线。奇的是她并不能看见引线燃烧,兀自愣神时,那头却已噼啪狂响,炸将开来。 断魂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,又闭目片刻,睁开眼道:“若这钩本身便是炸药,就不会如此难看。”灵萦鉴问:“这引线为什么……”断魂道:“我用发丝浸酒三日,加上黄蜡、桐油等物,烧时可不见火星。等我把它改完,到时隔几条街放火简直易如反掌。” 灵萦鉴道:“若只是隔几条街放火,射火箭即可,哪用如此费周章?” 断魂摇头,“火箭需使箭人膀臂气力,何况人人可见,乃是明器,哪里像这暗器,小儿也使得。”灵萦鉴道:“你造的暗器够多啦,又从不用,也不知说放火什么的作甚。” 断魂道:“我小时最想玩火,却始终没这胆量,如今折腾一下,图个眼热。”举起那竹管在灯火下看,脸上神色,和小孩子新年放爆竹无甚不同,“起个什么名儿好呢?” “不如叫隔岸观火。”灵萦鉴忍笑道。 谁知断魂一听,附和道:“‘观火’一名甚佳,隔岸则多余。” 灵萦鉴又好气又好笑,叹道:“你呀,对这些玩意比对人好多了。” 断魂点头:“说得对,人本来就没这些东西可喜。” “你乱说!你待胭脂真是极好,我若有兄长能如此对我……” “我应了父母的事,总是要达成。”他说得心不在焉,翻转那竹看个不停。 灵萦鉴此刻亲耳听他说出,仍是不信,笑道:“你是孝悌两全,明明对她好,就是不肯认。” 断魂板了脸,盯了她道:“什么狗屁伦理忠义,你不用跟我说。”冷冷接道:“父母之爱,为的是传宗接代,养一辈子听话服从的子孙。男女之爱,不过为一己之欲,过后便如烟云。朋友之爱,或是意气用事,或是假意笼络。至于兼爱天下众生,更是不通之至,无非彰显自己超凡入圣。哼,妄谈爱有何用?掩人耳目,聊以自慰罢了。我对胭脂,不过是她若被人害死,我替她报仇,如此而已。”他一口气说完,脸冷得如黑铁。 “你太悲观。”她一下子伤感。 “我不过看清虚幻。”他厌了这话题,丢下她一人,起身去烹茶。 “为何你会像个和尚?”灵萦鉴喃喃自语。想他这一番话,不知是在说服她,还是在说服他自己。然而心中兀自痛得厉害,她要不要坚持?要不要执著于这份爱? 一个“情”,一个“爱”,写起来并不难,却有人拼得千辛万苦、千魔万障,依旧不明其义。灵萦鉴凝视他的背影,眼中渐渐混沌,鼻头有酸意涌出。她想,她就像一个认定方向在赶路的人,走啊走啊,突然发觉前方虽有一条大路,却没了方向。 终点,也许是绝路,为什么她竟义无反顾? 她痴痴呆呆地坐着,想着,直到他把一碗热滚滚的茶水递到她面前,说道:“喝点热的。” 他的声音里其实什么感情也没有,大概招呼乞丐也会如此。为何先前她总觉饱含柔情蜜意?灵萦鉴抬眼盯他看,永远是一脸无动于衷,于是她又奇怪,为何曾以为溢满关心疼爱?接过碗,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:“谢了。”却发现声音变得凉凉的,像初冬的河水。 这热茶,竟是浇不了心中块垒。 那一拐来时全无征兆。 江留醉知道他要打,但居然看不破他的攻势,等到了眼前,头脑空空的,不晓得如何应对。好在身体本能一动,擦身避过,一个冷颤激零零从心头打起。 是饮酒麻痹了还是伤情实在太快,江留醉疾退,他想不出该怎样出手。排山倒海,容不得喘息。退,退,退。可这方寸地,退到哪里都有荆棘在前,芒刺在背,手脚如被缚,动弹不得。 左。右。上。下。前。后。里。外。进。退。 一一被阻。 他举手投足,伤情早已洞悉,每每在去路上等着。即便他完全放平了一颗心,仍处处受制,一招未尽已被迫变招,像被狂奔的野牛逼到绝路上。如此惊涛骇浪,他那率性而为的心法根本施展不出。江留醉心中惊骇,要不是知道伤情没有敌意,恐怕早就崩溃。 他的斗志呢?若是塞进一只黑箱子中,动辄磕碰,只有撞破这箱子才可破解,可这密封得严实的黑箱,哪里是破绽? 江留醉慢慢抑制住慌乱的心,他发觉还是心慌了,平常心,在猝然到来的危机前难以长持。山河破碎,他要一点点重新收拾。稳住阵脚,他步法一变,身形顿时变幻,纵然是芥子微末之地,他也要勉力迷惑对方视线。 叠影幻步原本是纵横天下的轻功身法,此刻,成了他脱离危机的护身符。 一步三荡,幻影丛生。脚尖如柳叶飘摇,身影似飞絮起舞。 江留醉的身子变灵巧后,伤情的速度并没有慢上一分,相反的,如狂风骤雨,仍让他看不出来路归途。他如是那梁上燕,伤情就是袖底风,一个有形,一个无形。 他快,伤情更快,后发先至,简直不似人而如鬼。江留醉明白,伤情蒙目后提升的听、触、嗅、身、意诸觉,已千百倍发散开来,他每个细微的动作、表情都逃不过伤情的“心眼”。甚至,他有赤身裸体之感,连心意也被对方看个透彻清晰。 不求胜,但求守得住自己。 江留醉定下这个目标,缓缓打出一掌。任他波涛汹涌,只作一叶扁舟,随波逐流。他这一掌顺了伤情的力道,以力卸力,半途又偷偷借去拐中的劲力,借力打力。伤情虽快,被他这种不守而守的打法吊住了浪尾,余波不兴。这一招总算争取来一点点喘息之机。 伤情“哼”了一声,拐杖忽然也慢了,端重如山平平压来。江留醉吃不过那一拐上气势如虹的力道,脚退后数步,死死抵住了。 花非花倚在崖边,静静作壁上观。和伤情做对手的人绝不会轻松,这一战本来该由她来,看了伤情的出手,想赢太不容易。在她远游的这两年里,蒙目走遍灵山的他甚至可能已超越失魂。她不禁想起失魂当初和他们五个杀手一一交手的情形,之所以能担上“杀手之王”的称号,伤情、红衣、小童、牡丹、芙蓉五人甘拜下风是最有力的实证。 然而她知道,当时和失魂交手的伤情,并没有输。他们一战相交,惺惺相惜。 江留醉能求的,唯有自保而已。 周身如有山压的江留醉,只觉使不出平时武功的一成。其实他已竭尽所能,但因受制太多,感觉却是极差。手脚胸腹背,各各被伤情用拐杖轻点了无数下,开始还好,越动手那些地方越酸麻,到后来沉重如铅。他试着调整内息,连筋脉亦隐隐作痛,恐怕此战之后非要休息数日才能补回元气。 江留醉这叶扁舟处处残破,唯有强自苦守。到后来简直成了苦捱,想着忍住、挺住、顶住,余了一口气在,其余跟闭目捱打无甚区别。花非花看了不忍,叹了口气,把目光凝在伤情的攻势上,不敢多看他一眼。 眼看就要摧枯拉朽之际,伤情突然停了手。江留醉浑身一颤,魂灵回窍,整个人的意识方清醒了。只听得伤情的声音如从天际传来:“能在我手中过一百招而意志不夺,算是难得。” 江留醉无力跪倒,用手撑地,勉强笑道:“多谢手下留情,我已经蜕了层皮。”当下一阵咳嗽,呛出一口腥甜的血来,心口才舒服一些。此时他感受到若无深厚内功筑基,遇上真正高手还是一败涂地,更可怕是那些反弹之力尽数激回身上,双倍施压。 伤情不理会他,负手站在崖边,对花非花道:“该你了……” 太阳渐渐西斜,一缕橘色钻进洞去,整个断崖上暖意一片。花非花不语,任风吹动发丝,阳光在她身上镀了层金。江留醉看着她,消失的斗志不觉一点点汇聚,得失胜负输赢顿成过眼云烟。 她亭亭玉立,神态自若地抽出那把“千古”,剑没有一丝变化,仍是剑本身。没有剑芒,没有剑气,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。 这外在没有任何变化的剑,是否能赢过伤情?江留醉睁大了双眼,他实在很想知道花非花手握千古究竟有何玄机。他注目那剑,仿佛想看透剑髓,又仿佛想让自己定心,确信她会赢。 他又忽然不想知道结果,不想这一战开始和结束。只因此刻的一朝一夕,有她在的地方,与她共度的时光,才是他最想珍惜。 在他犹疑多思的心态中,花非花含笑出剑—— 自从那晚向花非花要了药方后,金无忧病体渐康,两兄弟易容扮成行旅商人,各骑了一匹快马连日朝京城进发。沿路上金无虑一心赶路,不愿招惹事端,金无忧却熬不过,每每看到不平就想动手。若依了金无忧的本意,以两人的身手智慧并不会暴露身份,只是管闲事自然耽搁时辰。金无虑劝了又劝,阻了又阻,最后拗不过金无忧,小惩大戒出手了多次。 这样两人于初二晚间到了京城,易容后改名进城,并未照会大理寺任何人。两人因知道冷剑生重入江湖,刻意查探了两日,果然查出他在雍穆王王府落脚。 忙到初四晚间两人又换了客栈,从城西搬到城东重新登记姓名。金无忧脸色凝重,冷剑生既在太公酒楼与芙蓉勾结,想必与失银案有关,此刻住在雍穆王府又意味着什么? 金无虑正在登记籍贯名姓,那客栈门口人影一晃,闪进两个女子。这两人容貌出众,虽是寻常妇人打扮,却引了不少人目光交集。金无忧原在四处张望,看到这两人竟自呆住。 “秋莹碧。”金无忧喃喃自语,眼神空洞,怔怔站直。多年前秋将军府的那个桀骜少女,倔犟的表情宛如昨日。 秋莹碧有了感应,鹰般利目射向两人。金无虑一瞥之下大呼不妙,金无忧的身体刚有起色就碰上当今最厉害的两大杀手,显然不是好事。不想秋莹碧双目光芒一敛,收了戾气,若无其事招呼蓝飒儿道:“这里不干净,走罢。” 蓝飒儿看似柔弱的身影渐渐飘出金无忧的视线。他苦笑想起那日看到冷剑生与她一起,未曾多加留意,不料竟是天下知名的芙蓉杀手,他被红衣和牡丹所伤,溯本追源便因此事。他愣神间,金无虑皱眉拍了拍他问道:“人都走了,追不追?” 金无虑知他不会错过追查线索,不忍他犯险,遂道:“你在此打尖,我来跑这一遭。”言毕人已远去。金无忧阻拦不及,终不放心,咬咬牙将行李交给店中伙计,只身赶上。 蓝飒儿行了两步已觉有异,传音问秋莹碧道:“后面那人轻功奇高,是杀是避?”她纯以直觉感应到金无虑的存在,身边人如潮水涌过,心头有隐隐的忧,明白来了高人。 秋莹碧两眼无光:“不必多事。” 蓝飒儿颇觉讶异,袖口的玉帘钩悄然缩回。忽然,她失去了感应。 金无忧从后追上,把金无虑一手抓住,藏身于一面大幅的酒幌之后。眼看牡丹、芙蓉越行越远,金无虑怨道:“你来作甚?”忽然灵机一动,把花非花那日送他的万里追痕香取了出来。他依法施为,果然悄无声息地将万里追痕香粘到秋莹碧身上。她心不在焉,似乎并未觉察。那一瞥引发的陈年往事令她思绪混乱,不能自持。 金无忧沉吟道:“如果冷剑生和她们一伙,又和金敬相熟,会不会金逸之死只是一出戏?”他脑筋转得极快,金无虑显然想到这问题。牡丹和芙蓉既杀了金逸,为何不走?杀手暴露本来面目已是大忌,全城通缉居然还招摇过市,到底有何所恃?若说武功,虽然除了天宫诸女,京城鲜少有人能与匹敌,但官府人多势众,她们一定另有凭借。 金无忧冷汗直冒。金逸既死,金敬便可借抓凶手为名在京城展开搜捕,此时调派人手不会引人注意。兹事体大,饶是他也不免心慌,咽了口干沫道:“盯住雍穆王府要紧,不要管她俩。”金无虑刚刚做好手脚,闻言瞪他道:“你去查你的,这两个人我对付。”不等他阻拦,自顾自飞身而出。 金无忧刚想呼喊,蓝飒儿悠然的身影拦住了金无虑。神偷知道不妙,依旧笑笑的,道:“大姑娘挡我作甚?” 金无忧讶然四顾,秋莹碧悄然贴身而立,冷淡黯然的目光扫视他一圈,道:“今日之你,非我对手。你走吧。”蓝飒儿闻言一惊,继而露出不满神情,恶狠狠对金无虑道:“不怕死就放马过来!” 金无忧情知秋莹碧看出他的身份,念在旧识放他一马,他想起秋家际遇亦是唏嘘,叹道:“你身犯命案,我必须抓你回去。”他这一说暴露官差身份,蓝飒儿只当他是个寻常捕快,替秋莹碧答道:“赢过我们再说大话!” 金无虑在一边搔头:“我跟你动手,就是以大欺小。不妥,不妥。”蓝飒儿一见他有所动作,顾虑他轻功惊人,连忙退后两尺。金无虑噗嗤一笑,借机疾退,掩到金无忧身边,切断秋莹碧的攻击路线,对她说道:“你们行藏已露,不要命的只管来打。” 那剑还原成它自己。千古。 伤情与江留醉只觉眼前有剑,花非花似乎不见。剑如流水淌来,清澈晶亮,又如行云奔走,毫无阻滞,仿佛不是人使出来,而是天生如此,并非定招。伤情手中的拐突然变得极慢,愣了神似的,许久才东敲一记,西挡一下。江留醉睁大眼看去,花非花像是藏身于剑内,那内敛的剑光过处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圈,而伤情的拐杖竟不能挥入这剑圈内一寸。 他看不破。伤情明白他不曾看穿她的招式,既然这些非是定招,也就无从看穿。但他想通了花非花的用意。和他交手,她不能依循常理,否则必输无疑。她只能用巧法,才会有占先机的可能。 伤情嘿嘿一笑,拐杖一变,指东打西点南撞北,既不像与江留醉动手那般大江东去,气势磅礴,也不像起先呆若木鸡,伺机而动。江留醉眼前一花,他身形如狂似颠,前倾后倒,来去翩跹,说是风中飘絮,又有根主心骨岿然不动。 花非花既顺其自然,剑招仿佛天生天养,伤情便让招式一记记如梦似醉,让她摸不着头绪。 崖风凛冽。伤情的拐杖成了迎空飘扬的风筝,看似风吹便应,其实那执杖的手才是关键。他手腕翻转,拐杖一扬三抑,欲进先退,迂回曲折顺着剑圈滑动。千古仍是不紧不慢将四周都划入剑圈之内,剑身携带了花非花凝聚的独门内力,所及处风起云涌。江留醉虽在战圈外,然则崖上地方无多,仍被那逼人劲气迫得喘不过气来。 伤情却是无碍,浑然不觉被剑光包围,拐杖犹如翻腾的羹勺,搅动一池热汤。终于,拐杖一顿,他用尽毕生功力朝剑圈中央戳去—— 花非花手不停,剑光流转,剑圈换了中轴。伤情早就料到,拐杖微一提,顺势赶上,正打在剑光最强也是劲力最集中处。花非花眉头一皱,剑圈有如被刺穿了一个小孔,嘶嘶出气,偌大的防护一下瓦解。 伤情的笑容刚起,倏地消失,只因他突然闻到了一股袭人的香气,幽幽如前尘遗梦踏波而来。他一嗅到这气味顿觉不妙,花非花分明用上了灵山大师的秘术“麝檀功”。 这功法唯有长久浸润药物的人方练得成。须知麝香集诸香之最,气可透骨髓,游走经络,亦能损耗真元,引邪入窍;檀香则能调气去邪,除一切烦恼,兼通阳明之经,疏解抑郁之气。麝檀功则以麝之香攻人,以檀之味保己,中者七窍芳香气烈,却醺然若醉,意识手足无不听从对方差遣。 伤情见花非花取胜心切,连这功夫也用上,只得打点全副精神,瞬间封住口眼耳鼻七窍,同时以“锁穴”之功闭住周身诸穴,手上依旧施为,把拐杖舞了个密不透风。此时他亦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整个人宛若一块顽石,严实得不透一丝缝隙。 千古流芳。剑尖传出的香气,令到一旁观战的江留醉也自微醺。观两人激战如饮美酒,至醇至酣,醄醄沉醉其间。这剑配了这香气,浑然天成,夺人心志于无声无息之间。花非花长剑抖动,一分分的香气悉数传到伤情身侧,犹如寻花的蝶,采蜜的蜂,齐齐往他身上扑去。 伤情暴喝一声,四肢百骸散出一股至刚罡气,密密集结成一幢塔状气墙,环绕在他周身。香气竟盘旋徘徊,钻不进去。花非花微笑,剑气一吐,激射出一道剑光,利箭穿空集于一点刺入。这情形与刚刚伤情以拐戳入剑圈非常相似,所不同的是,伤情此刻闭了七窍及诸穴,行动不如花非花自若,显得较为狼狈。 剑光被挡回。 花非花双足一点,人飘然而起,江留醉直到今日此时,方才见识到她真正的轻功,竟然状如“飞天”。云无空碧在,天静月华流。但见她翩然腾于崖上,红裳衬了斜阳混成火般颜色,配上紫剑如虹,凤凰冲天也似晕出朵朵绚烂剑花。 千古低沉地嗡鸣一声,散出万千剑光,从四面八方射向伤情。花非花不停催动剑气,漱漱落落如天花乱坠,一场剑雨当头劈下。伤情的护身罡气极耗真元,既要挡她剑招,又要防麝檀功所发香气,煞费气力。但见剑花打在气墙上,龙蛇乱窜,紫朱耀眼,花非花左手同时拍出一掌,挥出真气卸去伤情的护身罡气。 伤情凭意念感觉气机有变,真气一泻千里似无止境,终忍不住睁开双目。他双眼一睁,一缕香气伺机飘进,花非花微笑退后,竟不借机动手。伤情两眼一阵辛香刺激,已然着道。好在花非花登即停手,他身上的压力了然无踪,不由停拐大笑道:“居然输你半招!” 江留醉看得出神,忘了叫好。花非花却无得色,收了剑,略带忐忑地望了江留醉一眼。她分明赢了,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不知所措地呆立。伤情看她的神态顿时了悟,叫道:“来,来,再打过,不许使这投机取巧的功夫!” 花非花道:“真要打,当然打不过你。”伤情大笑摇头。 江留醉叫道:“伤大哥耍什么无赖,输便输了,男子汉大丈夫,输了以后再赢过。既然分了胜负,你我两个输家一同罚酒!”抱起酒坛斟满两碗。花非花不晓得他是借酒消愁还是真的洒脱看开,怔怔走近了盯住他望。江留醉抬头看她一眼,笑得坦然:“喂,你是不是眼馋?叫声好哥哥,我便分你一碗喝。” 花非花诧异一笑:“你几时……学会贫嘴?” “我天生油嘴滑舌,只不过从来当了你的面始终正经罢了。”这一回,江留醉真心赞叹花非花的武功心智,忘了要自叹不如,只觉她赢了比自己赢了更令他高兴。 伤情笑道:“如今酒喝多了,胆子大了,什么都敢说了?” 江留醉认真点头:“正是。非花,从今后我绝不在你面前假装好人,有什么就说什么,你看可好?” “如此说来,你先前都是糊弄我?”花非花板了脸道。 “不是不是。”江留醉急忙摇手,“以前怕你小看我,老是逞强,又有些短处怕你见了不喜。可我这人就这样子,现下你该最熟悉不过,我也不必刻意藏了性子。跟你在一起,本就什么话都可说出来……” 他还待一一剖白心事,花非花脸上飞红,瞥了伤情一眼,阻住他道:“好了,我明白。你一说就是一堆,还喝不喝酒?” 江留醉笑道:“你呢,跟我干一碗?”花非花倒满一碗,与江留醉轻碰一记,酒水在碗中欢快地跳着笑着,打破了暮色将合的沉寂。 一记梆子敲破夜的宁静。 蓝飒儿眉头一皱,金无虑的举动所站处不偏不倚,恰恰令秋莹碧无法顺利出手,看来这两个捕快武功的确不低,只是话说得太满。她冷笑不已,方想开口,秋莹碧望定金无忧,缓缓问道:“你不走?” 金无忧道:“阁下做过的事,总要有个交代。”秋莹碧淡然一笑:“是么?”蓝飒儿耐不住性子,叫道:“罗嗦什么,要打便打,怕你不成!”擎出一对玉帘钩,在月色的映照下闪闪发光。 秋莹碧用目光阻住她,对金无忧道:“你既做捕快就该查个仔细。无凭无据抓人,莫要误了大事。”金无忧见她若有所指,心中一动,金无虑也不想打架,忙道:“这话在理。兄弟,我们有证据没有?” 蓝飒儿冷笑道:“废话!”对这既不打又不放人的局面失去耐心,喝道,“你们俩是哪里来的捕快,报上名来!” 金无虑提起一颗心,手里暗自取了暗器,只待秋莹碧一说就出手,拉了金无忧先走为上。金无忧念及冷剑生及秋莹碧话中之意,心思活络了些,不想平白交手,便道:“你们……也罢,我便花一日辰光查明两位这几日的行踪,若真犯了案,改日定向两位讨教。” 秋莹碧道:“多谢。”示意蓝飒儿一同离去。蓝飒儿满腹狐疑,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好说话,见她走得甚急,只得加速赶上。 蓝飒儿走了片刻,越想越不对,忍不住道:“这两个人到底是谁?” “金无忧、金无虑。”秋莹碧神态悠闲,仿佛说着两个不相干的人。 蓝飒儿闻言大怒,“是他们!金无忧居然还活着,怎不杀了他?”见秋莹碧不言不语,越发觉得错失良机,顿足道:“不行,此人不除,大事都要被他坏了。” 秋莹碧淡然道:“他见着你和冷剑生的事,只怕早告诉江留醉或其他人,你杀他又有何用?你我能自保便可,不相干的事何必揽上身来操心?”蓝飒儿一怔,兀自气结,想得恨了,手上玉帘钩一挥,把地上砍出一道深凹的裂缝来。 等确信牡丹、芙蓉二人已走,金无虑急忙拉了金无忧骑上快马,到客栈要回行李。他生怕那两杀手改了主意,绕皇城行了大半圈,沿路不断急抽马鞭,跑了好一阵,金无忧只觉头也绕昏了,喊他停下。两人行到僻静处弃了马,重新易容,换过衣衫鞋袜,改过所有行头。 一切忙完,金无虑心中气闷,咒骂道:“等你伤势尽复,我非要好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,尤其是那个红衣!” 金无忧道:“你什么也别说,从芙蓉身上偷了什么,给我瞧瞧。” 金无忧老脸一红,嘻笑道:“你又看穿了,嘿嘿,眼光不赖嘛。”摸出一封信来。金无忧一见是信,掠过一丝忧思,夺来便看。金无虑笑道:“秋莹碧居然没有揭穿我们,奇怪,奇怪。好在如此,不然芙蓉定会防我。” 金无忧长叹道:“那种情形你居然还敢下手,真不知讨打还是找死。唉,我想你怎会如此乐衷逃跑,原来是为了它。”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低沉生涩,“我写封密函,你立即替我想法送入宫中。” 金无虑看他面色凝重,敛了笑容道:“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 “金逸也许还活着。”金无忧沉吟地道,“这到底是不是一个诱饵?” 第三十章 奇胜 年初五一大早,郦逊之一身紫衫,蹬了乌皮靴直入天街忘珍楼。忘珍楼在天街二十八家正店中排名第三,以食料珍奇闻名京城,汇聚了四海异味珍馐。但凡大店,对皇城进出的高官显贵无不留意,郦逊之一来,掌柜立即认出这是康和王府的世子,当下专门拨了两个伶俐的伙计供他使唤。 郦逊之赏了十两金子,要了天字房,吩咐道:“叫你们楼内最好的大厨来,这有十二样菜,今日想吃顿好的。”伙计拿了单儿一看,个个名儿都是闻所未闻,一脸惊疑。郦逊之漫不经心道:“要是不会做,后面附了烧法,只管照上面的做来。”那伙计连忙飞奔厨房,留下另外一人陪笑打点。 不多时,两个厨房师傅惶恐跑来,向郦逊之行了礼,恭敬问道:“玉团、融脂、茶乳……不知是何物?”郦逊之一翻眼,冷冷道:“忘珍楼就只有这手段吗?”厨房师傅对望一眼,不敢再搭话。他们深知郦逊之是太后和圣上跟前得宠人物,哪里能得罪。 既不能多问,厨房师傅愁眉苦脸到了忘珍楼老板所在的雅楼。老板姓孙,年纪尚轻,半年前刚刚继承了家业,为保忘珍楼不落于人后,平素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闪失。此刻听了大厨的禀告,心下吃了一惊,暗忖道:“康和王的世子不会好端端寻我孙家的麻烦,此行不知有什么蹊跷?” 孙老板百思不得解,想想眼前难题甚急,须先解决了,方知郦逊之打了什么主意。他有了计较,吩咐道:“你速去寻百味楼的殷老板,把这食单拿给他看。若是他手下有人会做,我出二十金,先向他借人过来。” 百味楼在天街排名犹在忘珍楼之上,那大厨不情愿地说道:“向外人搬救兵,岂不是……损了我们的颜面?”孙老板冷哼了一声:“你们又解不出这食单里的玄奥,难道想自毁招牌,白白让世子抓了痛脚?”大厨被他一堵,说不出话来,悻悻地去了。 他去了没多久,孙老板焦急如焚,扶了廊柱在楼内观望。没多会,百味楼的殷老板匆匆而来,见面就拱手道:“孙老板抬爱,我领了位高人来,不知能不能解这燃眉之急。”说着,请出一个布衣老者,面色黧黑,却俨然有高士之风,望之非俗。 孙老板大喜,没想到殷老板如此仗义,急忙向老者拜了拜,道:“老先生救我。”老者手持食单含笑点头,孙老板信心大涨,向殷老板道谢不迭。殷老板道:“这位曹老先生见识非凡,他说家中曾置办过这类菜肴,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。” 孙老板大为安心,谢过殷老板,直接将曹老先生送去厨房。刚走了两步,曹老先生肃然道:“去客人房即可,无须入厨。”孙老板讶然道:“世子正在等着热菜上桌,前去打扰恐怕……”曹老先生微笑:“此等食料不是一时能备齐之物,想来世子也不急着吃这一顿,让老夫为他说一桌菜解馋罢了。” 孙老板目瞪口呆,问道:“敢问先生,这十二味菜真的一时做不来?”曹老先生笑道:“纵以大内之能,食料齐备,制成菜肴也须三日。”孙老板定了定心,将信将疑把老者引至天字房门外,叩响了门。 郦逊之端坐在内,捧了一杯余姚仙茗悉心品尝,茶色如银霜,间中浮动一抹清幽绿意,香气沁人心脾。等孙老板与布衣老者进入房中,郦逊之的茶犹在手,听到曹老先生爽朗的笑声传来:“客官是知茶之人,茶乳一味失传久矣,吾以为当今天下更无人知其名。” 郦逊之含笑放下茶盏,向他施了一礼:“这食单是在下无意得来,若先生知道做法,请不吝赐教。”孙老板一心想扳回颜面,忍不住插嘴道:“茶乳一物,莫不是北疆的奶茶?闻说是将砖茶敲碎,加入牛乳……”郦逊之淡淡地道:“那不过是寻常奶茶,怎敢言茶乳?”孙老板吃了一瘪,尴尬一笑。 曹老先生点了点头,侃侃而谈道:“酒有混酒,茶亦有花茶,然则茶乳却是合诸茶之味,发前人之未敢想。工序说难不难,说易也不易,其分寸时辰拿捏最是学问:先将诸茶之坯复火干燥,而后拌和窨堆,通茶散热,收堆续窨……经多道工艺打制而成。饮时须用黑瓷兔毫茶盏,取初冬雪水,以无烟炭炉三沸茶水,倒兑入盏数次,方积成浅浅一抹茶乳。” 郦逊之精神一振,两眼大放光明,道:“所谓诸茶之味,又是哪几种茶合而为一?”曹老先生目光炯炯有神,盯住他不发一言。郦逊之恍然大悟,急忙拉开座椅,将他恭敬奉在上座,又对孙老板道:“我和老先生想长谈,你们出去,没我的吩咐,不许进来骚扰。”孙老板连忙应了,带了先前留着的厨子一同出屋,小心闭好房门,更招呼全楼不准靠近天字房三丈之内。 待闲人退尽,郦逊之望着曹老先生,忽然哈哈大笑。曹老先生亦是莞尔一笑,朝他深深一拜:“金无忧见过廉察大人!” 郦逊之忙扶住他,微笑道:“金大人何须居礼。眼见大人恢复健康,逊之不知有多欣慰。唉,与大人别后,形势急转直下,当真复杂难明。逊之此来,就是想与大人好生商量,谋定而后动。” 金无忧道:“无忧此次多亏廉察大人筹谋,避过凶手耳目,潜入京城。可惜昨晚仍遇上了牡丹、芙蓉二女,行藏已露。” 郦逊之一惊:“你送给皇上的密报里却不曾言明,这是为何?” 金无忧叹道:“我与牡丹尚有一些旧缘,料她也是如此想,当面不曾揭破我们。皇上忧心之事太多,既然二女与金逸之死有关,且将最紧要的密报皇上也就是了。” 郦逊之沉吟片刻,心想只能如此,见金无忧面现忧色,便道:“说起来皇上圣明,竟想到这般奇异的见面法子,逊之委实钦佩。” 金无忧却道:“皇上只着金某结识百味楼老板,这食单有何用,我是一窍不通。没想到廉察大人竟会绕了一个弯子来寻我,大出意料之外。” 郦逊之微笑思忖,龙佑帝能想出这个法子的确聪明过人,但皇帝当时只叫他直接寻上百味楼去,他没有照做。皇帝的计谋与他的机谋相缠便可天衣无缝,自然地与金无忧接头而不被人所察。 “金逸的书信是怎么回事?”郦逊之一说正题,就是关键所在。 “是无虑从芙蓉身上偷来。”金无忧当下把誊写的书信递上。 郦逊之一目十行,通阅一遍。书信字体娟秀轻狂,内里寥寥数言,写道:“百拜谨禀父亲大人膝前:恭庆父亲大人南山之寿。男体健如常,勿念。”虽无具名,但金敬正值大寿,而芙蓉又是杀死金逸的凶手之一,无怪见信后,金无忧和龙佑帝都做出金逸未死的推断。 “京城业已全城搜捕牡丹、芙蓉,她们竟敢明目张胆投店,这其中是否……”郦逊之言下之意,是两女早认出有神偷金无虑在旁,故意伪造信函,让他偷去便可混淆视听。 金无忧思忖了一阵,道:“京都府目前依照画像搜捕她二人,按说理应有所避讳,起码不该以真面目招摇。你这样一说,我也犹疑起来。只是当时我和无虑是易了容的,可惜我多年追捕牡丹,被她一眼就瞧出破绽。如果她们因此先有预谋,也不足为奇。” 郦逊之点头:“这是我们不得不防的一招。但金逸若是活着,雍穆王使出这手段,为的又是什么?” “在太公酒楼,我曾见到冷剑生与老板娘芙蓉密谈,当时没往心里去,现下想来疑点甚多。冷剑生是当初大内第一高手,曾任禁军领军将军,十几年前辞官后失却消息,直到前年冬入雍穆王府,一直住到如今。他身份特殊,被雍穆王招揽不知有何用意。但他认得芙蓉,之后芙蓉又杀了金逸,就颇有可疑之处。” 郦逊之攥紧拳头,雍穆王想做的事情在他眼里呼之欲出,只不便明言。如果特意招了牡丹与芙蓉做一场戏,京城大乱即可从中取利,金敬这回是铁了心要先发制人。之前若非他们救出了燕飞竹,金逸一死,恐怕燕飞竹就成了杀人凶手,甚至是十分楼所谓的“花魁”。届时为救女儿一命,燕陆离不反也得反,而郦家不得不疲于应付皇帝的猜忌与燕家的大军。 在燕飞竹被救后,牡丹、芙蓉果断地依计行事“杀”了金逸,虽然没法嫁祸栽赃,但那三日全城戒严、九门关闭,有多少平素做不了的事情,金家都可借搜查凶手之名肆意为之。郦逊之悚然一惊,那三日雍穆王府究竟干了什么,他一定要早早查明了,绝不能有一丝疏漏。 金无忧见他沉思,知道事情紧迫,遂拱手道:“廉察大人,牡丹和芙蓉如果要给雍穆王送信,势必经常往返王府,我们兄弟俩自会多加留意勘察。有大人在皇上身边辅佐,无忧放心多了,一有消息会让无虑来通知府上。” 郦逊之未拜官之前,金无忧称呼他“逊之”,此刻始终以“廉察大人”尊称,郦逊之听得多了也懒得纠正。金无虑可高来高去,纵然康和王府是断魂所造,亦不在他眼中,郦逊之听到金无忧的话,想起神偷送信入宫的手段,嘿嘿一笑,道:“好说,好说。有令弟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,当比青鸟坛更令人安心。今日便这样罢,有事再请金大人屈驾过来商议。” 郦逊之送金无忧到了房门口,开门时微笑道:“有曹先生为我解味说菜,天上佳肴不过如此。多谢,多谢!”孙老板闻讯赶来,点头哈腰招呼了。郦逊之道:“替我送曹先生回去,这里是五两金子,一定要好生伺候着。”孙老板心花怒放地亲自扶了金无忧,慢慢地去了。 郦逊之眉头深锁,偏偏耐了性子又喝了一盅茶,方结账回府。郦云机灵,在府门口候着,一见他来便伶俐地上前请安。 郦逊之笑道:“你这小子倒警醒。”郦云回道:“世子一早出了门,也不带个贴身的人,把我急坏了。”郦逊之道:“咦,我又不是回回出门带人,你急个什么。”郦云道:“这个……最近正值多事之……冬,我想世子定需要人手。” 郦逊之心想,郦云昨日刚刚惊心动魄走了一趟雍穆王府,此刻又能打点精神,实属不易,便道:“今儿财神生日,打赏你一点也没什么。拿去。”摸出身上余下的金子扔了过去。郦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,也不打开,呵呵笑道:“难道不差我办事?”郦逊之道:“算你聪明,替我请屏叔过府,我有事找他。”郦云乐颠颠领命去了。 郦屏来时带了三个家将,四人均著织文襕袍,便衣入府。迎面见着郦逊之,郦屏一指身后三人,笑道:“他们是我左右臂,神武大营豹卫军前三营指挥使风铉、风铘、风钰。来,你们见过世子。” 郦家军直属最精锐的有马军、步军各三军,其中精骑军、豹卫军、骁捷军为马军,分领十五指挥,共辖七千五百骑兵。风氏三兄弟是其中武艺最好的三位指挥使,郦逊之早有耳闻,立即赶在三人行礼前扶住当中的老大风铉,道:“三位指挥使乃当世才俊,逊之一向在外,未有机会拜访,礼数不周,请三位见谅。” 风铉恭敬奉上贽见礼,郦逊之忙谢过,听郦屏说道:“遵王爷手谕,我已将豹卫军调回京畿附近,目前驻扎在二十五里外的杜鹃谷,一旦京城有变,可即刻赶回救援。今日带他们三兄弟来见世子,就是想商议此事。” 郦逊之道:“我父王手谕……”他顿了顿,心想郦伊杰离走时未跟他提过只言片语,不欲让郦屏操心,便续道:“屏叔对日前京城局势有何看法?” 郦屏道:“风雨欲来。”风氏兄弟互视一眼,郦逊之道:“三位指挥使有何高见?”风铉欠了欠身道:“高见不敢当。京中刻下多事,皇宫及四大王府接连出事,杀手肆虐,如入无人之境,铉以为将要出大事。”郦逊之微笑:“什么事称得上大事?” 风铉肃然道:“调动守军,向例要皇上下旨,豹卫军虽是郦家属军亦不能例外。今次王爷行此权宜之计秘密调兵,为保社稷平安,我等毫无异议,但越发暗示皇上安危堪忧。如铉猜得没错,恐怕……恐怕……” 郦逊之道:“恐怕什么?”风钰忍不住插嘴道:“我大哥是说,恐怕有人想造反!”郦逊之电目射去,风钰急切地脱口而出道:“廉察大人明鉴,我豹卫军化整为零藏于深谷,已监视京城九门多日。连日来禁军调动频繁,更有多支小股军队潜入城中,我派人跟踪他们的落脚处,都与雍穆王产业有关……这不是造反是什么?” 郦逊之闲闲地道:“有人潜入京城,就一定是造反?” 风钰顿足道:“哎呀,世子!这些人过关时无人盘查,说明九门都被人控制!雍穆王他……他!”他的脸涨得通红,如果郦逊之不是世子身份,怕是早被他揪住领口训斥一顿。 风铉朝郦逊之拱手道:“启禀世子,卑职尚有别情禀告。我营将士曾回溯这些佣伍来历,发觉均来自彭城方向,如说雍穆王欲图谋不轨,相信有确凿证据。” 郦逊之转向郦屏,微笑道:“屏叔带他们三兄弟来,就是为了说此事吧?” 郦屏叹道:“世子回京后,我接到王爷手谕,吩咐我们一切事宜皆由世子做主。我本想多扛些事情,怎奈局势急转直下,近日里进城的佣伍军士已达千人之众,再不禀告世子,郦屏实难做决断。” “什么!”郦逊之终于按耐不住,失去了极力想维持的镇定,“此事大大不妙,请屏叔将所有证据整理好,我要面呈皇上。” 郦屏按住郦逊之,道:“稍安毋躁,这些人已在我郦家监视范围之内,请世子放心。但是禁中被控确是桩大事,世子可单就此事与皇上商量,尽早改变九门状况。只要进出九门不再那么容易,区区千人并不在我们眼中,只管放他们去行事,免得打草惊蛇。” 郦逊之不知郦屏有何妙计控制那千名军士,豹卫军既在杜鹃谷,无论如何不能把手伸进京城来。但他知道郦屏绝无虚言,如今要是把事情和盘托出,万一龙佑帝心生骄躁,一意想打压金敬势力,说不定反而操之过急。郦屏让他仅劝说皇帝留意禁军布置,先加固内防,倒是个不错的法子。 郦逊之点头道:“屏叔说得是,逊之知道了。禁军直接涉及皇上安危,逊之要即刻进行部署。”郦屏道:“我们是来拜年的,既然主人家有事要忙,也该告辞了。”郦逊之道:“请稍等片刻。”他转身进了内屋,不多时返回,向风氏三兄弟递上十盒华佗云母丸。 此丸由云母粉、肉苁蓉、人参、黄芪、紫芝、天门冬、杜仲、鹿茸等五十三味药组成,多而不杂,药性平和,阴阳双补,益寿延年。风铉兄弟事母至孝,见状感激不已,连连道谢,郦屏在一旁暗暗称许。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细雨,京城里闹春的欢喜劲儿却没过去,红绿相间的油伞如花开满城中,华灯照耀如昼,令得游人士女流连忘返。豪门大户多在家中设了雅戏焰火聚乐酌酒,笙歌管弦,终夕不绝。寻常人家则扎了红黄白青各色灯笼添喜应景,或走亲访友,或携伴观戏,街巷里车马喧哗,箫鼓雷动。 年过半百的殿前都点检慕容康,抱了新出生的孙儿在自家楼上浏览灯火,身后簇拥了一群后辈,个个穿得喜气洋洋。正当其乐融融之时,门房递进一张烫金的名帖,写了郦逊之的名字,呈到慕容康面前。 慕容康当年替天泰帝挡过毒箭,胸口仍留有鸽蛋大的疤,这也是他得以跻身殿前司将帅之位的缘故。他虽和郦伊杰没什么交情,心下却极为仰慕这位王爷,见到郦逊之的名字亦是一喜,连忙把孙儿交给媳妇,让门房引了郦逊之往书房安静见客。 郦逊之见慕容康精神甚好,很是欣慰,行了大礼,道:“侄儿理应早些来拜见世伯。”慕容康招呼郦逊之坐下,笑道:“世侄一回来就担当大任,真是羡煞旁人。我们这些老骨头从今后也须谨慎,不要让你抓了痛脚,否则可就难看了!呵呵。” 郦逊之惶恐道:“世伯说笑,逊之怎敢僭越。我父王多次提起慕容大人,说当年郦家军无人勇猛胜过大人,一直有心结交,只是碍于朋党之嫌,不便过多亲近。时至今日小侄才来拜见,请世伯原谅则个。” 慕容康瞥了一眼郦逊之,捧起茶含笑道:“世侄少年有成,圣上跟前缺的是谏诤之人,世侄顶了这廉察的位子,多说老实话就可,不必客套。”郦逊之微微一窘,只得将话题扯开了去。 待到酉时三刻,眼看到送客时分,慕容康振了振衣袖,忽道:“世侄可接到顾大人的请柬?”郦逊之心如雪镜,知慕容康看破他的来意,点头道:“在下早已收到请柬,不知世伯能否屈尊与逊之一同前往?” 慕容康一指身上的织金曲领大袖服,悠悠地道:“老夫这身架势,正是要与世侄同往云梦舫。” 云梦舫是京城最出名的削金窟,一向清贫的宰相顾亭运竟会在那处宴客,接到请柬的人无不想一探究竟。郦逊之有意掐着时辰到慕容府,本想不露痕迹地与慕容康同去,这下被对方占了先机,心下略略别扭。慕容康见了他的神情,哈哈大笑,搀了郦逊之的手径自往府外走去。 九曲河自万喜门入,由西向南横跨京城,在福夏门与流经崇圣门的红莲河交汇。九曲河原名青靛河,水上浮萍青如碧玉,入京后却如长虹委蛇,穿越十七处街坊,故以“九曲”言其蜿蜒。云梦舫正是九曲河上连绵数里的船舫群落,雕金缕翠,悬珠流彩,聚集了京中无数王孙公子。 两人打马来到九曲河边。郦逊之虽贵为皇亲贵胄,乍见连绵画舫如画,也不免炫迷了双眼。慕容康见他举止生涩,反有好感,笑道:“世侄莫觉拘束,连顾大人也来此间宴客,当知是个好去处。” 郦逊之正要引他说话,闻言道:“世伯说得是,只不知此处有什么讲究?”慕容康指了河中星罗棋布的船只说道:“云梦舫有三绝:锦绣画舫、玉人歌舞、珍奇饮馔。锦绣画舫,说的是七十二艘大小画舫,以花名为船名争奇斗艳。玉人歌舞,为每船汇聚的各地佳丽所献伎乐舞艺,有几艘船更是域外胡夷美女主持,歌舞也是矫健别致。” 说到这里,慕容康停了一停,郦逊之笑道:“那么珍奇饮馔,不用说也可知是各地奇异美食所汇,令人食指大动了!”慕容康含笑道:“正是。老夫奇的是,这种地方,要是雍穆王相邀倒也罢了,顾大人平素对声色之娱最为寡淡,怎么会心血来潮挑了云梦舫宴客?真是稀奇之至。” 郦逊之道:“如不是好奇,恐怕被请者不会来得这般齐整。世伯你看,戴大人、高大人都已来了。”戴遥、高琼二人分别是马军、步军二司的都指挥使,地位尤在慕容康之上,正与顾亭运在船头寒暄。 顾亭运一身天青织纹袍衫,顾盼谈笑中显出几分卓尔风流,从容有致地招呼前来赴宴的宾客。 慕容康眯了眯眼,仔细打量了船头到会的客人,竟不急上船,收住了步子问郦逊之道:“不知郦家还有什么人要来?”郦逊之知他老辣,当下回道:“屏叔、琦叔大概会来罢,逊之也不清楚。”慕容康微微一笑,道:“世侄陪我赴宴,当真给足面子,哈哈!”末了两声,笑得意味深长。 顾亭运迎进戴遥、高琼后,瞥见慕容康与郦逊之,连忙快步下船,走到岸上向两人拱手施礼。慕容康客套两句,先行上船,郦逊之故意捱后,对顾亭运使了个眼色。顾亭运道:“可喜诸位大人赏面,这艘画舫不知坐不坐得下。” 郦逊之道:“宰相肚里能撑船,大人清瘦,但腹中自有天下;画舫虽小,区区十数个人还是坐得下的。”顾亭运道:“惭愧惭愧。亭运初回承办酒宴,礼数不周,请多多原谅。” 慕容康听到“承办”两字,又听到郦逊之说“十数人”,目中精光一闪,旋即消失,“嘿嘿”一笑回头道:“顾大人何必太谦。阁下是百官之首,难得有如此盛宴,不但人人争先出席,就算当真坐不下了,站在一边观望也是面上有光。世侄你说是不是?”顾亭运自谦两句,把二人送入画舫中。郦逊之心知慕容康已知端的,微笑着陪同入座。 这艘画舫名为“牡丹御衣黄”,金碧辉煌为群舫之最,船内竟通用琉璃,流光灿然。慕容康长目一扫,见到会官员除郦逊之外皆是武将,无不在禁军中官居要职,心下了然。他也不声张,只奇怪为何是由顾亭运出面,一时参详不透。 戴遥、高琼、慕容康与郦逊之坐了首席,马军、步军、殿前三司各将帅依次坐定,顾亭运一举手中玉荷杯,道:“多谢各位赏光前来,亭运先敬一杯。”众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,杯中酒直冲腹底,犹如闲愁飞雪刹那消融,余味却是不绝于口。 禁中武将们个个好酒,寻常烈酒喝得多了,偶尔品到这种清冽之酒顿时意犹未尽,兀自举杯回敬顾亭运。画舫中立即走出数个容冶妖丽的雪衣女子,周身异香环绕,替将帅们一一斟满了酒。她们眉目婉丽,体态轻盈,举手投足飘然若仙,引得众人不觉看痴了。 个中几人是云梦舫的常客,私下议论起来:“这些佳丽容貌超绝,顾大人这回不晓得花费了多少。” 慕容康安坐席上不为所动,悄悄对郦逊之道:“恐怕,好戏还在后面?” 酒过三巡,羊乳血羹、黑蚁酱、蜈蚣脯、烤蜂房、蝤蛑签、虾蟆脍、菊花焯汤、雪霁藤萝粥、炼蜜饼……诸多美味珍品陆续上席。顾亭运一味劝酒,连风月也免谈,在座诸人不得不把心中疑虑压了下去,专心致志品尝佳肴。 酒至半酣,珠帘一卷,十名高髻云鬟的宫装美女踏了乐曲轻舞而出。纤腰柔转,裙带生香,长袖似断还连,彩绸卷舒飞扬,跳的正是宫中盛行舞曲的《柳风柔》。戴遥、高琼不由变了脸色,相视震惊,又示意慕容康情形不对。慕容康端坐不动,捧了那“闲愁飞雪”,不知咂摸出了什么味道,一直不肯放手。 这时,马军司玄戎军指挥使唐谨“咦”了一声,大大咧咧地问道:“这舞娘哪里见过似的。”他语出卤莽,众人都瞪他一眼,兀自勾起了心思,暗想果然有几分眼熟,却不敢搭腔。顾亭运笑道:“唐大人好眼力,这确是宫中教坊舞姬。”这话一出,便有两位武将把酒水喷了出来。 舞乐继续,在座的却没了心思。慕容康徐徐吁出一口气,斜睨了郦逊之一眼,见他仍夹菜饮酒,便也含笑如常,拣起一块蜈蚣脯放入口中大嚼。 禁军诸将中戴遥年岁最高,几次辞官被太后婉拒,是当朝名臣之一。他是天泰帝的亲随出身,虽不知兵但忠心耿耿,一路青云直上做到马军都指挥使。好在太平时节无祸事,倒当了十来年的平安大帅。高琼则是开国功臣高潢之后,本是一个副指挥使,两年前救了不慎落水的少阳公主,被太后嘉奖连升数级,不到四十已成了步军司最高统帅,地位竟高过慕容康。 两人也是官场中混久了的人物,留意到慕容康的举止,当下细细揣度,登即想道:“为何郦逊之会与慕容康同来?”如果顾亭运仅是宴请禁军诸将,两人就不会疑惑,能与宰相大人亲近当是美事一桩。但席间为何会夹杂了一位新任的廉察大人,偏偏又是当今的国舅爷与康和王府世子? 两人见慕容康不动声色,也不便露出心浮气躁之态,暗暗隐忍心思,想看顾亭运和郦逊之究竟唱得哪一出戏。此时,乐声渐止,宫装舞姬退下,却有两个戎装男子大步走进舱中。 来人正是郦家七将中的郦屏与郦琦,郦逊之连忙起身,把自己旁边的座位清理出来。戴遥和高琼很是吃惊,急忙起身相迎,慕容康见郦家果然有人来,暗叹一声,也起身寒暄。 高琼此时按耐不住,顺口说道:“不知是哪阵风把两位将军请来?顾大人果然人面甚广。”郦屏拱手笑道:“我家世子在此,自然要来讨杯水酒。”郦琦面如冠玉,浅笑着招呼诸将,礼数甚是周全。 待众人重新坐定,顾亭运像是在回复高琼的问话,悠然答道:“请两位郦将军来,不过是想请他们做个见证。亭运不才,敢问诸位大人一句,现今是什么年号了?” 高琼一怔,道:“如今是龙佑三年,并未改过年号,顾大人难道新年过糊涂了?” 戴遥到底年长,听出弦外之音,心下暗笑高琼这官位来得轻松。慕容康冷笑一声,不以为然地对高琼道:“此话大有深意,高大人莫非听不出?”高琼尴尬一笑,向顾亭运赔了个笑脸。 顾亭运叹道:“这也不怪高大人,恐怕各位心中,记得的仍是宝靖,而非龙佑!” 高琼猛然立起,刚想开口,忽想到戴遥与慕容康都没有动,生生把一口气忍了回去,道:“宰相何出此言?” 顾亭运道:“如在宝靖年间,皇上年尚幼冲,诸事由皇太后垂帘,手扶宗社,施诏于廷。但时已到龙佑年间,皇太后依然日理万机,圣躬勤苦,岂非王业社稷所愿?不知诸位大人如何考虑?” 众将面面相觑,他们常年侍卫宫禁,无不唯太后马首是瞻,此刻听到顾亭运非议垂帘之事,无不三缄其口。顾亭运也不着急,命人以茶代酒,撤去案上杯盘狼藉。先前数个雪衣女子再度轻荡而出,慕容康略一打量,发觉她们脚步如飞,竟是身怀绝技。 慕容康忽地一个寒颤,想到同在深宫的天宫诸女,猛然意识到顾亭运此次绝对大有来头。他偷偷倾了身子,觑着眼往微开的窗子外一瞧,画舫外竟被其他画舫围了水泄不通,密密得看不到岸上灯火。 想到这里,慕容康不由感激郦逊之的特意到访,分明是友好的暗示,忙领头说道:“顾大人说得是。皇太后天资圣明,垂帘以来戎夷四服,朝野气象一新。只是历代宫闱,政由内出,鲜不为祸,皇上既已名曰亲政,太后大可不再摄政,安心深居九重颐养天年,也就是了。” 慕容康这番话说得再清楚不过。戴遥心中咯噔一下,心想祸从口出,他莫非不怕这话传到太后耳里去?再看顾亭运与郦逊之满是嘉许之意,恍然大悟,果然是一出双簧。 他老成持重自端架子,尚未说话,那唐谨却又冒失地站起身,朝顾亭运拱手道:“宰相大人,你请我们喝酒,说的却是皇家的大事。我们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这些社稷大事,自有皇太后和皇上为我们做主,哪里是我等可以胡乱开口议论?” 顾亭运道:“正因禁军司扈卫之职,顾某才特意请诸位大人意下,解我心中难题。如果有一日,皇上发令与太后相左,不知道诸位大人是听皇上的呢,还是听太后的呢?” 唐谨搔头道:“这却不好办。他们母子俩,就不能商量一下,一人下旨就够了。” 顾亭运抚掌道:“唐大人说得对,如今政令两出,莫衷一是,做臣子的也不知如何是好。诸位大人是皇上和太后身边最为依靠的重臣,亭运也只有试问一句,若是在下想上个乞还政的折子,不知诸位大人肯不肯与亭运联名上奏?” 高琼忍不住道:“顾大人,此事太过仓促,还是谨慎为上。” 郦屏拱手道:“郦屏是外臣,不便非议内政,但郦家上下对顾相此举深以为然。王爷不在京畿,只有请世子代为答复顾大人。”郦逊之随即附和道:“屏叔说得极是,皇上今岁已双九年华,军国常务料可应付自如。逊之便与顾大人联名上折,敦促太后归政。” 慕容康也道:“下官适才已经说过,请顾大人加上下官之名。” 高琼向戴遥望去,戴遥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年前几日,左右司谏、左都御史他们已联名上折奏请太后归政,也是不了了之。顾大人今日之举,不怕重蹈覆辙?” 顾亭运微笑道:“天下事瞬息万变,如今已过数日,戴大人焉知不会成功?” 戴遥略一思索,道:“如此说来,戴某谨遵顾大人高义,忠于我皇,肝脑涂地。”他一松口,高琼也立即说道:“下官也是一样,太后贤明圣德,必不负祖宗。” 三司最高统帅皆已表态,余下的将领也纷纷七嘴八舌,唯恐落后。正说得热闹,忽听得一声清亮的笑声传进舱中。 “你们说得好生热闹,要不要加多一个座,让朕也来喝杯水酒?” 席上诸人倏地噤声拜倒,偷眼瞥见当今天子悠然飘进舫内,一身赤黄袍衫,炯炯的双目如琉璃泛彩,一个照面便把每个人都收进了眼底去。 龙佑帝亲自出面,郦逊之安心地向郦屏送去一瞥,又看了顾亭运一眼。郦家、天宫和这位布衣宰相,是皇帝手中的三支利箭,如今,终于又有了第四支箭,直插宫城内外。 但愿这支箭,并没有来得太迟。 第三十一章 疑忌 正月初六卯时,元和殿的宫灯早早亮起,郦逊之及一班大臣瑟缩于寒风中,候在前殿等待朝会开始。宫门缓缓打开,这是郦逊之首次参加朝会,也是龙佑三年元旦后初次上朝。各院部大臣殷勤地相互寒暄,这之中认得郦逊之的人不多,便有好事者拉他引见其他官员。直至宫门大开,仗卫先行,众人方噤声肃静,列队鱼贯而入。 太后乘六龙舆先到,垂帘安坐在皇帝的御座东面。龙佑帝坐了小轻辇自嘉宸宫赶来,两眼犹有血丝,在龙椅上一扫视群臣,发觉站在头排的郦逊之后精神大振。他一周岁登基,年号宝靖,历十五年,十六岁改年号龙佑,名为亲政,实则挂名皇帝一个。一直以来,皇帝未尝真正享受君临天下的乐趣,这一刻与同龄的郦逊之相对于朝上,他心底里暗自傲愧交加,轻咳了一声掩饰复杂情绪。 先有外邦使节一一到贺恭喜新年,历来如一,龙佑帝心不在此,看过便算。又轮到新晋官员列朝,龙佑帝这才开颜,点了郦逊之的名儿与朝臣照会。郦逊之少不得说了一番精忠为国的话。龙佑帝忽然言语一拐,说道:“退朝后郦卿家不必到崇仁殿议政,直接会同三司、顾爱卿、卢翰林杂议问案要紧。” 郦逊之心道皇帝竟是个急性子,忙应承了。一抬头,看到那微颤的珠帘后面巍然不动的霞衣霓裳,心中又是一动。 待诸事完毕,照例是龙佑帝先说两句,听候太后旨意再行退朝。皇帝此时却意兴阑珊,那一句“未知母后有何教训”说得语气惨淡,连诸院部大臣也听出不对。 太后并未动容,不动声色地启开珠唇,说道:“阴阳肇分,乾坤定位,为天地之大义。皇帝年长,中宫未制,始终为国之缺憾。今有安乐侯之女金绯,生时神光相护,命极荣贵,生性仁恕聪慧,姿貌无双,乃皇后不二人选。我欲令钦天监选定吉时,纳采为礼,敕封金绯为皇后,众卿可有异议?” 众臣一听后位定了人选,原先有所盘算的大臣皆没了盼头,各自称善恭贺。安乐侯排在雍穆王身后跪拜谢恩,这一番亲上加亲贵不可言,惹得群臣艳羡不已。唯独顾亭运和郦逊之这两个最亲近皇帝之人,将龙佑帝眼中暗含的阴霾收在心底,兀自揣测皇帝的反应。 龙佑帝恭顺地说道:“一切以母后旨意为准,所需诸礼及册文,由翰林院、礼部、鸿胪寺、钦天监筹办,不得有误。” 这一来,连熟悉龙佑帝的顾亭运和郦逊之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盘算,高坐在龙位上的君王抬起波澜不惊的双眼,恰到好处地微笑。一时间,群臣只觉龙颜喜怒难辨,纷纷低下眼帘,不敢与皇帝对视。 朝会后龙佑帝留膳,郦逊之因奉了旨,知道一会该审燕陆离,先退回家中歇息。郦屏是外放回京省亲,不需介入六部议政,也与他同行归府。沿路不觉提到审案一事,郦逊之想到终要面对燕陆离一案,不禁唏嘘。 郦屏担忧的却是他事,斟酌说道:“周礼有云,以五声听狱讼,所谓辞听、色听、气听、耳听、目听,五听之后又需检验证信,断狱推勘学问多多。这回你头次主审,那大理寺卿、刑部尚书、御史中丞三人都比你资深,更有顾亭运这宰相在旁,却要由你奏当,个中分寸殊难拿捏。你可先向他们请教商议了,再做定夺。” “屏叔怕我一人担待不了?”郦逊之笑道。换作他人说这些他可能便恼了,郦屏是家中长辈,他心知为的只是他好,并无半点卖弄讥笑之意。 “燕郦两家交情深厚,如事事由你开口,恐他人说你徇私。况嘉南王为八议之人,死罪可由皇帝从轻裁决,不得拷讯,只能有一问一,问一答一。既是三司会审,你不必强自出头。”郦屏款款道来,说的正是郦逊之头疼之处。 八议……郦逊之想,他亦是八议之人。所谓亲、故、贤、能、功、贵、勤、宾,这八议之人犯死罪可奏请皇上减免,燕陆离是马上争来的功勋,而他是生来就有凌驾他人的特权。 他不愿再深思这问题,道:“之前三司也曾审过燕府家将……我再取案卷来看,多谢屏叔。只是仍有一桩事要劳烦屏叔——”他将冷剑生与金敬勾结一事大致说了说,又谈到龙佑帝怀疑金逸未死,郦屏悚然一惊,方想说什么又咽下,道:“我去查清这三人行踪,请公子爷放心。” 郦逊之重新翻开失银案的案卷,他既是案子的主审,早已看过数遍,却从来觉得那里面无甚可用。这回看的不是案情,而是三司落笔述案的轻重分寸,以及太后、皇帝对此的批阅。他只剩了半个时辰推敲,这一看花了大半辰光,大理寺卿已专程派人来敦促他起程。 崇善侯金敞得知要审燕陆离,早早于庭外候着,看到郦逊之顿时眉开眼笑,忙不迭地问好。金敞既是证人,郦逊之更不能与他搭茬,客套一句便告辞。 此案开审于宫城的推敲阁,正与天宫一墙之隔,乃是皇帝幼时受训读书之所,后改为提审宗室贵胄之地。 从郦逊之为主审,龙佑帝又将燕陆离交付天宫看管,到专门安排年后上朝听政时开审,情势对燕陆离越来越有利。彼时坐于庭上的几位朝臣据此揣摩着圣意,直至郦逊之一步踏进,这才松开眉头,把一腔心事交由这个年轻人来决断。 龙佑帝此刻正在崇仁殿议政。六部的奏折无非是赈灾救济,太后懒得过来听政,只是所有奏章备一份复慈恩宫。龙佑帝的心思早飞到推敲阁,按说失银案这般大案,他亲审亦无不可,只是他已看到水落石出时的震撼。他喝问官员的语速比平常略快了一倍,被呵斥的朝臣抹冷汗的同时,窥见了皇帝的一丝紧张与兴奋。 郦逊之从过厅走到阁中正房便觉出气氛不对,等一坐下,更有种如芒刺在背的焦躁感,他静心稍一冥想,已知端的。身后的粉墙之内,传来微不可闻的呼吸声,因这人不懂武功,他甚至有把握可一剑刺破对方的咽喉。 他叹了口气,能在此处安排窃听的唯有龙佑帝,来杂议的大臣无不是皇帝的耳目,却依然放不下心。这大概便是做皇帝的悲哀了。 一阵喧嚷声起,郦逊之跟前的大臣纷纷离座,他回神看去,却原来是金敬不请自来,趾高气昂冲到他面前停下。那班拱手作礼的大臣不得不把举起的手复又放下。金敬朗声大笑道:“好侄儿!本王终于见到你了!” 郦逊之眉头一皱,清了清嗓子道:“雍穆王大驾光临,未知何事?”金敬笑道:“贤侄审案,当然要央太后准本王旁听,也好见识一下贤侄的手段。”郦逊之心中冷笑,终将愤懑之气咽下,也罢,这案子是太后让他审的,派个体己人过来亦是常理。想到太后母子各自请人监视,到底不大舒服。 燕陆离被押上堂时,杂议的诸位大臣不觉移开目光,不忍注视,唯有金敬含笑捧茶,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。郦逊之摒去烦思,心头犹如止水清净,这才开口:“廉察郦逊之奉旨彻查太公酒楼假银一案,堂下何人,速报姓名来历。” “老夫燕陆离,乃是江南诸路募银的筹集人,前月派遣手下君啸运银京师。” 郦逊之点头:“君啸所运已证为石块填塞的假银,现押大理寺狱听候判决。而腊月二十七日,你又率队前往太公酒楼,翻出藏银,被崇善侯撞到。现告你私匿官银企图倾吞己有,你可认罪?” “老夫不认罪。请大人听老夫辩白。” “你可知君啸运银时曾在太公酒楼投宿?” “知,不过那是出事后方才知道。” “你前去太公酒楼是否与他有关?” “老夫一直派人查看运银沿途可疑人物,事后知道太公酒楼有疑后,便著人昼夜监察,稍有异动,已被察觉。” “如此说来,你去太公酒楼是查失银下落,并非预先藏匿失银,借机取出?” “大人明鉴,若是私匿官银,怎会带领一众兵士,声势浩大前去取银?兹事体大,若老夫有意私吞官银,总该做得人神不觉,岂有闹得举世皆知之理?” “所言甚是。” “廉察大人……”金敬忽然开口,慢条斯理道,“仅凭一面之辞,大人推断燕陆离清白也太快。官钱岂是营私之资,五十万两白银生生不见,无论如何要问个清楚明白,方能息百姓之怒。” 台下诸官员接耳交谈,顾亭运道:“彭城离太公酒楼甚远,崇善侯如何预先得知太公酒楼之事?连夜赶来,莫非未卜先知?” 金敞嘿嘿干笑,不紧不慢道:“本侯心忧失银案,始终四处巡查,尤其江宁附近更有本侯府中眼线,留意是否有人监守自盗。那君啸好好的驿站不住,要去什么酒楼,自然被本侯打听清楚,决意亲往查探。谁晓得,正巧碰上了……嘿嘿……燕大人。” 郦逊之心中忽感烦躁,他知燕陆离是被金无虑的几句话引去太公酒楼,只是这位神偷的大名万万提不得。而金敞那里,他也曾见到嫁祸者的丝帕留书,但这一层,显然金敞亦绝不会承认。 两方都必须隐瞒内幕,因此这场审判绝不会审出什么不为人知的新鲜结果。他不由想通龙佑帝为什么不愿亲审,把这麻烦事交给他,也是看他如何翻出新意,让各方合理欣然的下台。 “皇上,陈州、亳州乱民现已聚众谋反,私放大牢重犯,两地被杀官员数以百计,请皇上早日发兵平乱。”原只是些饥民闹事,现竟升为谋反,仓部郎中费珏抹了把额头冷汗,稍稍提高了声调,恭谨地把这个坏消息禀告给皇帝。 崇仁殿中龙佑帝出游的神思突然被拉回,把这句话在心头重新咀嚼了一回,拍案怒道:“陈亳莫非只有饭桶!两地加起来有州军一万五千,全死了不成!” “陈州知州刘询被扣作人质,亳州知州陆其山誓死不降,为敌寇所杀,现两地州军俱已投降收编。”吏部侍郎汪潜德从旁补奏,见龙颜已怒,说得颤颤巍巍。 龙佑帝正待再发火,忽地想起太后不在,正是他大显皇帝作为之际,立即平静下来,安然调度道:“陆其山忠心可嘉,追封光禄大夫,谥号文忠。着鹿邑、太康、西华、商水、南顿、项城各调两千兵马,团团围住陈州,宋城、柘城、城父三地军马各抽调三千兵马,南北施压围住亳州,所有人马由兵部统一调度,拟旨劝降。朕明日再听战报,若仍糟糕如故,朕欲亲派大军平乱,诸位卿家可有他议?” 朝臣一听龙佑帝要等到明日,咂出味来,晓得要等燕陆离一案的结果。环顾朝中上下,头一位能打仗的便是这位嘉南王。两城乱民滋事,就算闹得天翻地覆,也对京城无关痛痒,只是这两城离京城太近,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。 群臣们不由猜测皇帝把这平乱机会留给燕陆离的真正用意,一时殿上鸦雀无声。 龙佑帝见状暗自欣喜,平素花在地理上的工夫不曾白费,几处地名尚记得明白,否则刚才若是叫朝臣取了地图来看,气势上弱去大半。他那厢兀自得意,另一边兵部尚书与侍郎互视一眼,重担落在他们头上,好在皇帝既有再派大军之意,各地的兵马不过起个威慑,随便调些人手也就罢了。 不过是乱民闹事,众臣心头暗想,哪年没有个十来起,只是今次死了几个州官。一身轻松的龙佑帝亦觉心中舒畅,结束听政之时,对这运筹帷幄之乐恋恋不舍。 “盈紫——盈紫——”下朝后,龙佑帝卸去心中负担,兴高采烈地来天宫寻谢盈紫。他满想着与心上人并肩漫步,忙中偷闲,沿路宫女的朝拜一律被他免了。怎奈他的声音在天宫上空飘飘荡荡,许久没有着落。 “今日早起就没看到小宫主。”宫女们都如此答道。 龙佑帝急急转遍天宫每个角落,果然不见,脸色顿时难看。一直以来,谢盈紫若不在天宫,只可能去永秀宫,可差去永秀宫问话的宫女来报,也是不曾见。昨日太后召了她去,当时他正和郦逊之在崇仁殿商谈密事,事后听闻未多放在心上。此时想起,不由得整个人犹如从冰水中捞出来。 “快,召集天宫上下,朕要把盈紫找出来!”龙佑帝不觉声音发颤,“一有消息,即刻到御书房回复!” 谢红剑远游未归,掌事的护法长老穆幽吟遂召集三宫宫主商讨对策。 “皇上待盈紫之心,我们谁都明白,可惜皇宫对她来说是金雕玉凿的笼子,此时不走更待何时?万一皇上不肯大婚,你让她在宫中再如何呆下去?莫非真做得了皇后不成?”梅静烟冷冷说道,瞥了一眼众人的神色,“哪怕天宫主在,我照样直说。” 众人默然无语。她们情知如此,却无人如梅儿心直口快,一语道破。 “皇上虽是人中之龙,配盈紫确差了一点。”玉嫦娥叹息,“天下若有人能成仙,一定是这小妮子无疑。”此话若传到龙佑帝耳中,亦是大不敬,但天宫诸女竟皆以为然。 “只怕天宫主不想我们中立。”梅静烟又是冷冷一句。 雪灵依瞪她一眼:“你这丫头平素胡闹,今日倒正经了。” “天宫主想什么,你们不是不明白,只苦了盈紫要牺牲。可盈紫从小到大,无人拂逆其心意,若是两姐妹翻了脸……”梅静烟没有说下去。 五人都清楚那形势委实令她们难做人,不由发愣起来。 “还是差众弟子寻回盈紫为首要。”上官蓉最为稳重沉着,“她不识路走不远,只要在京城,我们必可先一步找到她。” “皇上那里如何交代?” 穆幽吟透彻的双眸精光一闪:“恐怕,我们要亲自走一遭。” 御书房里,龙佑帝阴鸷的眼闪烁不定,徘徊来去,眉头时锁时展,仿佛在做决断。外头报说穆幽吟、梅静烟、雪灵依三女来访时,他的眼陡然一亮。 “找到盈紫了未?” “属下失职。” 龙佑帝脸色阴沉,突然轻描淡写地道:“穆护法,若是我去慈恩宫要人,你们可愿同去?” 穆幽吟不动声色:“皇上吩咐,属下自当从命。”梅静烟秀眉一挺,方欲说话,一边的雪灵依暗中拉她一把。 龙佑帝坐上御辇往慈恩宫去。穆幽吟等三人跟在侍卫队后,梅静烟忍不住说道:“盈紫怎会在慈恩宫?”雪灵依叹道:“皇上的用意你还不明白?我们三人同时出马,这样的先例有几回?”梅静烟不觉动容,噤声不言。 慈恩宫中,太后喜气洋洋地正在挑选金绯大婚的嫁妆,一帮采办大臣忙得焦头烂额,直到龙佑帝行至跟前方才注意,一个个慌不迭地行礼。龙佑帝黑了脸,抬脚踢翻一人所捧丝绸,明黄的绸布宛如破壳的蛋黄汩汩流了一地。太后的笑容僵成了木雕,手挥两下,众人齐齐退了,剩下一对水火不容的母子。 “你说,你把盈紫藏到何处!”龙佑帝像少时赌气,不再讲求分寸。 “皇帝这是来兴师问罪?”太后悠然坐下,端起茶曼声道。 “哼,儿臣不敢!”龙佑帝愤愤然,“你叫朕娶你侄女,娶便娶了,把盈紫绑去作甚?”近日他心思全投在燕陆离一案上,未曾顾及家事,谁想平空又起波折。他心生怨恨,早知如此,何苦默认了这大婚! “小孩子话。她是皇帝的心头肉,谁敢绑她?” “别骗朕!她绝不会踏出宫门一步,昨晚见过你后,人就没了。不是你做的,还有谁?” “反了!”太后勃然大怒。龙佑帝左一个“你”,右一个“你”,如何不让她冒火。 她重重搁下茶碗,冷笑道:“皇帝只管问看门的侍卫去,缠着我也没用。我有折子要看,皇帝请便吧。” 太后立起身刚想走,一声“站住”当头打下。龙佑帝冷笑道:“今日母后走后,群臣联名上了折子,不知母后想不想看?”他无视太后难看的脸色,拿出一本折子读道,“恭唯皇太后自宝靖以来,承顾托之命参决政事,功在社稷,垂裕无穷。今陛下恭俭克己,慈惠爱人,施祖宗之法,承先王善政,有御近控远之略,擢财任贤之德。既已独操大柄,臣愚乞太后撤帘归政,虚心致寿,伏望陛下尽四海之养,报太后之大功。此乃天子之孝,亦是臣子之愿,兆民之赖也。” 太后听得呆了,忘了言语,兀自颤动两手想夺那折子,被龙佑帝目中气势所迫,竟不敢上前。 龙佑帝见她一脸得难以置信,心想话已出口,不如快刀斩乱麻,冷冷说道:“即日起母后不用再听政,折子也无须看了,安心地享清福吧!朕这就传二府大臣商议,取消垂帘,归政于帝!” 此时,他才看清内心,对母后的怨恨已深如沟壑,刻着一道道印记。 “胡闹!国家大事,岂是皇帝说改就改?”见皇帝动了真气,太后慌了,不想这孩子执拗起来竟不顾礼仪体统。“皇帝是当真的?!” 龙佑帝带着嘲弄的笑,道:“朕是皇帝,母后不也这样以为?若母后还想干政,朕就退位让贤,让你做女皇帝如何?” 太后嘴唇发白,扑通坐倒,不知是哭是笑,颊上两块肉打鼓似的颤动。龙佑帝死死盯住她,目光如火舌烧灼着她的心。儿子的眼神头一回陌生到无情,久视之下,连她也吃不住那灼灼光芒,眼酸得流下一行泪来。 龙佑帝撇过脸去,终不忍看她难掩的衰容下流露的颓丧,叹道:“母后,朕襁褓登基,做了十几年皇帝,始终未曾开颜。请母后放过朕,容朕去飞罢!”言毕,疾走数步,行至宫门。 “来人!”龙佑帝清亮的喝声叫醒了巍巍金殿。太后惊惧地发觉,天宫里武功顶尖的三位高手来到了她身边。“好好保护太后。不许任何人打扰。” “护驾!”太后拉下脸喊两大贴身护卫,“金虎、金豹!” 梅静烟纤手一扬,摔下两只手臂,太后一见,几乎要晕厥过去。龙佑帝嘴角轻笑,吩咐三人道:“任何人未得朕手谕,不得擅自见太后!” “皇帝!”太后失声叫道,那一声,有他从未听过的母亲的柔弱。 “朕意已决!母后好自为之!”龙佑帝狠下心,疾步走出慈恩宫。迎面遇上率队赶来的慕容康,一队侍卫齐齐止步跪拜,皇帝挥了挥手,目睹他们一个个把慈恩宫重重围住,守得如铁砂桶一般。 艳阳高升,灿烂天光下无处不是他的王土,然而洋溢在龙佑帝内心的竟是种说不出的失落。一直以来,想到要从母后手上夺回权力他就摩拳擦掌,乃至对那天充满期望。他觉得大权在握的自己当是指点江山,俾睨群臣,肆意而痛快。可真到了这一刻,他把母后赶回后宫,要去独自面对他的江山社稷时,他又空荡荡的。身后无人扶持,身边无人关爱,有的只是觊觎与贪婪的目光环绕四周,令他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。 他能信谁?谁又值得倚仗?龙佑帝回过头,看那些佩刀执枪守卫宫殿的侍卫,他们的眼神坚定,心里只信皇帝一人。皇帝在此刻竟有一丝羡慕,他们脸上的坚毅执著,让他对那渺不可知的未来生出希望。 盈紫。龙佑帝默默地轻念道,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,想得的天下。 “如雍穆王要来,只许他只身觐见。”龙佑帝在宫门撂下这句话,扬长而去。 龙佑帝回到崇仁殿,尚未平复杂乱的心情,看见太监总管徐显儒弯腰守在殿口,手中持一黄绢锦绣小盒。龙佑帝凝目看他,徐显儒亦抬头看了皇帝一眼,令他心口被扎了一下,竟有几分刺痛。 龙佑帝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朕未召你,莫非太后又有什么事?” 徐显儒在殿口跪下,叩头不止,龙佑帝心中起疑,刚想发问,他已答曰:“下臣有要物需呈皇上。”龙佑帝起了好奇,招手叫他上前。徐显儒行至皇帝面前,跪递上手中小盒。 龙佑帝打开一看,不由色变,缓缓抽出一块盖有玉玺大印的黄绫,眼中先是一闪,复又把万千思绪藏在深黑的眸子里。他默然读完,反复看了数遍,走到长明灯前把它烧了。徐显儒始终低了头,不敢端详皇帝的神色。 龙佑帝出神了一阵,屏退左右,方道:“先帝说的那些,果真属实?” 徐显儒道:“下臣不知盒内何物,皇上之言令人摸不着头脑。” 龙佑帝吸了口气,道:“朕问你,先皇是否命你假扮相士,为康和王解命?”徐显儒道:“是。先帝熟知康和王家中典故,由我信口说来,王爷深信不疑。”龙佑帝道:“他怎会听不出你的声音?”徐显儒道:“下臣的嗓音原本又细又尖,那回先帝特意让下臣吹了一夜的风,哑了嗓,这才没被王爷察觉。” 龙佑帝叹道:“如此说来,郦逊之从小就被送离京城,是出于你那几句信口雌黄?” 徐显儒道:“正是。当时先帝刚刚立国,终日愁眉不展,后来曾对下臣提及,举朝上下唯忌惮康和王一人,便着下臣去郦府附近扮神算相士。”龙佑帝点头:“朕今日方知原来你身怀绝技,在宫中隐了近二十年,不愧是先皇最宠信之人。”徐显儒忙道:“下臣一直隐瞒皇上,实是先帝有遗训,不到皇上亲握大权不能将锦盒献上。请皇上明鉴。” 龙佑帝道:“朕不怪你。”兀自把目光投向空处发呆。徐显儒此刻心中去掉一块大石,神情轻松许多,偷偷看了皇帝一眼,又迅速低头。 龙佑帝细读之下背熟了遗诏,他揣摩回味了一番,体味出父皇的一片苦心。燕陆离和郦伊杰同样手握重兵,然郦伊杰和天泰帝携手打天下在先,燕陆离是之后归顺,父皇心中自是更依赖郦伊杰,故留其在京并放心启用郦家军守住边关要塞。燕陆离则远调南疆,万一要反也有郦伊杰制肘。 无奈留有后着是为帝王者不得不事先想好的退路,为了以策万全,令郦伊杰以为与子相克从此疏远亲子,便可确保无觊觎皇位之念。 龙佑帝心下叹息,想不到父皇竟在初立国之际想得如此深远,唯其如此,这封信早被他看到并无益处。只有父皇确信他有能力夺回权力时,方令他领悟为君之道更深处的权变之术。 可是父皇,他的嘴角慢慢浮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,你知道么,儿臣已渐渐知晓弈棋之道。待儿臣把棋子一颗颗填到该填的地方,就会收拾这山河,叫他们知道天下到底姓什么! “你是大内总管,朕不便将你调至身边。”龙佑帝抬眼对徐显儒微笑,“暂且仍领那职位,留意慈恩宫的动向,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。朕会多派几队侍卫把守。” “下臣斗胆问皇上,大婚之事现无人总理,是否……” 龙佑帝一听此言,已知后文,笑道:“你请雍穆王明晚戌时进宫,与朕一叙舅甥之情。”深深看他一眼,“明日你该在何处,应该明白吧?”徐显儒道:“下臣领旨,这就前往雍穆王府宣旨。”龙佑帝冷笑:“王爷现在推敲阁听审,你不必跑王府那么远。” 推敲阁内,金敬眼见郦逊之始终未有将燕陆离落罪之意,言下倒屡屡为其开脱,不由着恼,不顾自己是旁听的身份,插言抢白了燕陆离几句。 郦逊之见他剑拔弩张,不可一世的模样,心中忽然生出怒火,猛然拍桌道:“雍穆王,到底是你审案还是本廉察审案?你可知咆哮公堂,也有杖责之惩?” 金敬一愣,满不在乎道:“贤侄资浅,燕陆离诸多推搪都听不出,不若由本王代你来审!”郦逊之大怒,倏地起身,森然冷笑道:“来人!替我请王爷出阁歇息。此处是杂议之地,不容闲杂人等乱语。” 阁外走进两个侍卫,见了金敬的气势嚅嚅不敢上前。金敬越发傲然昂首,睥睨郦逊之,俨然在说你能奈我何。顾亭运微笑拈须,并不搭腔相劝,余人见宰相不说话,更没有话说。唯有金敞打圆场道:“大人,王爷也是一番好意。” 他话未说尽,郦逊之瞪他一眼:“没问你话!”手中捏了一枚菩提子,冷冷瞧金敬一眼,道:“王爷,请出阁安歇。”金敬道:“本王若是不肯呢?”郦逊之道:“只怕由不得您老人家。”菩提子激射而出,金敬登时被制,动弹不得。郦逊之悠悠地道:“还不快扶王爷下去?”两侍卫轰然答应。 金敬破口大骂,郦逊之补上一颗暗器,正中他哑穴。一班大臣犹自发呆,好半天才恍悟是郦逊之动了手脚,一扫先前轻视,对他又敬又畏。金敬脸涨得通红,被侍卫抬了出去,郦逊之目送他离开,放正了被拍乱的案卷,微笑道:“带人证物证!” 他轻松自若的神态感染了台下,其实郦逊之心中明白,如果金敬真有谋逆的准备,绝不会因在此受气而仓促起事,他会忍。郦逊之就是想他忍,到忍不住为止。穆青欢手下的三百高手又如何?金敬不懂武功,擒贼先擒王,只要制住他诸事便容易。 皇上啊,我且代你先出一口恶气,煞煞这老匹夫的气焰! 既没了金敬插嘴,庭审变得愉快许多。这回要证明的不过是燕陆离是否串通太公酒楼老板私藏官银,又欲在二十七日取出,那太公酒楼被擒的老板娘和被寻获的假银便是关键。 “提太公酒楼老板娘,提燕陆离女、郡主燕飞竹。” 提到燕飞竹,郦逊之心中隐隐一疼,这样的相逢非他所愿。 燕飞竹在天宫这些日子清减了几分,乌亮的一双眼睛透着楚楚可怜,见到她的大臣们皆泛起爱怜疼惜之意。燕陆离到天宫后见过爱女,此刻于庭上相会未免赧颜叹息。太公酒楼的老板娘则是一美貌女子,蓝布衣衫,寻常百姓衣服被她穿出清丽娇媚之气,令得一班大臣眼中一亮。 只是郦逊之和燕飞竹均知此人不是蓝飒儿。 等郦逊之开口询问,燕飞竹忍住心酸,将在太公酒楼如何遇到店主蓝飒儿,如何误以为是燕陆离所遣保镖,如何沿路同行又被其所擒,如何被天宫诸女救出一事陆续交代,个中当然隐去郦逊之名姓。 郦逊之问道:“堂下那女子,是否你见过的店主蓝飒儿?”燕飞竹摇头道:“她容貌虽美,却不如蓝飒儿天姿国色,且此女一见便知毫无武功,绝非当初擒我之人。” 郦逊之将惊堂木一拍,向冒牌者喝道:“你到底姓什名谁,还不从实招来?”那女子抬起眼,目中夹杂哀怨愤怒,郦逊之见状不妙,忙喊道:“看住她!”却已迟了,那女子一咬牙,面现痛苦之色,吐出大口鲜血,头一歪伏在地上。 吏士翻开她的嘴,发觉里面尽数淤黑,向郦逊之报告她气绝。 “今燕陆离于太公酒楼私取藏银一案破绽甚多,监候再审。”郦逊之看着那女子的尸首被抬下,没了继续的兴致。 初审完结,他寻思如何去龙佑帝处请旨,不料在殿外得知皇帝和太后闹翻,又听说谢盈紫失踪,想到此刻是皇上心情最差之时,于是转身出宫。 刚回到府中,郦屏迎面便交上一封秘报,是他所查冷剑生的踪迹,金逸的下落并无消息。郦逊之看到“名剑江湖门”和余下几字,知道雍穆王离大限不远。他收起秘报,兀自沉思走回所住的院子,忽然听到有人在提“昭平王”。 郦逊之心中一动,到门边喝了一声,郦云立即上前,解释道:“小的们正说昭平王康复的事儿呢。” 郦逊之回想起左勤那病恹恹的神态,“哦”了一声道:“是好些了么?”郦云道:“岂止是好些,简直生龙活虎。外面人都说,大家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爷,这才追加了三十年阳寿给左王爷。”郦逊之不以为然地一笑。三十年,说得容易,想到各地百姓为昭平王祈福,果真是诚感动天?却不知那个天之子,听到这消息又会有何感想? “这倒值得庆贺,我去左府瞧瞧。”郦逊之心想,正好借机再探左府虚实。 打马去了左府,临到门前,遥遥地闻到幽香扑鼻,令人一爽。进了大门方才见到环湖的假山附近,梅树都已开了,虬曲万状争奇斗艳,如一只硕大的花环织在宝石上。湖水在西斜的落日下轻漾,闪出一片红光,直映得左府上下个个喜气洋洋。 左勤与两个儿子正在“正气堂”用晚膳,郦逊之一进堂中就朗声笑道:“王爷赏我顿饭吃如何?”左勤起身相迎,哈哈笑道:“虚席以待。”郦逊之坐下细细打量,左勤面色红润,两眼有神,倒像年轻了十岁,精气神无一不佳。左勤笑道:“说来,要多谢世子送的那些补品,我这老不死的才拣回了命。” “王爷说笑呢,我刚想打听有什么秘方,王爷藏私不说也罢了,却拿逊之开玩笑。” 左鹰凑趣道:“逊之兄可别这么说,父王真是在谢你。你送的益寿养真膏比大内的琼玉膏还管用,填精补髓,有返老还童之效。”郦逊之听他那样称呼,微一蹙眉,恭敬地对左勤道:“只是在琼玉膏上加天门冬、麦门冬、地骨皮而成,家父每年都制一些,王爷不必客气。” 左勤点点头:“说到修身养性体恤性命,我不如康和王。”郦逊之笑了笑。左虎忽然说道:“廉察大人的案子,办得如何?” “已有眉目,仍在彻查。” “这案子也算曲折得很。”左虎不动声色,端起酒杯,“我敬大人一杯。” “不敢,你我年岁相近,叫我逊之即可。”郦逊之一饮而尽。 “是啊,”左鹰笑眯眯道,“若是你叫一句‘廉察大人’,他叫一句‘爵爷’,叫来叫去舌头也大了。大家兄弟相称,免得生分。” 郦逊之避开他的目光,看向左虎:“正是如此。” “陈亳乱民谋反之事,贤侄你可知道?”左勤呷了茶漱口,与他闲谈。 郦逊之暗想,只知有乱民闹事,已升级为谋反?笑笑道:“忙着失银案,却原来又出了大事。” 左虎抢先说道:“陈亳之乱,小弟很想去看看,倘若能够为国出力,就是左虎的幸事。” “哦?虎兄有意出征?” 左虎道:“带兵打仗,小弟虽无经验,可熟读兵书,一心想为国效力,苦于报国无门。” “虎兄有此心思,皇上若是知道,必然成全。”郦逊之心下想的却是,龙佑帝不知会如何琢磨左家父子的心思,情势越来越值得玩味。 左勤笑笑地对郦逊之道:“犬子一向纸上谈兵,是该出去历练,要请大人多指教。” 郦逊之慌忙道:“王爷折杀逊之,愧不敢当。” 接下来两方避而不谈国事,郦逊之的膳食送上,他一面吃一面叫好。左鹰也不闲着,品评起年内看到的珍藏,滔滔不绝,倒令郦逊之对他刮目相看,心想,这位贪爱男色的世子并非一无是处。 可惜他心不在此,想到要来左府偷账簿,不由记起那日探左府时与楚少少交手的场面。楚少少清亮而带神秘的眸子仍在他眼前晃动,令郦逊之隐隐心悸,总觉遗漏了什么事情,或者想到什么却说不出。 左鹰见他出神,笑眯眯搭茬道:“世子日前辛苦了,是否惦着公事,连饭也吃不下。”郦逊之忙道:“不然。在下想到常来贵府的楚公子,今日倒未见。”左鹰笑道:“少少啊,日中时分来过了。他一日不见我就不舒爽,我和他前生定是兄弟呢。”左虎在一旁闻言,鼻子里哼出一股气,老大不以为然。 这一顿饭本要敷衍着吃下去,郦逊之正发愁的工夫,龙佑帝突然传他进宫。左勤打趣道:“贤侄目前是皇上身边唯一红人,鹰儿、虎儿,你们和他多亲近亲近。”左鹰左虎连声称是,郦逊之谦谢了两句,告辞离去。 龙佑帝竟在馥春宫,郦逊之跟随在太监身后,边走边犹疑不解。馥春宫离太医院最近,皇帝有个头疼脑热才喜居那里养病。在这多事之秋,龙佑帝择那样的居处,想是自有用意。 宫内烧了“殿春香”,取赤芍入药、花瓣制香,既可泻肝火又能爽精神。郦逊之不觉一笑,龙佑帝一向做作,凡事故露痕迹。但皇帝究竟是年少冲动,还是有意为之,连他亦颇费思索。 郦逊之进了寝殿,龙佑帝仿佛有满腹委屈,见面就嚷道:“逊之快来,你可想死我了。”郦逊之笑道:“早朝还见了,皇上有什么事要逊之分忧?” 龙佑帝道:“我与太后闹翻了。雍穆王不依不饶,往馥春宫跑了多回,我推说微恙,始终不见。”郦逊之低头听着,没有插话,也无话可说。金敬恼火的怕还有被赶出推敲阁一事,如此一来,恐怕更激得这位不肯屈居人下的王爷要求自保之计了罢。 “陈亳之乱,扰得我心烦。”龙佑帝下意识地磨蹭着地面,摇晃着身子,“你看,我派谁去稳妥些?” “既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,这统领的人选一定要慎重。”郦逊之又把热山芋丢了回去。 “不错,燕陆离、燕陆离,统领三军,原是他最合适不过。” “皇上可要我洗去他的嫌疑?”郦逊之话一出口,立即醒悟自己傻了,转念一想,说错话有说错的好处,抬眼看龙佑帝的反应。 龙佑帝笑道:“呵,说起来,你那案子办得如何了,不见你来交差,是否还在头疼?” “皇上明鉴!”郦逊之愁眉苦脸,“嘉南王监守自盗缺乏实据,倒是被人嫁祸的证据有一大把。金敞从彭城赶来捉赃、假老板娘服毒自尽,显见是真正窃银人所为。” 龙佑帝道:“既是如此,逊之,燕陆离一案以疑罪论,证据不足,叫他纳银赎罪。” “是。”郦逊之应了,心想这是唯一的结局,却不知要赔多少。“此外,金无忧查得不错,冷剑生不仅在雍穆王府住过一年,更指点过金逸武功。据查他和塞外魔境、名剑江湖门亦多有勾结,可惜臣分身无术,不能亲往塞外一行求解。” “又是魔境!”龙佑帝突然长身而起,脸部迅速地一记痉挛,犹如闪电划过,却在郦逊之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。“我且封他们做个王,你看,他们敢不敢再乱!”魔境主人地位特殊,一直以来朝廷皆以安抚为主,多给予财货女子。封爵一举,至今从未有过。 郦逊之沉吟道:“皇上说得有理,这也是个解决的法子,除非……” “有话直说。” “除非他们所图不止于此。” 龙佑帝嘿嘿笑道:“也好,我先下诏书,摸摸他们的底细,可是派谁去宣诏呢?” “海贤镇守边关多年,素有威名,是个人选。”海贤与郦家七将齐名,也是边关十大将之一,郦逊之提出他来是为避嫌。 “就依你意思。”龙佑帝道,“陈州、亳州,让嘉南王带你郦家的人出征,你看可妥?” “屏叔带回来省亲过年的郦家军仅千数人,其余远在边塞,调配恐有不及。”郦逊之安然以对,幸好早与郦屏商量过对策,“依逊之浅见,仍以沿途各州县军马平乱为宜。此外,左虎想随军出征。” 郦逊之暗叹,失银案果然不了了之,燕陆离既可带兵,皇上当然是暗示前事不究。但偌大的案子总会有人顶罪,大理寺中一步行错的君啸便是唯一人选。只是,这场失银案来得太过蹊跷,案子虽可暂时“结”了,真相却不得不再彻查下去。郦逊之拿定了主意,不论龙佑帝是否要深究,他会与那背后的势力纠缠到底,直至水落石出。 “左虎,他也想立军功?”龙佑帝奇道,忽然笑起来,“昭平王啊昭平王,你究竟打什么主意?逊之,你意下如何?” 郦逊之道:“虽然战事凶险,但这回乱民并不足惧,只要能收服叛乱的官兵,乱民一击即溃。左家此回可轻易领个头功。” 龙佑帝笑道:“战场凶险,昭平王不晓得有没有福气保住这个宝贝儿子的命?” 郦逊之心下一凉,想到郦屏与郦云分别带回来的消息,忙道:“雍穆王府近日进出的门客甚多,逊之有不好的预感,想请皇上容我细查。” 龙佑帝收敛了得意,兀自凝神。一支灯火跳跃了半晌,忽地暗了,灯芯燃尽的气味弥散开来,焦灼熏人。宫女急慌慌地上来拨灯芯,龙佑帝的面色明明暗暗,一如琢磨不透的灯火。 终于,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叹气道:“只怕太后今后会有很多不眠之夜!”他明白,皇帝决心要和金氏斗到底,从太后回到后宫那一刻起,金氏一族败亡的命运已拉开序幕。 第三十二章 乱生 四只白釉双螭碗里盛了热气腾腾的小菜,公孙飘剑将之逐一放入朱红雕花填漆食盒,稍一动念,一并取了白釉双腹龙柄壶灌满好酒,施施然往囚禁阿离的渗痕台下密室走去。路上碰到南无情在园子里修剪杂草,公孙飘剑兴高采烈地打了招呼。南无情看了食盒一眼,默不作声,咔嚓剪断了一茎长枝。 打开蟠龙机关锁,公孙飘剑透过门缝看到阿离正于榻上打坐,床前凭几上自烹了茶,佐以盛放的两枝腊梅,悠哉闲适。公孙飘剑哑然笑道:“二哥想得周到。”他不用猜也知南无情先来探过,让阿离借这些风雅之事纾缓烦郁心事,正是南无情思虑周详之处。 “酒味香醇浓厚,想是上品仙醇。”阿离抬头说道,语气里没半分被囚禁的拘谨怨怼。 “算你有口福,四弟手痒多做了些菜,来尝尝。”公孙飘剑大咧咧在他旁边坐下。 “你房门大开,不怕我出去?” 公孙飘剑瞥见门竟开着,心呼糟糕,口中却道:“即便开着,你以为就能走掉?”瞪了阿离一眼,立即走去把门重重合上,“你最好莫要多生心思,伤了和气。” 阿离哈哈大笑:“这便是你和你兄弟的不同。他若前头说了大话,绝不会像你这般补救。” 公孙飘剑点头:“他爱死撑,原是没错。”阿离笑笑不言,仰头倒酒。 公孙飘剑掀开盒盖,嗅了香气,啧啧赞道:“酒虽好,我四弟的手艺更佳。喏,周天子八珍之一的淳熬,迤北八珍里的紫云浆,连皇帝小儿也未必吃得到,你可想试试?” 满目珍肴,阿离只扫了一眼,淡然道:“真难为他,可惜太精细的东西我吃不来。” 公孙飘剑一愣,他和老四费尽心机翻书做出寻常人只知名目的菜来,不过是想留住阿离的胃。他依旧笑笑的,又道:“以你的武功辟谷也成,不吃便不吃,不替你担这心。倒是这酒里的名堂,你看出来了么?” 阿离叹道:“你混了十来种酒在一处,无非想我一醉罢了。” 公孙飘剑的用意被戳穿,丝毫不脸红,坦然笑道:“哪里哪里,人生无非图一醉。看你生性豁达,无愁可消,这酒中滋味正值得你一一细品。” 阿离闻言一笑:“你虽狡黠,却不讨厌。” 公孙飘剑径自用筷夹了一粒肉末,放入口中咀嚼,吃了一口便道:“确是人间至味,高处不胜寒。”搁下筷又道:“你说得对。太精细的食物吃了之后,再看不上粗茶淡饭,只怕到后来再无物可食,那便悲哀了。这种美味,少吃为妙。” 阿离却拿起筷子,尝了几口,道:“若如人生,上得去也下得来。我内伤初复,该吃些好东西补补。” 公孙飘剑一愣,随即满脸堆笑:“是极。四弟一番心意,何况他挑的都适你吃。” “回头替我谢过。”阿离细嚼慢咽,神情认真,仿佛要吃出每道工序的详细做法。公孙飘剑隐隐觉得不该盯住他看,仿佛被他每个动作所牵引,忍不住要替他盘算着想,这菜的口味如何,床榻会不会太硬,屋子是否过于阴湿。 阿离吃了一会,抬眼看他道:“你饿了不成?”公孙飘剑连忙借机移开目光,随口攀谈道:“对了,阿离是你的小名?” 阿离摇头:“我这人离父离母,离亲离友,离心离德,离情离义……是谓阿离。” 公孙飘剑失笑:“想担这恶名,未免自视过高。”他有一说一,阿离反生好感,道:“说得没错,我确是目空一切。”公孙飘剑笑了凝视他,“你不是。你待我大哥亲如兄弟,对我们三个……”他“哧”地一笑,叹道:“我们想抓你困你,你却没把我们当敌人看。” 阿离搁下筷子,拍拍衣襟,平静地道:“这倒未必。酒足饭饱,我要走了。” 公孙飘剑骇然抬头,阿离手中劲指一弹,两道疾风激射公孙飘剑面门,竟是说打就打。公孙飘剑旋身躲避,身子匍一离开原地,顿悟上当。那一隙间阿离如鱼滑下,转瞬已溜至门前。公孙飘剑袖中暗器登时出手。 他的暗器名叫飘剑飞,一出手便是十把连索小剑,长均四寸有余,薄刃窄柄,柄头系在一根丝线上。既可展开出一排,又有如飞索甩手而出。公孙飘剑手腕一抖,十把小剑前后相接盘成蛇状,扭动追至阿离后背,利刃眼见就要刺到他身上。 阿离的身子当空一折为二,深深伏下腰去,垂下的手却不闲着,依旧回身向后弹出两指。 公孙飘剑急忙抽剑,用小剑挡住他的凌空剑气。阿离趁机“啪”地拉开了门。 南无情修长的身影森然遮住了门外的光。阿离早有预料,双掌推出,十指箕张,强劲的先天内炁凝成一线,如厚背大刀砍向南无情胸口。南无情丝毫不惧,翻腕横剑,只听“嗡”得数声,长剑索索发抖,颤鸣不歇,那劲力却被化解殆尽。 阿离及时撤掌避其锋芒,在门口极窄狭之地足尖一点,身子巧妙扭了个弯,南无情眼前一花,胁下忽生凉意,却是阿离鬼使神差地提膝勾腿踢来。南无情心知他变招之快,当世不做第二人之想,原是他这天下第一杀手的手段,好在自幼惯了和师父仙灵子过招,见多了变生肘腋的对敌之势,稍稍往右闪避了半步。 南无情这一退,退得极有分寸,少了,会被阿离击中,退多了,露出的空隙足够让他脱身而去。阿离嘴角留笑,赞赏地一点头。公孙飘剑这时缓过劲,叫了声“得罪”,那十把小剑忽然脱开飞索,一前一后各成五瓣梅花形,分别朝阿离上盘下盘打去。阿离哈哈一笑,双手似乎长了眼睛,如采茶女雪腕灵巧翻飞,小剑驯服地被采摘到手中,朝身侧的茶筐掷去。 十把小剑居然悉数袭向南无情。南无情丝毫不乱,用剑身各处将小剑撞歪方向,剑尖却于那耀眼的众剑之芒中刺出,倏地指向阿离脖际。 南无情的剑划到阿离喉间,凝视对手双眼的他却忽然想到—— 失魂怎会抵不住这一剑?以他啸傲天下的堂皇身份,即便此刻只能使出一半功夫,也不至轻易伤在他剑下。且阿离又是大哥的朋友,毒伤初愈,却不得已要对他动手,倘若真的伤了他,虽对这天下有所交代,对兄弟却是有愧。 这一犹豫,阿离影如鬼魅,突然在南无情眼皮底下消失。等他警觉,人已在数丈开外。公孙飘剑本要追出,却正好被他挡了个严实,迟了一步,已是晚了。 南无情怅然心想,究竟他是为阿离气势所迫,还是武功不敌?阿离悠然含笑的脸犹在眼前,如惑人心思的狐,能力深不可测。 “你岂是无情,根本太多情!”阿离的语声犹留在耳,人飘然远去。 公孙飘剑跺足冲了南无情大喊道:“哎,你!”推开他发足追去。却哪里追得上,跑出渗痕台一看,早不知去向。他在台上兀自长吁短叹,直到南无情走到他旁边,说:“人已经走了,我们跟师父说一声罢。” 公孙飘剑恨恨地道:“说什么,是我……我们没用。”南无情道:“人是我放走的,直说便是。”公孙飘剑指了他骂道:“说什么混账话,你还想领功不成?你我都在场,谁也脱不了干系。管他什么天下第一杀手,去就去了,难道还养他一辈子!早走早干净!” 仙灵子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,忧然喟叹:“他此去江湖,怕要风云变色。”公孙飘剑顿时垂头丧气:“弟子无能,让他走了。”子潇湘听得动静,远远赶了过来,闻言只说了句“糟糕,怎么让他走了!”转头看师父反应。 仙灵子凝神道:“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,原是留不住他。”南无情欠身道:“以弟子之见,失魂虽胸藏十万甲兵,却非残忍嗜杀之辈,或是师父多虑。”仙灵子点头:“为善为恶,在他一念之间,你们已尽力,不必自责。”说话间望向天外,“留醉的灵山之行,未知如何?” 山谷深处,一群惊鸟扑翅高飞,直冲向至高至大的蓝天尽头。 江留醉、花非花、伤情三人在归魂宫宿了一宿。花非花喜洁,嫌衾枕久放生了湿气,取火烤暖了,再为两人铺陈安置。伤情攀到崖外,寻了些山珍野味来与他们下酒,江留醉则担了除尘清洁的活儿,把石洞里里外外打扫抹拭了一回。 三人忙活一夜,倒真像过年闹新春,手上不闲着,心下却暖洋洋的。 次日清早,江留醉睁目醒来时差点记不起身在何处。他出了会神,想到花非花就在隔壁洞里安歇,心头甜蜜。起身取了泉水洗面,走到前洞,见伤情和花非花没出来,便候到两人所居的石洞附近各唤了一声。伤情正在打坐,闻言应声走出。花非花挨了片刻,梳洗完毕才出来,容光焕发。江留醉瞧得出神,伤情见状一笑,领头走在前面。 三人走到前洞,外头斜射进几缕窥伺的阳光,洞壁被打上一片耀黄。花非花忽然眉头一蹙,伤情看出动静,问:“有何不对?”花非花蹙眉道:“恐怕他会来。”江留醉问:“断魂?” 花非花道:“我须布置一下。”伤情笑道:“你有把握,我就不帮你。”花非花道:“你和江大哥只管喝酒去。”指了指偏洞。伤情大喜,拔腿冲将过去。江留醉道:“有什么要做的,我打下手。”花非花摇头:“跟你不相干,喝酒去罢。”江留醉想说什么,听伤情大叫道:“快来,快来,我搬不动!”只得笑道:“慢慢喝就是,伤大哥怎么贪心起来!”踱进偏洞帮忙。 江留醉和伤情坐在崖口,一人抱了一坛。伤情喝了两口,道:“喝酒要专心才有滋味,你当喝水,便无趣得紧。”江留醉尴尬一笑,心不在焉地喝着,一双眼仔细张望断崖和四周山峰。山峰间的飞索此刻异常清晰,细细袅袅如一根玉带牵连在两峰间。江留醉赞叹道:“这不知是谁人的鬼斧神工?” 伤情得意道:“这有何难?一把劲弓即可。”江留醉瞧他神色,狐疑道:“难道……”伤情哈哈大笑:“她走之前将地方借我,我蒙目两年,来往山峰间太麻烦,就连了这飞索。”江留醉道:“这么说,归魂宫本有他路可通?” 伤情指了指一边崖上的杂草丛,江留醉费尽眼力,依稀看到有一根长藤穿梭其间,盘桓而下。江留醉心想,取这人迹难至之处修炼,是否花非花在幼时就生了与世隔绝的念头?又觉她的性子乐观开朗,不会情愿老死此间。 两人喝了一阵,江留醉向伤情讨教对敌时所用的“心眼”功夫,如何料敌机先。伤情以前曾传花非花“诗词剑法”,要她用“纳芥剑法”来换,这回听江留醉对他的功夫来了兴趣,便要他拿一套武功交换。江留醉想来想去,把“太玄步”说了出来。伤情惊奇地道:“黄山老道的武功,你从哪里学来?” 江留醉把前事说了。伤情想起什么事沉默不语。江留醉以为他揣摩功夫,并不相催。直到伤情醒悟还没教江留醉“心眼”之术,江留醉已干完一坛酒。 两人边喝边谈,聊到兴起,动手动脚。喝到半酣,见花非花仍在洞中不出,江留醉一时童心大起,扯开裤子朝山下解手。伤情瞧了有趣,也走过来,犹如两条猛龙下山。两人互视而笑,收拾衣服,勾肩搭臂走去坐下,大声唱起歌来。 花非花在洞中听见歌声,心神一宁,怡然微笑。 午时,花非花喊两人用膳。烤肉是昨夜剩的,新摘了野菜,扑鼻的泥土香。三人吃完,江留醉陪花非花去洗碗筷,他在洞里走了一圈没瞧出有何变化,生怕挡不住断魂,又不能多言扰了花非花心神,兀自想着心事。花非花见他忧心忡忡,把碗筷往他手里一塞,笑道:“强龙难压地头蛇,这是我的老巢,你放心便是。” 江留醉一想也是,到底她是归魂,比起断魂不遑多让。看她自信满满,便也笑道:“我在想,什么时候带你回仙灵谷,见我师父。你也好去见你大师兄。” 花非花侧头想道:“师门遗训,大师兄若好好活着,我不见为宜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师门的规矩太古怪。” 两人洗过碗筷,去寻伤情。走了数步,花非花突然止步,一动不动,江留醉觉出不对,刚想询问,听她朝一空处喝道:“师兄,是你?”伤情听到声音赶来,横杖立住,冷哼一声,道:“断魂,莫要装神弄鬼,给我出来!” 江留醉讶然,眼见他们目光所聚那处全然无人,连个藏身地都没有。冥冥中孕着一种骚动不安,清晨微凉的风袭进洞中,搅乱了那一团空气。他正愣神看着,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,仿佛斗转星移,两眼一花,江留醉见到平空里多出个人来,气定神闲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站立,通身的架势像原地长出一块磐石,令人休想摇动分毫。 伤情吸了口冷气道:“你这奇门遁甲之术,倒越来越精进!” 断魂一振宽大的灰袍,颇似黑暗中的蝙蝠张开两翼,给人飕飕的寒意。江留醉情不自禁倒退半步,只觉他隐含的逼人气势,比山风海啸还凌厉。他相貌清奇,眸子黑漆漆深不见底,江留醉看了一眼,就情不自禁想多看几眼。一旦看多了,又不得不移开视线,因那目光下几令人无所遁形,竟要将一切看破看彻。 断魂定睛看了花非花一阵,吐出几字:“师父眼光不错。”花非花俯首行礼:“非花见过师兄。”江留醉看了看她,发觉她的克制矜持。 断魂踏前一步,江留醉看得更清,他两道剑眉挺拔中带了凌厉,为原本深邃的目光平添两分杀气。好在他嘴角上翘,有意无意地淡笑,抑或那不是笑,但这错觉却可将杀气悄然掩去,江留醉不由记起伤情对他“喜怒不形于色,离怖离忧”的评价,暗觉果然轻易看不透断魂此人。 断魂直截了当地对花非花道:“师父原说生死存亡之际,你我才可一见。”花非花点头:“师兄莫非觉得已到性命攸关之刻?”断魂反问:“难道你不想见我?” 花非花哑然片刻,摇了摇头。 断魂微微一笑,先转头对伤情道:“我有些家务事处理,你回思旧崖去。”伤情自顾自抚摸他的拐杖,道:“你们师兄妹一般脾气,都急着赶我走。”抬头冷冷地道,“谁想管你灵山派的破事!”断魂立即道:“如此再好不过。你还不走?” 江留醉心下气闷,莫说这样跟伤情讲话,换作他也会惹得一肚子火气。哪知伤情只一笑,朝花非花一拱手,扛了拐杖逍遥地往洞口走去。花非花过意不去,忙喊道:“我迟些来寻你!” 伤情摇头,丢下一句话:“不用。他既平安,我不愁没有对手。”江留醉叫道:“伤大哥,改日再喝酒!后会有期!”伤情一挥拐杖,拔地而起,几下跃出洞去。 花非花颇捏不准断魂的脾性,见他赶走伤情,又是胭脂兄长,心下存了一丝芥蒂。断魂忽然开口道:“你站坤位,是怕我突然出手?” 江留醉这才留神看他们三人所在的方位,心中一动。今日丁未,想到刚才伤情所在的位置,正是兑位生门,为断魂在的乾位伤门所克。想不到断魂看似轻松地一站,已牵制住伤情,抢了他的气势。伤情见机而退,不仅是因为失魂平安无事,也是不想花过多代价赢这一仗。既然没有必胜把握,他说走就走,足见高手风范。 他再看到自己所在的离位开门,巧的是正与花非花相生相济,又或者这不是巧合,而是花非花有意无意地借他做了屏障,抵抗断魂这冥冥中难以察觉的出手。江留醉感佩之余,对灵山一派斗智斗勇的较量生出更大的兴趣,连他也很想看看断魂和归魂交手会是什么样子。 江留醉当然不去想花非花有受伤的可能。此次灵山一行,他简直要把她奉若神明。他心底里同时大呼糟糕,再这样下去,真怕有天她会瞧不上他。该如何尽显他男儿本色,让花非花更加信赖与依靠,显然比失银案难办许多。 花非花淡然一笑:“非花怎敢班门弄斧?未知师兄来意为何?” 断魂道:“要你罢手!” 花非花与江留醉都是猛然一惊。花非花低头轻笑道:“师兄所指为何事?” 断魂道:“他们插手的事,你何必管。” 花非花松了口气:“这么说,师兄本来置身事外?” “如今却不得不与你为敌,倘你不肯罢手。” 花非花踏前一步,一字一句地道:“她想杀大师兄,你听之任之?” “失魂若那么容易死,就不配做灵山弟子。” 江留醉听得头大,这断魂扭了一根筋护定胭脂不算,似乎为了妹子黑的也能说成白的。 花非花道:“她罢手,我便罢手。” 断魂收拢双袖,抱臂在胸,淡淡地道:“我不想给你杀她之机,就只能先杀了你。” 他的话声不重,一字字铿锵有力仿佛断金,江留醉悚然一惊,想到之前他说的“生死存亡之际”,指的竟是花非花。花非花反而笑起来,道:“师父曾说过一句话,师兄想不想听?” “你说。” “他对我说,倘有日你两个师兄想杀你,莫要心生怨恨,他们至情至性,定是情非得已。” 断魂面容一峻,嘿嘿冷笑两声,道:“你出手吧!” 花非花道:“我早已出手,难道师兄不觉?”倏地伸手一拉江留醉,疾点他若干穴道,又往他嘴中塞入一丸药,含笑候于一边望着断魂。 断魂急忙运气,冷笑道:“鸠羽鹤顶,你真下得了手!”江留醉顿感惊异,心想花非花怎会用如此奇毒对付断魂,却见断魂长袖呼展,噗噗数声周身落下四个镶银海棠花盒,仅半个巴掌大小。盒盖上均留一孔,待断魂翻手掠过四盒,皆有香烟自孔中冒出,袅袅升腾,将断魂遮在一张浓密雾网之中。 花非花所用之毒名曰“虚空”,内含鸠羽、鹤顶、惑蝇、玄胶诸毒,本有数个层次,每种可侵占人之一觉,直至最后六觉尽失,听任摆布。虚空之毒散布空中各个角落,略微可嗅出腥咸之味。 她一上来就是狠毒的斗法,令断魂心下微感意外,想这小师妹果然难惹。好在他来前早预备了防身之物,四个小盒貌似寻常,却藏有解毒攻毒的犀角、芦菔、地胆、斑蝥、青娘子、蝼蛄诸物磨制烧炼而成的“凌烟”,正好派上用场。 虚空燃诸恶,缥缈照凌烟。洞中霎时飞烟走雾,凌云乱舞,断魂高深莫测地处于中心位置,两人依稀看到他模糊的面容,仿佛露出诡异的笑意。 “楚家青雾帐的伎俩居然被师兄改良,可喜可贺。”花非花见他以烟雾为阵,挡住毒气攻击,点头称赞,“且看我这三脚猫阵法能否困住师兄。”玉手一招,江留醉隐约瞥见一群黑压压的东西朝断魂飞去,仔细一瞧,竟全是约莫有指甲盖大小的飞蚁。 花非花只须一闻,已知断魂所用的烟阵虽可阻住她的虚空之毒,却暂时奈何不了这些虫蚁侵袭。断魂以机关之学著称于世,她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法子正对他口味。这些飞蚁爱噬咬活物,一旦被缠上将周身红肿发痒,伤痛难消。 见了她的应对之策,断魂丝毫不惧,目光中更带了欣赏,取出一块非丝非纱的帐子来。那些飞蚁袭至跟前,他手一抖,一面白帐当空垂下。花非花俏面一变,江留醉这才看到那帐子用了奇特的织法,交叉往复,回环勾替,如一面千缠百绕的蜘蛛网,沾有粘稠的汁液,能将入侵之敌悉数包围。 花非花正欲召回飞蚁,断魂伸手一绞,白帐刷地缠上众蚁,仿佛裹尸布替它们送了终。他抬起眼道:“我非善男信女,杀人虽不敢说,杀虫倒擅长。” 花非花想,倒是小觑了他,来此之前想是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,带了不少家伙。她这里满洞机关皆以药物相生相克布置,但以断魂的机警,循了阴阳五行的道理一样可以逃脱。花非花叹了口气,和他相斗仍无必胜把握。 断魂幽幽一笑,道:“师妹既然相让,我便不客气了。”中指劲弹,两道无形剑气往两边激射,花非花玉容惨淡,知他这两下即将她身边隐藏的野葛、天雄二毒除去,关了惊门、伤门两处,颇有决一死战的意味。 未时动手,火入金乡,本是交战主客两伤的格局。花非花不知断魂挑了这样的时辰,是否有所寓意。当下把心一横,把江留醉往更远处一推,用无形剑气将藏在洞壁的六十四种药物悉数散出,排出“诸天无常连环八阵”,首尾应和。其味辛、酸、甘、苦、咸,各入肺、肝、脾、心、肾,又攻鼻、目、口、舌、耳五官,发臊、焦、香、腥、腐五气,生涕、泪、涎、汗、唾五液,伤皮、筋、肉、脉、骨五体。 五味层叠而至,密密复复,断魂犹如身入蜂巢,千百种交替往复的气味嗡鸣而至,无从躲闪。“凌烟”再也挡不了这山崩地裂般汹涌而来的气味,颓然瓦解。断魂冷笑一声,脚步形如魅影,倏地起动,瞅准物物相克的微小罅隙,屏息而过。 花非花“啪啪”数掌,拍出九只小金鼎,竟亦烧了九品迷迭香,层递荡来。更损的是她知道断魂会依阵法方位找出生门,故意往那方向打出八十一枚金针,密密麻麻排列开来,杜绝他的后路。 饶是断魂也被弄了手忙脚乱,不得不闭了呼吸,更以护体功法护住心脉,以防毒性顺延经脉而入。他瞥到生门被花非花布了新的埋伏,脚尖轻点,仍径自往地上踩去。花非花心中忽然想到,断魂的鞋子必是特制,立即两手一挥,左右各射出三枚金针。 江留醉生怕这回断魂会轻易闯关,心下着急,想起花非花那一壁珍宝,候着断魂全神贯注之即,脚步微移。哪知他一动,断魂立有察觉,鹰隼般的眼冷冷一瞥,江留醉顿感心神为他所牵制胁迫,胸口隐隐如有重压。他及时调整吐纳,静心澄虑,把断魂那一瞥的压力尽数打消,胆气一壮,心想反正断魂会发觉,不如索性脱离战圈。 江留醉佯装怯懦往后退去,见花非花全力对外,根本无暇念及他的行踪,越发担忧她赢面不大。转道走至归魂宫藏药处,一排排的药罐令他眼花,好在每个瓶罐下都有针刺的小字注释。他一目十行走过,看到后来,除了药物外还找到暗器和工具。 有一管比印章略大的紫水晶吸引了他,他凝聚目光,看清下面那几个小字,写的正是“疾雨绵针”。急忙套在袖中藏了,往两人决斗处而来。 场上形势却是一变,断魂忍不住动手,舒展宽袖连环击出,更要命的是他一招挥出,连带附送若干古怪暗器,均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。 一抹红晕从他手上疾飞而出,那晕红的色彩分明独属女子娇丽的双颊,在他手上却活了过来,宛若少女的羞涩就要印上花非花的脸。本已避无可避,花非花张口轻吹,晕散如霞,化作瓣瓣花雨。她猝然低头躲过,又见两只燕子一高一低翩然舞翅,往双胁飞掠。 江留醉见势不妙,扣住疾雨绵针的机关就想发射。花非花纤手一旋,遥遥以气机牵住那九只小金鼎,六只排成一个“品”字,另三只呈倒三角,各袭向断魂上下盘。双燕眼看飞至,花非花伸掌一拨,竟不惧暗器凌厉,两只燕子颓然折翼倒地。 断魂自知他制的暗器寻常人根本碰不得,冷然挑眉,张开十指,飘飘白雪迎头打下,簌簌落落漫天飞翔。花非花厉喝一声:“快退!”江留醉急忙施展叠影幻步远遁而去,花非花身形陡转,长袖善舞,顿时将周身气流打出一个巨大的漩涡。白雪丝毫进身不得,反围绕她凝成一团,被她越聚越小,直至最后化成双掌间一枚硕大雪球。 她冷哼一声,伸手捏了个诀,立即使出前趟对付伤情的“麝檀功”。断魂见暗器全然无用,她的反击亦无比迅速,不由嘿嘿一笑,身形快如鬼魅,疾点四壁,借助花非花原先布下的连环阵躲避“麝檀功”引发的辛烈气味。 局面转变,花非花操了主动,江留醉大喜,疾雨绵针到底使不上。这两人斗法使的不是毒药针法,就是暗器机关,委实令他插不了手。 断魂避到远处,一声长笑:“红颜、归燕、丹雪,都被你破了……师父说你能克制我们,看来并非虚言。” 花非花一愣,听出他并无敌意,袖中登即飞出九尺轻罗,打中洞顶一处凹起。岩壁裂开一条狭缝,绵长蜿蜒有数丈之长,犹如张大了嘴巴,忽地把洞中诸多药味抽了一干二净。江留醉看得呆了,听断魂凝望那机关长叹道:“这是师父的手笔罢!” 花非花点头,平心静气地道:“你只是来探我虚实?”断魂一笑:“同在一门下多年,切磋技艺理所应当。”花非花松了口气,道:“你非为失魂的事而来。”断魂道:“我早知他会脱困而出,诸事皆宜,愁他做甚?” 花非花想到他必推算洞悉前事,胭脂的野心瞒不过他耳目。可他虽然心知肚明,依旧不忍违逆这妹子的意愿,到归魂宫走这遭除了想见她这个师妹,更大的情由怕是欲寻妥善解决之道。她有了计较,不想再与断魂为难,点头道:“你进退两难,我不该逼你。” 断魂听了这话,似笑非笑却是不答。花非花也自踌躇,胭脂若仍肆意妄为,她是否要瞧在断魂的情分上不理会?又想失魂既然无事,诸事由他操心也罢。 江留醉想到阿离,道:“他在我家中不知呆得可好?”断魂知他在说失魂,坦然一笑道:“你家?恐怕他早离开。”江留醉急道:“他去了何处?” “换作你会去何处?” 江留醉惊道:“京城?”苦笑着对花非花道,“这下轮到逊之头疼了。” 初七立春,龙佑帝服大裘冕,乘玉辂,至崇武门外东二里祀青帝,以帝太昊氏配,勾芒氏、岁星、三辰、七宿从祀。祭祀后归来,龙佑帝入金屏宫礼宴群臣。 这天甚是晴好,随行的顾亭运不由对郦逊之笑说道:“《占年书》说,人日晴,所生之物蕃育;若逢阴雨,则有灾。看来今岁得享五谷丰登,大喜啊。” 郦逊之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他心不在此,正头疼找寻谢盈紫一事。燕陆离一案已君臣达成一致,既以疑案论,办足官样文章,日内就可了结。可谢盈紫的出走使龙佑帝忧心忡忡,为人臣子的他不得不想尽法子要寻回佳人,却不知人海茫茫从何找起。 宴席上郦逊之心不在焉,寻隙去见郦屏,坦然把难题摆出。郦屏从容微笑,告诉他旁事或许难办,在京城找人易如反掌。郦逊之大惑不解,听郦屏详细解说一番,方知个中巧妙。 此次与郦屏同批归来的郦家军将士有三营共计一千五百人,均是特别领了恩旨,批准回乡探亲。说是恩旨,其实是为防止兵骄将专而进行的换防,这些将士约有一年不必再赴边疆。这千五百人分居京师各处,每日到屯驻在京畿的禁军帐中点卯,由都监统一管理,农闲时习武训练,农忙时解甲归田,恰好成了郦家在京中的耳目。 往日郦逊之托付郦屏的事总能迅速办妥,原来是这么个缘故,思及先前郦屏提及的千余佣伍军士,郦逊之知道必定也在郦家将士的监视下,略略安心。但他又生出别的担心,以龙佑帝的缜密心思,岂会想不到这原本内外相制的法儿,便宜了郦家人左右逢源?不过是如今依仗他郦家,隐忍不发罢了。 令郦逊之犯愁的事遂多了这一桩。事有缓急,他虽未想出什么安置的好法子,却因有这批眼线的存在,仅花了四个时辰就得知了谢盈紫的下落。 那些将士拿了谢盈紫的画像按图索骥,返回消息时一致交口称赞此女美若天仙。据说是宿在一家客栈昼夜不出,因送饭小厮和店老板没口子地夸赞,艳名已传了出去。周边专凑热闹的纨绔子弟来闲逛的多了,客栈生意平白好了三两倍,依旧无人见到她的面目。 郦逊之心知天宫在寻谢盈紫,不知被什么心思牵引,生出亲自造访的念头。他自然不打正门进,趁了客栈里众人午后困乏皆在歇息,悄然来到谢盈紫门外。门房紧闭,郦逊之用了巧劲,推手卸去插销。 进门,无人。郦逊之心有感应,回首望去仍是无人,明知她就在旁,迅捷地几次转身,不料依旧看不到谢盈紫一丝痕迹。他好胜心起,脚步微移,身形陡转,速度越来越快,简直如陀螺飞旋,才瞥见她一星半点霓裳,仿若云遮雾挡的山间蜿蜒伸出的斗拱飞檐。 郦逊之长叹一声,驻足拱手道:“逊之甘拜下风,请谢姑娘现身一见。” 他这厢认了输,谢盈紫不忍他受窘,轻移莲步走出,郦逊之乍见之下已然呆住。谢盈紫曼妙地行了一礼,道:“盈紫一介草民,何劳大人屈尊来访?” 郦逊之定睛相看。这般出尘容貌,冰清玉洁姿态,唯有这不沾俗世的女子方有。他这时明了为何龙佑帝会对她如此倾心,竟想以后位相许,他心底亦隐隐生出了感叹——尘世间再高的地位也会亵渎她的仙气,离开宫廷应是她正确的去处。 只是他,一颗心太过留恋红尘俗气,纵然明白她该高飞远走,却依然要做一个不识时务的说客,劝她留下。 谢盈紫心不在此,说完话便飘然走过他身际,依了床边坐下。她静谧的神态让郦逊之的心也渐渐安静,暗叹一声无奈,说道:“姑娘不辞而别,可知宫里上下一片混乱?” “盈紫原非什么大人物,大人说笑了。”她轻抚床上一席衾被,棉布温柔的质地使她泛起怅惘的微笑,平常人的日子,于她竟成了奢望。 郦逊之仿佛明白她的心思,不忍打断,由她兀自出神,在一旁痴痴凝望。过了好一会儿,郦逊之缓过神,道:“我送你回家。” “我没有家。” 郦逊之道:“天宫不算你家?” 她抬眼看他:“来处非我来处。” “你既不想回去,又有何打算?” “人如浮尘,来去匆匆,去到哪里都是一样。”她伸出手去,轻轻接住了什么。 郦逊之直截了当道:“你在躲避皇上?” 谢盈紫摇头,眼里有一抹愁思,仿佛明月上的一斑阴霾,道:“我不避谁,尘世避无可避。” 郦逊之心下叹息:“你可知你不回宫,京城将天翻地覆?” “盈紫不沾世事,大人言过其实。” 郦逊之神情郑重,肃然道:“谢姑娘,皇上为了姑娘和太后闹翻,将太后困在慈恩宫,从此不许太后早朝。之后的大婚,也不知皇上会如何,政事动荡,姑娘真的只想袖手旁观?” “他当真如此……”她沉吟。 郦逊之在这当儿仔细端详她微蹙的黛眉,责备话儿均不忍出口。他暗恨自己,她本不属于皇宫那种俗处,他却偏偏要为了皇帝和社稷要绑她回去。 郦逊之凭直觉感到,龙佑帝骨子里隐忍多年的暴戾,将会因她的离开而爆发。皇帝每个阴霾的眼神,都让郦逊之看到了深埋他心底的怒火,因此,无论用何手段都不得不把谢盈紫请回皇宫。 “请谢姑娘恕逊之无礼,斗胆再次请姑娘回宫。” 谢盈紫静静地道:“我不想走。” 郦逊之无奈。话已尽,唯剩动手一途,强行带她离开。他尚不知如何动手,谢盈紫看破他的心机,笑道:“我既是天宫子弟,你便依江湖规矩罢了。” 这一笑令郦逊之失神。他拱手行了一礼,随即揉身袭上。身子方动,眼前已无谢盈紫踪影,讶然抽身四顾,隐隐觉得深陷一个虚无场中,飘飘然无处着力。 进,退,似被云朵托扶,被藤柳相搀,软绵绵不落力。郦逊之急忙运气,内力一缕缕奔泻而出,仿佛成了吐丝的蛹要到死方尽。他心底骇然,顿时想起师父说过这门“日月缥缈”功法的厉害,可令方圆数丈控制在其掌力范围内,更可旋转回吸对手内力。 他当即沉气内收,顿时止住外泄之势,而觊觎在他周遭的回旋内力,始终虎视眈眈。谢盈紫内力之强着实令郦逊之诧异,这亦激起他好胜的心。他师门的华阳功本就遇强则强,逢变则变,善于觑隙而进,如神蛰炁海藏于九渊之下,一旦被激发,则如赤蛇透关动于九天之上。 对应日月缥缈连绵不断的内力一波波缠绵起伏,郦逊之双掌拂动似云卧天行,将汹涌而至的内力于掌中气场疾转,渐渐消之解之,化为己用。 谢盈紫内息登时一变,郦逊之突感刺骨冰寒,竟是不知觉沾了她的阴寒之炁,沁入骨髓。那阴炁顺他气脉游走一圈,郦逊之禁不住冻得哆嗦。谢盈紫嫣然一笑,内力尽撤。郦逊之趁隙将劲气逼来,铺天盖地压得她喘息不得。 谢盈紫方悟上当,以他的纯阳内功而言并不惧她,故意吸了她的内力去。她也不生气,又运起内力,把他顶了回去。 相持不下。郦逊之未想到谢盈紫的武功竟精湛如斯,隐隐有超越谢红剑之势。忽地心中一动,她若真能留在龙佑帝身边,皇帝又何惧杀手的刺杀。 他心念一动,随即散功,疾退数步,把谢盈紫的内力一一化去。谢盈紫不解望他,见郦逊之忽然双膝跪地,一脸执著。 “你为什么……”谢盈紫说了一半,眉头紧蹙。 郦逊之知她心头所想,苦笑道:“皇上对姑娘一片痴心,求姑娘成全。” 谢盈紫神情恍惚地念了一句:“若有所求,别生憎爱,则不能入清净觉海。”郦逊之茫然失落,见她浮起清凛的微笑,淡然说道,“今夜我便回宫,请郦大人先行。”郦逊之牢牢盯紧她片刻,站起身告辞而去。 他眼前始终萦绕谢盈紫的影子,仿佛哀怨。那一跪,是不是断送了一个清净女子,他不知道,心头闷得发慌,十步一徘徊地回到了康和王府。 想到谢盈紫回宫的样子,郦逊之的心口竟然很痛,很痛。他不知道,这天下还需要再牺牲什么,一种无力感缠满他疲倦的身躯,连大门也差点迈不进去。 第三十三章 真情 江留醉见断魂和花非花聊得投契,以为这事便这样揭过,一颗心刚刚放下,谁知花非花突然又道:“胭脂妹子来了很久,莫非真不想出来与我一见?” 江留醉一惊,心想胭脂怎会在此。断魂道:“果然瞒不过你,这归魂宫药味实在太浓。”江留醉听得一头雾水,鼻子稍嗅了嗅,才发觉因药物摆放不同,药香亦各有层次。想来花非花是因药香有阻,察觉有人在侧,再一推算猜出是胭脂。 胭脂晏笑现身,朝花非花行礼道:“我只待跟江大哥说一句话便走,花姐姐,叨扰了。”言毕盈盈看向江留醉。江留醉瞥了花非花一眼,朝胭脂走去。 胭脂纤手靠在唇边,凑向江留醉细细低语了一句,江留醉身形顿滞。胭脂朝花非花一笑,转身往洞外走去。江留醉话也不说,甚至一眼都未望向花非花,径直跟了胭脂离开。断魂一言不发,盯紧花非花看。 花非花咬紧了牙,微笑对断魂道:“非花忽然想饮茶,师兄可有兴趣奉陪?”断魂深深看她一眼,“如此甚好,请。”走进内洞前,花非花终于忍不住略略偏了偏头,朝洞外看去,那里早已无半个人影。 “想知道身世,就跟我走。” 就是这一句话,让江留醉无声息地离开花非花。他是不该隐瞒她的,但此刻竟不想让她知道。连他都害怕听到的真相,不想花非花看到他的无措。是的,他心乱,隐隐猜到的谜底会不会变成事实,他没有把握。 离开归魂宫的路颇为怪异,他们先是沿崖边的缆索而上,斜刺里爬了十余丈后落到另一个岩洞中,再穿过那个岩洞,走到山路上。归魂峰上树木成林,比起另外两处可谓茂盛,这路更不好走,随时要应付迎面而来的枝桠和无路可通的密林。一路翻山越岭,江留醉茫然地跟在胭脂身后一句话不说,像个没影子的鬼魂,心里空荡荡晃悠着。 胭脂显然没意识到他内心的慌乱与挣扎,她宁愿相信他一开始就愿跟她走,而不是靠那句话背后的胁迫与利诱。她的心渐渐温润愉快起来,走路爬山姿态翩然若飞,如不是江留醉心不在焉,定可发觉她像一只快乐的百灵在山间起舞。 “对了,这颗解药你先吃了。”胭脂拿出一颗销筋挫骨丹的解药,关切地望了江留醉。江留醉心想,花非花早已治得七七八八,但不忍拂她之意,丢在嘴里咽下。胭脂松了口气,含笑与他并排走着。 她回眸偷看他一眼,一抹隐忧从他眼角滑出,胭脂不以为然地想,等他知道一切,将会遗忘所有不快,意气风发地感谢冥冥中上天的安排。想到此处,她的嘴角满意地留下一朵微笑,顺手折了节树枝在手中缠绕,把千回百转的心事藏在手心。 “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?”走了大半时辰,江留醉眼见前路遥遥,忍不住问道。 胭脂想,一辈子这样走下去该多好,笑笑地道:“带你去看一个人。” 又行了一阵,来到一处寸草不生的绝岭,格外清冷寂寞。江留醉只觉寒气袭人,紧紧了衣衫,突然看到一个荒冢孤零零在前方立着。四周光秃秃的,它便如一块石头,看不出一丝曾有人活过的气息。那下面躺着的躯壳早是累累白骨,无人问津。 一刹那间,江留醉惊疑地想到了柴青凤的墓,为什么看来与他相关的人,都已离去?一个个不解的谜,唯有从黄土中探询答案。他想开口,却如被缝紧了嘴,说不出话。 “这里面躺的是当今贵太妃,可惜再无人记得她曾经的荣耀。” 贵太妃……先帝的妃子?江留醉疑惑地想,这与他何干?他松了口气,或者,这不是他的亲人,不过是可能知道他身世的人罢了。 “天泰爷当年在处州曾娶过一位许氏,后来为了金家的富贵,谎称没有成亲,这才顺当地娶了金要儿。”江留醉见胭脂直呼太后名讳,眉头一皱,听她继续说道,“可等天泰爷称帝后,金后想要一房专宠便没那么容易。皇帝从处州老家接回了许氏,封作贵妃,还派了专人护卫。” 说到此处,胭脂莫测高深地一笑:“你猜,那位武功极高的侍卫大人,是谁?”江留醉犹自惊疑,胭脂已替他答道,“便是当时大内第一好手,冷剑生。”江留醉嘘了口气,他以为是师父仙灵子,冷剑生嘛,总是他生命之外的人。 胭脂见他不在意,悠悠笑道:“看来他们师徒俩找你的麻烦还不够。”江留醉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究竟他们为何跟我过不去?”胭脂摇头:“他们绝不敢对你下手,不过是想引出你师父,彻底查清你的底细。” “我无父无母,有何底细好查?” “唉,”胭脂拍他的手,像猫儿逗弄老鼠,“我说了大半天的故事,你不想再听下去?” 江留醉有点头疼,不觉想到仙灵谷里的许伯、许婶,为什么偏偏和天泰帝的贵妃一个姓氏?不得不让他疑神疑鬼。他很想告诉胭脂,不必说了,他不想听,但心中的好奇依然压倒担忧。 真相即使鲜血淋漓,却令人不生迷惑,一直以来,他盼的就是解开谜团的这一刻。 胭脂见他安静下来,笑吟吟地说道:“金皇后不是个好惹的主,几次找许贵妃的麻烦,都被冷剑生挡了回去。于是收买冷剑生,就成了一着必走的棋。” “据说冷剑生人品颇差。” “你认定他会被收买?”胭脂摇头,“这人有一点好,会选主子。当时他选中了天泰帝,一时倒没背叛。直到……” 她停下来,望住江留醉,像是等他接话,江留醉不吭声,胭脂也不急,故意道:“就要说到你身上了,怎么还不爱听?” “要说便直说。” “你别生气,我最怕见你生气。说到哪儿了,对,冷剑生本来一心护着贵妃,直到他发现,暗中保护贵妃的那个人,武功犹在他之上。” “暗中保护……”江留醉不由念道,心里一抽紧。 “不错,正是你师父仙灵子。当时,他尚有另外一个名字。” 江留醉不愿在胭脂面前暴露心绪,故作镇定道:“后来呢?” “冷剑生量窄气小,无意中跟仙灵子一交手,吃了暗亏,从此一心想赢过他。”胭脂呵呵笑道,“谁知这桩事叫雍穆王给打听到了,自然如获至宝,一面在天泰帝跟前挑唆贵妃与人有染,一面故意放话说天泰帝不放心冷剑生,才暗命仙灵子保护,令冷剑生对仙灵子恨之入骨,自然愿意为金后效命。” “皇帝的耳根子,怕没这么软吧?” 胭脂正色道:“你错了,天下帝王最易生猜忌之心。许贵妃当即被贬冷宫,好在当时她已有身孕,皇帝才没把她贬为庶人。” 江留醉苦笑,贵妃、庶人,名分很重要么?对一个失去丈夫宠爱的女人而言,到哪里都是凄凉。那个可怜的孩子难道就是……他不敢再往下想。灵萦鉴说,我知道你的身世。冷剑生拍出一掌,把他震了半死。百姓会逼你做官,胭脂肯定地说。 耳中鸣叫着各种声音,他忽然觉得,他不是他了。 他不再是江留醉了。 他是一个别人都知道他是谁,偏偏自己茫然无知的人。父母、兄弟,虚幻地出现,来得没征兆,一下子扼紧他的喉咙,他似乎被五花大绑在祭坛上,头脑手脚由不得他做主。 江留醉很想丢开这一切,不再找什么真相,过回从前的逍遥日子。 胭脂见他流露惶恐不安的神色,两手无意识地揉搓衣角,突然为他心疼。她伸手搭在他肩头,想给他些安慰,怎奈江留醉心乱如麻,根本无法体会她的好意。 “你别怕。”胭脂软语安慰,“这个故事虽悲了些,结局却是好的。” 江留醉勉强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,走开。走开。 “那孩子如期降临。冷剑生奉了金皇后的命令,要杀死那孩子,他知道必有一场恶战,这是他期盼的一战。于是他放了一把火,逼仙灵子现身。”胭脂不动声色地叙述,江留醉仿佛见到漫天大火,毕毕剥剥地夺去人最后的期望。 “可惜,许贵妃一心求死,把孩子托付给仙灵子后,自愿撞到冷剑生的剑上。而……你,就被你师父带出了皇宫,躲避金氏追杀活到如今。冷剑生为免金皇后怪罪,找了个婴儿尸首代替,佯称你已死了。过不多久他也辞去官职,隐退江湖。” 江留醉听得麻木,苦笑道:“这个天大的秘密,你又如何得知?”他只想找些话说,把自己从真相的泥沼里拉出来。还不如不知道,不如,不知道。 他是皇子。他怎么可能是皇子,公孙飘剑一语成谶。这是他从来没想过,也不想有的身份。他曾经一心想弄清身世,找到亲生父母,如今明白了,却如一个醒不了的梦,反让人更迷惑狂乱。娘被陷害含冤求死,爹高高在上不可仰视。他到底是谁?依然不得解。 “冷剑生跟我师父是多年知交。”胭脂说完,立即添了一句,“他对你并无仇恨,不过一直不甘心败在你师父手上。说起来,这个墓是当年他有心,收了你娘的骸骨火化了,才移到此处。” 江留醉的心一抽一抽,呼吸亦觉艰难,一腔泪水就要决堤涌出。他用力憋住,强笑道:“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。” “是啊,不够好。”胭脂陪笑道,头转向一边,默默地想,你活着,这便够了。 两人静默,中间一尺之距似有千里之遥,隔着凝重如山的空气。胭脂吸了口气,笑道:“你若想报仇,即便是杀死太后,也是举手之劳。”凑近江留醉,一字一句地道,“不仅如此,这世间欠你的,你都能一件件取回来!” 是么?江留醉绝望地想,不可能了。世间不能还他父母,还他一生。他抬起失神的双眼,对胭脂道:“你走吧。让我静静。” 胭脂有满腹天下大计想与他商量,死者已矣,在她眼里未来才是唯一值得考虑。她不能体会,为什么他知晓身世后不是狂喜而是忧郁,换作其他有雄心之人,得知有问鼎天下的尊贵身份,恨不得马上放手一搏。 但他不是。她想他是。如今事已至此,只能依了他,指望他能跳出世俗恩怨的藩篱,指望男儿的豪情终可胜过无用的怀念。胭脂留他呆坐墓前,悄然走开。 江留醉忽然想笑。 他痴痴傻傻无声地笑着,直到笑出了泪,顺着面颊淌进嘴里,咸咸苦苦的滋味提醒他真实辛酸的人生。命运给他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。他想到郦伊杰,这突如其来的身份枷锁,一如郦伊杰的命数怪圈,重重套在身上不得喘息。他终能完全体会那沉重的眼神。 师父。从头至尾他知悉一切,却不肯透露一言,究竟为了什么。既尽心保护娘亲,为什么不能护她周全?江留醉心灰意懒地想,为什么师父要救他的命,不如一起去了,胜过他一个人独活。 他终于放声大哭,肆意地让泪水横流。太多为什么,无从追问,无从结果。他终于知道,一辈子的洒脱是难以达到的境界。在背负命运狞笑着压来的包袱后,他找不到从前的逍遥心态。 此时的他极度想念花非花。有她在旁,或许,他不会如此悲伤。 胭脂走了一步便回头。那一刻,悟到她与江留醉之间仍有不可跨越的距离。无论如何,只有一步之遥,她不甘地想,倾尽她的心应该能换回他的心。她全力想得到的,没有人能阻拦。 她坚定地跨出步去,感到会有呼风唤雨的一日。前路正如这脚下的山,由她控制。 直跪到仿佛地老天荒那么久。 江留醉站起身,酸麻的腿一如他怅惘的心,不知该往何处去。甚至不知该说什么,他无话可说。他隐隐间后悔曾出谷寻找师父,如果没有陷入失银案,就不会认得什么灵山三魂,不会听胭脂说这难以接受的真相。他将在仙灵谷终老,安乐地度过一生。 即使,错过花非花也罢。他越想越心灰意冷。他这不幸的身份,带给他人的只有更多不幸。如今他能怎么办?找太后报仇?罢了。归魂宫、仙灵谷,他竟无可去之地。这天地虽大,一时间,让他找什么地方痛哭一场,大醉一场? 不远处等候着的胭脂亦是心情跌宕,倚了块巨石陷入沉思。 失魂去了京城。她怔忪地想,他竟大难不死。她初听到断魂对花非花那样说,真是震惊莫明,她绝没想到失魂有余生的可能。那是灵山大师亲配的玉线沁香,无药可救,她的种种犹豫不忍都在这无可转圜的毒药面前化作了决绝。 可是,居然他生还了,且生龙活虎地去了她最终所图之地——京城!不可测的变数即将展开,她所剩的时机不多了。哥哥到底不帮她,她不无灰心。世人皆道她有个好哥哥,她却自小看得透彻,这世上可信的唯有自己。哥哥可以为她去拼命,却绝不在乎她到底想要什么,想去做什么,想成为什么。他要她活着,仅此而已。他分明早知道她杀不了失魂,事发之前不提醒,事发之后不补救,一任失魂脱困而出,他才在花非花面前说出一切。花非花是谁?不过是从未谋面的师妹,而她处心积虑要对付失魂,他从无一丝援手。 在哥哥心中,师门重于家门,她到今日方知。原以为他会一贯冷血旁观。他是想还师门恩情,还是对失魂有了兴趣?无论怎样,她不信断魂对他师父和师兄有感情。她太明白他的冷酷。她宁愿失魂是她哥哥,有极端的爱才会极端的恨,乃至想杀了失魂,只因得不到他和灵山大师的丝毫关注。可这个冷漠的亲哥哥啊,比岩石更缺乏人的热度,人情冷暖天伦之爱,他竟是一点兴趣也无。 她遥望江留醉痛苦的身影,感觉那是她最大的期冀和牵挂。她开始明白他的心酸与怅惘。他想像的生活和实际不一样,正如同她,唯一幸运的是她醒悟得早。命运欠他们的,终于到偿还之时,她恨恨地想,只要江留醉肯与她联手,翻天覆地将这江山改头换面又有何难。 唯我独尊,将过往所有的轻视踩在脚下,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报复。 江留醉总算起身了。她连忙迎上去,却见他茫然地走过她,步履踉跄冲山下走。那神情如冤魂赶着投胎,并无活人气息。她吓了一跳,追在后面,方欲伸手,被江留醉一掌挥出拍开。 胭脂不甘,高声喝道:“你这算什么?不知所谓,非男儿气概!”江留醉冷冷回望她一眼,又继续前行。 胭脂愣住,江留醉一向嘻哈惯了,从不对人假以颜色,此刻的冷面并非作伪,乃是发自于心的漠然。她无计可施,狠下心戳指点向他后背,江留醉一动不动,任由她下手,颓然倒地。胭脂一把扶住他,心生怜惜,叹道:“你既不知该如何是好,就把一切交给我吧。” 江留醉失神地望着天空,胭脂拿出一只竹哨,呜呜吹响。不多时,她身边纵出几个身影,恭敬地接住江留醉,取了一副竹担架将他整个人抬了下山。 正午的阳光打在岩壁上,折射进白花花的光,花非花和断魂面对面坐在石桌旁。 玉石杯里汤色明嫩,清香扑鼻。断魂品了一口茶,沉思道:“这茶味甚怪,又有几分熟悉。”花非花道:“随手摘的叶子,师兄小时可养过蚕?”断魂道:“桑芽茶?”花非花道:“是去年的旧茶了。”断魂道:“你久不居此,不知道今年的新茶,有没有空采摘?” 花非花道:“你知我很久不在?”断魂道:“灵山一草一木,我了然于心。伤情在此处住了不少时日,我便知你不在。”花非花心不在焉,捧了茶若有所思。 断魂取出一件物事放在石桌上,含笑不语。花非花看了便愣住:“我做的竹蜻蜓……”她拾起那用刀削得歪歪斜斜的竹蜻蜓,想起从前。 四岁那年她拜在灵山大师门下,当时师父五十岁,塞外魔境一役令他受了重伤。她机缘凑巧,救了师父一命,在杭州花家的废弃小屋里,她叩了三个响头,从此开始了身为归魂的宿命。 灵山大师虽非寻常人,受此重挫也不免意志消沉。花非花年幼,想不出什么安慰的法子,就削了一只竹蜻蜓给师父。她仅仅在师父门下侍奉了六年。这六年间,花家少了一个没人关切的小丫头,据说是去了岭南的外婆家。 宝靖十一年,灵山大师久病缠绵郁结难消,终于撒手西归。这个竹蜻蜓,成为她唯一送给师父的礼物。她来往灵山、杭州和江湖,在哪里都是过客,若说心之归宿,灵山比花家更似她的家。 花非花摸着竹蜻蜓光滑莹碧的纹理,想像师父曾千百遍抚摸它,那是她牵挂灵山最大的理由。 “师父曾对我说,”断魂的眼中浮起一抹伤感,“和他性格最像的是我,他想达到的境界是师兄那样,而他最疼爱的人是你。” 花非花忍不住泪往上涌,眼眶中星泪闪烁。她撇过头去,笑道:“师兄妹相聚,非说这些伤人心的话。”断魂点头:“我怕今后没有机会。”花非花吸了口气道:“出了归魂宫,你我为了胭脂仍会敌对,是么?” 断魂浮上淡然的微笑,道:“我新作了个暗器,有个好听的名,叫‘观火’。” 花非花叹气:“我明白了。我不会再去断魂宫。” 断魂望了那茶,露出罕见的笑容,如雨后彩虹绚烂。 “偶尔来喝杯茶,我倒不介意。告辞。”一振衣衫,朝洞外走去,轩昂背影令花非花几有错觉,仿佛看到师父重生。 她低下头,凝视碧绿的茶水,喃喃道:“师父,我该如何是好?” 我该如何是好。 这一句话江留醉也在反复问自己。胭脂只是阻了他行动,意识尚清醒,这令他更受煎熬。他目光落在胭脂的身上,袅袅婷婷,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坚韧,令人感受到她强大的决心。探监时曾让他不解的话,终于全部揭晓谜底,当时的暗示此刻赫然惊心。他完全明白她想做什么,那正是他和他身边的人不愿看到的。 江留醉力图冲破穴道,无论如何,即使再想不通前途何在,他也不愿沦落到任人摆布。他从小所练的宝相神功有一式名曰“蓄劲”,积溪流汇川河,最终可将点滴内息流动全数归结成一股势如破竹的劲道,打通禁制了的穴道。 江留醉暗忖,巳时属阳时为火,丹田较易积聚真气,气血循经流注足太阴脾经,只须一点点搬运体内剩余的真气,集中冲破脾经五腧穴:隐白、大都、太白、商丘、阴陵泉,即可事半功倍,促使全身气血运行,直至解开胭脂所下的禁制。他依法施为,缓缓催动真气运行十二周天,正待集中攻破要穴,却见胭脂忽然停了下来。 胭脂命人放下江留醉,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,叫手下几人前去寻水。她和江留醉隔了一丈远,两人默不作声僵持着。 江留醉暗中捏诀,摆了一个打坐调气的姿势。他的姿势颇为隐秘,借助身体的倾斜,一样可以调理气息。胭脂没有看出,等手下取了水来,她先浅啜了两口,看了江留醉一眼,走过去,俯下身把水递到江留醉唇边。 江留醉木然转过头去。胭脂道:“我知道你生气,可我是为你好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你心里想什么就说,憋坏了身子,我没归魂花姐姐的好本事,治不了你的病。”江留醉听了,越发气闷。胭脂看在眼里,故意道:“你想由着性子也成,总得有气力吧?先喝了水再说。” 江留醉想了想,低头饮了。胭脂嫣然一笑,用袖子帮他擦去嘴边水迹,江留醉眉一蹙,她说道:“你若长在宫里,从小被人伺候惯了,便不会不自在。”江留醉嗤笑了一声,终于开口说话:“别说了。我对富贵荣华没兴趣。” 胭脂正容道:“你只想到富贵荣华?天下之大,这万里江山,可成就的岂是一句富贵荣华?”江留醉抬头看她。胭脂的眼神如一条缠绵盘绕的青蛇,绿油油幽邃不见底。他打了个寒战,就从那口深井里看出了熊熊烧着的燎原之火,而他是那火上不经烤的一袭湿衣。 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问:“你若是我,会如何?” 胭脂一声娇笑,玉容花般在枝头绽开,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——“称帝。” 江留醉猛然一惊,又一想,他不该吃惊,这是胭脂会有的野心。可惜她不是男儿身。他苦笑:“做皇帝有什么好。”胭脂微笑道:“等你登上龙位,安享万民朝拜,你便知那妙处是说不出的好。” 江留醉心跳加速。那种僭越之事从前想都不敢,被胭脂一勾,埋在心底的欲念浮光尘滓般泛起。倘若我是皇帝倘若我是。无所不能,无往不利。他忽然就笑起来。胭脂沉浸在同样的痴梦里,见他笑了,道:“你可动心?” 江留醉笑着点头道:“我在想,若真做了皇帝,万事都没了盼头,实在乏味之极!”胭脂一怔,江留醉瞥她一眼,轻松自若续道,“我是扶不起的阿斗,你死心吧!”胭脂咬咬唇,冷哼一声,收拾了水袋,站起身来: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你到时就知道,身处庙堂之上,更由不得你自己做主。” 江留醉随即黯然。他知道胭脂说的是实话。最让他害怕的并不是他的身份,而是世人都知晓这身份时该如何自处,他的家人朋友又会如何待他。江留醉忽然想到仙灵谷里的众人。师父隐瞒了那么久,是不想他直面这骨肉分离的事实,还是不想他陷入宫廷的腥风血雨?三个义弟又会如何对他?除夕夜他们四人在密室中看到的名字,是否与他的身世仍有牵连?至于龙佑帝,那个高高在上可能是他亲兄弟的帝王,又能否承认他是骨肉之亲的事实…… 未来太多不可知,他苦笑地看见内心。已知的一切都不可怕,怕的是这些不确定,亲情友情一息间悉数全变。唯一不怕的,是他一念想到花非花,心就安定下来。她待他看似忽冷忽热,可他渐渐看得分明,不管他是帝王乞丐,她是不会变的。 这时江留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,高声叫胭脂,她以为他心回意转,笑吟吟候在他身旁。江留醉坐直了身,直截了当道:“我若起事,成算有几?”胭脂眉间喜悦,仔细看了他一阵,方道:“五五之数。”江留醉道:“等有八成,再来找我。”说罢,往担架上躺下。 胭脂歪了头一想,又道:“若是失魂死了,早有八成机会,可惜。”江留醉心想,这就是天意,笑嘻嘻仰头道:“对了,你怕不怕他报仇?”胭脂轻轻淡淡地道:“他就算活着,也比死人多不了一口气,我怕他作甚?”话这样说,她没了谈笑的心,走慢了几步,一个人沉到后面,兀自想着心事。 江留醉原想问胭脂究竟涉入失银案有多深,到底有哪些人相助。可无意的一句话竟引出胭脂的不安,他暗骂自己沉不住气。又觉他不能再等,这漫漫山路实在宛如地狱黄泉,对他是巨大的煎熬。 气息运转。宝相神功储满的精元此刻如将滚的水蓄势待发,江留醉导引真气一一流转几处要穴,身体渐能活动伸展。等禁制一去,他依然躺在担架上,等待时机。 转过一个弯,山路变得愈发崎岖,抬担架的四人苦着脸,将全副气力沉在双腿上,稳步向前行。胭脂一脸不耐,用一根粗木做拐杖,撂开扑面乱舞的枝杈。 机会来了。 江留醉身形轻盈跃起,如蛹破茧展翅而飞,一刹那间说不出的愉悦,仿佛之前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自由。然而那痛畅淋漓之感仅一息即过,胭脂的惊呼和那四人的出手,令他陷入新的困境。 四把刀来得极快,连绵成了刀阵,江留醉眼前一片荆棘倒刺,进身不得。好在腿虽微麻,转动倒也灵活,足尖轻点,变幻身形使出叠影幻步,让那刀光都往虚影里招呼。胭脂冷静下来,看透虚实,慢慢从靴里抽出一柄细长小剑,纤指一弹,其音清越,江留醉略一分神,她一剑破空撩来。 剑光在刀丛中掠至,犹如群峰中突然冒出一截万仞危崖,江留醉悚然一惊,来不及取兵器,脑中不知怎的想起当日柴青山所教的太玄步法,忽然身形一晃。胭脂以为他要故伎重施,一心想分神看他重影化身,谁知他脚法一变,瞬间已在丈外。 江留醉躲过一剑,尚未有暇庆幸,见胭脂仿若熟识,一剑往他下一个避身地刺去。另外四人见状,乘隙掩至跟前。 江留醉突然醒悟。既能如此熟悉太玄步,那日于柴府救走灵萦鉴的必是胭脂无疑。由此推论,灵萦鉴所谓知晓他的身世,便是胭脂告诉他的这些,他早该想清前因后果。当下不及思索,进退两难间忽然触及顺手藏在袖中的“疾雨绵针”,不待那四人和胭脂近身,急忙取了出来,一拔管口,顿时漫天雨丝缠绵。 微润的雨丝令他想到花非花,是用怎样的灵手巧思打造出这样的暗器。念头转瞬即过。胭脂看出厉害,疾呼速退,那四人躲避不及,各沾了一星半点,倏地浑身彻骨奇寒,不禁拼命打起寒战,手中的刀都落了地。胭脂恨铁不成钢,挽了个剑花,待“疾雨绵针”一落地,欲再阻住江留醉去路。 江留醉知道花非花所用的暗器绝不会致人死地,胭脂一旦悟到这点,攻势会更猛。只求蒙她一时半刻,手中不停,将空中倒满“疾雨绵针”,牵连出一张弥天大网,把退路封了个干净。胭脂顿足止步,眼睁睁见江留醉的身影晃了几晃,消失在山石之后。 四人寒战打完,摸了摸浑身上下,并无损伤,起先微微刺痒的肌肤只是多了看不清的红点,又不敢跟胭脂说实情,谎称心口欲呕,怕是中了毒。胭脂顿足骂道:“都是废物!还不快给我搜!” 五人渐行渐远。 江留醉并未走开。树丛石堆后有一汪深潭,他兀自沉在冰冷刺骨的潭水里,等胭脂搜寻而过。水上渐渐没了声息,估计胭脂走远,捱到实在挺不住,江留醉浑身发抖爬出,依了大石哀哀坐倒。 太阳一点点西斜。他不知道饥渴,不知道冷暖,脑里时而乱想些恩怨,时而空茫一片。腿压麻了也没察觉,直到一只虫子飞过,他转了下头,觉得脖子生疼,再有意念时已站不起身。他调整内息冲开双腿经络的堵塞,扶着石头勉强站起。 天灰透。日子便如此过去。如此容易过去,而又如此难过。他不禁打了个寒颤,感到冬日未尽的凉意分明都渗到骨子里。天地是冷透了的,故而空中的星斗清晰得仿佛唾手可得,清高孤傲地俯视大地。江留醉仰头凝望,想,哪一颗星可以昭示他的命运呢? 他一惊,想到执信命理的郦伊杰,苍峻的笑容里脱不开的苦涩,会是未来他将来的写照吗? 茶终于凉得波澜不惊。花非花托腮的手酸乏了,便站起身走到洞口,把那杯剩茶从崖上倒下去。山间有雾气氤氲,她迷茫地站在烟雾中,天气时晴时雨由不得人。她捏着玉石杯沉思,冷不防手一松,杯子跌到地上,她措手不及,想去拣,已一溜烟划到崖口,眼看要落下。 花非花突然醒起她是懂武功的,拔下一根发簪倏地掷出,“噗”得喑哑一声,发簪钉在崖边,杯子又滚了一圈撞到簪上。那力道甚是巧妙,杯子居然乖乖停住。她拣起玉石杯,嗔怪地拍打了它一下,心情忽然好多了。 她是花非花。她笑起来,既然想他,便去寻他罢,留在他身上的万里追痕香仍有余味飘在归魂宫外。江留醉走时她悄然激射而出的追踪秘宝,在此刻犹如冥冥中牵引她的线,缠绕在她和江留醉的命运之间。 攀上峭壁,身体轻盈如猿猴,她感叹造物弄人,幸得拜灵山大师为师,习得一身好本事。如剑自鞘中冲天而出,花非花登上绝壁顶端的一刻,完全抛下了患得患失的心。随着万里追痕香的指引,她悠然穿梭在灵山的石路草径,感觉与江留醉越来越接近。 转过一座小山峰,她戛然止步,心头狂跳两下,瞧见胭脂和四个手下正在前方搜寻。她掩过身形,知道江留醉仍安全。候了他们走过,她方重新露面。 然而花非花终失去了万里追痕香的踪迹,她看见一泓碧波,深不见底,而气味就在附近消失。她料想江留醉必是借助潭水洗去了痕迹,脚步如飞,瞬间掠过深潭,往前路寻去。只是走过两个山头都不见人,江留醉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。她回想来路,决定再回深潭碰碰运气。 那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茫然呆坐的江留醉,形影相吊,一脸神伤。他衣衫尽湿,却心不在焉,木然出神想着心事。不知怎的她不愿上前打扰,便靠了一棵树静静等他。 过了很久他站起来,魂魄似乎回来了,仰头看天。花非花心疼地一步步走向前,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 “非花……”江留醉乍见花非花,但觉这世上他已走过一遭,竟如隔世重生,似陌生似熟悉。他痴痴疑疑盯她望了半晌,笑得比哭更难看,许久道:“我……”伸出两手向她。 花非花走快几步,坦然地握紧他的手,道:“我在这里。” 他忽然踏实了,点点头,蓦地打了个喷嚏,像是突然卸下心防没了防护。花非花道:“这附近有一处山洞,你随我来,先把衣裳弄干。”牵起他的手,辗转寻到山洞,取了火折枯枝,让他靠近了烘烤衣裳。 两人面对面对了火堆坐着,他看着她,她也看着他,都觉如此相伴真好。默了一阵,他像在说别人的故事,把胭脂讲述他身世始末都告诉了她,她静静听,神情并未变得凝重,江留醉略觉心安。 江山社稷,一时离他如此之近,在述说时江留醉忽觉天下忧欢似与他戚戚相关,才知其实听懂了胭脂的弦外之音。甚至她的想法如水漫洇过荒草,润湿了从前未曾打理过的蛮荒之地。 “依胭脂所说,你是当今圣上的兄长,先帝天泰爷的嫡长子?”事情太过匪夷所思,花非花反而笑道,“按理皇帝之位该轮到你?” 江留醉指了自己,道:“我像不像?” “畅游五湖,比什么坐拥天下更符你。”花非花扑哧笑道,“你不是郦逊之。” 听她一番话,他心中反而畅快了,也越发看清了所想所好。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,他宁愿选择后者,宫廷的束缚必是他不能忍受。想到郦逊之眼中的不自在,他更加感觉这一刻无拘无束的自在。 江留醉放开怀抱,笑道:“只怕逊之听你那样说,也会叫屈分辨。” 花非花沉吟:“他不恋美色,不贪享受,又懂体察民情,天生是做官的料。若是你们俩中挑一个,他做皇帝比你令人信服。” 江留醉哈哈大笑:“是极是极。可惜我这个江湖小混混反成了皇子,你说他会不会嫉妒坏了?” 花非花凝视他道:“我却仍当你是个小混混。” “非花,谢谢你。”江留醉忽然正色道。谢谢你知我心。他在心里又加上这一句。 她笑了笑。笑的背后其实有落寞的味道。说谢字是否太生分?还是这句话来得太迟?走近了反而更鲜明地看清距离,即使只一寸,一分分格外清晰。 他察觉到她的淡,像缺月静静洒下的清辉,雾般朦胧弥散在两人之间。他靠近她,乌乌青丝有股暗香扑鼻,令他有熏然醉意。于是不觉坐到她身边,伸出手轻抚她的秀发。 她的心受惊般地回头,待看清他的心,看清自己的安定,反明白了一种宿命。不必再逃,心事且放,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,一股贴实的暖意从他掌心传来。 两只手交缠在了一处,江留醉的心更炽热起来,走遍了千山万水,终于到人间仙境。一切事可置诸脑后,再大难关亦可视若等闲。他闭上眼,任思绪徜徉,心潮起伏。 “看到洞外的那棵大树没有?”花非花悠悠说道。 “嗯。” “如果它是释迦证悟的那株菩提,便会如何?” “世人将尊它拜它。” “可它依旧只是一株菩提树。”花非花微笑,“不管未来如何,你也永是一株寻常的树,日晒雨淋,生老病死,仅此而已。” 江留醉凝望她,道:“好,我就做不动的树,管别人怎么看我都好。” “在花家,有些人当非花是疯子之女,有些人视我们母女如仇。在江湖上,说到归魂,也是正邪莫辨、善恶难分之辈。如果我没有看清自己到底是什么,恐怕很早以前就活不下去了。”花非花静静地说道。 江留醉思及她的遭遇,越发明了自身的处境,只觉她的话令眼前海阔天空,心境比先前一人时开阔许多。尽管之后的路未必能想当然地就顺畅,但有她陪伴在旁,他也更坚定勇敢。如此真好,望了洞口外那株遗世独立的树,世间的风起云涌会随了时光慢慢流逝,只要牢牢坚守脚下的土地,就会得到平静与安宁。 “那我们俩就做一对鸳鸯树,相对而望,相守终老。”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轻说说道。 “我们给郦逊之报个信如何?”花非花收回了手,低下头转了个话题。她耳上烧得艳红,虽看不清表情,江留醉知此刻定是羞红了脸,便扯开思绪,道:“该怎么说?” 花非花明白他的意思,轻声道:“你的身世暂不用跟他提,免他担忧,此事越少人知越好。胭脂刺杀失魂、操纵杀手须早些告他为宜,京城毕竟还有牡丹芙蓉,他知晓来龙去脉,筹措起来更爽利些。” 江留醉点头:“我听你的。”花非花一笑:“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。”江留醉道:“嗯,失魂的动向也请他留意。旁人或许担心失魂会乱来,我却觉得我认识的阿离光明磊落,荣辱偕忘,不是个会轻易牵扯进江湖恩怨的人。” 花非花眼中光芒闪烁,他的话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,然而她仍是静静的,淡然一笑道:“你打算如何?” “先回仙灵谷,看看阿离是不是真的去了京城。如果真是那样,恐怕我们也要赶去京城,助逊之一臂之力。” 花非花叹息:“想不到见过断魂之后,这么快就要面对大师兄。师父说我能克制他们,可我却无一丝把握……” 江留醉想到阿离的风采,不觉大为头痛。若阿离要对付花非花,真不知会使出何样手段。只是,江留醉总无法把传说中的杀手失魂与阿离联系起来,那个身中剧毒仍坦然而笑的男子,于他有传功之恩。 他唯有暗自祷告,双方不要有敌对的那一天。 第三十四章 所欲 告别谢盈紫后郦逊之茫然回到康和王府,郦云神秘地递上一封密函,说是打宫里出来的。郦逊之拆开一看,吓了一跳,完全清醒过来。这封信竟是燕陆离所写,失银案尚未结案,住在天宫虽说行动自由,到底是待罪之身,这位嘉南王私会审案的大臣未免罔故律法。郦逊之百般疑虑,连忙进了天宫,转到燕陆离居所。 天色偏暗,灰白的空中零星地飘了几朵云,燕陆离的住处灯火大亮,满目金碧辉煌。一见到郦逊之,他爽朗的笑声直冲殿堂,令郦逊之疑虑更重。 “王爷找逊之来有何事?”郦逊之喝了一口茶,开言问道。 “要和逊之你谈失银案。” 郦逊之仔细看他一眼,燕陆离双瞳微眯,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。他不禁咯噔一下,不期然有了糟糕的预感,当下笑道:“昨日杂议上王爷不都说清楚了?” 燕陆离沉声道:“不然。只因我心里明白,那银子从出燕府之时起已是假的!” 郦逊之“啊”地惊呼一声,未想会听到这样的言语,登时瞪直眼说不出话。半晌,他木然扶着椅子坐下,苦笑道:“嘉南王,你瞒得我们好苦!”燕陆离的话如刀插在心口,拔出便是立死,不拔也是绝路。郦逊之不信,却又不得不相信,而燕陆离此刻和盘托出的用意,更让他汗涔涔直下,不敢触及。 他定定望着燕陆离,老者以往睿智的眼变成了狡黠,眉宇间有令他窒息的心机,锁在层叠的须发与皱纹后。之前他以为已梳理明白嘉南王的委屈和心志,这时方晓得幼稚的仍是自己,从接手案子开始就不曾怀疑嘉南王,本就犯了偏私之错。而今,这个错终于咬上他,等待看他手足无措。 燕陆离并不逼他,微笑端坐看他反应。郦逊之乱绪纷呈,手紧扣茶碗,暂于万千琐思中理清忧虑。他最大的担心无非是身在南方的老父,燕陆离既有心窃银,又怎会甘心交出兵符,将燕家军托付郦伊杰?不祥的预感如毒蛇游走郦逊之身际,他想开口询问,却拼命忍下,不愿让燕陆离看到一丝怯意与不安。 直到那一石激起的轩然大波逐渐平复,郦逊之如老僧入定,心湖平静到不起波澜,这才开口道:“嘉南王想必有话要对我说?”燕陆离一笑,不想这少年一惊之下能迅速镇定,没吓得他张皇失措。也唯其如此,燕陆离更乐意收服郦逊之而非逼他为敌,当下悠然笑道:“贤侄遇乱不惊,的确有勇有谋。” “让世伯见笑,未能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。”郦逊之澹然答道,心中冷笑着想,也罢,万一老父真被他所囚,拼了一己之力,加上母舅柴青山在杭州,无论如何都能救出父亲,何必受他挟制?一时心中念头纷起,杂乱无章,为免燕陆离察觉内心忙乱,郦逊之低下头去,淡淡叹了口气,似乎不忍见燕陆离所为。 燕陆离凝视他的眼,诚挚地道:“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银两掉包?” 郦逊之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燕陆离负手在堂中踱步,仰首向天:“君叫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” 郦逊之愕然,难道这一切出自龙佑帝的授意?是皇帝逼得嘉南王走上绝路?不禁顺着他的口气探问道:“皇上竟会拿募银开玩笑?” 燕陆离无奈地道:“皇上想试臣子忠心,五十万两就能看出,何乐不为?” “可是百姓……”郦逊之大惊,莫非真是龙佑帝示意燕陆离掉包?龙佑帝上回召见他时说的话,又浮现在他心底——“其实这五十万两银何足贵,民心所向、众望所归,才是银两都买不回的。”难道龙佑帝早在几月前就设好圈套等臣子们来钻?皇帝真正关心的并不是那些银子。 “不错,皇上此举太过冒险,好在后来在京师仍募到银两,不致让百姓受困,否则燕陆离万死莫赎。然则此事干系皇上名节,请贤侄勿要再向他人提起。” 郦逊之清醒过来,忙问:“那笔银子现在何处?”假若龙佑帝与燕陆离联手演这一出好戏,为何皇帝会要三司会审并令他主审?就不怕被他揭破这一切? “仍在嘉南王府。我怕走漏风声,尚未动它。”燕陆离炯炯目光清亮如镜,看不出一丝私心。郦逊之心中一动,燕陆离是否亦有隐情不为龙佑帝所知?他吸了口气,笑道:“王爷既然解释一清,这件案子总算有个交代。” 燕陆离摇头:“差矣。你有没有想过,虽然银子一开始就是假的,但有人为夺银不遗余力,更布下陷阱让我等去钻,此人不找出来,皇上还是寝食难安。” “可若一路运的是假银,那么偷银的人,也没偷到银子?” “正是如此。你看金敞,与我前后脚到太公酒楼,可见是偷银未遂,一早在旁候着。” 郦逊之喏喏称是,心下想的却是要细查燕陆离在京的势力,并修书给父王,他甚至连措辞都已想好。他心急火燎,索性站起告辞道:“王爷还有什么吩咐?逊之想回宫向皇上复命。” 他平静自若,甚至带了笑意,燕陆离注目看他,摆出长辈的姿态道:“皇上那里,未必想多你一人知道,你若轻率重提失银案真相,怕是不宜。我在京诸事由皇上做主,今后数日更要调遣兵马平乱,虽有郦家军兵符,到底你是少主人,不如随我同去方便。我想向皇上求个情,让你同赴前线。” 郦逊之沉吟不语,显然龙佑帝已与燕陆离提过平乱之事,皇帝对这位力保他亲政的辅政王爷的确宠信有加。然则燕陆离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,连郦逊之也糊涂起来。陪燕陆离进京途中两人朝夕相对犹如父子叔侄,他以为熟知这位辅政王爷的性情。想不到此刻觉得燕陆离越发高深莫测,像一泓幽幽不见底的深潭,即使燕陆离突然拔刀抵住他的咽喉,他也不会奇怪。想到此处,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 燕陆离笑道:“贤侄担心皇上不放人?来,和我一同去跟皇上说,上战场痛快厮杀,方才显男儿本色!”说着,不由分说拉着郦逊之往崇仁殿走去。郦逊之踉跄地跟在后面,一种被拖动的无力感渐渐爬满全身。他到底是审人的一个,还是被审的那个? 崇仁殿上的龙佑帝坐在香烟缭绕的宝座上沉思,大殿里弥漫肃穆凝滞的气息,只有皇帝的动静才给这里带来一丝活气。其余时候香烟寂寞地穿绕在殿堂里,飘过宫女茫然的眼神,荡过太监木然的拂尘,缓缓飞上天空,逃离这里压抑的束缚。 龙佑帝手上的密折里写了两首歌谣,他始终在看,看到两眼发酸。很平常的两首歌谣,日前传唱京师街巷,上折的御史说其中暗有所指,令他翻来覆去推敲当中含义。 “青青御路杨,白马游紫缰。汝非皇太子,哪得甘露浆。” “凤凰生一雏,天下莫不喜。本言是马驹,今定成龙子。” 龙佑帝冷笑,他并无子嗣,编出这歌谣传唱的人是何居心?莫非要给他捏造个子孙妄图篡位弄权?然而三人成虎众口铄金,既有歌谣,想来更有谣言如蝇在蠢蠢欲动。无论是何用意都对他不利。龙佑帝想到此处杀机暗生,不觉把手中的密折揉成一团掷于脚下。 太监禀告,说是燕陆离和郦逊之来了,龙佑帝俯身拣起密折,放于灯火上点燃。乱舞的火舌很快吞去心头烦乱。等两人到他驾前,龙佑帝摆出笑靥,叫他们不必拘礼,各自坐定。 “皇上,臣恳请与郦廉察一同带兵,领精骑军、武钜军前往陈亳平乱。”燕陆离在下首抬头,看到灯龛里的灰烬,若有所思。 龙佑帝朝郦逊之看去,精骑军、武钜军共五千人,两军十营将士皆是郦家军最精锐军队,现在离京百里外的平戎大营。若调到陈亳两地,路途遥远,行军困乏,虽精兵两日即达,但未免劳师动众。他想知道这是谁的主意。 郦逊之察言观色,忙道:“逊之不曾带过兵,未敢为将,丢了皇上脸面。” “此言差矣。”燕陆离眉头一皱,不想郦逊之竟会示弱。“事在人为。想当初我在你一般年纪,早已带兵遣将。皇上,郦廉察年轻有为,找此机会磨练一下,必成大器。” 龙佑帝眯起眼,细细笑道:“逊之你意下如何?” 郦逊之委实决断不下。远离京畿重地独赴前线,变数不可知,即便有郦家众将相随,万一京城再生事端,悔之莫及。然则燕陆离所说掉包一事,让他大出意外,倘非皇帝授意,或则另有别情,燕陆离领兵数万出京随时可反。 关键仍在郦家军。 他眼睛一亮,有了主意,恭敬地道:“王爷想锻炼小侄,逊之感激在心,务必叫各营诸将齐心协助王爷平乱。只是逊之之前对皇上说过,平戎大营远水难救近火,不若仍遣沿途各州县辖军。王爷如认定精骑军、武钜军是平乱最佳人选,自有王爷道理,逊之也以为可用王爷之策。唯京城仍有杀手埋伏,来意不明,逊之为保皇上安全,想留守以策万全。小侄以为,有王爷在足可扫荡纷乱,还天下太平。” 燕陆离不置可否。龙佑帝笑着点头:“逊之说得有理。至于王爷,朕叫左虎陪你去如何?”燕陆离慨然笑道:“既有郦家众将在,小小两城岂在话下。请皇上安心在京城坐阵,敬候佳音。” 议题已尽,龙佑帝摆手叫下面传膳。燕陆离起身拜辞:“臣犹有罪在身,恐下臣们见了不便。”龙佑帝遂许他退下。 那一顿御膳好不辛辣,单一碟胡椒爆肉就吃得郦逊之双目泪流。龙佑帝见了笑话,特意斟了凉茶递给他,郦逊之怆然饮了,喉间发痛,仍皱了眉。龙佑帝便笑道:“好小子,我今日才知你吃不得辣,幸好没让你上阵杀敌,主帅若连辣都怕,怎生退敌?”郦逊之只是苦笑,皇帝的口气像足了长辈,这少年天子的成长委实迅捷。 龙佑帝又道:“吃惯便好了,拿出你的气势,文人弱生生的模样真不似你!” 郦逊之指指心口:“逊之非是苦辣,而是忧国。” 龙佑帝嘻笑点头,摒退一众人等,闲散地道:“一说不能吃辣,我想起个迂腐人来。顾亭运也最怕沾麻辣之物,每每逼不得已,搁一碗热水在几上,把好端端的菜肴都洗了吃,真是暴殄天物!”郦逊之道:“顾相口味清淡,跟他清介为人却也般配。” 龙佑帝道:“顾卿的确机灵。前两日我差他办件难差,他竟一气给我办成了。”郦逊之见皇帝大有倾谈之意,接口道:“顾相乃人中龙凤,得皇上重用,相得益彰。”龙佑帝笑了摇头:“你不问我交了他什么事办?”郦逊之道:“皇上吩咐的事,臣下当鞠躬尽瘁。”他原本想讲“不在其职,不谋其政”,转念一惊,不敢多言。 龙佑帝道:“逊之啊逊之,顾亭运早说得一清二楚,你帮他一个大忙,何苦自谦?”郦逊之忙道:“臣不敢邀功。”龙佑帝闻言赞叹了两句。郦逊之却觉天威难测,一层冷汗方消了去,想那跟人动手时与刀尖擦肩而过,比揣测圣意要令他放松得多。 龙佑帝道:“他这一说,提醒了我。近日京城看似太平,可天底下藏了多少桩龌龊事,不探听分明总叫人不放心。天宫全系女子,出入宫闱无碍,闯荡江湖欠妥。依我之意,你那廉察之位是个清水官儿,每月三十千钱,只够你一人开销。我早想拨些银两下来,再准你招揽人马,只要肯效忠朝廷,过往即便犯过事,我也一概不究。你明日到太府寺左藏署支三千两银子,我都吩咐好了,若不够过两旬再取。太后所赐的先皇金牌就是信物。” 郦逊之听得目瞪口呆,皇帝这样说,即是指这批银子并非名正言顺地归入他名下,而是从皇上的体己钱中抽取出来,不交户部审核。又有“过往即便犯过事”之语,莫不是知道雪凤凰在为他做事,故有此言?虽然如此,龙佑帝终是越发信任他了,郦逊之按下忧喜参半的念头,连声谢恩。 龙佑帝吸了口气,笑道:“燕陆离一事,你有话要对我说?”他绕了一个大圈,对郦逊之又敲又打,这才讲回郦逊之想说的事上。郦逊之心道皇帝真是一丝不含糊,又惊又愁,忙道:“虽是疑案,然臣,然臣……”他忽觉这事说得急了,该仔细衡量清楚利弊,再告知龙佑帝更为妥当。 龙佑帝径直坐到他身边,屈了前身靠近他道:“此处仅你我二人,有什么不能与我这做姐夫的说?”郦逊之“咯噔”一下,低头道:“嘉南王称真银仍在他处。”他故意不提前后因果。龙佑帝脸一沉,哑声道:“他还说什么?” 郦逊之道:“他未肯多言,只说本想借此次运送官银,查明朝野是否有谋逆作乱之人。臣想嘉南王此举太过冒险,且若之前未禀明皇上,亦有弄权之弊。他虽反复交代,但臣仍冒死请皇上裁夺。” 龙佑帝淡淡道:“你冒什么死?他放任自为,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8 0 8 0 . c o m 你实话实说,我奖你尚不及,怎会怪罪?”当下浮起微笑,“到底你我一家,你不瞒我,好,好得很!”郦逊之放下心头大石,燕陆离的老谋深算使他不寒而栗,此刻能与龙佑帝同声通气,他的心安定不少。 “臣请皇上示下,失银案该如何处置?” “燕陆离歪曲圣意,私扣募银,置天下灾民于不顾,自是罪大恶极!” 郦逊之见龙佑帝并未多问,就已断定燕陆离扣住了募银,又提及“歪曲圣意”,细细一想,越发心惊。可见燕陆离不是空穴来风,最初,或真是皇帝以言语诱之,引嘉南王有了错觉,以为能藉此一试群臣。但龙佑帝既未给过圣旨,嘉南王单凭揣摩猜度,就执意行事,确非良臣所为。 龙佑帝少年老成的脸上又阴沉了两分,肃然道:“你可知我为何让燕陆离领军?”郦逊之听他突然直呼嘉南王名讳,知道下文不简单,洗耳恭听。果然,龙佑帝冷然说道:“他既有反意,我索性成全!” 郦逊之方知龙佑帝在昨日提到让嘉南王平乱时即已生疑,见皇帝能隐忍若此,心下生寒。他平静了心情,不动声色地道:“嘉南王一事牵连重大,皇上是否要彻查再做定论?” 龙佑帝道:“你不必替他求情,他是真想反,也是真的被逼反!” 郦逊之愕然,一想又明白。群臣的矛头皆指向燕陆离,若是皇帝与诸臣上下一心,锄去这位赫赫有名的老臣似乎是最好时机。然燕陆离肯只身赴京,以先帝对他“长于权变”的判断来说,无疑早做了准备。 燕陆离可反可不反,但当他对郦逊之和盘托出所谓的失银案真相,无论真假,都说明对龙佑帝生了他心。如果燕陆离真是忠心耿耿,即使身受不平,亦该一片丹心向着社稷朝廷。可他所作所为,的确对灾民顾念甚少,失银案罪名未除,已想领兵出战。 这万千头绪,郦逊之理清了顿觉怅然。 龙佑帝怒容渐现:“他早不反晚不反,却借了朕的名头来反,而且至今仍藏匿失银,不交给朝廷。嘿嘿,其心可诛。”郦逊之忍住心事起伏,道:“幸家父尚在南方,可趁势制肘嘉南王旧部。”他绝口不提为父王担心之事。 龙佑帝点头:“好,好。”忽然又道,“燕陆离为何偏偏要领你郦家诸军平乱,个中奥妙你可解得?”郦逊之冷汗尽出,皇上言下有两家勾结之意,深思之下,更添寒意。为什么,究竟为什么燕陆离不肯领沿途州县辖军?纵然有郦伊杰兵符在手,他所恃所图又是什么? 郦逊之突然跪倒,道:“臣失职,未能看出嘉南王野心……只怕臣父在杭州形势危急。”他能想到可怕的事实便是燕陆离有胁持郦伊杰之心,方想领郦家军必要时编为己用。 龙佑帝一笑,弯腰相扶,道:“你快起来,若非有你父王和你在,我真奈何不了燕陆离。杭州方面,你父目前仍行动自由,但燕陆离一旦起事,恐怕他性命堪忧。不过若论深谋远虑,连燕陆离都比不上你父王,我料想如有异变,他比你我更能抢占先机,不必多虑。” 郦逊之谦逊两句,道:“多谢皇上提点,逊之会想法让臣父远离是非之地,不给燕家可乘之机。此外陈亳之乱,依臣之见背后另有文章,陈亳乱民是自发而乱,还是受人唆使造反,于国之害各有不同。臣需和郦屏等好生商议,如何牵制嘉南王,防他阵前作乱……” 龙佑帝摇头,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:“燕陆离与左虎,呵呵,若是陈亳另有玄机,逊之你且仔细看着,两人一定会把两城给朕安顿得好好的,绝不添一点麻烦。就让他带平戎大营出征便是,有你郦家的人在,我也放心。”他的笑容突然一收,“你我先收拾雍穆王如何?” 郦逊之心想,皇帝竟敢如此托大,莫非另有倚仗?却不敢多言。燕陆离领兵平乱,其影响好坏委实难定,郦逊之踌躇良久,不知要不要劝皇帝收回成命。 “皇上大喜,小宫主回来了。”郦逊之尚未回答,报信的太监已不顾朝廷礼仪,径自跌跌撞撞地一路冲来,沿途竟未有人敢挡。龙佑帝一听谢盈紫归来,喜得什么事都抛诸脑后,笑逐颜开地对郦逊之道:“其他事容后再说,戌时雍穆王要进宫商量大婚的事,你先去看淑妃,到时与我一起见他。” 虽眼见皇帝似乎分不清江山和美人到底孰重孰轻,可那句收拾雍穆王的话薄荷叶般醒神去热,令郦逊之思之热血沸腾。有了这心事压着,万件琐碎杂事候了他去办,去见姐姐的脚步不由轻快如飞。 直至走到永秀宫殿前,琴音如灵泉流水,由远及近,在郦逊之的心头轻抚。他突然如醍醐灌顶,被钉住了脚步。姐姐的琴声似乎在提醒他,当日一心入朝为官信誓旦旦,如今朝局面临大变,他一心考虑的却不是百姓! 他为皇帝想着如何收伏权臣,为郦家想着如何趋避灾祸,可是真正为国为民的人,首要想到的不会是这些,而是力劝燕陆离打消起事的念头!他应尽自己所能,消弭战事于未然之时。郦逊之的汗涔涔直下,深觉汗颜,自觉没脸再见姐姐。 他在永秀宫外徘徊良久,终没有进去。 戌时,云层黑压压地堆积在宫城上端,月亮隐没其后,天闷沉欲雨。龙佑帝亦黑沉了脸,谢盈紫返宫后闭门不肯见他,只隔了窗纱同他说了几句便要安置,回到崇仁殿等待雍穆王的皇帝心思便不能静,在郦逊之未来前,始终望了殿前空荡荡的碧玉青石砖出神。 郦逊之因早间在推敲阁与雍穆王金敬的一场纠纷,知道今夜的会面势必不会愉快。等到了大殿上,见徐显儒恭敬候在一边,心里略略动了动念头,他深知龙佑帝临到大事前必有安排,对这少年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上了小心。 “逊之。”龙佑帝精神一振,招手着他上来,在他耳边轻声道,“一会儿雍穆王来,只要他口出狂言或是行为不轨,你便见机行事。”见机行事,这口谕下得实在不甚明朗,郦逊之瞥了徐显儒一眼,他听见皇帝的话了么?龙佑帝真正想他们做的是什么? “宣雍穆王金敬!” 金敬捧了一只光素漆木砚匣,一见龙佑帝就恭逊跪下三呼万岁。他行此大礼,把龙佑帝和郦逊之弄懵了,再看他面有得色,打开那砚匣说道:“臣无意得来一件宝物,特此呈览。”徐显儒接过送与龙佑帝。 龙佑帝放到手上端详,砚匣的四角用细葛布扎紧了,内里是一方青黑如玉的砚台,刻了“青莹玉树色,缥缈羽人家”几字。龙佑帝轻叩两下细细无声,来了兴致,叫徐显儒把墨磨上。水一沾染砚面,丝丝拉拉牵连,隐约有岛屿自水上亭亭升起,细看来星罗棋布,又仿似繁星耀眼。奇的是磨墨亦悄无声息,团团浓墨吞涌而出,如乌贼怪搅翻了天河。 “此乃端溪下岩旧坑所产,所谓‘点滴青花’是也。如此宝物臣不敢独居,请皇上笑纳。” 端溪旧坑石材已竭,遗留世间的无一不是珍品。龙佑帝用手摩娑,爱赏之意稍稍流露,又强自忍下。郦逊之细察金敬神色,仿佛忘怀日间所有不快,即便余光扫到郦逊之亦是笑容满面。 “王爷一番苦心,朕看得清楚明白。”龙佑帝徐徐说来,还有下文却又不说,只拿眼深深看向金敬。 金敬一怔,慨然叹道:“皇上如今年岁已长,见识超凡,仿若先帝当年。” 龙佑帝道:“哦?先帝英明神武,朕自知不及。不过太后今日也说朕已大了,她想安心享福,那些个繁重政事都推手不管。朕思量太后母仪天下多年,若是突然还政,恐朝臣心生他想。既然母子同心,索性成全太后意愿,早日大婚了却太后另一桩心事。舅父以为如何?” 金敬喏喏称是,龙佑帝又道:“这桩婚事是舅父一力主张,朕想舅父每回做事都令太后如意,这一回更不例外。无论如何,大婚请舅父主持方好,朕年资尚浅,怕缺了礼数,到时对不住金家郡主。一切事宜请由舅父裁决,无须帮朕省银子,总之要办得风光,不堕国体。” 金敬挤出两滴老泪,健硕的身躯就地伏倒,犹如一只老龟低下头颅,对龙佑帝道:“皇上如此宠爱金氏一族,臣虽死不足以图报。唯有尽心办妥皇上吩咐之事,请皇上放心。” “陈亳之事,未知王爷怎看?”龙佑帝忽然转了话题。 金敬不料龙佑帝会向他问政,仔细凝视龙颜,有几分猜不透。 “乱民造反,当大军压境即日平乱,建我朝廷威严。宵小暴动而已,皇上不必忧心。” “朕是不担心。想让燕陆离和左虎前去平乱,王爷意下如何?” “万万不可!”金敬大惊,“燕陆离今早才受审,明日就带兵,皇上当初下旨抓他岂非儿戏?臣以为这样太过骄纵燕陆离。此人久居南方,手握重兵,暗里早有不臣之心。只是多年来担了贤臣之名,不敢造反。今次抓他,皇上正可一举夺其兵权,削其爵位,免得将来为患。若是他什么罪名都无,平白被抓了来,更有说辞造反!皇上不可不察!” 金敬这番滔滔大论,连郦逊之都听了入耳。龙佑帝只是一笑,将砚台放下,走到金敬身边扶他起来。金敬见龙佑帝并没听进他的话,越发心急道:“皇上,老臣句句肺腑,切莫当是戏言。二十年前燕陆离就有称帝之愿,只是遇上先帝自愧不如才放弃。臣与燕陆离相识二十年,这老家伙决非甘于人下之人,此回被押解进京乃是奇耻大辱,必不肯善罢甘休。” 龙佑帝和郦逊之互视一眼,心想燕陆离被押进京全仗金敬施压,看来当时他就有想杀燕陆离之心。谁知皇帝对燕陆离刻意安抚,隆遇丝毫未减,大出他意料之外。此刻一心想打压燕陆离,也是怕将来得到报复,不若先下手为强。金敬这番用意龙佑帝自然清楚,话虽如此,他说的不无道理,可惜他是金敬,龙佑帝绝不会与他推心置腹。 当下龙佑帝又是一笑,道:“陈亳虽是小事,朕不想让群臣疑心朕对先帝敕封的顾命大臣有任何间隙。让燕陆离带兵不过做个姿态,他调的是平戎大营,有逊之留在京城,朕料他不能用这支精兵作乱。” 金敬瞥了郦逊之一眼,这少年的家世并不在他眼中,唯独一身武艺令他惊惧。眼前的皇帝与这少年,两人岁数加起来尚不及他大,但不知怎的两人站在一处,隐隐有种不安从金敬心头升起。他之前过分小觑了他们,此刻面对面隔了不到一丈,才知初生牛犊果然不畏虎。甚至两人隐藏的气势根本不是牛犊,而是正欲振翅高飞的雄鹰。 “臣恳请皇上留意燕陆离,陈亳拟派更稳妥的人为佳。”金敬说完,龙佑帝笑笑的,显是没放在心上。 “且不去说燕陆离。”龙佑帝忽而又是一转,“太后总揽朝纲十数载,如今突然闲散,怕是怪闷的。雍穆王有空就多跑跑慈恩宫,太后见了必定欢喜。” 金敬又是一怔,他跑慈恩宫原是勤快得很,每日有个三两回,龙佑帝这样说不知是否有意讥讽。况且他心知肚明,今日龙佑帝已号令天宫的人随侍太后,那几个丫头虎视眈眈之下,他跟太后能有什么体己话可讲?明则保护,暗则监视,太后的处境一日间天渊之别,越发使他明白在这紧要关头小心为上。 当下浅笑两声,金敬道:“太后说起大婚的事,说越早办了越好。依臣看正月里好日子不少,挑一个吉日如何?”龙佑帝道:“就怕委屈了金家郡主。”金敬道:“皇上圣眷已隆,臣等不胜感激。正月大婚可开一年新气象,臣民必欢喜雀跃。”龙佑帝点头:“就依了王爷吧。” 又谈了一阵,金敬告退。龙佑帝瞥了徐显儒一眼,徐显儒会意离去。 “雍穆王绝非是好脾气的人。”龙佑帝深思地望了金敬的背影,“我以为他要大闹一场,却不料这般乖顺。逊之,你相信他是因我应了大婚才如此恭逊?” “臣以为雍穆王在做国舅时尚不知有皇上,遑论今次的国丈亦非他本人?”郦逊之说得不动声色,却知龙佑帝必定动心。 皇帝果然点头:“欲进先退,看来他已决定有所图谋。” “不知皇上可记得臣说过冷剑生与名剑江湖门之事?”郦逊之想,有了昨日的铺垫,此时把郦云偷听来的事和盘托出,就不那么令人震惊。“据说名剑江湖门的门主穆青欢现在雍穆王府做客。”他取出一本册子献上,乃是金成和郦云两人核计的正月里进出王府的名单,有些人查不出来历,更让龙佑帝真正重视这份名册。 皇帝双目精光大涨,一把抓住名册揪起书页,想了想又缓缓放开,仔细浏览每日进出人数。末了,他变得忧心忡忡,叹道:“逊之,他家里平白多了三百号人,你说,雍穆王到底想做什么?” 想做什么昭然若揭。 郦逊之默然不语,看龙佑帝的笑容如风中的飘絮荡在崇仁殿的上空。 次日上朝,龙佑帝宣布失银案以疑案了结,燕陆离无罪释放,调平戎大营精骑军、武钜军随燕陆离、左虎出征平乱。郦逊之交出返京途中燕陆离所给的郦家军兵符,对嘉南王当日这一举动后隐藏的机心暗自后怕。 接下来是海贤出使塞外事宜,魔境之主所领部落名为毕歌罗,统辖草原六十余个小部族。今次龙佑帝降旨招安,如肯归顺即可敕封藩王,隶属朝廷。此旨一出,群臣哗然,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兴起,要对北疆施以怀柔政策。 有几个翰林学士大胆站出来,提出异议。龙佑帝轻描淡写来了一句:“诸位爱卿不明塞外详情,方会有此一语,不如让诸位代替海爱卿出使如何?”那几人一听要去那有魔境之称的险恶之地,反对的声音立即少了。 之后,钦天监禀称皇帝大婚吉日已择定数个,正月至三月皆有,请龙佑帝裁决。 郦逊之便听钦天监言道,去除忌日,正月里吉日甚多却都仓促,二月里癸未、乙未、庚子则颇佳。尚未说到三月间,龙佑帝微一沉吟,道:“皇太后立后心切,已选定了良辰吉日,正月己未卯时极佳,就定这个时辰。朕选了几位爱卿充任奉迎、发册、告期等诸使,一切事宜由雍穆王主持。顾亭运你来宣旨。”顾亭运宣完圣旨,龙佑帝又命翰林院并礼部撰册文。 金敬等领旨谢恩。一番繁琐礼仪交代完毕,郦逊之站了一个多时辰。之后入太府寺左藏署领了三千两银子,分出一半交给郦屏,下朝后两人在京城街市上闲逛,聊着皇帝和金敬各自的用意,思考接下来的部署。 郦逊之问:“雍穆王府这两日如何?”郦屏道:“未见不明来历者入府,安生不少。进城的千名军士皆在我等眼皮子下,翻不出手掌心去。”郦逊之笑道:“名剑江湖门的几位老大可有动静?”郦屏道:“还没有他们的踪影,我料必是易容前来,不可不妨。”郦逊之沉吟道:“叫他们多去留意药铺,整日价要改头换面,总缺不了添置药品。”郦屏喏喏称是。 两人拐上一条大道,商贩叫卖,招幌飘扬,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。繁华的景象让郦逊之暂时忘了国事,不觉叹道:“不论如何动荡,老百姓日子照过,我竟想念在外游历的日子了。” 郦屏尚未答话,突然一个清脆的童嗓喊出一支歌谣,这喧哗的街市上格外刺耳尖锐。 “青青御路杨,白马游紫缰。汝非皇太子,哪得甘露浆!” 郦逊之眉头一皱,这歌谣简直有反意,刚想开口,一妇人劈头骂那孩童道:“作死!叫你不要唱还唱,活得不耐烦了!把老娘的话当耳旁风!”拎了那孩童的耳朵疾步便走。郦逊之望向他们的身影,忽然明白龙佑帝烦忧的眼神源自何处。 郦屏靠近郦逊之,低声在他耳旁道:“这歌谣出现得奇怪,一日之间传唱京城,昨日京都府出严令禁唱,如有违反尽数缉拿归案。” 郦逊之沉思:“京师之地民风尚议,只怕堵不了众口。” “正是。百姓议论纷纷,加上对后党不满,一些大臣也蠢蠢欲动,想借此大做文章。” 郦逊之心想这可大大不妙,又不欲让郦屏小瞧了,故意抬头看了看屋外天色,笑道:“不如上茶楼坐坐,我们也散散心。” 茶喝了没两口,耳根却不清净,依旧听到有人小声议论。渐渐的,话题倾向街巷密闻,聊的人越说越神秘,声音故意压低了,却仍透出一星半点给旁边的人。 “据说天泰爷还有位皇子在人世!” “岁数只怕比今上要大些。” “今上是元配所生,又是长子,当然应该做皇帝。” 郦逊之与郦屏不说话,静静听着,手心发汗。郦逊之踌躇是否要以妄论国事扣了这些人,却依然忍不住好奇想多听两句。心下又奇,这些宫闱秘史,怎连贩夫走卒都有如目睹?正月里走亲访友最为频繁,正是谣言流传的大好时机。 他浑身紧张,目光不觉扫向茶楼各处,突然,双目聚焦一处,顿时血液凝固。 啊!郦逊之急忙大惊低头,同时传音给郦屏:“你假作醉了,扑在桌上。”茶楼有酒也不致如此醉人,只是此刻顾不得破绽,郦屏同时瞥见了角落里阴沉的那个人,失色伏案。 乔装出行的龙佑帝一言不发举步出了茶楼,身后跟着的顾亭运步伐踉跄,匆匆付了茶钱。等走到无人处,顾亭运慌道:“臣死罪,未能禁绝谣言,罪该……”龙佑帝冷冷地道:“不关你事!”阴沉的脸伏了杀机,怒目瞪着面前的墙,突然间抬腿猛踢两脚。顾亭运垂头不看,噤若寒蝉。 十步之外,有几个小孩子正笑骑了树枝蹦达,口中曼声唱道:“莫道君为天下主,天下笑谐谐。园中花谢千万朵,别有明君来。” 龙佑帝嘴中一咸,竟吐出口鲜血,触目惊心。顾亭运大惊失色,以袖拂血,扶住他道:“圣上保重!”龙佑帝面色坚毅,挥手示意无碍。顾亭运黑下脸道:“臣这就叫人搜捕造谣生事的人。”龙佑帝嘿嘿笑道:“杀了又如何?我们回宫!” 他不知道如何被顾亭运搀扶回去,只觉那路很长,仿佛到不了头,回不到家。天色为什么黑黢黢犹如死寂,人上哪里去了?龙佑帝茫然地想。那些呆立伺候在旁的太监宫女,看起来浑没个人样,是的,这不是他要的活生生的人。 他身边可有个真正能依靠的人吗? 自小无风无险地做了皇帝,牵线傀儡任由摆布,如今算是一国之君,没想到蓦地里杀出来没头没脑的谣言,妄图动摇他的根本。皇帝的宿命,他知道历史上从来不缺玩偶帝王,即便是稍有作为主张的,也很容易被臣下蒙蔽了眼。 龙佑帝在灰心透顶的那刻突然硬了心肠。他不甘心。临近宫门时看到红砖碧瓦,他的眼忽然亮了,推开顾亭运,快步走向他熟悉的阵地。那盘柱而立冲天腾飞的汉白玉龙,不正是傲然君临的他吗?他将驰骋于这天下,无人能挡。蠢蠢欲动的风雨不过是刹那流烟,顷刻间灰飞烟灭,他不信能摇动他分毫。 郦逊之与郦屏从茶楼走出,郦屏依旧沉思在议论声中,郦逊之道:“皇上似乎瞧见了我们。”郦屏苦笑:“那我们便该死。唉!”郦逊之摇头:“京城从此多事,皇上更不会杀我们。可惜失银案未平,更多纷争又起。” 郦屏沉吟:“会不会是同一伙人所为?这谣言来得毫无征兆。” 郦逊之被他一说,以前想不通的事犹如串在了一起,脑中火花四射。是啊,对方所图在天下,他不是早有推断?既然说“别有明君来”,对方想找出的那位“明君”就是关键人物。整个皇室,仅龙佑帝一人为正统龙脉子嗣,因此当年毫无争议地坐上帝王之位。而皇帝至今无子,除非小皇帝风流成性,在哪里不知所以地留下龙种,给了人可乘之机。 此时在天宫,谢盈紫悠然读经,宫女禀告天宫主谢红剑从灵山赶回,她欢喜起身相迎。 谢红剑面有风霜劳顿之色,谢盈紫伺候她脱了披风外衣,取了热汤净面,又叫人打来一桶水,让她舒服地烫烫双足。谢红剑笑道:“好妹子,这些粗活自有人做,你何必辛苦。”谢盈紫道:“姐姐远行归来,安心歇息为宜。” 谢红剑问:“皇上这几日可好。”谢盈紫低头不语。谢红剑又道:“听闻他来了几回,你都不见。”谢盈紫道:“盈紫既有出世之念,不宜牵扯红尘俗事。”谢红剑笑道:“傻丫头,读书读得呆了,好端端的真的做姑子不成。” 谢盈紫但笑不答,帮她叠好被褥,两人携手坐上床,并肩倚了。谢红剑仔细看妹子婉落大方的眉眼神情,更兼练了日月缥缈神功,肌肤莹莹若冰雪,确似神仙妃子。她越看越爱,拉了谢盈紫的手笑道:“我们姐妹俩好好说会子话,你别又逃去念什么佛。” 谢盈紫一笑:“几日不见,盈紫心里挂念,怎舍得走。”谢红剑道:“这便好。我以为你什么都放得下,连我这个姐姐也随时可丢。”谢盈紫摇头,轻轻靠在谢红剑肩头,像小时一般,惹得谢红剑想到许多从前。 争奈谢红剑回天宫时听说龙佑帝为了谢盈紫与太后闹僵,斟酌半晌,终于直说道:“我疼你一场,寻了这个去处,无非想应了当年应允爹娘的话,给你找个好出路。现下有了机会,你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思量则个。”谢盈紫推身坐起,闻言已知其姐在想什么,静静答道:“这皇宫内廷并非安身立命之地,若非姐姐在此,我连一刻也不想留。” 谢红剑道:“好妹子,皇宫确是虎狼之地,要是皇上不喜欢你,我怎会把你往火坑里推?如今皇上爱你惜你直如珍宝,我方肯应他。你也莫担心将来,有我在,这宫里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。况你一身功夫……” 谢盈紫摇头,未等她说完,轻叹一口气道:“姐姐可记得爹娘临去的情形?”谢红剑一怔,不想她提起这事,花容惨然,寡下脸勉强道:“说它作甚。”谢盈紫道:“我自那时起骇惧人世悲欢,实在不堪忍受。浮生皆苦,不如超脱红尘求个解脱自在。可惜我心终不能彻悟,不然早绞了发,也不会陪姐姐至今。” 谢红剑愕然道:“你……”她未想到妹子竟真的心如止水,旁人艳羡的尊荣富贵丝毫不在她眼中,不由犯了难。自小谢红剑就从不违逆谢盈紫的意愿,凡有所想无不令妹子遂心称意,此时反生悔意。如果早见她不像别家女儿爱摆弄针线女红,就该断绝她看经念佛,让她知道这俗世中原有千百样好。 谢红剑长叹一声,谢盈紫明白她进退两难,温言道:“姐姐胸怀大志,盈紫原该成全,但此事委实强人所难。盈紫此番回来,便是想禀明姐姐,再与皇上说个清楚。” 谢红剑缓缓摇头。事已至此,不如仍让盈紫在龙佑帝脑海中做个可望不可及的仙子,这难为人的差事,还是交由她去做恶人。 只是多年经营,不免毁于一旦。 嘉宸宫里,龙佑帝沉脸听谢红剑表述分明,灵山种种并不放在皇帝眼中,在他看来,再高的高手亦是大军可以制服,唯独人心难测。听完她所禀陈谢盈紫的心迹,那客套虚饰的惶恐话一句没落在皇帝耳中,他满脑子仅有一个念头:朕竟不能和心上人一起! 他想他是帝王,万民伏首,举世称臣,却到底难博红颜一顾。这一念不由把豪情壮志都灰了,眼睁睁见谢盈紫近在咫尺,两心宛若相隔天涯。他只是叹气,谢红剑不敢打扰,悄然退下,等龙佑帝想找个人说句话,才发现殿上已经无人。 太监宫女候在殿外,与他有数十步之遥。他刚张口又咽下,抬头望去,梁上金漆刷就的花纹有多处剥落,翻出片片鳞纹,这至尊至高的圣殿竟有了衰败的景象。自先帝立国以来,众殿久未修葺,他立志做个勤俭持国的皇帝,时至今日,于国于家却是一事未成。 龙佑帝不由记起十日后与金绯的大婚,顿觉这世上索然无欢,想到郦逊之所说金敬的言语,杀机暗生。他忽然渴望流血,以血淋淋的屠戮来洗去心头的不安,亲政后一直尚未亲历战争的他,不觉遥想燕陆离与左虎出征陈亳的痛快,战场上呼喝叫嚣的炽热气氛,该会燃烧起他沸腾的心,让他满足于帝王的权威。 杀伐之声,隐隐在龙佑帝心头响起。 第三十五章 无情 江留醉和花非花回到仙灵谷,急切地寻找阿离的下落,不知他是否真去了京城。谁知果不其然,公孙飘剑一见两人便说阿离走了。花非花细问动手过程,公孙飘剑遂绘声绘色地描述阿离脱身的情形。 “他的无行剑气煞是厉害,以指作剑,变招尤快。我和二哥联手仍被他逃去,真是丢脸。” 说话间瞪了南无情一眼,南无情恍若未闻。子潇湘插嘴道:“给他逃去,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来。” 花非花婉言道:“师兄的剑气名叫‘灵蛇’,变幻多端,你们敌不过情有可原。” 公孙飘剑面色一白,吃吃地道:“师兄?”江留醉点头,道:“这位正是归魂,名叫花非花。”三人一听她是归魂,又与江留醉神情亲密,均是吃惊不已。公孙飘剑想到阿离真是失魂,被他逃脱也是自然之事,立即心安理得。子潇湘兀自念叨不已,俊秀的脸上眉头深锁,活似个小老头儿。 江留醉遥想阿离丰采,恨不得再见他一面。本该就此北上追随而去,却因担了心事,想让师父告知往事,便让花非花在谷中游览,自己带了三个兄弟去寻仙灵子。 仙灵子在渗痕台的居所凝神打坐,四人候了半个时辰,方等到他出关。仙灵子劝勉了两句,话刚说完,江留醉突然道:“师父当年收留我们,说我们无父无母,原是流落在外的孤儿,被您老人家随手捡到谷中,是也不是?” 他突然提起身世,仙灵子固然惊异,南无情等三人情知必有缘故,不觉洗耳静听。仙灵子肃然道:“不错,你们小时我是这么说的。”江留醉道:“可昨日我从个外人口中知晓了身世,意外离奇。” 仙灵子沉吟半晌,江留醉见他不答,又道:“师父当年不肯说出来,是怕我们年少冲动,一旦想去寻亲生父母,惹出事端。如今我们年岁已长,师父有什么心事尽可说给我们知道。” 仙灵子道: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 江留醉道:“师父一定认得我的父母,是不是?” 他这样一说,仙灵子避无可避,当下轻轻叹息。江留醉心情激动,见南无情等面面相觑,忽然灵光一闪,指了他们道:“师父一身武功,当年在武林中大有来历,收徒绝不会草率。二弟、三弟、四弟他们和师父有何渊源,请一并告知。” 仙灵子沉默不答。公孙飘剑心急,一下给仙灵子跪下,道:“若是师父知道徒儿们的身世,请师父开恩明示!”子潇湘见他跪了,也一并跪好。南无情不说话,只凝视仙灵子。 仙灵子长叹一声,道:“事已至此,师父若不说,你们都不心安。起来罢。” 江、南、公、子四人忙低头聆讯。仙灵子沉吟道:“前朝的情形你们都知道,武宗好武成狂,穷兵黩武,加之奸臣当道,民不聊生。等天泰爷起兵处州,我等在杭州听闻,莫不欢欣鼓舞。那时我刚学剑归来,和另外四个知己好友终日议论国事,一心想扫荡妖氛,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。” 公孙飘剑插嘴问:“师父也参加了义军?” 仙灵子点头,又道:“这三五知己中,除了一位是现今的康和王郦伊杰外,另外三位名叫李玉山、魏秋羽、何无忌,你们在密室中都已看到,那三个灵位被我故意减了一字。我们五人当时结拜兄弟,发誓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他们三人和康和王一样只识些寻常拳脚功夫,可文章见识却是上上。我们一心闯番事业成就,揭竿而起与天泰爷南北相和,声势逐渐席卷两浙,待康和王和空幻宫柴青山结交后,越发如虎添翼。” 江留醉心知那日在郦王府看到的花匠定是师父无疑,只是他的用意仍参详不透,不知他会否谈及。而他一提到柴青山,江留醉心下一暖,对长辈们那时惺惺相惜的结交不由神往。 “后来燕陆离挥兵江宁,詹友师枕戈巴蜀,英麒麟占据湖湘,中原更被数十方兵马割据,天下陷入分裂之局。等燕、郦两家加上天泰爷三家合势,吞并湖广、结盟巴蜀,再北上关中,大局初定,各方人马陆续投奔,这其中艰难我也不说了。直至破了京师城门,逼得武宗投湖自尽,天泰爷登基即位,我们五人也都身居高位,荣耀一时无俩。”仙灵子顿了顿,忧然叹息,“谁知祸事才刚开始……” 仙灵子的声音低沉下去,吸了吸鼻子,前事仍是不堪承受。这一段掌故江留醉四人都知道,却不晓得师父竟是开朝的风云人物。回想那戎马峥嵘的日子,现今仙灵子隐姓埋名,必有难言的惨烈往事。 江留醉忽然想到胭脂所说的许贵妃,师父会谈及她吗?如提到她,又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,伤心欲绝?还有那三个人,他尚记得《宝靖见闻录》上说是削职抄家。到底出了什么事,令到荣华不保,倾家皆覆?以康和王之尊贵又为何救不得? 仙灵子默然沉思间,南无情忽然开口道:“那三人是不是我等亲生之父?”他听闻郦伊杰与仙灵子结交,知道那死去三人就是宝靖年间被处决的三位大臣,五内如焚。 仙灵子一惊,眉眼陡然苍老了几年,怔怔看了南无情清俊的脸不发一言。公孙飘剑被南无情这一说,敛了所有嘻哈神色,惨然叹道:“生死有命,师父只管照实说来,如今我们都长大成人,不会想不开。”子潇湘死死揪紧前襟,一味低头忍气听着。 “我三个义兄当时都做了御史台大夫,他们敢于直谏,心直口快,对雍穆王和金氏子侄的一些作为不以为然,时常上书天泰爷要求惩治。先帝因为王朝初立,不欲动摇根本,总是宽恕为上,不料却因此跟雍穆王结下大梁子。天泰帝驾崩后,雍穆王随便拿了桩事,便把他们三人想法儿赐死,三家全部抄没……” 江留醉等记得南无情曾说过:“这三人原与太后有隙,天泰帝驾崩后又得罪了权倾当朝的雍穆王”,与仙灵子所说颇有出入。但这先后顺序并不紧要,关键是这三人得罪了金氏,才惨遭灭门之祸。 “他们当日被抄家,十二岁以上男丁皆被处死,其余妇孺流放岭南。千里征途,我虽遥遥护送,却不能保得万全。唯有将三位兄长之子救出,好生抚养他们成人。此后多方打听,才知三家百余口人初入岭南中了瘴毒,蛮荒僻壤之地缺医少药,殆半不治。余下的人经这十几年风雨,业已不剩什么人。”话说到此,仙灵子肃然悲声,叹息无话。 如此直陈往事,公孙飘剑不禁痛哭流涕,与子潇湘相拥而泣。南无情面容惨白,想到家人悉数罹难,亲人皆不可见,不由掩面失声。江留醉心下凄凉,望了仙灵子苦笑:“我的爹娘究竟是谁?师父适才不住叹息,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对徒儿说?” 仙灵子迟疑片刻,缓缓摇头,江留醉忍不住直截了当道:“断魂之妹胭脂告诉我,我娘是先帝元配,敕封贵妃,而师父又是暗中护卫她的绝顶高手。可惜冷剑生一心要胜过师父,为逼你出手放火烧了娘的寝宫,终令娘身亡。这桩事对不对?” 仙灵子哑然半刻,不胜震惊,过了许久方道:“她这样说?此事还有谁知道?”南无情等三人原已不胜其悲,闻言大为惊异,竟把愁容压下两分,呆呆望向这师徒二人。江留醉悲愤地道:“师父为什么不早点说出真相,隐瞒我们至今?” 仙灵子敛了悲情,淡淡地道:“那已经不是寝宫,而是一座冷宫。那些往事,任谁铁石心肠也不想触及,你早些知道又有何益?” “这么说是真的了。”江留醉喃喃自语,他一直不敢深信,等师父承认了,越发觉人世变幻犹如浮梦一场。他抬起头,“我娘的坟埋在灵山,师父若有心,替我把娘的骨灰掘回仙灵谷好生安葬。” 仙灵子一听,情不自禁“呀”了一声,从椅上跳起,颤声道:“你找到她的墓了?在灵山何处?” 江留醉点头说了地方。仙灵子的神情从未如此关切,对他娘显是一往情深,可惜终究无用。江留醉心下叹息,怔怔出了会神,又道:“我想回京城。” 仙灵子想了想,摇头道:“你的身世被人知道,去京城是最坏的打算,只怕性命堪虞。”他顿了顿,见江留醉还有话说,又道,“你想认祖归宗,重回皇室正统?只怕以金后擅专弄权之心,容不下你这真正的嫡长子,你回去做什么!学师父这样归隐山林,渔樵耕读岂不快哉?” 江留醉本意并非争什么名分,听了这话只是冷笑。南无情蹙眉道:“此事若传扬出去,大哥性命堪虞。”江留醉冷笑道:“有事我自是一人承担,决计累不到你们。”公孙飘剑闻言骂道:“说哪门子屁话!你我一般伤心,莫要借苦耍疯,算不得英雄好汉。” 江留醉心下气苦,被他一骂,略清醒了些,想到和花非花说过的言语,到底只有她明白他的心意,便道:“我看非花去,有事以后再说。”甩手出了门去。 南无情最为沉着,当下不及思虑自家恩怨始末,对仙灵子道:“皇帝小子如知道大哥的身份,必不会放过他,到时我等虽然避世一隅,只怕躲不过朝廷耳目,须筹划出一招金蝉脱壳,保住大哥才好。” 仙灵子神情疏落,意兴阑珊,道:“若这个世外桃源都保不住他,天下有何处是乐土?”公孙飘剑道:“我们这藏身之地只有阿离和花非花知道,这两人不消说都该口紧,想来不会帮着皇帝。”子潇湘想到他们一个失魂,一个归魂,稍觉安慰,道:“真要出事,灵山也可躲一躲,管叫人找不到大哥。” 江留醉奔到前厅不见花非花,再往院后花径中走,见她去了蒹葭园,对了一坪山花野草出神。这园子满目芳菲,加之有花非花素装相衬,江留醉心中顿时一快。他停在一方奇石前,定了定神,且把先前的事都放下了,才向她走去。 花非花听到声响,回身笑道:“我瞧见不少宝贝,若有炉子烧几丸药带走,岂不妙哉?” 江留醉心情一爽,身世恩怨在她面前烦恼偕忘,当下笑道:“我家有炉鼎丹房,你这假仙姑要想升仙求道,一定尽全力襄助。”花非花抿嘴轻笑,宛若天人,江留醉心中一甜,想若是守着她终老山间,不论江湖风雨,未尝不是一件美事。 江留醉绝口不提适才见师父的事,花非花心中有数,想来胭脂所言被仙灵子证实,知他不想面对烦难,便道:“既是如此,不要只说不做,赶快给我准备丹房。你是想要益寿延年的养命丸呢,还是增进功力的长效丹?” 江留醉歪了头,左思右想,笑道:“你就不会都配制些个,让我全尝尝?”花非花啐他一口,道:“炼药与练功一样,不能三心二意,你所学太杂,所贪又多,难怪武功老不长进!”江留醉道:“谁说的?你师兄教了我剑法之后,我可好得多了。” 两人谈谈说说,江留醉渐忘了所有不快,只恨日头西斜,天欲暮色,不能将光阴留住。 那夜,南无情摸进江留醉所住的谪仙楼,独自在黑暗里坐了。江留醉没睡着,听见声响起身,见是南无情默然静坐,想起他自幼生性孤僻,不爱多言,今日听了师父说起往事,必是满腹伤心不知说与谁。四兄弟中南无情也只与江留醉说上两句贴心的话,这会儿进了房一言不发,胸中苦闷可想而知。 江留醉掀开被子跃下床,坐到南无情身边。南无情哑了嗓子,说道:“大哥若去京城,不知能否寻了当年三家被害者的骸骨,我们想好生安葬。”话到后来声音微细。 江留醉心想,他们可能埋在京城外的南山乱葬之地,又想郦伊杰可能会保住三家的骨灰也未可知。可惜以康和王的权势依旧救不了结拜兄弟,便知雍穆王当年多么权倾朝野。 他叹气道:“你想找雍穆王报仇?”南无情摇头道:“他作恶多端,少不了自取灭亡,王爷的高位虽位极人臣,天下能保全荣华富贵到终老的又有几人?”他自幼诵读佛经,知道因果报应不爽,听闻身世后并没想到报仇一说。 江留醉怔怔地道:“是啊,人都死了,报仇有什么用?”按说金敬、太后、冷剑生皆是杀他母亲之人,可仔细说起来,先帝娶金要儿、贬他母亲进冷宫却是肇始。罪魁祸首实是生父。他想去京城,不过是想与出生地离得近点,至于是否认亲、是否归宗,心下亦是茫然。 想到归宗,江留醉道:“师父有没有告诉你,你是姓李、魏,还是姓何?”南无情摇头道:“一来师父当年救得匆忙,记不真切。二来我们三人都觉姓什么没分别,师父给我们取了名字,我们就是好兄弟。”江留醉点头叹息。 南无情道:“大哥,不论你是谁,我只认你是我大哥,我一生也只得你们三个兄弟。” 江留醉听了,眼泪几乎要流下来,恐南无情想到身世更添愁思,忍住了泪笑道:“好兄弟,即便天下人都负了我,你们仍当我是兄弟,这个道理我早明白。” 次日清早,江留醉和花非花辞别仙灵子和兄弟们出谷。江留醉欲往京城去见郦逊之,花非花知道他的意思,也未说破,两人决定先顺路去杭州见郦伊杰。郦伊杰既是仙灵子结拜兄长,又始终身在朝廷,于往事想必比师父更清楚。他存了这个心,不便跟花非花说明白,只说是思念义父。 两人出了雁荡,雇好马匹往杭州飞驰,过了几日抵达杭州。富庶的杭州城仍沉浸在新年的热闹氛围中,笙歌动天,花灯遍地,满目一片喜色。 江留醉和花非花直接驱马到了杭州郦府,门房认得他,据实相告说嘉南王府来人相请,王爷刚刚前往江宁。既是嘉南王府的人,江留醉放下心,问明路向。并托门房送信给柴青山请安,言明无暇拜访,殊为遗憾。 两人出了郦家,上官道一路追赶。刚走了没多远,江留醉忽地想起,就问:“到你家了,是否要去拜会你家里人?”花非花摇头。江留醉想到她在家的古怪情形,便也罢了。 不知郦伊杰是否有意隐瞒行踪,江留醉和花非花追了大半时辰竟未赶上。沿途奔波,天犹冷寒,江留醉瞥了一眼花非花,笑道:“我饿得紧,不如先寻地方吃点东西垫饥?”花非花知道他怕她累了,点头应了。 两人骑了一阵,远远看见官道旁有处茶棚,江留醉大喜,纵马赶去。 买了糕点,喝了茶水,正想上马之时,一骑飞驰而过,座上人神情焦急,拼命喝打坐骑。江留醉心中一动,道:“烟色如意纹,是郦府的衣饰。”花非花凝目细看,那人行得远了,只背影依稀可辨。江留醉当即跃上马,招呼花非花同追。 两人转眼追至跟前,江留醉在马上喝问那人:“你是康和王府的人?”那人一身家丁装束,约莫三十来岁年纪,狐疑瞪他一眼,警惕地夹紧马腹,跑得更快。江留醉忙叫道:“在下是郦逊之的结拜兄弟江留醉,特意来杭州寻康和王。兄台怎么称呼?” 那人闻言将马速慢下,打量他良久,又看看了花非花,方道:“小的叫郦雷,刚接到公子爷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函,要禀呈王爷亲拆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家王爷不是被嘉南王府请去江宁了么,走的应是这一路,只是竟去得急了些,我们也追了很久。”郦雷蹙眉道:“糟糕!” 前方黑点一闪,江留醉警觉甚快,一鞭挥去把一支偷袭的箭打落在地。那箭正对了郦雷,他不慌不乱,拨动马头往旁边一躲。江留醉纵马护在他身侧,沉声问道:“康和王就在前面?”郦雷道:“是,王爷走了没多久,应能赶得上。除非……” 花非花突然道:“来了!”就听见前方道旁树丛响起哒哒的马蹄声,十数骑快马转眼奔出,座上人黑衣劲装弯弓激射。江留醉飞身而起,飘然跃上其中的一匹马,一鞭打向骑者的颈椎。那人身体前倾,反手扬鞭,劲力甚猛。江留醉左手一掌挥下,卸去鞭上力道,就势一拉,把对方拖下马去。另一边花非花长剑出鞘,气势如虹,为郦雷拨去漫天飞舞的箭矢。 对方眼见一击不中,驱策马匹集成一队,齐齐拉上劲弓。“哗”的一声,箭雨突临,都奔了三人的骏马而去。江留醉见势不好,一掌打在另一骑者的腰间,拆下他的腰带临空卷去,他这一下卷走七、八支箭,剩下的被花非花轻松挡过。郦雷马术甚佳,居然仅靠了调度马匹行进方向就躲过三支利箭。 为首的黑衣人嘬了一声,有人翻身下马扶起受袭两人,其余人在旁掩护,等众人全上了马,竟迅捷地往来处退去。他们来得快走得急,训练有素,队形齐整。郦雷只瞥了一眼,立即驾马急行,丝毫不受刚才伏击的影响。 江留醉和花非花驾马追上他,江留醉思忖黑衣人的身手,道:“这帮人行动一致,倒和老哥的身手有几分相似。”他说完,怕郦雷误会,忙道:“我是说一般的骁骑矫健,迅疾不凡。” 郦雷点头:“你看他们周旋进退无不如一,就知道必是哪一营的武骑之士。”江留醉悚然一惊,郦雷所言令他有不好的预感。花非花道:“阁下眼光老到,也是郦家军所属?”郦雷道:“凡郦家子弟均在军中呆过年余,小的不才,稍微懂点行军的道理。” 江留醉颤声道:“你起先说,是公子爷从京城送来八百里加急?”郦雷道:“是。”江留醉回首看花非花,一脸焦急,沉声道:“只怕京城有变,我们一定要截住王爷,绝不能让他先到江宁!” 三匹马飞奔纵驰。谁知一路赶至午时辰光,仍不见郦伊杰一众的行踪,郦雷询问驿站,得知郦伊杰一行并未经过。江留醉闻言便道:“既是如此,我们兵分两路走不同岔道,看能不能追得上。” 花非花迟疑了一下,道:“或许王爷没我们走得快,再赶也白费力气,到前路上等他不是更好?”郦雷沉吟道:“事不宜迟,我沿河道北上,两位请往他路拦截。有劳!”江留醉和花非花匆匆拜别郦雷,上了一条小路。 两人在路上疾奔,花非花见江留醉神色不安,忍不住道:“京城有变,你猜郦逊之会遇上什么事?”江留醉道:“逊之押了嘉南王进京,若是嘉南王与失银案有关,此刻嘉南王府家将请了康和王去,不会是好事!” 花非花秀眉一蹙似乎有话想说,却又咽下。江留醉看出她心思,道:“非花,你不想转道去江宁,是吗?”花非花迟疑一下:“是,我想直上京城见大师兄。”江留醉苦恼地一低头,慢下马来:“我也知京城情势危急,但康和王有难不得不救,你陪我一起可好?” 前方眼见就是岔路,两人不觉停下马来。 花非花道:“大师兄去了京城,你那皇帝弟弟恐怕更加可危。”江留醉沉吟:“你是说,阿离会刺杀皇帝?”花非花茫然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师兄行事非常人可度,要说他会杀皇帝并不出奇,或是突然保护皇帝,亦不出奇。何况红衣、小童和牡丹、芙蓉都在京城,变数太多,我怕郦逊之应付不来。” 江留醉也觉有理,却舍不得与她分道扬镳,兀自踌躇。花非花道:“你救了王爷,安顿好南方的事,终要去京城,我先行一步如何?有我去助郦逊之,你当放心。”江留醉见她拿得起放得下,以大局为先,只得点头:“那——你一路小心。”心里万语千言,生生咽下。 花非花笑道:“好,我去了!”洒脱地一拉缰绳,掠上官道。 江留醉望了她英姿矫健的背影,怅然若失。自识得她之后,这回别离的辰光将最为漫长,万分的不舍只能强自按下。 江留醉一路沿德清、湖州,自长兴、宜兴往江宁而去,半夜宿于溧阳城外。次日清早,城门一开,江留醉急急过关上路,过了溧水,再到江宁。 江宁城富庶繁华,北有玄武湖,东有燕雀湖,南有秦淮河,西有白鹭洲。嘉南王燕陆离的王府修建在城南凤凰台附近,自嘉南王府出南城门,沿长干桥,就可到达城外的聚宝山,为燕家军练兵之所。再往西北二十多里,则是翔鸿大营、云翼大营的驻扎地。 江留醉从南门进城,拉过一个城门守军,递上几两碎银,笑道:“这位军大哥,我在康和王手下行走,听说嘉南王派人请康和王入城,可曾见着?”那守卫诧异地道:“康和王来江宁了么?没瞧见呀!真要有来,准从别门进了。今日没听兄弟们说起,莫非还在路上?” 江留醉沉吟,康和王若从杭州府而来,必从东、南两门进。当下谢过守军,往东门去了。在东门依样问了一回,仍旧未见着康和王。暗想一人看不住两处,康和王如果真没到,不如去嘉南王府守着。 在嘉南王府门口守了半日,日落西山,犹未见郦伊杰车驾的影子。江留醉心想,莫不是自己赶得太快?只能在近处寻了馆舍,歇过一晚。 次日一早,江留醉梳洗完毕,在嘉南王府附近的街巷流连。街头巷尾,时见练武台穿插坊间,此地的父老子弟无论年纪长幼,都好武成痴,颇有全城皆兵的意味。江留醉忽然想到,燕陆离在此声望如日中天,若皇帝真定了他的罪,不知会否激起江宁一地民愤。 他不觉在一座青石桥上驻足,眼望着水波潋滟,静静向远处流淌,这一派祥和景象若是被燕陆离的反叛无情打破,该是多么可惜。 眼前忽地一花,胭脂穿了红绵窄袖袄子,靓丽地站于他面前。自灵山逃出她掌控以来,两人有几日未见。此刻胭脂眼中殊无敌意,乌黑的青丝长长披于胸前,浅浅微笑,像极了坊市里清纯天真的少女。 可惜江留醉明白,胭脂不过收起了一腔的抱负,她是入鞘的一把剑,随时会锋芒毕露。他别过头去,暗退了一步,握起了拳。 胭脂瞧出他周身戒备,委屈地一叹气:“你不想见我?”江留醉涩声道:“你想见我,并非真的要见我。”他这话大有深意,胭脂摇头:“莫非在你心中,我只是个利欲熏心的女子?自从我揭破身份,你从没有正眼看过我。” 江留醉抬头,撞上她一双如水明眸,犹带了一腔哀怨,咬唇望着他要哭出来似的。他心中微微不忍,想到她的身世不由有几分怜惜,叹道:“你我志向不同,没法走同一条路。”胭脂忽然道:“若我肯丢下一切随你呢?” 江留醉大窘,胭脂俏脸微红低下螓首,说不出的温婉秀慧,全无了先前觊觎天下时的杀气。他一下不知说什么好,傻傻笑了笑,又觉尴尬,憋出一句话:“我心上已有了人。” 四周行人如织,这句话荡在风中,吹至无声无息。 胭脂挽起耳鬓秀发,慢慢地道:“那也无妨,反正我从小便无专宠。我哥哥宠的是他的暗器机关,我师父宠的是其他师兄妹,你肯留我在身边,我就心满意足。”话虽如此,她神情凄婉,楚楚动人,一双眸子红得更厉害了。 妙音如歌,听得江留醉目瞪口呆,心中泛起不忍,吃吃地道:“我不值你如此。” 胭脂哽咽道:“我已低声下气,你还想如何?” 江留醉只觉这事奇怪之极,胭脂如肯丢下她的野心,跟了他也无什用处,因他不会去认回皇子身份。听胭脂一说,他又慌了,见她红了眼圈,险险要大哭一场,连忙道:“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,你对我太好,反不习惯。” 自灵山以来,两人是头回毫无敌意地敞开心胸说话。胭脂破涕一笑,指了他道:“我就是喜欢你没机心的样子。”她笑完,心里也在问,真是喜欢他这个人,而不是他背后无比尊崇的身份?她想要什么就要得到,头一次把自己放得那么低,是否因为不甘心? 她眼中山河变幻,日光照到的地方无处不是红艳如花,江留醉便如在群花中伫立,遥远朦胧。 她的笑令人微醺。江留醉想到花非花,胭脂肯为了他低头,花非花大概不会。他有点闷闷地觉得,花非花虽对他另眼相看,却始终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动情,她或许是太清醒,少了几分为情所陷的痴缠。 胭脂看他发愣,嫣然一笑,拿过他的手往手心里一放。 “你不必想如何收留我,我先带你去逛逛江宁的山水,散散心如何?” 江留醉抽手苦笑:“康和王生死未卜,我怎有心思?”胭脂笑道:“以康和王的智谋,根本不用你这傻子担心。先去游山玩水,如果他有事,我一定帮你救他,管叫他少不了一根毫毛。” 江留醉苦恼地道:“以你之能,或可令江宁翻云覆雨。但今次如果燕、郦两家真的翻脸,燕家军留守江宁的兵马达十万之众,叫我如何去畅游山水?” 胭脂凝视他看了一阵,见他忧心不已,悠然笑道:“既然你那么想救人,我们就先去嘉南王府游山玩水吧!”伸手一拉他,施展绝世轻功飘然而起。 江宁嘉南王燕陆离的王府和京城三大王府一样,出自灵山断魂的手笔。积黄土为山,堆江石为台,府中池泉溪涧,幽花异木,为江南苑囿之最。江留醉上回住嘉南王府匆匆来去,仅偷闯了一回挽澜轩,已觉其中机关奥妙深不可测。这次与胭脂同来,不由想起当日花非花相伴在旁,愁思又起。 胭脂带了江留醉掠过嘉南王府的高墙,江留醉惊疑地看着脚下,分明有机关相候,却一只箭不曾发动。胭脂漫不经心地道:“别忘了,这是我哥哥制的机关。”身轻如燕,几下飘至嘉南王府正中大厅屋顶,拉了江留醉坐下,“在这里赏鉴王府风光如何?” 王府侍卫立即发觉两人踪影,脚步声叫喊声迭荡而来,弓箭手转眼间把两人列在射程之内。江留醉不知胭脂打什么主意,见她好整以暇,也镇定坐了不动。 胭脂满意微笑道:“果然有帝王之风,临危不乱。好,我们且下去吧。”手突然掀起两片瓦,顿时屋顶劈啪裂响,竟有数十片瓦直直往下落去。 侍卫们大声惊呼,无数利箭射上屋顶,有人夺路向大厅冲来。 江留醉立身之处不稳,正想提气跃出,孰料胭脂纤手伸来,拉了他一同跌进大厅。她咯咯一笑,像小孩子捉迷藏,提了裙角拉着江留醉一路溜进垂花门,穿向后面的堂屋。 “喂,我们要去什么地方?” “嘉南王府戒备森严,你以为是在防我们?我带你去找监禁之处。” 江留醉脸色一变:“你是说康和王已经到了江宁?” “燕家军行动有素,自然比你脚程快。我先前都见着啦,他们把康和王塞在轿子里,直接运到府里来。城门守卫怎敢盘查嘉南王府的车队?可怜康和王做了阶下囚,根本不能堂堂正正地从城门进。” 江留醉停步,怒道:“你为何不早说?” “怕什么,郦家军里能人甚多,我才不替康和王操心。本想候着看热闹,瞧瞧姓郦的人马几时来救人,谁知道会撞见你。” “嗖”,一支箭擦了两人而过,追兵已至。胭脂一笑:“哎呀,居然有跟屁虫。”甩手飞出一片“千里黄沙”,身后顿时“哎呀”哀鸣一片。江留醉想到当日芙蓉曾用过此物,心神一阵恍惚。 两人乘隙转进堂屋,胭脂关上房门,飞快地溜了一眼地面,数到一块砖,手按了上去。江留醉听到“咔”的一声,似乎有什么门被打开了。两人飞奔到屋后,过了穿堂,又上了一条小径。 江留醉眼看越走越深,王府侍卫的呼叫声越来越大,颇觉不安。他手上一用力,把胭脂拉近了,道:“罢了,你我行踪暴露,今日救不了康和王,先退回去再说。” 胭脂美目流转,笑道:“哦,你过其门而不入吗?”忽地一努嘴,两人眼前峰回路转,竟出现一处小门。 “最适合监禁的牢房就在这里。” 第三十六章 杀局 郦逊之那日辗转难眠,龙佑帝亲耳听到歌谣,不知会生出何样事来。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,直到天蒙蒙亮时终熬不住,昏沉睡去。一个时辰后他忽然睁开眼,清醒地想到,皇帝九日后就要大婚。一时间满心烦躁,只得撑床而起。 按郦逊之的官职品级,原该每日上元和殿朝参,龙佑帝为其查案方便,特许他五日一参。若有急事更可放宽,与其他在京朝官一样每月朔、望上朝。实际上龙佑帝几乎天天要召见他,故免他早起和一帮老头们罚站。既无须上朝,郦逊之便想上街走走,听听街巷奇闻,看看龙佑帝是否已下令平压。 闲逛了三两圈,京城平静得不像过新年,行人只有往常的三成。时不时走过巡逻的城守,对往来外地商客多有盘查,且出动人数是平时的数倍。 卧榻岂容他人酣睡,皇帝到底是急性子。郦逊之感慨万千,随便寻了一处用了午膳。店堂里再无人乱嚼舌根,身边也没郦屏作陪,这顿饭吃得好不冷清。等用完了饭,郦逊之再晃了一阵,未看到什么新鲜事情,寻思要转回府去,忽然瞧见楚少少疾步走在街上。 郦逊之正想招呼,却见他三步并两步,轻巧跟于一个青衣汉子身后,行踪诡异。那青衣汉子一副江湖人打扮,劲身短衫,步履有致,看起来并不好惹。郦逊之不觉为楚少少担忧,悄然跟在两人后面。 楚少少行了一阵,那人在一家客栈前停下张望,趁他出神,楚少少一个箭步,轻撞向那人肩膀。那人反应甚快,一掌拍出,喝道:“好小贼,竟敢偷到老子身上!” “哎——我被你撞了,你倒大声?”楚少少捂住肩膀,吃痛地道。 见有热闹,四周人群围拢,客栈老板躲得远远的,郦逊之在不远处密切关注。那青衣汉子眉骨高耸,脸色红润,这会生了气更是涨得通红,抽出腰间一柄重剑,冲楚少少昂头喝道:“乖乖跪下求饶,大爷我赏你不死。” 楚少少冷笑:“少爷我只跪君王,凭你也配?”转身便走。 那人一剑砍出,楚少少斜身避过,右肘撞去。那人变招甚快,重剑竟轻盈若舞,飞速掠下,楚少少冷哼一声,身形顿矮半截,避其锋芒。待他一剑用老,斜起一脚飞去,直踹他胸口。 那人却不躲闪,硬碰硬前移半步,生生把剑回转过来,楚少少单腿犹在半空,力竭而变,就势点在他剑身上。只觉一股大力冲来,楚少少借力腾起,另一条腿也不闲着,两足一剪,切向那人手腕。 两人此时均走刚猛路子,谁也不肯退让。那人招招辣手,楚少少夷然不惧,以攻为守,都是不顾惜自身的打法。一来一去,两人周身数丈内劲风扑面,路人远避,躲远了伸头探脑看个热闹。 郦逊之皱眉想,这十七郎行事果然不按常理,每每出人意表,以他的身份地位何必故意招惹江湖中人?既摸不清楚少少的意图,便决意再观望多一会。 那青衣汉子持剑久战不下,见路人越聚越多,指指点点,他颜面上便下不去。楚少少手上虽狠,表情却优雅闲逸,加之著了一身鹞鹰袄子,风姿英挺,惹得路人纷纷为他叫好。那人越发着恼,血气上涌,怒道:“要你看看爷爷的厉害!”剑气忽地暴涨了几分,青黑如墨的剑身仿佛一条黑龙,神色亦变得凝重,两眼充血,须发皆张。 “不好,他是铁剑司徒淡!”郦逊之想起这是名剑江湖门的三门主,急忙现身,向楚少少奔去。待他赶到跟前却晚了一步,司徒淡一记重剑刺向楚少少,饶是楚少少躲得快,仍被他左手一拳打到,竟把飞出两丈开外。郦逊之飞身而起,当空接住,旋身转了两圈落地。再看怀中的楚少少神色痛楚,知道受伤不轻,心下大为不忍。 司徒淡踏步而来,骂道:“又来个不知死活的!”郦逊之神情肃然,道:“在下郦逊之,敢问司徒前辈和此人有何仇怨,下此重手?可否请前辈到京都府说话?” 司徒淡本待连他一起打了,闻言止步,嘿嘿冷笑道:“这臭小子,想偷我腰间的令牌。”他取出一物,对郦逊之一晃,“我名剑江湖门的信物,岂容他说偷就偷?” 郦逊之心道,他既止步,想是听过自己的名号,道:“司徒前辈可有证据?” “哼,若有证据,他早得手,轮到你废话不成!” 郦逊之听司徒淡的口气并不知楚少少是楚家少主,心想还是大事化了为妙,便道:“司徒前辈已把人打成重伤,还想再追究么?” 司徒淡眉头一皱,想起他说的“京都府”,摇头道:“算他好彩,爷还有事,就此告辞。请!”郦逊之欠了欠身。 司徒淡嘴上虽说“请”字,双脚所立之处深深陷下足有半尺,看得街众骇然大哗。他赢回面子,朝身旁那客栈望了一眼,继续往路前走去。 “你怎么样?”郦逊之关切地问楚少少。以楚少少的武功底子,那一拳虽不轻,却应忍受得住,不致半死不活。莫非是看到他赶来相救,故意做作? “我死不掉。”司徒淡一走,楚少少便推开郦逊之,笔直站定。 “你偷他令牌,为了什么?”郦逊之想到郦云在金王府探听的消息,心道莫非楚少少也听到风声。 楚少少一笑:“偏不告诉你。” “依你家的权势,想偷个令牌,何须你亲自出手?” “我喜欢,你管不着。” 郦逊之没好气地想,何必看他脸色,掉头就走。刚走一步,楚少少一把拉住他,笑道:“相请不如偶遇,多谢你这回帮我。” 这位楚家大公子变脸太快,郦逊之苦笑:“有欠有还,上回在左府是我欠你。” “好,人情还清,我们喝酒去!”楚少少拉了郦逊之便跑。郦逊之拗不过,跟他上了一旁的“朝花酒楼”。 一字排开十杯产自波斯国的三勒浆,楚少少恢复昔日潇洒,一摆手道:“请——” 郦逊之瞪直了眼,酒味甘醇熏烈,一闻即知非俗品。楚少少知趣地道:“这酒来自域外,分别以庵摩勒、毗梨勒、诃梨勒三树果实所酿,寻常人难得喝到。即便是皇上,每年宫里不过进贡三十坛。” 郦逊之道:“想必这里是楚家的生意。”楚少少大笑:“果然闻弦歌知雅意,我敬你!”他抢先喝了三杯,眉也不皱,似乎那是白开水。喝完甚觉畅快,邀郦逊之举杯,自顾自把酒往嘴里灌,仿佛嗜酒如命。 “你这个喝法,神仙也喝死了。”郦逊之忍不住道,“你刚受了一拳,小心身体为好。” “死有什么不好?”楚少少哈哈大笑,“万事皆了,岂不痛快?再喝!”又送了一杯入口。 郦逊之只得取了一杯浅啜。他百思不解,楚家乃是中原第一豪门,其势力遍及黑白两道,连龙佑帝都忌惮三分。可这堂堂的楚家大少爷为何满腹心事,招惹名剑江湖门就算有所图也罢,他的行为却颇有几分乱来。 楚少少一连干掉九杯,见郦逊之小心翼翼,不由大笑。他酒气外露,一张脸红彤彤的,如施了脂粉。郦逊之一望之下,呆了一呆,忙低下头。楚少少却是不知,问:“你怎么了?” 郦逊之急找话题,道:“我记得当初认识你,就是见你在偷东西。”莞尔一笑,又道,“不想你只是玩罢了。” “你错了!”楚少少又斟了杯酒,转动酒杯,痴痴说道,“我平生唯一乐趣就是做贼,不,这是唯一志向。”郦逊之愕然,无言以对。 楚少少苦笑:“可他们不许我惹祸,只能偷自家的东西,你说,多不过瘾?”索性把那杯酒直直倒在喉间,辣辣的滋味让他精神一振。郦逊之想到自己,起了同情,道:“是啊,他们总会把一切都安排好。” “不错。”楚少少俯下身,贴在桌面上,凑近郦逊之,“你说,我除了是楚家大少爷外,还是什么?什么都不是!没人管我想干什么。哈,你说好笑不好笑?没人真的理会我是谁。” 郦逊之牵动愁肠,不由倒满酒,吸了一大口,道:“我陪你喝!”楚少少大笑,一拍桌子,“对,还是你好。你虽有野心,可不讨厌!来,喝酒。” 两人互敬酒,敬完又自斟自饮,饮完又互灌。直喝得杯盘叠起,酒坛满地,店家到后来便不肯送酒,想是得过楚奶奶的吩咐,招呼两人离去。郦逊之头脑略觉昏沉,好在自幼所练“金龙护体”的功夫,始终保持住灵台一点清明,微用内力逼出一些酒去,扶了楚少少摇摇晃晃走出酒楼。 华灯初上,京城已然夜了。郦逊之搀了他,犹如搀扶另外一个自己,不期然有殊途同归之感。他隐隐知道楚少少跟他走的不是一条路,可此时此刻两人无比贴近,无比相似。他在月光灯影下看这个扰乱他心思的男人,竟生出同舟共济的念头。 楚少少忽然恶心,喉咙干呕了一下,郦逊之皱眉道:“不行,得找个大夫,你喝太多,身子要保重才好。”楚少少凄然一笑:“他日大难临头,你可还保得住我?” 郦逊之心头一跳,他指的绝不是眼前的事。埋藏在心底的灰绳草线一下被全数拎起,郦逊之瞪大眼看他,终于想明白了。楚少少一个踉跄,忍不住跌跌撞撞冲出几步,扶了墙根大吐。 郦逊之的脚粘在地上,他动不了。凝视楚少少的背影,他在想,该如何替楚家脱罪,保全这个乖僻俊秀的男人,保全将来会遭遇不幸的楚家。 郦逊之想到这里又苦笑。以现时赫赫盛名的楚家来说,即使如康和王府和郦家军,怕也不放在他们眼中。难道在他心里,所谓的保护其实是想借助楚家之力为己所用?郦逊之摇头叹息,为什么他连朋友之义都最终会牵扯出权术谋略的心思,究竟他能不能既是朝廷大员,同时又是江湖中人? 楚少少回头瞥他一眼,继续吐了几口。郦逊之直被这眼神瞧得心底发慌。楚少少是男人,却算不得他的知己好友,为什么心底竟会生出如此不忍与心动。一想到楚少少可能会死,他居然分外不舍。 等楚少少吐干净了,再看郦逊之时眼神透亮明晰,毫无醉意。一个雍容的少主又回来了,楚少少深吸了口气,对郦逊之道:“为什么我就是醉不了?”郦逊之柔声问道:“你心里真的想醉?” “当然想。我从小喝酒,每次想醉,也都醉不成。”楚少少哈哈大笑,“如今成了酒鬼,喝多少不在话下,更加难求一醉。”他眉头深锁,难解的愁刻在眉尖心上,竟令郦逊之有几分心酸。 郦逊之按下心事,想到龙佑帝交代的苦差,不觉叹气道:“我要偷左家的账簿。”他如此干脆说来,换回楚少少一记苦笑:“你刚施恩,便望我图报,忘了我们早已两清?”郦逊之不觉拿出他当日所赠的匕首,在手上把玩,道:“恩怨纠缠,原是说不清楚。”蓦地里说出这句话,郦逊之自己也是一愣。 楚少少无奈说道:“你明知有我助你,左家账簿手到擒来,可我却担了什么罪名!”郦逊之默然半晌,抽出匕首,看那白花花的刀片反射刺目的阳光,方道:“进退两难,你该懂我。”楚少少歪着头想了想,神秘一笑:“你可知最令皇上心急的,并非左家的事。” 郦逊之心一动,想起那传唱京师的歌谣,却笑道:“皇上心忧社稷,哪一桩事不放在心上?”楚少少摇头,眼中流露出洞悉的目光,仿佛知道郦逊之故意岔开。郦逊之心如擂鼓,慌慌地想,莫非这亦是对方的局?便听楚少少悠悠地道:“我且告诉你答案,报你方才援手之恩。” 郦逊之不自觉间将匕首柄在手中攥得生疼,此刻强自镇定道:“你说。” 楚少少盯紧他,带了戏弄的神情,微笑道:“莫道君为天下主,天下笑谐谐。园中花谢千万朵,别有明君来。”郦逊之咽了口干沫,道:“原来你也听过。”楚少少道:“你心知肚明。你知道这歌唱的是谁?”见郦逊之茫然摇头,续道,“便是你的至交好友——江留醉。” 郦逊之无论如何没想到“别有明君来”的明君,居然是江留醉!天旋地转不足以表明他的震撼,不由呆立当地。江留醉,那个酒楼偶遇的少年,那个他认作了兄弟的好友,那个为他赶赴灵山的知己,竟是皇子!偏偏这身份如此诡异地显露于朝野,成了龙佑帝最大的心头之患。 郦逊之不无痛苦地想,如果某日江留醉的身份被人利用,一心拯救朝纲的他该如何是好?抬头再看楚少少,身后的璀璨华灯如刺目的火球泛出异样光芒,令他不可逼视。隐约的轮廓让他想到江留醉,举手投足里的知遇情深,成为他理智的羁绊。如江留醉此刻正站于面前,郦逊之心头狂乱,不知要以怎样的心情再去面对。 而在不久的未来,江留醉无疑会成为内乱的导火索,龙佑帝又会如何? 楚少少等他惊异够了,才悠然地道:“你的好友成了皇子,皇帝主子有了兄弟,为何不替他俩高兴?” 郦逊之苦笑:“皇帝有兄弟,从来就不值得高兴。”相反,令人不寒而栗。龙佑帝始终没有兄弟,这是他安坐帝位的原因,此刻突然冒出来一个兄长,相信皇帝也应手足无措。 楚少少目睹他的无奈,眼中流出一抹同情,拍拍他的肩道:“左家账簿你自去取。生死有命,我帮不了你……”说罢,跌跌撞撞一人去了。长街中他的影子拉得极长,始终在郦逊之眼前摇晃。 郦逊之呆呆望了他离去。 那一夜,又不成眠。郦逊之不再想江留醉的事情,此事事关重大,在没有看到真凭实据前,他不想兀自胡乱猜测,反而乱了方寸。于是唯有细思账簿一事。 他知道左家非去不可,去了或更有法子保全楚少少一家。只是账簿这等机密物件必收藏紧要,他上回深入左府险险中伏,这回如何能全身而退,颇费周章。 左思右想了很久,郦逊之灵光一现,突然想到楚少少不肯帮忙,雪凤凰又不在,可另一位神偷近在眼前。金无忧既已返京,金无虑必在旁照顾,那么前去左家一事就不难应付。想到此点,他一颗心踏实了,安稳睡去。 次日天亮,郦逊之叫了郦云出来,自换上一件雪白的鹤氅裘,裹了水红色瑞锦长服,施施然去了忘珍楼。 临窗挑一雅座,点了飞鸾脍、龙须炙、折箸羹、无忧腊、月华饭和西域龙膏酒,关了门自斟自饮。他这一席的花费胜过旁人一桌,郦云在楼下打点,并不上来。坐了不多时,一个身著韦袍的中年人走上楼来,推门在郦逊之对面坐下。郦逊之举杯相邀,那人端酒含笑,一饮而尽。 郦逊之道:“今日求见神偷,有一事想请阁下相助。”这地方正是金氏兄弟和龙佑帝约好通消息的场所,只是偌大排场是郦逊之一时兴起,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对金无虑的重视之心。 那人正是易了容的金无虑,金无忧的身子已大好,他也放了心,见忘珍楼有动静,打听到是康和王的世子,情知龙佑帝交代了郦逊之。他倒满一杯酒,悠然道:“有事直说。” “我要取昭平王府的账簿。” 金无虑夹了块腊肉,生生停在半空,咽下口中的酒,道:“这与找死分别不大。” “我知道此事千难万难,然而在神偷眼中,想来非是完全不可为。” 金无虑笑道:“东海三道的徒弟果有胆识。我写个单子,你备齐了,便一同去。” 郦逊之大喜,想不到金无虑快人快语,当下就答应了,连忙举杯敬他。金无虑摇手道:“左府的地图若不先备好,你给再多银两,也是枉然。”郦逊之含笑:“这却不难。”当即取出羊皮卷递上。 金无虑颇为惊异,盯他看了一阵,又道:“这些年来左府修葺了哪些地方,你可查明了?”郦逊之微一踌躇,金无虑嘿嘿接道:“这事我去办,报酬加三成。”郦逊之道:“这回为朝廷办事,酬劳自少不了,可也多不了。”他伸出一只手指。 金无虑会意,拍拍郦逊之的肩,低声道:“我瞧的不是朝廷面子,大家同坐一条船,你查得爽快,我哥乐得轻松。互相多通气,比银子实在。” 郦逊之点头,心下径自寻思金无虑会如何查明左府翻修的事,突然想到小佛祖,便完全明白。小佛祖带了儿时的郦逊之四处游荡时,经常做小本生意或是以小手艺活为生,因此与七帮八会的工匠们极为熟络。金无虑既是偷王,少不得打造偷门八宝以及其它奇怪称手的器具,认得中原各地有名的工匠并不稀奇。左府修葺之事极为隐秘,未必会请京师的人,但总有蛛丝马迹为各行会所知,几下里探听明白再一归总,推算得七七八八应该差不离。 去查这事是金无虑比他顺手,郦逊之放了心。当下约好时辰,拿了金无虑所开的单子,交给在楼下的郦云,径直回康和王府去了。 等过了一、两个时辰郦逊之再问郦云,这小子把所要的东西找了个齐全。郦逊之道:“你全给我抬上一只空轿子里去。”郦云喏喏应了。郦逊之道:“你不问为什么?”郦云道:“公子爷去办事,小的自然知道什么该问,什么不该问。” 郦逊之心想,这小子果然乖觉,笑道:“郦风呢?”郦云道:“依旧守在左府。”郦逊之沉吟:“他日日候着,会不会太招摇……” 郦云忙道:“这小子长得憨厚,出不了事。左府边上就是有名的延恩棚头,斗鹌鹑调鹁鸽的富家子多了,他凑在里面装傻,前阵还输了钱。”郦逊之抚掌笑道:“必是你教他的惫懒法子。”郦云道:“哪能呢,小的我再老实不过,只知在公子爷跟前安心听使唤罢。” 郦逊之但笑不语,想了想道:“叫郦风回府歇息,今日不必再看着。你且去罢。” 正说话间,外面吵吵嚷嚷,郦云忙出门去看,回来时脸色发白,颤声道:“公子爷……郦风叫人给打了。”郦逊之起身喝道:“伤得如何?”郦云哭丧脸:“吐了不少血,现下昏死过去。”郦逊之道:“快请太医!”郦云慌不迭应了出门。郦逊之到了院中,众人正围了郦风在看,郦逊之仔细瞧了两眼,是被好手卸了两条膀子,又打中胸腹要害,对方出手非常狠辣。 郦逊之替他接好膀子,郦风仍昏昏沉沉。郦逊之拉下脸问:“被谁打的?”有下人便道:“刚才我们出门,就见郦风跌跌撞撞拼死回来,说是和人斗鸡,对方输了不给钱,把他打了。话没说完人就晕了,也不知对方是谁。” 郦逊之心下踌躇,对方是凑巧碰上还是有意示威?多半后者。郦风乔装扮成普通百姓,明眼人仍能探出是郦家的人,没把人打死已给足面子。想到郦云时常候在雍穆王府也是一般凶险,连日不换人,叫王府给认熟了脸,等于把他们往火坑里推。 郦逊之叫人把郦风送到房里,等太医开了方子,屏退其他人,郦风悠悠转醒。郦逊之安慰了两句,道:“打你的是什么人?”郦风撑手坐起,道:“说是外地来的,可我瞧着像左府的,大年夜里见过他们进门。” 郦逊之一听,发了会呆,他之前是否低估了左家?龙佑帝让他去左家窃账簿,必是别有根据。郦风道:“公子爷莫虑,他们打我一场,我只咬定他们赖皮,打完也就算了。” 郦逊之道:“他们使了阴着,你有一个月下不了床。”说完,暗想左家这幕后主使人不知是谁,是左虎,还是左勤?心下略过了一过,却见郦风气息吞吐无碍,微微奇怪。郦风低头俯身,恭敬地道:“小的自幼练功,这些小伤不碍事,原是怕对方看破才故意挨揍。请公子爷放心。” 这一说,郦逊之忽地想起留在雍穆王府的金成,问道:“你有功夫的事,其他人可知道?”郦风道:“府里只王爷知道。小的功夫太差,只有挨打的能耐。”郦逊之不觉好奇,道:“郦云这小家伙有些什么本事?”郦风摇头,“小的虽跟他有话就说,也不知他除了牙尖嘴利、办差伶俐外有什么其它本事。” 郦逊之点头,出了郦风的屋子。他摊开当时要郦云办事的单子,那上面要的东西换作是他非找上一天,可郦云一两时辰就凑齐了。父王啊父王,郦逊之喃喃念着,对南方老父的担忧不由渐渐淡了。他送出的加急密函该到父王手上,燕家军虽有十万之数,深谋远虑的父王必可想出应对之道。 左府既有防备,此去又险上几分,好在郦逊之想到有神偷相助,并不畏难。酉时和郦云回到忘珍楼,叫了一席菜。金无虑穿了一身玄色直裰,肩上搭了个包袱,闲闲散散晃上楼来。 郦逊之把准备好的东西摊开,金无虑一一仔细看了,道:“很好。”郦逊之道:“这里有几样玩意却是新鲜。”金无虑神秘一笑:“一会儿你便知道。”郦逊之道:“几时走?”金无虑道:“叫了一桌好菜,正可大快朵颐。”举起筷子东挑西拣,翻来覆去。 郦逊之也不急,倒好茶,道:“今晚不便喝酒,金前辈原谅则个。”金无虑轻笑道:“放心,这门道我比你熟。他府里晚上会放出三十条恶犬,闻到一丝酒味就要当堂咆哮,最好你连菜也别吃,再好好泡个澡。” 郦逊之“呀”了一声,这层倒未事先想到。金无虑见他着急,反而轻松自如笑道:“莫急莫急,那些狗交给我对付,你就算喝它十坛八坛,它们决不会找你的麻烦。”郦逊之心生钦佩,道:“有前辈在,逊之就放心了。” 金无虑停箸,神情严肃道:“左府这回翻修请的是巧手龚,这人最擅绳缚之术,若是被他的机关缠上,多半被绑得严严实实。你有锋利的匕首没有?”郦逊之怔怔地取出当日楚少少所赠匕首,金无虑一下拔出,清冽的刀气侵面一寒,不由赞道:“好刀!”郦逊之神思恍惚,推想楚少少当日赠刀的用意,愣愣地捏起一杯茶,不识滋味地品着。 想到楚少少,郦逊之头脑里忽然忆起那日和楚少少动手的司徒淡,心下总有不安。司徒淡是名剑江湖门的头领之一,他究竟遗漏了什么,为什么一想到此人,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。 郦逊之发呆地凝视忘珍楼的栏杆,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,他知道忘了什么。在和楚少少动手前,司徒淡原本在一家客栈前张望,如果不是楚少少生事,司徒淡当时很可能就踏入那家客栈。让他好好想想,那是什么地方。 一下子,脑海中清晰起来,那家客栈的招牌晃眼地出现。 “望远客栈”。 郦逊之急忙叫来郦云,吩咐了两句,让他和郦屏商量查明这家客栈的底细。金无虑皱眉道:“奇怪,这家客栈的名字,我在哪里见过。”郦逊之忙道:“哦?请再仔细想想。”金无虑灵光一闪,叫道:“初四那日晚上,我和大哥本想入住这家客栈,谁知牡丹和芙蓉进了店,牡丹见我们在那里,就退了出去。” 郦逊之神色凝重:“今日初十,过了不少时日,为什么昨天司徒淡还会去哪里?楚少少想从他身上偷腰牌,也不知是真是假?” 金无虑蹙眉道:“这事容后再查,今晚左家上下要去翠彤楼观傀儡,事不宜迟,我们早去为上。”郦逊之留心问道:“左家去看戏的事,是早有安排,还是今日决定?”金无虑斜看他一眼:“这是他家每年的惯例。翠彤楼的傀儡戏远近闻名,世子几时不妨去瞧瞧。” 郦逊之点头,金无虑摊开昭平王府的地图,指着西北方道:“王府的石墙高垣架瓦,更密布荆棘尖刺并金丝风铃,一有夜行人的踪迹就会触动机关。好在左勤对风水之说颇为相信,认为西北为乾,树有木精,种之可护得全家安康,因而王府西北有一株大树。” 这是地图上没有标明的,郦逊之情知他去打探过,道:“想来是要从此处进入了。” 金无虑道:“不错。如果左家的账簿至关重要,朝夕房、抱石院、天风院分别是左勤和他两个儿子所居之处,都可能会藏账簿。而丹翠楼、藏书阁两处是左家收藏珍宝书籍的地方,也可能会有。至于账房先生住的镜隙园,离这两处倒极近。六处地方我们一人一半,各选三处去。” 郦逊之想起先前去过朝夕房和藏书阁,左勤房里诡异的气氛使他未敢久留,当下把那日情形说了。金无虑道:“老头子房里既有古怪,不如让我去打探,你去账房和藏书楼那里罢。” 地图上业已标明左府翻修后的新添机关,郦逊之花了一枝香的工夫尽数记熟。金无虑见他准备充足,松松手腕道:“好啦,现下该教你怎么用那些东西了,看好了。” 他先取出几枚黑黝黝的铜弹放入郦逊之手中,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。郦逊之知是躲避追兵时用的遮掩雾弹,点头收好。金无虑又拿出一片薄薄的小刀,道:“这是我独用的‘雪刀’,撬门开锁伤人割绳,均有用处。”当下往舌下一放,看得郦逊之目瞪口呆,生怕他不小心划破舌头。 金无虑吐出刀片,道:“不碍事,刀刃折在里面。”把小刀一拆,竟成两半,露出锋利的刃来。郦逊之放了心,想起先前为他准备的物件里,有一缕女人的青丝,便道:“那发丝有什么用?” 金无虑拿出发丝,挽成细长一缕,抹上一层发亮的油。再伸手一拉,发丝居然长了数寸,柔韧无比。郦逊之惊叹之余,听金无虑肃然道:“有几种断魂安置的机关,要靠这‘缠丝’破解,如今看不到实物我也说不清楚。你先带上,若是碰到有机关盒子,就试着用缠丝牵引,这是黏土。”说着,递上一大块厚实粘手的黄土。 郦逊之似懂非懂收下。他记得小佛祖曾说过类似的机关盒子,牵一发而动全盒,看来这缠丝可暂时阻住机关发动。但临到那一刻时,他是否有能耐用这千头万绪的青丝解救自己? 两人商议完毕,拿齐工具往昭平王府慢慢走过去。行到王府附近,寻了密处换上夜行衣,蒙了面孔,轻巧攀上墙外高树。冬日里枝叶凋零,本易暴露身形,巧在此夜乌云笼月,两人轻松藏于暗处,不须多花心思。 金无虑取出一只袋子,从中掏出一堆龙眼大小的暗红色丸子,逐一朝王府里丢了过去。不多时,几十只猛犬闻香而至,把后面的守卫跑了个气喘吁吁。郦逊之紧张地看着,生怕这药丸吃后就发作,到时守卫们瞧出古怪可就不妙。 墙内传来一个守卫的声音:“像是枣子。”其他守卫笑起来,有人骂道:“这些畜生就是贪嘴,明明喂饱了还吃。”另有个声音说道:“是哪个丫头把夫人用的蜜枣洒了,弄了一园子都是。快牵了狗走,若是在此拉屎撒尿的,给看见可大大不妙。” 说着,众守卫把猛犬牵开,犬吠声渐渐远去。郦逊之心生钦佩,想到金无虑连左勤夫人平素吃蜜枣之事亦调查详尽,加以利用,而他自己是否太依仗武功行事? 金无虑扬手射出一条飞索,索端系了重物,绕了王府一间屋檐的飞翼攒角转了三圈,死死扣住。郦逊之用蚁语传音隐秘地说道:“这想必是前辈的偷门法宝?”金无虑得意地道:“偷门‘飞渡’各有不同,我这个妙在两端可替换,或锥或钉,灵便之极。”他把另一头钉在树上,用力拉了拉,见系牢了飞索,招呼郦逊之一同横渡入府。 两人悄然荡入府中,高来高去,避开了墙上种种机关。昭平王府一到晚间机关全开,白日里反倒易进得多。郦逊之想到那日潜入左府,并未十分在意这石墙,金无虑如此谨慎必有缘故,遂一切听从他的调度,并不自作主张。 左府楼阁皆在湖心,两人攀上连接湖心的长廊顶部,金无虑解开飞索一头,稍用内力,另一头从树身中飞出,如蛇乖巧地没入他掌中。 郦逊之密语道:“一同去悦朋堂,再分道扬镳。”金无虑点头,道:“一旦有事,你顾自己逃生,不用管我。” 两人身形飞纵,从长廊上空掠过。断魂建造王府时为防夜行人偷袭,曾在屋顶密布机关。但屋顶上若处处机关陷阱,未免让今后无法修葺,因此,在各个主要位置上留下了工匠攀爬的安全地带。其他各院子建造因此留有活路,只是若无机关地图,则全府看去动辄皆是死路。 靠了夜色隐藏,两人到了悦朋堂屋顶,伏好身形,只等守卫换班就此各走一边。郦逊之不由想到前次由水中潜入左府的经历,如此黑夜,他决计不敢再游一遭。放眼望去,夜色里的湖心岛像一个圈套的中心,随时会被人拎在手心。郦逊之和金无虑对望一眼,感觉周围隐隐有骚动渐起,如将至的暴风雨欺近。 偌大的府第,有种奇异的安静,仿佛压抑着内里更多密集的不安定,就要爆发。 郦逊之深感不妙,知道要糟,连忙一推金无虑:“你先走!”金无虑看了他一眼,纵身便向左勤的居处掠去。他刚一走,好似离弦的箭射出,但听得密密匝匝的脚步声如雨如织,蓦地从四面八方涌来,隐约有兵器相碰的撞击声,拖曳擦地的摩擦声,噪噪切切。 左府正在大规模调动守卫,唯一的解释是,他们的行踪已暴露。郦逊之暗惊,他要到左家偷账簿,只有楚少少知道,对方如临大敌的架势,莫不一早就知?难道楚少少一心布了杀局要致他死地? 然而他终不愿信楚少少会出卖他。 第三十七章 异心 郦逊之扫视两旁,叫骂声在旁边的阁楼上响起,白色的烟雾弥散在上空。 他松了口气,原来被发现的不是他,竟有另外的人马进入左府,难道也来偷那本账簿?无论如何,那人不如他占尽先机,倒方便了他浑水摸鱼。郦逊之暗中窃喜,伺机往丹翠楼、藏书阁、镜隙园方向而去。 丹翠楼凌波踏水而建,水波上飞翼如翔,在冬日格外寂寥。郦逊之倚在一株树后端详良久,在一队守卫过后的间隙,身如清风掠过小径,掩在丹翠楼外。 楼中灯火全消,幽寂如坟。郦逊之溜至一扇窗下,用金无虑给的钩子撬开机括,身影合一滑入楼内。落地,取出偷门宝贝如萤照亮周遭,上上下下探看一遍。他见地砖平坦,颜色一致,似乎未有埋伏,试探地踏出左右两步,并无任何动静。 郦逊之放了心,再往里走去,不知哪里飘过的清风,轻掠到他的脸上。他警觉停步,抬头看到七尊仙鹤梳翎的铜灯排列在博古架前,依稀连成一线。郦逊之盯住鹤嘴所指方向,绵延在博古架间的数条小道落入眼帘,他想了想,踏上其中一条,数息间移步换景,去到了第二间屋子。 与外间的寻常货色不同,这间屋的陈设古朴拙雅,架上的物件一看即是经久的古物。郦逊之环视四周,没有特别的摆设,正想举步,一扇玉石围屏吸引了他的视线。整间屋内有紫檀木和雕漆屏风各几扇,漆黑中郦逊之仅能辨出眼前两扇的质地,它们相对而立,像一道打开的门。 郦逊之贴近紫檀木玉石围屏,迎着门开的方向,踏出一步。有极细的声音传来,像轻轻转动石磨,郦逊之登即停步,凝目看去,头顶不远悬了两张弓,拉满了弦。郦逊之退步回走,悬弓回到最初的模样,悄然收缩,藏在天花板中。他举起如萤,在微弱的光芒下看清悬弓上的机括布置,猜想机关盘踞绵延在整个屋顶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 郦逊之转而走向雕漆屏风,视野顿时开阔,能看见前方其余的几扇屏风,顺成一条长长的道路。他不假思索沿了这条路走去,与周遭的古玩擦肩而过,走到尽头之后,惊奇地发觉自己回到了原地。 明明走了直线,为何会有如回旋?郦逊之不解地思索。定睛再看,眼前陈设与出发地竟是一模一样,唯有窗外浓淡有别的夜色,提醒自己到了他处。郦逊之闭目回想,以丹翠楼的布局来看,往前走已然无路,转而向侧可能会有暗室。 郦逊之伸手摸去,屏风凸起的图案刻着醉八仙,神仙们东倒西歪,憨态可掬。雕漆屏风的左侧是一架木雕插屏,雕嵌了一块大浪淘沙纹理的大理石,郦逊之摸着石头,没找到异常。再看一旁的高束腰花几,上陈一只玉山子,刻的是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的故事。郦逊之尝试移动玉石,粉墙并无异样,再搬动整个花几,突然清风拂面,身后竟掠过一道掌风。 郦逊之急忙放下花几,折腰避让,身形翻转,轻松躲过袭击。他自知耳力过人,不曾察觉有人靠近,这附近必有隐蔽的藏身处。这么一想豁然开朗,丹翠楼的守卫未必在外,他一路走来没有惊动对方,是移动的声音令其警醒。这样看来,藏身处在夹层或隔间,而且开启的机关可以悄无声息。 来人共有两个,攻击整齐划一,出手掌风虽劲,功力比起郦逊之却逊色不少。郦逊之不想让两人有机会通知左府其他守卫,故而不留余地,一出招即用了拂梅手,轻盈的手势中夹杂风雷之声,同时取两人胸前要害。 那两人见不能力敌,登即后退逃逸,郦逊之深恐他们碰触机关提醒外边守卫,瞬息间飘至两人身前,惊人掌力如排山倒海涌出。两人顿觉呼吸困难,勉强接了一招,郦逊之欺身再压一步,锁喉扼腕,转眼将其中一人击晕过去。另一人见势不妙,咬牙挨了郦逊之一掌,扬手在地上洒下一把小铜铃,铃声在寂静的黑夜里远远传开了去。 郦逊之跟上一掌,拂在那人膻中。那人昏死倒地,铃声犹在清脆作响,郦逊之追上几步,甩袖一卷,将铜铃密密裹了起来,最后一声消散在他手中。 丹翠楼依旧悄寂无声,仿佛屏住呼吸的人,冷冷地凝视郦逊之。 郦逊之只觉芒刺在背,心知楼外必有人赶来,他要尽快找到账簿所在,于是身形如影,即刻掠过半间屋子,来回寻找机关所在。 短短数息仿佛过去甚久。最后,让他摸索到墙壁上有块地方触感柔软,竟是一片厚厚白布,平整得与其他墙体无异。郦逊之揭幕进去,低头穿过一间小屋,眼前立感开阔。 几盏油灯挂在壁上,他触目所及看到的是整墙金光耀目的壁龛,雕了一座座辉煌的佛像,神态各异地俯瞰人间。郦逊之想起金无虑的话。翠彤楼观傀儡,这么多龛座,哪个里面供的是真佛? 倘若左家的人把账簿藏于此处,再高明的盗贼,也无法一击而中吧? 郦逊之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,看出几个埋伏机关之处,凭着天生的敏锐,计算出九个最宜放置物品的佛龛,双足一弹,跃然而上。依稀能听到丹翠楼外隐约的骚动,郦逊之催动真气,脚下不停,如壁虎浮在壁上,一口气踏遍所有可能之地。 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由远而近。郦逊之快速移开龛座上的一件件佛像,摸索暗格。一直摸到第七座佛像,咔嚓一声,有机括的响声。 郦逊之不假思索,立即出手移开莲座,暗格内赫然放了一本册子。他正待伸手,记起金无虑的话,仔细用如萤照上。水蓝封皮的册子闪着妖异的光芒,再定睛看向暗格各处,有极小的孔隙透露着不为人知的机密。 郦逊之取出缠丝,拉出几根丝线,用黏土轻轻将一头贴在暗格外面,另一头试着黏在孔隙上。他深吸一口气,拨动缠丝,丝线越来越长,到了一定的长度,黏土开始微微翘起。郦逊之屏住呼吸,同时拨弄所有丝线,见黏土缓慢弹出,后面跟了几根乌黑的钢针,显是淬了毒。 郦逊之收拾好钢针,把一根丝线绕过册子底部,轻巧地抬起来。暗格中没有任何动静,他沉着地拿起册子,还原莲座,正窃喜大功告成,一排银铃子激射至面门,房中忽然灯火大亮。 避无可避之下,郦逊之单袖一扫,运上“水云袖”的奇门功法,将劲力含在袖中裹起暗器,再甩袖散出。叮叮数声,所有暗器被他钉入地砖。对手轻轻“咦”了一声,似被他这手功夫所惊。 郦逊之聚神看去,灯火下佛龛越发璀璨耀眼,惑人心目,隐匿在旁的对手却不见踪迹。他盘算丹翠楼外守卫不会来得如此之快,对方必从密道潜至,前面被击倒的两人所用铜铃许有蹊跷。 他辨明对方声音来处,暗中打出七枚铜钱。 既是蒙面来此,菩提子不能再用,同理,师门暗器手法也须避忌。好在他所学甚杂,特意用梅湘灵教的“穿云”手法,七枚制钱连珠射出。噗噗噗,暗器没入黑暗,一阵风过,郦逊之只觉面前一凉,对手已激荡至身前。 那人身形极为诡异,仿佛凭空冒出,瞬间贴近。郦逊之正待一掌打去,他又如魂消烟散,倏地不见。郦逊之倒吸一口冷气,忽觉脖后阴风一掠,那人的手差点拂上他的大穴。 郦逊之反手一掌,与他当空硬过一招。那人的手滑若游鱼,交错之际,疾点郦逊之手腕。郦逊之夷然弗惧,有意与他内劲相较,鼓起一股内力直冲而去。不曾想对方的内力亦是诡异莫明,一线阴冷的力道居然寻隙侵入,顺了郦逊之的经脉上行。 郦逊之吃惊退步,好在他自幼所练护体神功即可应付,中丹田处裹起一道暖流循经而去,将对方的阴冷之力消解得一干二净。郦逊之微一思索,拂梅手前三式立即使出,“寒香”、“春容”、“落英”,锁定对方上盘要害。 孰料那人回击甚快,短兵相接下天衣无缝地将挡了三式,手法宛若双生。郦逊之留心查看对方气劲的流动,发觉其人内力源源不绝,快得不知其欲攻何处,因而难以防守。 拂尘手,他心头浮起这三个字,想到昔日梅湘灵教他武功时,曾说过拂梅手从拂尘手化用而来,却有克制拂尘手之法。郦逊之旋即慢下一拍,徐徐递出一式“残粉”,大巧若拙,暗中潜藏变化。对方果然上当,急攻一招,拂面而来。 郦逊之对其气劲流转有如目睹,随即变招,由慢而快,瞬即错身而过,一式“红袖”拂至对方肩头。对方“咦”了一声,身轻似羽,飘然一荡,郦逊之手法虽快,被他繁复的步法一移,竟追不上。 此时灯火通明,看得见那人一袭黑色锦衣,戴了钟馗面具,一张怪脸幽然相望。郦逊之由是想到太玄步,越发确定了来人的身份。他自小有名师传授,对奇门步法颇有心得,便向左踏出三步,突然变道,那人见状,急忙旁掠,速踏十余步,游走在佛龛之间。 郦逊之不欲那人看破自己来历,便换过身法。他从小佛祖那里,亦学得精纯的佛门功夫,此时内息吞吐一变,以静慧功代替华阳功,脚下步法也是一变,转以步步生莲的青莲步法。他两手幻起各种手势,一时露寒烟冷,一时柳泣花啼,指上秀色无边,却缘起缘灭,变幻不定。 他的寂灭指惑人耳目,与对方的道家身法堪堪匹敌,十指挟起凌厉真气,戳向对方双耳。 “阁下是冷剑生?”郦逊之用上纯正内力,将声音凝成一线,喝破对方来历。 那人一怔,双耳振聋发聩,微微错愕。 “黄山一派的功法果然厉害,可惜为人走狗。”郦逊之意在激怒对方,寻找破绽。 “小子找死!”那人再不掩藏,剑光一闪,从袖中夺路而出,正是冷剑生的成名绝技一元剑法。 一元剑法剑式繁复华丽,却以一为本,不断由持剑之手为原点往外扩散,连绵不绝。郦逊之无法用玉尺迎敌,电目如炬,看明他手中长剑所向,寂灭指陡然一变,忽忽掌风越过剑圈光影,啪地往他剑身上一按。 郦逊之的无畏掌力道甚沉,只此一按,重有千钧,冷剑生饶是内力惊人,也不禁长剑一顿,被这一掌拍得手心发麻。他未想到郦逊之如此难缠,冷哼一声,索性回拖长剑,继而剑尖一挑,分刺郦逊之三处要穴。 冷剑生年轻时以剑式诡异闻名,此时却一改当年繁琐,招式至简,毫无花巧,然则虽是能看穿后着的一剑,郦逊之偏躲闪不及,眼睁睁看他兵临城下,拼尽力气腾挪才险险避开这一击。 郦逊之苦于不能用师门身法,只凭借东借西凑的武功勉强应付,心中暗叫不妙。他情知越是这种关头,越须平心静气,何况佛门功法最忌心浮气躁。缓缓舒出一口气,他凝神递上一掌,掌风炙如炎日,雄浑刚烈,再度插入冷剑生的剑圈之中。 “算你够胆!”冷剑生不觉赞了一句,旋即一剑划去,无视他掌力滔天,“呲——”地一声,剑气裂帛,撕破他胸前的夜行衣,露出内里的锦缎。 郦逊之骇然退步,暗忖道:“明明看透他的剑法,怎会仍被他打中?”好在他及时退步,连皮肉也未受伤。回想冷剑生出招,快得不容反应,想是以快打慢,自己的招式亦在对方料中。他洒然一笑,无畏掌施金刚无畏之心,心境不沾点尘,飘飘然出掌打去。 冷剑生见他不曾惊破胆,轻轻一哼,剑光低低掠过,似个灯笼将郦逊之圈在里面。郦逊之掌风所向,无不限死在灯笼罩内,光芒射不到远处。郦逊之出招动辄受制,无畏掌成了处处可畏,青莲步亦走得艰难,逍遥身姿成了摇晃醉汉。他终按耐不住,“破魔剑气”化用在掌法内倾力而出,一道真劲恍若有形,激射冷剑生面门。 他想通不再攻击冷剑生的剑,不再只想着要破解敌招,倘若能逼对方回剑自保,他就有机会致胜。于是左手寂灭指,右手无畏掌,指掌间剑气流动,随心所欲使出数招,自出机杼,不落樊篱。 “呲、呲”数声,冷剑生的剑依旧在郦逊之身上留下剑痕,肩头、手肘、前襟、腰间、膝上,剑痕渐渐爬满全身。郦逊之并不慌张,数十招下来,对冷剑生的剑招越来越了如指掌,他虽频频被刺中,破口却不断缩小,对方能造成的伤害也越来越轻。 最后一记,冷剑生的剑尖划过,夜行衣竟未被撕破。郦逊之哈哈一笑,突然加速,一指一掌犹如乘风,击在冷剑生胸口。冷剑生重重哼了一声,显是意外,胸前顿时一软,郦逊之犹若按在棉花上,使不出力气。 楼外喧嚣声越来越响,有护卫进入外间房中,冷剑生身形一滞,蓦地向后疾退。郦逊之稍一犹豫,见他拍开一面墙,那墙像块翻板,把他收了进去。郦逊之不知那暗道里会有何机关,不敢贸然追去。他摸了摸怀内的账簿,安然无恙,大事即成,当立即撤退。 守卫在丹翠楼内大呼小叫搜索刺客,郦逊之掠出小屋回到第二间屋子,借了无数古玩掩藏身形。守卫并未进来搜查,只在外间小心翻看,也未曾多做走动。郦逊之等了良久,始终不见人进来,醒悟这间房门隐藏在机关阵法中,的确不容易为人发现。他放下心来,耐心等守卫过去,再做打算。 “有刺客!”耳边暴起一声呼喝,郦逊之吓了一跳,见先前昏死在地的一个守卫,不知何时转醒,指了他大叫。 叫声惊动了外间的守卫,他们慌乱地寻找来路,却也不敢妄动。郦逊之走过去,一脚踢中那个守卫的穴道,心想躲着不是办法,索性飞掠而出。他惦记楼内有机关,依然按铜灯上鹤嘴所指方向行步。 一个守卫见猎心喜忘了厉害,刚踏出两步,被斜刺里飞来的一只冷箭射中大腿,嗷嗷直叫。郦逊之感同身受地皱眉,心想要早些离开这鬼地方才好,不假思索地踩出青莲步,穿花绕树一般,从密密匝匝的守卫身边翩然掠过,逍遥逃出生天。 那班守卫煞是气恼,明明看他就在眼前,或是有一尊上古的大铜鼎挡路,或是有一只笑态憨然的陶俑碍事,顾及古玩价值连城,只能生生忍了,等他走过再追。 郦逊之轻松出了丹翠楼,刚走没几步,一队守卫约有三十余人迎面赶到。他们一见有刺客,即刻分做两批,一批手持钢刀在前,一批箭手列队在后。 十数把刀一齐招呼,纵是金刚不坏身也难逃过凛凛刀光。郦逊之瞬时提起内力,准备拼尽真气折断护卫的利器,两手气劲如漩,并指戳去。此时他这双手可以切金断玉,锵锵锵锵一路点在对方刀身上,众护卫敌不过喷涌而至的绝大劲力,持刀踉跄退步。 左府一个护卫队长呼啸一声,后列手持劲弓的守卫,瞄准郦逊之,拉满弓弦。 间不容息之时,当空忽然飘来一个黑影,瞬间扔出七、八个火把,逼退拉弓的守卫,同时伸手一揽郦逊之。郦逊之目光如电,看清他腰上系了一条绳索,正挂在半空。 郦逊之心想,再不走更待何时?忙取出金无虑所赠铜弹,以巧妙手法射出。铜弹着地即爆,射出一阵刺目光芒,如众护卫目眩神迷之际,郦逊之登即搭上那人肩头,随他荡上对面的屋顶。 一触之下,那人微微一缩,柔和的气劲撞来,郦逊之坦然受之,轻呼一声道:“失礼。” 那蒙面人熟门熟路,携他疾走在左府,穿花绕树走庭越院犹如信步。左府护卫大呼小叫,蜂拥在后面追逐。 臂下温香软玉,郦逊之原望楚少少来救他,可这人的身态体形分明是女子,不由得狐疑万分。他又想到那日,楚少少带他如入无人之境,潇洒离开左府。可惜这一趟楚少少不在跟前,不知身上的伤全好了未? 究竟哪一位姑娘,有如此身手,又熟知楚家地形? 金无虑已走远了?左府中的喧哗声只在他这一处,可见金无虑的踪迹并未被发现。想到这里,郦逊之不觉安下心来。 两人登云踏雾,踩踏左府山水如履平地。身后的护卫转瞬被甩掉不见,只剩了耳旁风声呼啸,携手那人香气袭人。郦逊之心神一荡,脚下匆匆的步子像是要赴一场刻骨铭心的约,他不禁转过头凝望着她。 她是谁?于危难中出现,却如黑夜里的风,如此不着痕迹。 终于逃出生天。 郦逊之吁了口气,靠在树干上松懈下来。那蒙面人静立了片刻,拱手便走。郦逊之连忙追上,拦住她道:“多谢阁下相助,敢问阁下尊姓大名?”那人瞪他一眼。郦逊之莞尔,道:“我傻了,阁下既不愿以真面目视人,又岂会告知姓名。是我失礼。”那人点头,足尖轻点,径自去了。 郦逊之望了她的背影,良久出神。 账簿终于到手,就在他的怀中。郦逊之猛然醒神,紧张的心绪渐渐转成了莫名的兴奋,一颗心怦怦跳着,仿佛见到他日朝堂上风起云涌的波澜。他静立许久,突然惊觉一身冷汗贴肤粘着,凉风一来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 安全地回到康和王府,厚厚一本昭平王府账簿,就平摊在桌上。郦逊之特地把灯盏移开一尺,怕烛油火星溅了。他没有立即翻开,单是深深望着水蓝色的封皮,皱了一双眉。 正在沉思的功夫,门房通报道:“雪姑娘回来了。”郦逊之精神大振,倏地抛下账簿走出书房。灵山那里进展如何,他一点消息也无,如今得知雪凤凰安然返回,恨不得即刻冲到门口去拥抱她。 雪凤凰的脚程甚快,郦逊之在厅中辗转走了一回,她已一路喧哗进来,见面便嚷道:“臭小子,十来天不见,想我没?”郦逊之欢喜迎上,叫道:“好姐姐,想死我了,那边情形如何?”贴近了雪凤凰站牢,笑眯眯望向她。 雪凤凰眉飞色舞,“咦,这声‘好姐姐’当真动听,再叫两声听听。”郦逊之道:“再叫不难,先告诉我你此行一切可好?”雪凤凰故意撇过脸,赌气道:“你这臭小子,就急着探听消息,分明不是想我。” 郦逊之笑道:“我自然挂念,没你在耳边唠叨,日子着实无聊。”雪凤凰微笑点头:“你真个想我就好。灵山那里,我见着江留醉了呢。”郦逊之突然僵了脸,迟疑了一下,含笑道:“他……在灵山见到断魂未?” 雪凤凰摇头:“这我不知。我和他、花非花被困断魂阵,脱身后我惦着你,先回来了。不过有花非花这个破阵高手在,他们一定能见到断魂。”郦逊之沉吟道:“他们久无音讯,我真的很担心。”他的手不自觉揪起一衣襟,旋即扔下。 终是要放开,江留醉的身份不论真假都是棘手的事,他的心不能乱了。 他正发呆,雪凤凰一挑眉,兴高采烈地道:“谢红剑行踪诡秘,果然是去找断魂,依我看,她早和断魂勾结。”郦逊之轩眉一挺,是天宫主么?此女用其妹引诱龙佑帝,用意昭然若揭,既与断魂勾结,所图一定非同小可。看来谢盈紫美则美矣,皇上根本碰不得。 郦云在此时匆匆而进,对郦逊之和雪凤凰先行了礼,然后递了纸卷给郦逊之。郦逊之摊开看了,诧异的神色一闪即过,微微一笑。雪凤凰凑过头来,问:“有什么喜事?”郦逊之合上纸卷,道:“今日真是巧了,你前脚刚回,花非花他们的消息后脚跟至。” 雪凤凰忙道:“花家妹子说什么了?”郦逊之道:“看来灵山你应多呆一阵,发生了不少事。花非花说,胭脂妄图杀了失魂,控制灵山和江湖诸杀手,好在我的江兄弟救了失魂一命。”雪凤凰疑惑地皱眉,脸上神情奇怪,道:“胭脂一个姑娘家,如此翻天覆地的想做什么呢?” 郦逊之心里同样疑惑,他想得更深,江留醉的皇子身份所带来的直接利弊,他早已看得透彻,因而对胭脂的所为并不奇怪。她一定深晓江留醉的身世,郦逊之默默地想,胭脂,我竟忽略了这个深藏不露的女子。 他一念即过,对雪凤凰道:“你一路奔波累了,我叫下人给你打点,今日早点歇息。”雪凤凰一撑懒腰,倦意显现,叹道:“还真吃不消呢,我要找个暖和的被窝好好睡一觉!天亮也别叫醒我。”郦逊之笑道:“我理会得。” 突然,他心头如有所感,一双精目如电射向一旁。雪凤凰奇怪地跟随他的目光看了看,一无所获。 雪凤凰去后,郦逊之回到书房,拨动桌上的凤尾灯座,打开隐藏的机关。咔咔一阵轻响,椅子下面的木板突然抽开,里面是一个深凹的密格。郦逊之弯下身,把账簿放进去,又在椅子腿上轻摸了两下,合上机关。 他退出书房,锁了门,往卧房去了。行了一半,折到郦云的门外,敲了一下,郦云立即打开门,笑着行了礼道:“夜深了,公子爷还没睡?”郦逊之附耳上去,轻声道:“你吩咐他们,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,都不必出来,安心睡觉。”郦云一怔,见郦逊之不似说笑,道:“是,小的明白。” 郦逊之点点头,径自回到卧房,关好门,吹熄了灯。 夜风急急地吹,像是亡灵经过,呼啸声如呜咽断续传来。不知哪一扇窗未关紧,劈啪打在窗棂上,犹如尖锐的梆子敲击。有人在黑暗中骂了一句,“嘭”地合上了窗,耳边便清静下来,只有风声伴了刻漏,一声紧过一声。 一个黑影溜过,仿佛风有了形色,迅疾地没入了院子里的山石中。过了一会儿,那影子到了郦家书房外,刚拿起门锁,锁便应声而开。 黑影如箭飞入房中,一来即四处摸索,不多时被他摸到凤灯机关,打了开来。他一眼瞥到椅子下面露出的密格,大喜过望,连忙蹲下,欣然取出账簿。 他擦亮火石,兴冲冲翻开看去—— 郦逊之放在密格里的,并非左家账簿,而是郦家的陈年账簿,只是换了封皮。 那人情知上当,失望地回过头,看到站在门口的郦逊之,不觉呆住。郦逊之借了火石的光,看清那人的模样,长长叹息,“果然是你!”雪凤凰手一颤,差点滑了,若无其事地把账簿放回原处,拍了拍手站起,勉强道:“我原是个贼。” 郦逊之思绪茫然,一边走进屋,一边连道:“不对……不对……是你……” 雪凤凰道:“你想通了?” 火石倏地熄灭,黑暗中郦逊之声音发寒,感伤地道:“君啸运银经过太公酒楼,银箱的封纸未断而内物全换,普天之下,唯有你和金无虑有此手段。金无虑自不会做此事,只有你。” 雪凤凰点头:“不错。可惜里面藏的仍是假银,我一无所获,只能顺手帮他们又换了一趟。”郦逊之吸了口冷气,续道:“你与胭脂本是串通,红桥镇遇袭那晚,你是故意装作被人袭击。”雪凤凰道:“是啊,不然以我的谨慎机智,怎会轻易中别人的套?” 郦逊之心头发凉,颤声道:“你之所以要跟踪谢红剑,是不想与我回京,你是去找胭脂要你的酬劳,或是商讨下一步如何做。”雪凤凰叹道:“我去灵山是去见故人,只是你既然那样说,也不差就是。在小佛祖身边呆过的人果然不笨,难为你这时都想明白了。你是故意装作有人要来盗账簿,是以假作身边有贼?” 郦逊之道:“我只想你明白我有所戒备,谁知你还是要偷。”雪凤凰叹道:“事情紧急,怎么也要冒险。”郦逊之摇头:“不,你是想让我发现真相,是不是?你不想继续瞒我。”雪凤凰默然不语。 郦逊之苦笑:“我不明白,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?”雪凤凰呆呆凝视他,不忍心道:“我不想骗你。可答应别人的事,总要去做。” 郦逊之点头,初见雪凤凰的一幕幕闪现眼前,他不想与这个颇有渊源的女子为敌,因而从一开始心下已为她备了合理的说辞。他以自己的猜想推断道:“我记得小佛祖告诉我,你和苗疆老怪交情匪浅,当时我还不信。只因苗疆老怪平生最恨之人,就是你师父弥勒,为何你……” 雪凤凰喃喃地道:“你不会明白,你的确不会明白。”她忽然没了声音,怔怔地望了灯火出神。郦逊之细看这个比他只大了几岁的女子,却觉她眉间眼角不无沧桑,一缕哀愁随了她忧伤的眼神漫曳开来,令他的怒气渐渐消减。 “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?” “我要找一个人。” 郦逊之心中一动,脱口而出道:“你师父?” 雪凤凰无力地道:“你知道……” “我见过他一次。” 雪凤凰盯了他看,眼睛忽然发亮,那一刻如郦逊之初见她时,有孩童的天真。 郦逊之道:“他到岛上来看小佛祖,两人在一起喝酒,喝了足有一天,然后醉得不省人事,大睡了三天。我因听师父们说他极有本事,本想等他醒了找他学点功夫,谁料他已走了。” 雪凤凰出神道:“他总是来去匆匆。那是几时的事?” “两年半前。” “他那时什么样?” “有点胖,老实说很有福气的样子,果然很像弥勒佛。” 雪凤凰忍不住扑哧一笑,喜滋滋地遐想:“他又胖了……还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,只知道整一顿好吃的……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……”说到后来,语音低沉下去。 郦逊之无言,拼命回想见到弥勒的情形,力图转移她颓丧的情绪,终于一拍脑袋又道:“我想起来,他和小佛祖比酒的法子大是有趣。”雪凤凰敛了愁思,问:“如何个有趣法?”郦逊之道:“他们先是躺着喝,接着吊起来倒立了喝,又拿了酒坛沉到海底去喝……”雪凤凰听得眼都不眨,他又道:“最厉害的是躲到大鱼肚子里喝,先让大鱼把他们当食物吞掉,然后在鱼肚子里喝干一坛酒,再想法子不伤害鱼而逃出来。” 雪凤凰笑道:“你蒙我呢,哪会有那样的大鱼?”郦逊之强辩道:“海中的鱼当然……”雪凤凰打断他道:“你不怪我了?”郦逊之摇头,道:“我只是好奇,那日你偷我的金牌,是否故意让我察觉?” 雪凤凰落寞地道:“这些都不重要。天下之大,竟没人再见过他。师徒缘尽,他说到做到,当真狠心。”郦逊之默然,不知该如何劝慰。 以弥勒的自在随性,尚不能逃避他想逃避的东西,更何况是寻常人如雪凤凰?他隐隐知道弥勒离开的理由,但无法对雪凤凰言明,虽说女人心海底针,但有时男儿心未尝不是一坛深藏在窖底的老酒,酝了一腔心事喑哑不语。 他想通了。苗疆老怪无非以找她师父为由,跟她交换条件。“他日大难临头,你可还保得住我?”楚少少无意的一句话,令他豁然开朗。 “楚少少的师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边人,胭脂也拜了魔境主人为师,这样说来,他们俩是师兄妹。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义子,魔境主人必是托苗疆老怪帮他,乜邪才会找上你。不,很可能乜邪自己想在苗疆作乱,与左氏一拍即合,是不是?”郦逊之抽丝拨茧,湮没在杂草中的茎蔓终被他一根根找出。 雪凤凰幽幽地说:“他们算来算去,唯独漏算小皇帝会请你做廉察。”郦逊之苦笑:“我百无一用,不做什么廉察也罢。”雪凤凰摇头叹气:“你是东海三仙唯一的弟子,跟随过小佛祖,天下谁有你的福气呢?” 可是他得到过什么?其他幼童在爹娘膝下承欢之时,他远在海外小岛接受师父们的严训。若不是岛上尚有梅湘灵一家和小佛祖相伴,他的童年将可想而知的枯燥与孤独。纵有天下最好的名师又如何?他宁愿只是庸碌的王孙公子,却有父母可以孝顺,共叙天伦之乐。 他想,他其实懂雪凤凰的心,他们身上有着类似的孤寂,他无法苛求她对自己忠诚。更何况她并无害他之意。 “昨夜救我的,必是你了。”郦逊之道。 雪凤凰一怔,表情有几分古怪,应道:“是啊,总不能让你落在敌手。” 郦逊之苦笑:“这么说,帮我出左府的是你,要拿回账簿的也是你。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。你何不以真面目救我,却又以真面目与我反目?” 雪凤凰无语。郦逊之心头仍有疑窦,若真是她,早在救他时就可偷偷取回账簿。这位比他大了几岁的一代名盗,所历经过的江湖远比他繁杂纷扰,她不肯说自有她的难处,他不能再强求什么。 郦逊之从怀中取出账簿,抛在她面前:“你拿去罢——” 雪凤凰呆了,半晌,想通了他的心灰无奈,迟迟不忍去接。郦逊之冷冷地道:“我成全你。”雪凤凰哀怨的眼神犹如雨后的清莲,孤绝单纯,望了他一眼,终于拿起账簿。她顺手一翻,茫然地道:“这不是左家的机密账簿。” 那里面记载的是左家进出的银两开销,一桩桩只与寻常农户有关,绝不是他们所搜寻的可置左家于死地的账簿。郦逊之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雪凤凰连连摇头:“不,我来找的并不是这一本。他们的确丢了那本真正的机密账簿!” “因此救我出来的人并不是你。”郦逊之沉着地道,朝门外高喝一声,“神偷阁下,你赢回一城,可以现身了。” 金无虑从黑暗里走出来,满面春风地走近郦逊之,把一本薄薄的账簿递给郦逊之,赞叹地大笑道:“好小子!你怎知我偷成了?”雪凤凰的脸色越发苍白,身子不由轻轻晃了。 “名满天下的神偷若不懂得趁乱打劫,一见困难就逃之夭夭,未免太差劲。”郦逊之安慰地露出疲惫的笑容。他早知金无虑在旁,却无十分的把握定能取到账簿,好在神偷果然没有让他失望。 金无虑翻了翻另一本账簿,笑吟吟地对郦逊之道:“他们放在主龛中的就是这个?你既知是假的,何必拿来?”郦逊之苦笑:“我当时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,焉知它是假的。但左府并没有大肆追赶,也未出尽好手,我想这一本账簿绝不值得紧张。” “可雪丫头一来偷,你就知道真账簿还是被我取走了,是不是?”金无虑巧笑一声,瞥见雪凤凰颜面大失,顿时收了口,言简意赅道,“真账簿就藏在左虎房中的书架上,躲在一堆四书五经里,可惜瞒不过我的耳目。” 郦逊之感激点头:“今次多谢援手,若非阁下,我恐怕难以成事。”金无虑道:“这本东西,你是否要交给皇上?我劝你不妨先摩一本,他日或有用处。”郦逊之连声称谢。金无虑见雪凤凰讪讪不语,笑道:“你这地方我不便久留,事情已了,告辞了!” 郦逊之起身送客,等回到原位,雪凤凰木然的身躯在灯火下摇摇欲坠,已到极限。他恢复神志,如果这本账簿真的事关重要,雪凤凰不能空手而归。 “你且等一等。”郦逊之招来郦云,吩咐他坐在书房快笔抄录账簿,不得有一字错漏。郦云不敢怠慢,慌忙纵笔如飞抄了起来。雪凤凰知他用意,默然不语,却也感激他思虑周详。过了两顿饭的工夫,郦云揉搓着手递上账簿,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。 郦逊之把原来的账簿放回到雪凤凰手心,语气冰凉:“你走罢!你我再无牵连。或许有日再见到弥勒,我会代你转达。”他不能再留她,纵然身边想多一个朋友,亦是不能。 雪凤凰一双红眼仿佛要哭出来,鼻子一酸,连忙撇过头去,笑道:“我就不信你有这么好运。”吸了一口气,忍住悲酸,展颜道,“你多保重……太辛苦的话,这官不做也罢!”提气掠出门去,没再回头。 郦逊之跌坐椅上,只觉用尽了力气,头脑空白茫然若失。过了一会,恩怨、生死、情恨,种种因缘转来转去,他也糊涂起来,到底争来斗去求的是什么。江山社稷,好大的重担压在身上,这担子是否该由他挑,他又能否挑得动,这当儿竟自犹豫退缩。 雪凤凰身不由己的背叛,令他瞥到了处于权力角逐浪尖的被动,会让自己失去太多。他究竟有没有勇气面对未来随时可能的众叛亲离,而又能力挽狂澜? 郦逊之苦笑,父王,你教会儿子好吗?难道这就是你想退隐的因由? 第三十八章 援手 雪凤凰步出康和王府,茫茫冷风一吹,心中难过,踉跄地扶住了门口的石狮。暗处闪出一个人来,一把搀过她,柔声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我们到一边说话。” 那人正是楚少少。两人到了暗处,雪凤凰黯然递上账簿,默默不语。楚少少道:“莫非他看破了你?”雪凤凰叹道:“我不想再干了!”出神地望了天上乌云。 这些年漂泊在外,除了一两个牵挂在心的人和双亲外,她始终自由自在,来去潇洒。不想今次竟会陷身在泥潭,一身疲惫,更与当年志向南辕北辙。是时候抽身了。 楚少少沉吟:“你不是还要探听当年的消息?”雪凤凰望了他手中的账簿:“这本簿子我看了一遍。”楚少少知她过目不忘,忙道:“难道里面竟有当年的事?”雪凤凰道:“这里记了左家二十年来资助各地帮派人物的账目支出,如果王爷知道你我看过,必不能相容。” 雪凤凰之所以来趟这浑水,其中一个原因,便是想查出她父亲当年在江湖上立足,是谁在幕后资助,害得全家后来不得不远离故乡过上隐居生活。如今见了这本账簿,一切真相大白,更窥见了左勤的狼子野心。 楚少少笑道:“我却不怕,让我拿回去便是。”顿了顿道,“没想到令你爹关了武场,远遁避祸的人竟是王爷。”他暗自思忖,左勤多年前已有筹谋,而皇帝既点名要这本簿子,朝堂上即刻便会有风云变幻。 那日他从郦逊之处得知账簿消息,曾随口提点过左虎,不想对方仍是大意,仅仅调动守卫而未销毁账簿,终致今夜的局面。他们楚家紧紧依附左家,如果大厦将倾,势必一起倒塌。 雪凤凰见他表情莫测,想到自己尚可一走了之,楚少少身肩整个家族的命运,比她更难脱身。想到此,心有不忍地说道:“局势将乱,昭平王虽是了不得的人物,但今次未必能成事。你要保重。” 楚少少嘴角刚露出苦笑:“彼此,彼此。”又说了两句,连日来的事如心头的一根刺,刺得他顾盼难安,便与雪凤凰言别,一个人快步往昭平王府而去。 走没多久,天上乌云忽然散开,当空一抹月色倾泻下来。楚少少抬眼看去,悄静无人的长街如一幅渲染的水墨图,浸润在流动的墨色中。北风吹过,衣袂飞扬,他只觉空空两袖中装载的尽是唏嘘嗟叹。 长街尽头,忽然多出两个身影,绮罗宫装,横波流转。楚少少停步叹息,朝两人远远地行了一礼。先礼后兵,他清楚这一关不好过。雪灵依,上官蓉,来者是天宫有数的高手,绝非他一人可抵挡。但是,他非挡不可。 “留下手中物,便放你走。”两人玉容宛如冰霜,冷淡说道。 “办不到。”他悄然捏紧了拳。 “找死!”雪灵依为人甚傲,闻言怒喝一声,飞身飘至。上官蓉抽出铁如意,在旁掠阵。 楚少少不敢怠慢,锦衣浮动,脚下踩出特定步法,全身戒备。他的身法名曰“花雨满天”,游走间顾盼神飞,煞是帅气。雪灵依不屑地冷笑,一剑刺到,剑尖幻出万千叠影,平平递到楚少少胸前。 楚少少见多识广,看出虚实,抢步横掠两尺,弹腿踢去。雪灵依不待剑招用老,再度抽剑刺到,剑式波澜起伏。她的青冥剑法,取“青冥浩荡不见底”之意,楚少少宛若陷入浩渺苍穹,周身皆被剑意笼罩。 楚少少摸出贴身的小金弓,“当当当”连挡数下,迅如流星。他翻身荡开数尺,敏捷地射出一箭,飞矢被雪灵依一剑挡格劈开,弯成羊角。楚少少的飞矢用了精铁打造,不亦折断,饶是如此,看到雪灵依内力惊人,他心下越发警惕。 雪灵依一招重似一招,偏偏招式华美,看不出力道,飘飘然挨近之后,如在云端天上,迎面的罡风令人不容喘息。楚少少用弓身勉强抵挡,心中暗暗称奇,暗忖道:“看不出她一个女子,竟有如此力道。” 雪灵依作为天宫座下三宫之首,领灵霄宫三百宫女,专司监察及收考贵戚重臣,更不时做些暗杀的勾当。曾有金氏子弟惹了天宫,门下虽有百余名护卫,仍被暗中教训,断一臂方逃过一劫,从此京中再无人敢轻撼天宫女子。她们尽管不在江湖上走动,几位宫主的武功却个个不凡,楚少少深知厉害,将金弓舞得滴水不漏。 雪灵依见攻他不下,朝上官蓉使个眼色,故意露出破绽,长剑凌空一划,留了空门让楚少少躲闪。楚少少明知有异,但唯有那条路可走,只能横弓避去。上官蓉铁如意匪夷所思地转过弯,倏地打到,来势汹汹,铮铮如有杀伐声,敲在楚少少背上。 楚少少喷出一口鲜血,飞溅半丈之外。 他忍气吞声,反手回了一箭,眼看即将射中上官蓉面容,被她举起铁如意,轻巧地吸去飞矢,原来如意的一头竟镶有磁石。楚少少大叹晦气,另一边雪灵依的长剑又杀到,险些分神被她刺中。 “交出物事,饶你不死!”雪灵依厉声说道。 “做你的春秋大梦!”楚少少啐了一声,被两人前后夹攻,狼狈四窜,攻势尽成了守势,无法占据主动。直至此刻,他方才清楚自己实力平平,一对一或有机会,如今的局面只有挨打的份。 雪灵依一挑,剑意蚕丝般绵绵不绝,将楚少少包裹在内。上官蓉铁如意一挥,如瓮中捉鳖,尽数击在楚少少身上,每一击都下了重手,力道奇大。楚少少来路去路皆被两人封死,只能生生受下这几击,也不想被雪灵依利剑刺中。 他以为上官蓉只是普通的重击,谁知一击的力道重过一击,敲得五脏六腑无不移位,挨了一下便剧烈地疼痛起来。楚少少连受四击,心知挨不了多久,就会被缠斗而竭。他咽下一口鲜血,伸手入怀,笑道:“既是如此,只能交给两位了。” 雪灵依与上官蓉攻势放缓,楚少少催动内力运于掌上,摸出账簿用力一搓,顿时手中如雪花四散。楚少少长笑一声:“这下好,谁也别想要!” 雪灵依怒吼一声,剑花六出,夺命狠招尽情向他招呼。上官蓉叫道:“擒他回去!”楚少少取账簿时暗中拿了一管暗器套在指上,此时一按机括,密如春雨的细针瞬间急射。 这是他最后保命的法宝,冲开一条生路后,登即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。 雪灵依与上官蓉拨开针雨,眼前已无楚少少踪影。雪灵依冷笑:“有灵霄宫七十名弟子在侧,我看他怎么跑掉!”上官蓉老成持重,皱眉道:“不可大意,若擒不住他,让他逃回楚家,我们很难再下手。”雪灵依不以为然,转动手中长剑,眉宇间杀气泠然。 夜色茫茫,两人提步追踪。 一条街外,楚少少一路狂奔,连换气的间隙也没有,燃尽最后的体力,发足跑回到康和王府外。他深知天宫的人随时会追上,却顾不上刻意隐藏身形,想的只是跑、跑、跑! 他知道那个人会救他,或许他会带来祸殃,但那个人不会负他。 楚少少用残余的力气,爬上了康和王府的墙头。他熟知左府的机关设置,猜想郦府的也应类似,便特意挑选能够触动机关的墙头潜入。在墙头茫然眺望漠漠飞檐,他顿感力竭,一个倒栽葱跌了下去。 果不其然,楚少少刚在地上躺了片刻,一队家将已把他团团围住。 “叫你家世子救我……”说得这一句,他胸中气血翻涌,再也坚持不住。有人认出楚少少,忙抬了他去到最近的临风阁内安置。 郦逊之得讯后匆匆带了郦云赶到,一见楚少少昏迷不醒,郦逊之神色急切,亲自去探楚少少脉象,内息紊乱已极,显是受了严重内伤。郦逊之旋即运气,在楚少少背上大穴揉捏推拿,不惜自耗真气。 借他这股精纯之力,楚少少勉强醒转,幽幽地对他说了一句:“是天宫……” 楚少少神色痛楚,说完两眼一闭,再度晕死过去。郦逊之情知天宫诸女手段惊人,两位护法更来自异域,武功手法殊为难解。他想了想,再度运气探入楚少少内息,察看半晌,见无异样,便知非穆幽吟、梅静烟二人出手,想来是三位宫主之一。 郦逊之心中有了计较,自忖熟知中原各类功法,于医药病理亦有心得,不欲惊动外人。便遣开家将,径自搭起楚少少一只手,想搀扶他入内。 楚少少全无力气,双脚发软直往地上瘫去,郦逊之俯身捞住楚少少,见他脸色灰白,气息渐弱,忽然惶然无主。他头回感到竟隐隐在心痛,不敢多加探究,立即抱起楚少少径直入了内室,高声唤郦云打来热水,亲自取了手巾小心擦洗伤处。 郦云捧了一堆金创药进屋,立在旁边瞧着。郦逊之揭开血衣,肩头的衣物沾粘在一处,他用力扯去,撕到一半忽然停下。 郦云两眼直勾勾地说道:“公子爷……只怕有些不对。”郦逊之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你也觉得不对?”郦云挠头道:“咱们爷们没这样的。”郦逊之瞪了眼看他:“那你还不赶快滚出去?”郦云从没听过他这般语气,连忙丢下手上的药,逃也似地去了。 郦逊之凝视楚少少的面颊,竟不能再伸手。 往事一幕幕翻过。最初见楚少少时,他曾想到过龙佑帝,此时,郦逊之终于清楚了缘由,他一向引以为荣的毒辣眼光并没出错。龙佑帝与少阳公主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,他对楚少少的犹疑也有了最好的解释——当时,他已看出了那背后的女儿娇颜。 只是,楚家孙辈里如果只有这一个男丁,这天大的谎言要保护的究竟是什么?是中原楚家的堂皇名声?初见楚少少偷自家店铺的玉器,他怪僻的行为或许是在抒解内心的郁结。而当日他在左府发现郦逊之潜入,不问缘由即伸出援手相救,虽然他说是为了留有后路,但郦逊之宁愿相信,楚少少对自己是不同的。 刚才在左府,蒙面援手那人身为女子,郦逊之本以为是雪凤凰,此刻,才知道仍是楚少少。往日那些偶尔的心动有了最好的注解。他是女子,眉梢眼角里的俏才会如此吸引。他是她,郦逊之才会情不自禁地想为楚家脱罪,才会一见他受伤,就倾力相救。 她伤口的血迹渗在胸前,微微隆起的曲线令郦逊之脸红。他定了定神,叫了两个以前伺候母亲柴青凤的婆子过来帮手,那两人将楚少少血衣褪下,清洗干净,包上金创药,换上清爽的女衣。 那是郦琬云留下的衣物,砂蓝色衬得她脸色越发莹白。细看去,她是那般可怜可爱,昔日倔犟的神情化作了此刻柔弱。楚少少安静地躺在床上,依旧昏迷不醒。郦逊之熬了汤药,把她扶起来,用勺子往她嘴里灌去。汤药顺了唇角滑下,再喂,再流,像一径荒芜的河,他心疼地凝视她的脸。 郦云在外叫了一声,郦逊之唤他进来,他只敢一直低头,候在郦逊之身边静静地说了句:“天宫的人挨家挨户在搜查,没敢惊动我们王府。”郦逊之冷笑一声,吩咐道:“你去收拾剪霞轩的雅室,再亲自去一趟楚府,要谨慎些,别让天宫逮着。” 郦云苦脸应了,说道:“公子爷交代的事,就算下油锅,也要开心地去煎它一煎。”郦逊之不理会他,续道:“你告诉楚家的人,他家少主受了伤,现有我护着,很是安全。要他们别急,过几日风声平静,我自有法子将楚少少送至太原楚家。” 郦云道:“只怕这会楚府被里里外外监视了,我去不得。公子爷要是非让我去,今夜是不成了,天亮就有办法。”郦逊之想了想道:“你去找屏叔要几个人,务必护你周全。”郦云精神一振,笑了打千道:“好,有自家人护着,我就放心多啦。”说完,心事重重地去了。 郦逊之默默想了一阵,他被楚少少的伤势所困,竟忘了楚家更大的危难在后头。天宫出手自是龙佑帝授意,皇帝既已要彻查左氏,当然不会放过作为附庸的楚家等人。楚家与朝野各方势力的关系错综复杂,虽然如此,皇帝若真将它视为眼中钉,恐怕楚家倾覆只是这几日的事。 郦逊之思绪缭乱,望了她轻阖的双眼,仿佛又听见她无奈笑说:“他日大难临头,你可还保得住我?”他忽然握住楚少少的手,如一条绳上系了的两个结,纠缠错落,紧密相连。她冰凉的手指束在他手心,一路延伸到他的心里去,让他想用所有的力气去暖她。 他做了一个决定,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她,保住楚家。他日大难临头,他就是她最好的依靠。 愁思如奔马,郦逊之思来想去,终于心中一定。龙佑帝最需要的是忠心与支持,左氏的事尚未完全暴露,此时楚家投诚绝对来得及。 他放下心事,安心守在楚少少身边,拨亮了灯火,静静看她。 不施粉黛,不扫娥眉,女儿家最爱的胭脂香墨,她一律只能摒弃。这般由年少长大,错过了多少霓裳金玉?郦逊之默默替楚少少惋惜。她本是高门大户的闺秀,却不幸担负了太多的责任,身不由己的痛苦,她一定比自己感受更深。 想到此,他对她的爱怜又多了一分。 郦逊之凝看了不知多久,楚少少悠然转醒,蓦地叫道:“我毁了左府账簿,你快去救雪凤凰!”郦逊之登即明白。他把账簿交给雪凤凰后,雪凤凰定是转交楚少少递予左虎,谁知会被天宫突袭。 只是,为何皇帝会在王府门外安排天宫的人手?难道对他郦逊之也有见疑之心?他左思右想,不得其解。龙佑帝让他去偷账簿,若指使天宫相助,倒勉强能够说通。如是纯粹监视,他还需向皇帝解释,为何楚少少手中,会有一本左家账簿,又为何会当面毁去? 郦逊之想到名盗纵横江湖的身手,略略放心,安慰楚少少道:“雪姑娘不是常人,你不必多想,好好歇息,我这就派人出去打听消息。” 楚少少应了,低头发觉换了女装,顿时一丝红霞上了脸,眉尖急促一抖,喝道:“你做了什么?”郦逊之望了她,目光静如秋水,不起波澜,淡然说道:“我让两个嬷嬷帮你换的,你看衣服合身么?这是我姐未出阁时穿过的。” 他的镇定让楚少少平静下来,她做惯男人,一向洒脱,旋即撇开脸道:“我……我的身世你不许说出去,透露一个字,我就要你死!” 郦逊之噗哧一笑,心情不觉好了很多,他很想问她自小男装的来龙去脉,却知此刻不是时候,只能玩味地看着楚少少的薄嗔微怒,一颗心兀自怦怦跳动。楚少少横他一眼,骂道:“你又不是没见过我。”流转的眼神里尽是娇媚之意,郦逊之多看了一会,暗想,先前竟会看不出端倪,显是识人功力大大不够。 他出神地一笑,接口道:“我的确没见过你这样子。”楚少少啐了他一记,道:“你……我遭此大难,你居然有意轻薄,可见不是好人。”嘟起嘴转过头去,没多会又转回来,瞪大眼推了他一把道,“雪凤凰不是你朋友么?还不快去打探消息!” 郦逊之诺诺称是,人却不走,只问她:“你伤口痛不痛?” “不痛。”楚少少回答得很快,看一眼他关切的神情,语气一软,又道,“不能多动,一动就有点痛。” 郦逊之吁了口气,笑道:“我叫人再给你煎点伤药,乖乖喝了,慢慢就会好。” “唔,记得加糖。”楚少少皱眉,“否则我不吃。” “加蜜也成,只要你听话。”郦逊之的嘴角忍不住飞上促狭的微笑,楚少少望了他,也笑起来,只是很快想到了什么,笑容变得生滞落寞。 “我歇够了,该走了,否则连累你……”她强自起身,被郦逊之一把按住。 “你受伤时既然走到我家,没道理伤不好就出去。你还想不想让楚家脱罪?” 楚少少眼睛一亮,道:“你有法子?” “你亲书一纸信函,代表楚家向皇帝投诚。”郦逊之徐徐说道,“账簿还有抄本在我手上,只要我对皇帝说你我联手,他会相信你的诚意。” 楚少少神情一黯,苦笑道:“你不如杀了我,奶奶若知道我这么干,绝不会饶了我。” “左氏如果倒了,你们楚家又有何依凭?苗疆老怪远在西南,魔境主人又在塞外,楚家是中原第一商号,百年的招牌就这么砸了?”郦逊之知她意动,委婉说道,“你听我一言,写完书信,我即送你出城回太原。等你回到楚家,楚奶奶想与皇帝合作也好,不想合作也罢,起码皇帝不会立即对你们动手,楚家还有周旋的余地。” “你认为左勤成不了事?” “他若起事,我郦家第一个就反他。”郦逊之苦笑低头,“我不想我们成为敌人,更不想有日,是我来杀你。” 楚少少一笑:“你下不了这个手,只会被我骗的团团转,让我杀了你。” 郦逊之向她看去,她笑意中还有初见时的那种傲气,却再也不会让他讨厌。他看得久了,目光中颇有痴意,楚少少心下不忍,瞪了他道:“你用这种追悼的眼神看我,倒像我已是天牢里的阶下囚。你不知道,左家的倾天财富究竟有多少!连我们楚家也远远不及。他们甚至养了很多兵……” 说到这里,她突然停下,自知失言,将左勤的底牌尽出。于是仔细盯着郦逊之,眨了眨眼,一副你别当真的样子。郦逊之淡淡一笑:“兵多又有何用?左家没有一个能带兵的将,养再多的卒子,成不了气候,浪费粮食才是真。” 他伸手替她搭脉,楚少少没有躲闪,任由他牵过手去。郦逊之的眉头渐皱,起身退开一步,肃然道:“你先睡一觉,我让人煎药去,等你醒来再喝。我不再啰嗦了,你早点安歇,明日再来看你。” 他正欲走开,楚少少忍不住又开口。 “如果奶奶反悔,你说你是和我联手,皇帝岂不是连你也会怀疑?”楚少少挑眉说道,不知郦逊之为何会如此倾力相助,眉宇间尽是探寻和疑问。 郦逊之轻描淡写地道:“那时,我就说,上了你的当。” 他吐字很慢,仿佛真被楚少少骗了似的,令她心一跳。她凝视他的眼,是萧萧风雨中不动的一对石,忽然间就有了坚硬如铁的力量。楚少少迟疑中不觉点了点头,道:“我听你的。” 郦逊之松了口气,拍拍手道:“好,忙完你这边,我这就去找雪凤凰,但愿她无事。” 楚少少遇袭之时,雪凤凰正走在空旷的街道上。 北风刮得猛烈。风声中,雪凤凰听见异样的咝咝声,像草堆中窥伺的毒蟒游动逼近。她警觉地移形换步,身后一道刀光划过,见她躲闪,又以怪异的弧度再度划来。 雪凤凰飘然荡开数丈,刀光如影随形,再次奇异地追至。她记起曾见过西域人这样使刀,仿佛甩手剑一般,倏忽来去。漆黑中她看不清刀身短长,只凭风声刀势闪避,只觉那柄刀搜身刮骨,无论她躲去何方,立即鬼魅般贴身杀到。雪凤凰不是胆小的人,当即凝神一停,手往刀背上重重一弹。 对方没想到她竟敢停步,一时未察,被她击中刀身,“叮……”地一记,悠远地传了开去。雪凤凰另一掌旋即挥出,攻势如瀑布长流,那人措手不及,只能撤刀遁开。雪凤凰正想追击,忽然颈后一凉,嗖嗖寒意令毛发直竖。 她回转身来,迎面的一对玉掌仿佛冰魄,彻骨冰寒冻得人哆嗦。雪凤凰终于知道来人是谁,便叫道:“梅静烟和玉嫦娥?使的好一把流羽弯刀!” 营救燕飞竹那回,她见识过天宫诸女的功夫,此时尽数想起。她只夸梅静烟,玉嫦娥颇为不悦,冰魄掌如刀划至,杀气腾腾。雪凤凰纤腰一折,打出苗疆老怪乜邪传授的樊笼掌来,万千变化皆在指掌上翔舞。 攻如围城,守如驰马,动与静瞬间转换,玉嫦娥乍见之下,完全不知如何应对。 梅静烟见玉嫦娥呆在原地,弯刀刺空而起,直挥雪凤凰面门。雪凤凰掌中有极小的空隙,她的刀就自空隙间穿过,孰料雪凤凰掌风一变,攻守颠倒,梅静烟见缝插针的一刀突然没了方向,想变招时刀势已尽。雪凤凰轻轻一掌,又击在流羽弯刀上。 梅静烟两次受挫,不免激起了好胜心。她一弹刀身,铮铮如铁马金戈,唤起杀伐之声。弯刀上流出一道黑色的光,似轻羽飞翔,朝雪凤凰扑闪过来。雪凤凰脚下一滑,刚踏出一步,流羽弯刀恍若长了眼睛,旋即刺到,奇的是刀式幻作数段,像是从千百个方向分别刺出一刀。雪凤凰不能硬接,只能避其锋芒,再往一边避去。 流羽弯刀气势不歇,流云出岫,铺天盖地压到。玉嫦娥也收起对雪凤凰的小觑之心,敛容攻出三招,将冰寒收在手心一点,犹如握了一把尖利的冰锥。雪凤凰身形百变,趋避连绵的刀式,手上不停应对冰魄掌的冷冽攻势,两面出击,饶是她自负机变也颇有几分吃力。 梅静烟见略一用力便扭转形势占了上风,对玉嫦娥巧笑道:“玉妹子,我们联手使那套回雪招仙魄的刀法如何?”那是两人合创的招式,玉嫦娥登即并掌如冰刀,窈窕身影与梅静烟参差相叠,配合流羽弯刀合力斩出。 雪凤凰顿觉刀气扑面,几乎压得人窒息,两人合围使出的刀法,全然封死各处的退路,而追兵潜伏其中,蠢蠢欲动。雪凤凰刹那间想出的几个应对之法,都似有陷阱在伺机等待。她只能硬了头皮接下玉嫦娥一记掌刀,双掌交错之际,一股冰寒如利刃,穿透掌心,直接沿了经脉向上游走。 雪凤凰打了个哆嗦,被这股奇寒冻得全身打颤。她发愣的功夫,梅静烟一刀劈下,如冰芒冻裂,听得见喀嚓碎响。雪凤凰头皮发麻,来不及躲开这一刀,不由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。 黑暗中突然蹿出一个身影,“叮——”地打出一物,流羽弯刀竟被迫一折,拐了个难看的弧度。梅静烟骇然变招,险些把宝刀脱手。 那人一声长笑,身法幻如魅影,瞬间荡至雪凤凰面前。 “雪姐姐,我来了。” 六个字,雪凤凰定住了身形,一时只觉鼻酸,又是欣喜又是感慨,怔怔地伸出手去。 “小鬼头……” 四年陌路,天涯两隔,往事扑面如霜。 当时的少年已是玉立的男儿,修长的体态甚至比她高出不少。龙鬼贴近身,轻轻一揽雪凤凰,旋即分开。那相拥的片刻,雪凤凰忽地心跳加速,双颊宛若有桃花飘落。 “谁敢欺负雪姐姐,就先过我这关。”他徐徐翻开衣衫,擎出一把短刀。刀背颜色暗红,仿佛饮泣过鲜血,黑夜里看去,如一块狭长的黑石。 玉嫦娥看不惯他的气焰,玉掌一推,寒风顿起。她拉开双掌,恍如冰河泻地,嘶嘶寒风直侵入龙鬼衣襟。龙鬼打了个寒噤,奇道:“咦,这手功夫不弱,试试我的刀如何。”手抹刀背,一阵炎热的劲风掠过,将玉嫦娥掌力中的寒气尽数消弭。 龙鬼随即提刀轻摇,刀势澄净如碧空下的一泓清潭,蓦地一石落水,激起微澜。潭水仿佛镜面碎作千截,映射无边景色,似幻似真,真假莫辨。此时忽然浪起,浮萍千片随波逐流,随了尖利的刀锋一齐袭来。玉嫦娥几时见过这般层出不穷的刀式,慌乱下避开一步,用掌力封住龙鬼的攻势。 “小鬼头,你的武功精进不少!”雪凤凰没想到四年不见,龙鬼的武功俨然已在她之上。 “雪姐姐,我们一人一个,看谁先获胜,就请对方喝酒,好不好?” “小子休想!”玉嫦娥闻言恼怒起来,心想竟被一个小子看扁,掌下冰寒愈甚。龙鬼嬉笑地打了个喷嚏,道:“哎呀,好冷!” 雪凤凰被他逗得笑起来,先前在郦逊之那里郁结的愁绪顿时消解大半,她心情既复,身法顿时变得洒脱。灵动地踏出“妙手云端步”,十指如兰变幻各种姿势,眩目地打向梅静烟。流羽弯刀的刀法虽奇,雪凤凰借助步法后发制人,在她刀势将尽、变化将止之际再出手,应对便不再如先前吃力。反而是梅静烟见一时难再建功,几十招打完,有些心浮气躁。 龙鬼对付玉嫦娥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,看似随意划出几刀,又不停开口谈笑,仿佛羽扇纶巾便可灰飞烟灭。玉嫦娥被他气得暴跳,凝神聚气的功力大打折扣,冰魄掌出手时的寒气也越聚越少,到最后竟无法使出冰刃。 最为关键的是,龙鬼的站位仿佛无心,却恰到好处地隔开了梅静烟和玉嫦娥,两人再不能合力出招。雪凤凰意识到这点时,对少年的心思不禁又多了一分赞赏。 他已能独当一面。 “雪姐姐,使绝招吧!” 雪凤凰秀眉一蹙,从前携手对敌的片段又飞奔而来。她心中柔肠百结,却来不及感慨,与龙鬼翩然一掠,占据有利地形之后,取出独门法宝“胡椒球”,当空打出。 七个胡椒球高速飞旋,在空中碰撞交错,迎风吹散。与此同时,龙鬼也飞出两团黄色粉末,纷纷扬扬洒去。 玉嫦娥见势不妙,飘然飞开数步,以为躲过一劫。但如此辛辣的暗器,即便不曾沾身,依旧在空中弥散,微细的粉末照样钻进她的鼻子里,惹得玉嫦娥“阿嚏”“阿嚏”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。 梅静烟也禁不住龙鬼暗器的威力,喷嚏不止,涕泪横流,如此身心受挫,手上招式自然慢了。雪凤凰轻嗅了两下后,连忙捂住口鼻,叫道:“小鬼头,你这是什么辣椒?好厉害!” 龙鬼哈哈笑道:“这是域外的火凤椒,和你是对头,吃了会喷火!沾上一点就辣死。”梅静烟闻言,哭笑不得地骂道:“臭小鬼,拿这种鬼玩意吓唬人,算不得真功夫。” 龙鬼嬉皮笑脸地道:“小鬼自然会耍鬼玩意,我这还有更厉害的,而且没有解药!看招——”他手一扬,不知洒出什么东西,黑夜中竟无形无质,无声无息。梅静烟和玉嫦娥大惊,连忙聚到一处,往一旁退去。 龙鬼趁机牵住雪凤凰的手疾退。雪凤凰暗笑,小鬼头明明什么也没丢,只是声势吓人,骗得这一刻的先机。两人心意即通,一齐往上风处逃匿,顺便洒下一串串各式胡椒辣椒粉。 龙鬼在奔跑中侧头看着雪凤凰,别后经年,她还是那般灵慧,他的狡黠逃不过她的眼睛,也只有她能看破他的把戏。 “雪姐姐,邻街的杨花巷口我拴了两匹马,我们一人一匹,甩下她们如何?”龙鬼将声音凝成一线,以飘尘寄音的功法遥遥传到。 雪凤凰点头意会,两人身形忽地分开,各向一处遁去。梅静烟和玉嫦娥此时经已追来,被沿途的“暗器”埋伏呛得流泪,待看到两人分别闪向两处,又慢了一步再分头追击。等绕了一圈远远看到两人身影合在一起,他们已横跨马上,扬长而去了。 雪凤凰和龙鬼纵马狂奔在夜路,惊动了巡城的守卫,大呼小叫,跑步在后面追赶。追兵很快由步兵换成骑兵,有守卫寻来马匹,追踪而至。雪凤凰见闹大了,毫不惊慌,笑对龙鬼道:“天宫的人甩掉了,这些人怎么办?” 龙鬼嘻嘻一笑,从行囊里抽出一个袋子,摇了摇:“法宝有不少,让姐姐瞧瞧我的本事。” 他扬手一洒,叮当两声清脆鸣响,激射出一物。雪凤凰回头张望,隐约看见他打向街巷两旁,不多久,后面骑马的追兵一声惨叫,连人带马摔翻在地。 “绊马索?”雪凤凰讶然。 “索上有倒钩,绳很细,做起来真不容易。”龙鬼驾马靠近她,笑容里尽是欢喜之意,“只是比起雪姐姐那些暗器,却要逊色多了。” “咦,小鬼头,你还是这般油腔滑调,嘴上加了蜜糖似的。”雪凤凰笑得由衷,这么些年不见,他仍是他,那么清澈纯净的少年,并不曾被这江湖染色改变。在奔跑的马匹上,她转头看他,只觉看不清,看不够。 “雪姐姐,这就甩了那些惹厌的家伙,你我把酒言欢,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如何?”龙鬼竟与她一般心思。 雪凤凰含笑点头,背叛郦逊之带来的苦恼、被天宫追杀的灾祸都抛诸脑后,此刻她唯一想做的,就是坐下来与他彻夜倾谈。 龙鬼扬鞭驾马,与她并驾齐驱,一溜烟掠过无尽的黑暗。转过数个街角,龙鬼在一个高大的庭院前翻身下马,轻叩四下院门。门内钻出一个精瘦汉子,见了龙鬼,立即上前牵马。雪凤凰走到龙鬼身边,那人见状,也把她的马拉过。 龙鬼利落地进了院内,大门关上,到了别样天地。院内遍植松柏,几十只六角绢丝灯一路挂过去,流光异彩,直如琉璃世界。两人往内走去,艳色满径,叫不出名目的琪花瑶草,错落有致地生长。 雪凤凰遥遥看见高瘦的奇石假山后,有雕梁画栋卷起珠帘,亮出眩目的一角。 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雪凤凰忍不住问。 “我买的院子,这几年赚得太多,金银珠宝扛不动,藏来藏去又怕被偷了,不如买个不会走路的,又便我有个落脚处。” 雪凤凰大乐,拍手道:“你自己是个偷儿,也怕人偷?竟爱做地主!”龙鬼摸了摸头,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谁让有人是大盗!自家的宝贝,看紧点总是没错。” 雪凤凰知在说她,心砰砰跳了,偏偏有温暖从里面渗出来。龙鬼大胆说完,很有几分心虚,偷偷瞥她反应。两人目光当空交错,各自着慌地避开,却分明有异样的情愫在心底某个角落生长。 老去的岁月带来了蜕变,有什么和当年不一样了。 漂泊了多年的心,忽然在这匆匆一瞥中找到了安定。 雪凤凰不想细究发生了什么,这一刻她很舒心,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。龙鬼蹭过来,与她并肩走着,一只手若即若离地想牵上她。雪凤凰看出端倪,大方一笑,径自握了他的手。龙鬼故作无事,脸腾地红了,走快一步,不让她看见他嘴角的笑意。 手中的柔软,一如心头,两人紧紧拉着,仿佛牵起了过去。 两人进了屋子,雪凤凰顿时心花怒放,立即松开龙鬼,爱不释手地走到一只博古架前,一件件品鉴上面的珍藏。眼见架上随意放置的器物,无不有些来历,雪凤凰暗想,他果然不是寻常出身,眼光自是高人一等。 龙鬼为雪凤凰拿出一只玉碗,盛了雪白的酥酪,递与雪凤凰。她挖了一口来尝,浓稠如胶,香甜不腻,比京城酒楼做的滋味更醇厚。 “这是北方边塞的做法,这些年你去了哪里?” 龙鬼笑道:“去了我爹找不到我的地方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一直有留意姐姐的手笔,若非隔了天涯,早与姐姐联手闯荡。”雪凤凰注目少年,他唇上有修剪过的胡茬,眼神也比从前多了洞悉世情的通透,唯有看向她时,眉宇间会流出不经意的羞涩。 这个人,是苗疆老怪乜邪和前朝公主雪湛唯一的儿子,她师父弥勒和小佛祖的外甥。雪凤凰知道他随时会撒手远走,当他不想背负身份的重担,就立即遁得远远的。她曾寻找过他的踪迹,江湖上的确留下了盗卒龙鬼的名头,却瞬息南北,没多久便不知所踪。 “我知道姐姐被我爹找来帮忙。”龙鬼忽然转了话题,严肃地凝视她,“请就此放手,由我爹胡闹!我不想你掺和这么腌臢的事。” “好,我听你的。”雪凤凰微微颔首。 龙鬼原备了一套说辞,想说服雪凤凰,闻言不由一愣。雪凤凰笑道:“咦,我说了放手,你难道不信?说起来,你久不过问江湖事,为何要来劝我?” “我爹已经领兵悄悄北上,相信左勤很快会起事。”提起左勤,龙鬼不屑一顾,只殷殷望了雪凤凰道,“我平生最恨打仗,不想你受到牵连。” “你爹他……终还是忍不住……”雪凤凰颤声说道,轻轻闭上了眼,面前仿佛浮现师父弥勒的身影。弥勒最不想见到的事就要发生,生灵涂炭,国家动荡,不,她不能就此离去。她睁开眼,定神问道:“他会一路打到京城,与左勤里应外合?” “不,他只是想攻下川蜀,那是天府之国,又有天险可守,最适居安一隅。” 雪凤凰听了心下稍安,想了想道:“小鬼头,我问你一句话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我想不再帮左勤,你说可好?” “自然好极。”龙鬼奇怪看她,这分明就是他的愿望。 “要是我去川蜀,劝你爹罢手呢?就算我想帮皇帝,你说可好?” 龙鬼愣住,但他的犹豫只一瞬,蓦地哈哈大笑。他记起了前尘往事。四年前正是雪凤凰,从乜邪手中盗走他赖以起事的前朝缪宗皇帝玉玺,使得父亲只能放弃复国之念,转而支持有心谋反的昭平王左勤。 四年一个轮回,历史再次重复。他笑眯眯地道:“好,我随你去川蜀,说服我爹。要是他不听,我们就再偷一次,把他绑回苗疆去。” 雪凤凰心中感动,少年待她的心炽热如旧。从前她没有多想,一颗心只在师父弥勒身上,历经了四年的漂泊,他的一腔心血终令她深觉可贵。她不会烦恼明日会如何,此刻内心安宁,便守住这份安宁,顺其自然。 心底里,仍有一片柔软遥远的地方,站了一个灰色的身影。她不会忘记,也不会让那身影成为模糊的往事。 想念是美好的事情,纵然真的此生不见,师父,依然在回忆里宛若初见。 “小鬼头……”她抬眼望他。 “嗯?” “等川蜀事了,你要去哪里?” “……姐姐你会去哪里?” “我?”这些年天涯漂泊四海为家,心向往的却是茅舍竹篱,一家老小的平凡日子。雪凤凰不自觉地摸着玉碗的边沿,轻轻滑过,聆听俗世的声响。 “我会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,隐居一年半载,日出而起,日落而息,读读书,种种菜,养养花,这大概就是世外桃源了吧。” 龙鬼眼睛晶亮,深情款款地凝视她,只盼她开口相邀。 雪凤凰沉浸在叙述中,又道:“最好能再养一匹好马,骑去稍远的地方,再训练一只海东青……对了,你的凌空呢?” “在后面的鹰舍里睡觉呢,明天带你去见它。听说你养了一只海东青,叫小鬼?” 雪凤凰笑道:“我把它交给一位朋友看管,等我找好了地方,接它过来,和你的凌空一起团聚如何?” 她终于开口,说的是鹰鹘,但龙鬼已喜不自胜。 “既然我是盗卒,就是说,鞍前马后,甘为卒子。”龙鬼满眼是笑,低了头只看地砖,“雪姐姐要去哪里,我自然会跟去。” 鞍前马后,甘为卒子。 门外,天上的乌云不知何时散成丝缕,一轮清月高高挂着。月光灯影映照下,玉蕊金粉迎风浮动,恍如一场旖旎春梦。 第三十九章 干戈 嘉南王府深处。 江留醉与胭脂来到红板小门前,门上花纹繁复,隐约刻有龙凤。 “这是幽居康和王的地方?”江留醉狐疑。左看右看,都像是女眷深闺,藏了一园春色在内。 “是不是,进去便知。”胭脂从发髻中摸出一只细簪,伸入门上的小锁,慢慢拆解。 江留醉一颗心噗咚跳个不停,远处的追击声还在继续,他们躲在荒僻小径中,无人打扰,有种说不出的奇异。胭脂打开小锁的刹那,江留醉甚至怀疑又如灵山一样,是她预备好的陷阱,然而,望了她的眼,他只能选择相信。 “此间从外看不起眼,内里却别有天地。”胭脂推开门,江留醉步步紧随,将喧嚣摒弃在门外。 庭院深深,高墙内,竟有小桥流水。跨过小桥,一座楼阁赫然现出。 “你我进来的地方,是另一个出口,燕府家将并不常用。他们是从前面的入口进这屋子的。”胭脂这般解释。江留醉心想她怎知道的如此详尽,心中满腹疑虑。 楼阁内有人声传来,江留醉依稀觉得是郦伊杰,而后有人锁门离开。两人掩藏行踪,贴到窗口,江留醉悄悄戳破碧纱窗看去。 郦伊杰一脸忧色,在房内踱步。江留醉见他确被燕家挟持,心中无比失落。说到底,他很难相信燕陆离有造反之心,如今亲眼看到证据,不免难以接受。 胭脂见左右无人,拉了江留醉赶到门前,她轻拨门上小锁,几下便又打开。 “王爷,我来救你!”江留醉闯进屋内,按耐住激动,走到郦伊杰面前。郦伊杰惊讶之余,面露喜色迎上,点头道:“好,好。”江留醉指了胭脂道:“这是我的朋友,多亏有她相助,才找到王爷。不多说了,请王爷随我出去。” 胭脂朝郦伊杰行了一礼,他忙道:“不必多礼,我们这就走吧……外面可有人接应?”江留醉看了看他,气色如常,行动自如,不像有伤在身。胭脂道:“实不相瞒,只我二人潜入这里,不过王爷请放心,我有法子从燕王府脱身,只是要委屈王爷。” 郦伊杰洒脱一笑:“姑娘放心,我什么阵仗没见过,快快脱身要紧。”胭脂朝他一鞠:“请王爷随我来。” 江留醉突然停下,疏离地望着郦伊杰。他的目光中神采闪烁,像是从来不认得王爷一样,从头到脚地端详了一遍。 “他不是郦王爷。”江留醉断然说道,他向来大意,但并不愚蠢,“这是个替身。”这人扮相酷似郦伊杰,可是看到他,眼中毫无慈爱,绝不是那个待他如己出的郦王爷。 胭脂脸色一青,欺身上去,用手扣住那人的咽喉。那人澹然一笑,丝毫不惧地望了江留醉道:“阁下好眼光,莫非在王爷身边待过?”江留醉豁然开朗,示意胭脂不要动手,温言道:“你不是燕王府派人假扮的?” “在下郦巽。”那人身形受制,却依旧勉力向江留醉点头施礼,“燕王府把在下当成了王爷绑架而来,而在下也奉王爷之命不要妄动。” 胭脂道:“真的郦王爷在何处?” “恕在下不便透露。” 胭脂一怒,手上重了一分:“我们是你家世子的朋友,特意为保护王爷而来。你不说实话,若王爷出了半分差错,唯你是问!” “未得王爷吩咐,在下绝不能透露半字。”郦巽很是沉得住气,无视喉间刺痛。 “胭脂,他职责所在,不要勉强。”江留醉沉思,郦伊杰既有准备,他不必救此人出去,“趁了燕府家将没发现,我们先走为宜。” 胭脂无奈松手,江留醉问郦巽道:“请问在江宁,我有何处能联络上郦家的人?”郦巽看他一眼,犹豫未答,江留醉又道,“请相信我是郦家的知交,年前陪王爷到过杭州,还去过柴府。” 郦巽眼中一亮,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江留醉哑然失笑,他们始终未通名姓,难怪得对方不能深信:“在下江留醉,与你家世子是结拜兄弟。”郦巽点头,口风终于有所松动:“既是江公子,请往乌啼巷许家油饼店一行。” 江留醉朝他拱手告别。 他与胭脂正欲原路返回,院前大门忽然打开,脚步声橐橐传来。两人对视一眼,立即隐藏身形,躲到一扇屏风之后。从缝隙望去,依稀看到来人穿一件印金罗襟边折枝花纹罗夹袄,下配印花折枝花纹罗裙,那人一口软绵的语声对郦巽道:“燕飞竹给世伯请安。” “贤侄女请起。”郦巽不慌不忙,从容说道。 “万请世伯原谅家将无礼。父王不在江宁,一切事宜都是家将妄作主张,所有不敬之处,请世伯海涵宽宥。”燕飞竹连声致歉,末了又道,“既然世伯已到江宁,索性小住几日,颐养心情。父王出征陈亳,领的是平戎大营里的郦家军,战报随时会传回江宁,世伯在此也可安心。” “贤侄女不必道歉,燕、郦既已结亲,你我就是一家人。”郦巽款款道来,神态口吻的确与郦伊杰有八九分相似,燕飞竹哪里辨得出来,只顾得上羞涩一笑。郦巽见她未看出破绽,瞥了一眼屏风:“贵府家将一路客气得很,待我如座上客,一切没有什么不便。你说得是,江宁比杭州更近战场,我在此静候佳音再合适不过。” 燕飞竹拂了拂前额的发,极快地微笑了一下,眸子里闪动潋滟的光。胭脂扶住屏风的手一颤,被她听见声响,喝道:“什么人?”倏地拔剑指了屏风。江留醉皱眉,领了胭脂走出来,燕飞竹认得他,当下一怔,敛容正视两人。 郦巽立即说道:“他们是来寻我的。”燕飞竹谨慎地扫视两人,眉宇间又流出初见时那种矜持的姿态。江留醉忙笑道:“王爷既是被当作贵宾礼待,我们也就安心,不再叨扰郡主和王爷。”燕飞竹清丽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,淡淡笑道:“远来是客,我送你们出去。”转向郦巽恭敬施了一礼,“王爷稍候,我去去就来。” 江留醉和胭脂也行礼告别,郦巽露出担忧的神色,目送三人离去。燕飞竹从屋门一路走出去,穿过一道垂花门,门外四个家将见她突然带了两人出来,皆是一愣。燕飞竹不动声色,领了两人和家将继续前行,直到出了这间别院的正门,横跨过门槛,她才回转身来。 江留醉伺机回望,别院的门上挂了一块匾额,写了“昭祥”两字。 “你们进门这么久,喝碗茶再走?”燕飞竹说话如命令,径直走去不远处的凉亭,叫人摆了茶具。两人只能跟上,江留醉更是深感尴尬,不知说什么好。 燕飞竹泰然自若,悠悠地摆弄茶具,先将细茶粉挑进名贵的兔毫盏内,调成膏状,再注沸水冲泡,搅成茶汤。此时阳光斜斜射入盏内,茶汤宛若云海,兔毫仿似仙峰影绰现出,其态美不胜收。江留醉凝视茶水,暗暗赞叹,无论何时,燕郡主这份贵气总是如影随形。 燕飞竹替江留醉和胭脂各斟满一碗。胭脂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的举动,默不作声。 “这是江宁上贡的茶,不知两位能不能喝惯?请了。”燕飞竹先行饮了,用一双凤眼扫过两人。江留醉见好茶好盏,又是盛情难却,只能叹气喝了,胭脂也抿了一口。 燕飞竹放下茶盏,玉面渐渐蒙上一层霜,冷冷对两人道:“你们擅闯我嘉南王府,胆子不小!先前在王府闹事的,想必就是你们两个,我这里不是说来就来,说走就能走的地方。你们不给个交代,说清楚是何居心,休想活命离开。” 江留醉暗暗叫苦,他记忆中燕飞竹确有几分孤傲,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,令他记起了芙蓉蓝飒儿。他稍一运气,果然中了毒,气息无法流转自如。仔细看燕飞竹的眉眼,比从前多了几分戾气。他暗想,莫不是因失银案被红衣小童劫持,又在天牢住了一段时日,她的性情起了变化? 可惜了一碗好茶。 此时的燕飞竹,只觉世上人都负了她,再不复养在深闺时的单纯。她冷眼盯了两人,单手扶在剑柄上,冷冷对峙。 胭脂仰了脸看她,淡笑道:“我偏要说这嘉南王府没什么了不起,姑奶奶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。”脚下莲步轻荡,旋即飘开数丈。 燕飞竹大怒,提剑追去,孰料胭脂正等她送上门来,见状身形一顿,袖中剑影一闪,光芒扑面。燕飞竹被这一剑惊出冷汗,那剑意竟是说不出的狠绝,强烈的压迫感锁住她的周身。她一剑横去档格,“咣”地一声,佩剑被削去剑尖,吓得她连忙疾退。 江留醉没想到胭脂的剑如此锋利,顿时放了心,众家将见郡主动手,纷纷上前相助,一齐围住了胭脂。江留醉咬牙想起身,踉踉跄跄步子不稳,竟跌坐在地。燕飞竹瞥见他的狼狈样,撇下胭脂,一剑指在他胸口,喝道:“住手!” 胭脂粉面转青,双足轻点几步,远远荡开了身形。她深深看了眼江留醉,决然离去。燕飞竹没防到她这一手,指挥家将追击,胭脂飘然如云,在小径上几下纵跃,瞬间已离开很远。 远处一队家将听到动静赶来,正拦在胭脂前路上,赫然如一道铁墙。胭脂身形不停,宛若蝶梦飘忽,袖剑电光般亮起,掠过,刷刷倒下两个人。后面一个家将避之不及,一只手被剑光沾到一星半点,顿时像割草似的飞溅出去。这些家将虽不比一流高手,但皆通拳脚,没想到胭脂的剑凌厉至此,慌不迭让开一条路。 燕飞竹顿足,恨恨地问江留醉道:“这是什么人?”江留醉叹道:“她是断魂之妹胭脂。”燕飞竹没了声响,半晌才道:“难怪有这等利器……”瞪了江留醉道,“你究竟受何人指使?如何知道康和王会在嘉南王府?” 江留醉笑嘻嘻道:“我亲眼看见王爷被抬到你府上,并没有受人指使。” “哦?亲眼看见?”燕飞竹不觉一笑,江留醉大有被人踩了尾巴的尴尬,听她曼声说道,“你小看燕家!康和王并没从任何一个大门进府。你说话不老实,也罢,就留你小住几日。”说完,令两个家将扶起他,带往别院。 江留醉苦笑了问:“解药能不能……”燕飞竹不屑地道:“等你活着走出嘉南王府的那天,自会给你。没了内力,起码还有一条命,但你若仗了有武功乱闯……就算你是郦逊之的朋友,我也……”她没有迟疑,只略略一顿,又飞快地道,“绝不会轻饶。” 江留醉的待遇与郦伊杰有天壤之别,被关在阴冷的地下室中,一盏油灯是唯一的陪伴。他生性乐观,在灵山能逃出生天,此间料想也不例外,当下盘膝坐定,回想天元功的口诀,试图运功驱毒。 他默诵口诀,记起天元功有一篇曰流转,不仅可换骨洗髓,也能汇聚脏腑的异质凝如丸药,自经脉牵引流转,去向特定之处。前人练功以此来炼丹筑基,江留醉触类旁通,一心企盼此招能将体内毒素一并逼出。 气动而清天之象,神静而宁地之象,智圆而明心之象,三象既明,无念观空。江留醉依据口诀调息运气,初时极难,气息流散无法归于一处,气海里一点内力也提不起。他不懈地尝试,不知过去多久,虚静至极,由心底生出慧觉,慢慢就打通了玄关,日月之气遂循环不息,游走于百骸。 密室外传来脚步声,江留醉睁开双目,地上已放了一碟饭菜一罐清水。脚步声在门前停下,又一碟饭菜从小门中被推进来,先前那碟被人收去。江留醉皱眉暗想,莫非已过了大半日?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,有饭就吃,起身揉了揉双腿,走去把饭菜尽数吃了,竟觉得分外可口。歇了小半个时辰,他自忖又可运功,再度静心凝神,使关节、血脉、腠理、毛孔尽开,再寻找中毒后壅滞顿阻的地方,时而导引散之,时而和气攻之。 他以真气查探那软骨之毒,发觉全身筋脉时通时闭,气道忽留忽行,阴阳交错。自阿离传授功法以来,他每日有暇便会打坐勤习,此时终感受益匪浅,不仅洞悉体内气机分布,亦了然邪毒所在。 于是他调顺气息,养水炼液,聚火采药,想像全身邪毒黑气如烟,化而为水,再漫溢至双手。旋即将真气调回肾宫,而后于周身流转一遍,再汇邪毒于两手指尖。如此往复十二遍后,两臂酸麻发涨,双手已然黑了。 江留醉敲破瓷碟,拿起碎片在手上划出一道血口,逼出毒血。邪毒一去,顿时身心一轻,他一口气将罐子里的水喝完,再调息十二周天,沉沉睡去。 次日,江留醉醒来时,小门处又放好两个馒头一罐水。他聚气于指上,往石墙上一戳,一记穿金指倏地夺空而去,“噗”地戳出一个小坑。江留醉不胜惊喜,立即又舞了几招,确定内力尽复,这才乐颠颠地去啃馒头。 他既已复原,别无他念,静坐回想连月来发生的事。郦逊之初识胭脂,是在昭平王府门外,那追击的黑衣人,是不是失魂令控制的杀手?红桥镇遇袭,胭脂和雪凤凰仅被点穴,袭击目标直指郦伊杰父子。在杭州,救灵萦鉴的蒙面人带她进了郦府别苑,当时他想寻花非花一起搜索,却被胭脂阻拦,这前后莫非有因果关联?冷剑生与灵萦鉴师徒俩,最了解他的身世,胭脂能如数家珍地道来,是否与他们熟识?她曾说想拜魔境主人为师,如今这一身功夫,像是出自异域,看来她早已心想事成。 江留醉闭目暗想盘根错节的过往,胭脂独独找上他们,只因他身份特殊?还是为探听更多郦家及失银案的事?他猜想胭脂会来救他,既然她知道燕家囚禁假郦伊杰的地方,也会有办法打听到他的下落。那么,一旦脱身,他要不要再和胭脂在一起? 他胡思乱想间,铁门忽然响起“笃笃”声,江留醉走过去,回敲了两下。送饭的小门顿时打开,露出胭脂的一双笑眼。 “你真的在这里!”胭脂说完,喀嚓喀嚓地拨弄密室的小锁,推门而入。江留醉苦笑,心想她真是神通广大,便道:“你必是向断魂学了不少机关之术,没有你打不开的门。” “咦,我来救你,为何像要害你!嫌我来得太晚?昨天去了一趟乌啼巷,被耽搁了。”胭脂搀住他,略一搭脉,惊奇地道,“亏我想助你逼毒,你竟能自行解毒!” “嗯,花了大半日,所幸毒药不算厉害。我的兵器暗器叫他们给搜去,别的倒罢了,那对小剑是师父给的,不能丢。你神机妙算,知道他们会藏去哪里?”江留醉提步往外走去。胭脂歪了头想了想:“燕郡主断不会把男人的东西收在屋里,依我看,就在这左近也说不定。” 密室外即有岩石堆砌的阶梯往上,两人走了五、六级,胭脂按动右侧一个凸起的花纹,头顶有隔板缓缓打开。江留醉跟随胭脂走出去,穿入仅供容身的一个洞中,再往外看去,原来密室竟在一座假山下方。 胭脂探得外面无人,招呼江留醉走出。假山所在的庭院皆以石造,石桥、石堤绵延水上,中有一座石台,台上有楼阁,户牖雕刻精奇,又嵌以五色琉璃,金碧闪耀,倒映在奇石嶙峋的水影中,格外璀璨壮美。江留醉想起这番丽景当是断魂所造,暗自赞叹。 胭脂煞风景地道:“这间养性阁也是关人用的,燕郡主小时候不听话,就被关在里面。这两座石桥都会沉入水中,到时叫天不灵叫地不语,只能乖乖读书刺绣。” 说到燕飞竹,江留醉忽然记起一事。燕飞竹的碧玉耳环落在蓝飒儿手中时,小童曾说过,那对耳环根本就不用偷。胭脂对燕家诸事了如指掌,燕家一定有他们的内应。 胭脂见他不出声,以为他发愁失物,便道:“养性阁的石桥既在,我们进去瞧瞧如何?” 两人悄然掠入阁中,胭脂熟识机关,几下打开阁门,无惊无险走了进去。江留醉一眼看到自己的小剑和暗器随意堆放在桌上,立即上前清点。胭脂舒了口气,蹙眉道:“东西找回,快走为妙。燕飞竹想抓你我,看来有意与郦家决裂,燕陆离谋反在即,我们不能久留。” 江留醉应了,收好东西,笑道:“我听你的,我们走为上。”胭脂莞尔一笑,正想与他携手走出,外面传来声响,燕飞竹领了一队家将往假山处走去。江留醉小声道:“等他们进去,立即脚底抹油如何?”胭脂点头。 待众人身影没入假山石洞中,江留醉和胭脂即刻身形飞展,横掠过另一只石桥,朝相反的方向疾奔。胭脂熟门熟路,很快引他走上一条无人小路,避开巡护家将的视线,弯弯绕绕疾走数百步,穿庭越户,终于顺利地遁出嘉南王府。 出得王府,江留醉浑身一松,腿脚一软,连忙扶住一棵大树。胭脂关切地道:“你功力初复,先调息再说。”江留醉默默运息,过了片刻,缓过气来。胭脂便领了他,七穿八绕,去到几条街外的一家酒楼上。 靠店内墙面坐了,避开闲杂人等,胭脂神色严峻,低声对他说道:“我昨夜去了乌啼巷,郦王爷并不在那里。”江留醉的心一提,颤声道:“他有危险么?” “不好说,燕家军有六万人驻扎在翔鸿大营和云翼大营,郦家的人说,王爷只身去那里了。” “什么?”江留醉大叫一声,旁边的客人看将过来,他急忙缩了缩身子,低低苦笑道,“他连护卫也没带?岂不是……”六万守军,带了护卫也是螳臂当车。 胭脂望定了他,忽然一笑,扬手叫伙计,点了一桌丰盛的饭食。江留醉哪里有用膳的心思,兀自闷头苦思,等桌上琳琅摆满,胭脂将一只金茅糕掰下一块,递到他面前。 “吃饱了,才有力气去追。” 江留醉眼睛一亮,微笑道:“你让我赶去助王爷一臂之力?”胭脂道:“你不去,必不会心安,不如去了,多少能帮到王爷。”江留醉点头,忽然有了干劲,前路哪怕刀山火海亦无所惧,忙不迭地吃起东西来。 胭脂看了,只是摇头,细思他这般冲劲,不知是鲁莽还是侠义,不由捧了一杯桂浆慢慢啜着,痴痴地凝看他。江留醉一气吃完三块糕点,不咂滋味地灌下几口浆汁,拍拍衣襟,道:“我们即刻上路如何?” 胭脂噗哧一笑,顺从地陪他结账,回他先前所住的馆舍牵了马。冬日风寒,江留醉所著甚是简单,胭脂便折去一家铺子,为他买了紫貂皮的暖帽和裘衣。打扮过后,他举手投足现出十分贵气,胭脂越看越生出欢喜。 两人收拾完行李,出了城门,沿官道往翔鸿大营奔去。一路疏林远望,枯枝若舞,太阳偶而自乌云中洒下一线光影,为清冷的冬日增添暖色。 与江留醉并骑而行,胭脂如沐春风,眼前但见寒芳冷艳,千重碧起,处处有绿意萌生。她想起与他同行前往雁荡,两人间尚觉生疏,经历一番纠葛后,他对自己应与那时不同。胭脂两眼盈满笑意,连日来花下去的心思,终会有所回报。 行到半路,两人寻了沿途的一处茶铺歇脚,江留醉似有心事,一碗茶喝得长吁短叹。 胭脂探问道:“你在担心郦王爷?”江留醉脸上一红,摇了摇头,胭脂便知他思念花非花,秀眉急促地一蹙。江留醉未察觉她眼中的阴霾,心下想着,江南情势既如此紧迫,京城只怕愈加惊险。 他想到花非花去了京城,联想身世,越发添了愁绪。种种曲绕的心事,他无法对人明言,即使他自己,亦不曾剖析清楚。又或许,他不愿往深处思索,怕想到母亲之死,凄然不可收拾。 胭脂留意地注视江留醉,见他走去一旁喂马,浑然心不在焉,差点踩入泥泞。她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。此时江留醉安顿好马匹,讪讪走回。胭脂道:“你心中的不痛快,我倒猜着几分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不会明白。”胭脂正色道:“你又小瞧我,无非是你自觉配不上非花姐姐罢了。”江留醉一怔,苦笑不语。 胭脂曼声道:“她是名满天下的归魂,你如今不过是无名小卒,确实不般配……你打算开宗立派么?”江留醉摇头。胭脂又道:“你可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,成为一代大侠?”江留醉想了想,道:“闯荡江湖开心为上,侠义之举都应秉性而为,不必强求名气。” 胭脂叹息:“你这也不求,那也不争,只图自家开心爽快,任谁都会觉得你胸无大志,无什可取。”江留醉道:“说得没错。我想的是游山玩水,走遍五湖四海,若能同时扶危济困,助人为善就更妙。非花是归魂,与我有同样心志,又理会旁人眼光作甚?” 胭脂一针见血道:“可是你仍然不信你可以驾驭得了她,是不是?” _文、_江留醉喃喃地道:“我的确不够好。”胭脂突然心疼,生气地道:“一说到她,你的精气神都没了,如何能像男子汉大丈夫!我这就上京城把皇帝杀了,让你做皇帝,到时君临天下,不信你拿不出冲天斗志!”说完,竟像真的一样,转身便欲上马。 _人、_江留醉一把拉住她,忍不住笑道:“傻丫头,你扶个阿斗做皇帝,照样很快丢了天下。”胭脂听他这样称呼,心神一荡,江留醉及时松手道:“你说得对,谈到非花我就失态,或许我们彼此的确悬殊,是我不济,虽然她并不介意。”胭脂定定看他道:“可你介意。”江留醉一笑:“是,我是个臭男人,偶尔免不了有小小的介意。” _书、_胭脂眼波流转,问道:“我帮你上京认皇亲好不好?你若成了什么王公,有了尊贵身份,配非花姐姐也就容易。”江留醉道:“你不杀皇帝了?”胭脂嘟了嘴道:“他是你兄弟,你不想杀就留着。”江留醉大笑道:“好,你陪我上京见皇帝。” _屋、_说完登即后悔。他本与花非花一同上京,现下耽搁了,但仍会在京城碰头。到时花非花若见了胭脂,心生嫌隙就难办。更要命的是胭脂先友后敌,如今虽称不杀皇帝,保不准一到京城就借四大杀手之力又做它想。江留醉一想到此,更觉不该与她过分亲密。 胭脂一听他答应同赴京城,笑逐颜开,又见他阴晴难定,不免难过。她转过话题,道:“罢了,先找到康和王再说,未来如何,我听你的便是。” “为什么这样帮我?”江留醉突然道。 胭脂迎上他的目光。此刻的他眼中只有她,也许心里想的是另一个,但不要紧。 “我原想做皇后,既然做不了,就改主意做妃子!”胭脂巧笑嫣然,走过他身边时在他耳边低诉,“即便只能做个侧妃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香风飘然而过。 江留醉望了她背影,只觉口干舌燥,说不出话来。 此时,一队劲装骑兵疾驰而来,快如旋风。两人避让在一边,来人服饰上绣了燕家军常见的螺青拱璧纹,江留醉大致默数人数,竟有千人之众。混杂在骑兵中有一辆马车,两匹栗色骏马纵蹄飞驰,胭脂一拉江留醉的衣袖,示意他去看。马车在骑兵的裹挟下,很快随之远去,江留醉忧心忡忡地想,那里面的乘客莫非是郦巽? 胭脂肃然地远望骑兵,再回头对江留醉道:“嘉南王要出手了,不知康和王到了哪里?若不能赶在燕家军前面救出郦王爷,天下有谁可以匹敌?”她并无忧色,眼中反而闪烁火花。 江留醉刚想回答,看了她踌躇满志的神情,轻声问道:“你不是为了我才帮康和王,你是想他牵制嘉南王,对不对?” “是又如何?”胭脂一笑,像是在娇嗔,“以康和王之能,才有法子对付嘉南王。你看,燕家连夜把那个假王爷运走,你猜会运去哪里?”她叹了口气,“你知道么?陈亳乱民造反,燕陆离奉命领平戎大营里的郦家军出征,这消息刚传回江宁,燕家就先一步带走了假的康和王,你说,是为了什么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江留醉头大如斗,他不敢深思这消息背后的意义。一直以来,燕陆离在江南百姓的心中,是青天一样的存在。突然之间,青天轰然倒塌,他只觉肩上有太多重负,不知该如何承担。 胭脂温言道:“你还看不出来?这是一眼就能看破的阴谋。”她微感沮丧,江留醉对朝政竟无一丝应有的敏锐,这是赤子的单纯还是愚钝? 江留醉沉痛地道:“嘉南王想挟持康和王,号令郦家军一起叛变?他若真的一意孤行,逊之在京城就要背水一战。我们必须立即找到康和王,禀明一切。”他说到这里,瞥了一眼胭脂,“可是你……究竟帮的是谁?你不是燕家的人,你也不是金家的人,难道你是……” 胭脂不以为忤,反而欣喜一笑:“只要你一开口,我可以谁也不帮,仅助你一人。” 说来说去,她明妆笑颜之后,念念不忘地是他隐藏的身份。江留醉想,花非花看到的便只有他,不论他是浪子还是皇子。 两人再度上马,江留醉平添许多心事,把马赶得飞快。翔鸿大营等待他的会不会是一场硬仗? 翔鸿大营依山傍水,湖光山色分外清幽,燕家军三万将士驻扎在此。再向西边十多里,则是云翼大营的所在,也是三万人驻扎,两处皆屯田万亩,富饶兴旺。 江留醉与胭脂到达时,翔鸿大营正在练兵。两人远远看去,数十面螺青色的旗帜当空舞动,军士喝声动天,马匹踏啼嘶声。江留醉四处眺望民宅,隔了半里有三五间草屋,掩映在林木丛中,颇为悄静。 他想康和王孤身一人,未必会贸然入营,不若去那边探探消息,便示意胭脂避开营地,悄然荡马走去草屋外。 草屋外有十数匹马,看见他们接近,骚动不安走动起来。江留醉看出这些都是军马,暗想此间主人可能也是军士,生了警惕之心。胭脂落在后面,手放在包袱里不动,江留醉回瞥她一眼,知她备了暗器,一见情形不妙就会使出。 屋内有人听见动静,开门走出,是个四十来岁高大壮汉,一步迈出别人两步远。他撮口轻吹,马匹顿时乖顺地走开。他打量两人一眼,仰起黝黑的脸朝两人道:“看你们赶了半天的路,应该累了,进来喝口水罢。” 两人的坐骑喘着粗气,江留醉知瞒不过此人,见他神情豪爽,遂与胭脂谨慎进屋。那人倒好茶水,叉手立在一边,江留醉没见他有机会动手脚,放心地喝下茶去,胭脂却一动不动。 “这里荒僻得很,只有燕家子弟在此练兵,你们来做什么?” 江留醉溜一眼屋中,陈旧的书架上搁着《司牧安骥集》、《杂撰马经》、《伯乐治马杂病经》、《疗马方》、《治马经图》等书,心想此人定是兽医,不知为何独居在此。 他行礼谢道:“多谢大叔赐茶,敢问尊姓大名?” 那人似乎看出他的疑虑,说道:“在下陆爽,原是附近打猎的,军中缺马医,就住在大营外面帮忙。你们从哪里来?”江留醉见他不姓燕,安心两分,忙道:“陆大叔,在下与康和王颇有渊源,路上看见燕家军护了王爷往翔鸿大营而来,记起郦家世子有要事托付在下,不知有没有机会进大营去寻王爷?” 胭脂终怀戒备,留意看陆爽一举一动,这人不仅通文字医术,且脚步沉稳,似身怀功夫。听了江留醉的话,陆爽细细端详两人,笑道:“康和王到翔鸿大营就是贵宾,你有事找他,肯定不容易。不如写封信,等我回营找找机会,帮你送个信。小哥怎么称呼?” 江留醉道:“在下江留醉,多谢陆大叔援手。”陆爽道:“小事。我拿纸笔来,你慢慢写。”从架上取来纸笔,江留醉自行研墨,斟酌笔下轻重。陆爽朝胭脂微微点头欠身,往里屋去了。 胭脂狐疑地坐到江留醉身边,皱眉道:“这人看不出深浅,小心为上。”江留醉笑道:“我看他会帮我们。”胭脂瞧他一脸真诚的笑容,仿佛不知世间险恶,不由叹气:“你呀!”江留醉没在意,动笔簌簌写去。 胭脂小声问道:“大营里的那位,不是郦巽么?你写这信是为了……”江留醉道:“一则,探探燕家军待康和王的礼数,看这信能不能传进去。二则,也探探这位陆大叔的本事。” 胭脂星眸闪动,轻轻地道:“倘若找不到王爷呢?”江留醉沉声道:“我即刻赴京,助逊之一臂之力。唉!”两人陷入沉默中。胭脂凝视江留醉的眼,他从未把她的提议放心上,从未正视自身尊崇的来历,如此一来,前往京城意味两人必须分道扬镳。 她不愿半途而废,眼下,自是寻出康和王至为紧要,江南乱了,才更有机可乘。 江留醉写到一半,忽然手脚沉重,竟是难再提笔。他讶异地望向胭脂,她也一脸意外,不知两人何以会中毒。环顾左右,未见熏香等物,如果先前的茶水有毒,胭脂一口未饮,依然中招,难以解释。 江留醉弃笔运功,胭脂顿时醒悟,看了墨汁道:“竟把毒下在此处。”墨香中散出的气息,令他们不得动弹。江留醉寻思,此人通医术不假,可想到这等手段,也非一般人物。燕家的人看来早有防备,此行怕是有场硬仗要打。 “你是断魂之妹,可会解毒?”江留醉问。 “我可运功逼毒,不如看谁先脱困?”胭脂见他并没有愁眉苦脸,索性放开怀抱,解嘲地说道。 江留醉紧皱眉头,当下忧虑的是陆爽几时走回,急忙运功调息。不想脚步声很快传来,胭脂勉强摸出袖剑,挡在他身前。 “王爷?”江留醉大吃一惊,细细打量走近这人,是郦巽?还是郦伊杰本人? “是你!”来人面露欣慰,上前搀扶住他。江留醉立即感觉到,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康和王,不由激动地道:“王爷……义父!” 郦伊杰扶住江留醉的手,把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。 “义父连日来可好?”江留醉想起老人独自守墓的情形,心中一酸。 “我吃得好,睡得好,倒是你,四处奔波,看着又瘦了。”郦伊杰温煦地微笑,扶了江留醉的肩感叹。 江留醉憨笑解释道:“这几日油水少……义父放心,往年过节待在家中,我都吃得很胖。”他说完,自觉和郦伊杰像一家人,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,有种温热在心底流动。 “这位姑娘是……” “断魂之妹胭脂,这一路幸得她相助,我才寻到此处。”江留醉心知她会不喜这般介绍,以兄长的名字扬名,但这是世人最易知悉她的途径。果然,郦伊杰点了点头,对她道:“多谢援手。” 胭脂并无不悦,朝郦伊杰施了一礼,款款说道:“胭脂见过王爷。” 跟在后面的陆爽立即掏出两粒药丸奉上,道:“尊客勿怪,在下小心为上。”江留醉道:“无妨,陆大叔下毒功夫了得。”陆爽走去关好房门,道:“两位请里屋说话。” 众人来到里屋,陆爽掀开地上毡毯,打开木制隔板,露出一条地道。众人陆续走入,下面是两间密室,甚是宽敞,床铺一应俱全。 “我在此暂住藏身,只盼能进翔鸿大营去。”郦伊杰微笑,“你们来这里,又为何事?” “这事说来话长。”江留醉挠头,一切需从他的身世说起,可眼见国事将乱,事有缓急,便道,“孩儿去杭州想见义父,得知被嘉南王府请去。路上又偶见郦雷,接到逊之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函,谁知被一伙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袭击。我疑心京城有变,便一路追来江宁,欲知义父消息。在嘉南王府,曾见到那位……” 他隐去不说,郦伊杰看了眼陆爽,道:“你已见过郦巽,是不是?” “是。我见不是义父,深恐毁了义父大计,不再生救人之念。可惜燕家郡主怕我走漏消息,仍囚我在府,幸好有胭脂姑娘相救。她在乌啼巷得知义父来此,我们就又寻了过来,想助一臂之力。”江留醉忧心忡忡,迟疑了一下方道,“燕家军戒备森严,义父只身前去,委实危险。” “调兵遣将延误时日,我已修书回京,将局势禀告皇上。至于燕家军内,只要能说动几员大将,拖延大军北上,就能争取时机。” 江留醉颤声问道:“嘉南王真会谋反?”看到燕府囚禁郦巽的那刻,他已明白此事不可避免,可心中仍残存一线之念,如果能阻止燕陆离叛乱,江南百姓幸甚。 郦伊杰沉痛地道:“可惜我不在京城,单凭逊之一人,无力回天。”他出神地望了高处发呆,似乎想起了往事,江留醉也是心中黯然。 陆爽道:“这位江兄弟说的是,王爷一人入营,恐有他变,不如由在下寻个由头,把几位将军约出营外,以策万全。”胭脂道:“陆大叔下毒手段高明得紧,的确在营外更妥当。”陆爽澹然一笑,不以为意。 “王爷有几成把握,能说服燕家的大将?”江留醉蹙眉问。 “五五之数。燕家军八位大将,与我旧日相熟者只有五人,且都对燕陆离忠心耿耿。但社稷危如累卵,不容我犹豫退缩,即便只有一成把握,如能侥幸功成,化干戈为玉帛,则善莫大焉。”郦伊杰沉声说道。 江留醉心知他说的是至理,怎奈天不从人愿,他孤身犯险,一旦有事,郦家军群龙无首,更陷社稷于险境。 郦伊杰注目江留醉道:“这世上难有万全之策。如果我立即北上,领郦家军与燕陆离分庭抗礼,势必是一场旷日之战。倒不如在他未发难之时,切断他后路,或许他能就此醒悟。” 江留醉苦笑: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只怕嘉南王没那么容易醒悟。” “王爷击溃他的老巢,嘉南王就算起事,也成不了大气候。”胭脂赞许地说道。 江留醉头疼地想,郦伊杰以一人之力,就想力挽狂澜,是不是太乐观?并非他质疑郦伊杰的才能,一人对六万大军,不用想也是以卵击石。 英雄,或许都是呆子。江留醉忽然平静下来,事已至此,多说无用。 “义父,我听你的,就算全无把握,也去闯他一闯。” 郦伊杰微微一笑:“孩子,我不会平白去送死。”慈目中闪过两道锐利的光,仿佛有一对鹞鹰振翅飞出。江留醉憧憬地望着他,心中很是安定。 既立定了放手一搏的心,众人开始商讨入营的细节。就在这时,头顶的地面响过闷哑的轰隆声,密集如擂鼓,大地持续地颤动。郦伊杰脸色大变,震惊地道:“晚了!”他往前奔了一步,继而沉痛地驻足。 江留醉问道:“出了什么事?难道是……燕家军北上?” 他们终究晚了一步,兵贵神速,燕陆离占了先机。四人肃然地聆听,马蹄声脚步声持续良久,这不是小规模的调兵遣将。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,头顶上才又安静下来。 “翔鸿大营已经空了。”郦伊杰茫然跌坐,他的颓丧仅是一瞬,继而抛下心事,振奋精神说道,“燕夜辰手下水军厉害,以官道的容量来看,三万人很难快速行军北上,最有可能的就是分出一半走汴河。无论从大局而言,还是从交通补给,六万人尽数出动都是大忌,因此云翼大营必定尚无动静,我们须抓紧时日即刻转道。” 胭脂怔怔地望了陆爽,一脸质疑的神色,郦伊杰终于脸色也变了变,叹道:“不错,姑娘冰雪聪明,竟比我先想到……”陆爽呆了一呆,蹙眉一想,恍然大悟。江留醉看了三人的情形,也突然想通了。 “此刻出去,必会抓个正着。”陆爽自嘲地说道,“如此全营出动,我却不知情,想来燕夜辰已经盯上我。”他深深地朝郦伊杰一鞠,“属下办事不力,请王爷责罚。” 郦伊杰悠悠出了会神,像是记起了久远的往事,良久方道:“燕陆离,好个燕陆离。居然看穿了我……”莞尔一笑,扶起陆爽,“胜败常事,不必挂怀,纵然都落了下风,未必翻不了棋局。走,我们去会一会燕家军。” 这是他与燕陆离的较量。他在三个王府都安插了耳目,只有燕陆离火眼金睛,看破他的部署。虽然此刻燕家军把郦巽当作郦伊杰挟持北上,郦伊杰本人依然安全,但要想说服诸将归顺,势必要暴露真身不可。 四人返回地上,隔窗看去,屋外黑压压站了几十个军士。有位统领持了马鞭坐在一匹黑马上,喝道:“给我烧了屋子,逼他出来!” “且慢!”郦伊杰朗声叫道,昂首走了出去。 那统领瞪直了眼,满腹狐疑看了半晌,待看清是和郦巽一模一样的人物,急急下马,趔趄奔近道:“你……阁下……康和王?”他脸上写满震惊,倒吸一口冷气,下属的军士无不茫然。江留醉紧紧跟随郦伊杰,唯恐他们突然出手。 那统领仓皇地低头,行礼道:“翔鸿大营云骑军指挥使林禹,见过王爷。” 陆爽道:“林大人,在下犯了什么罪?要大人亲自捉拿?” 林禹尴尬一笑,郦伊杰就在旁,怎能说因陆爽私通郦家招祸上身?陆爽一向循规蹈矩,加之医术高超,原本不曾被人怀疑。也是合该出事,陆爽每次传递消息,会把纸卷偷藏在来往京城与江宁两地的马匹中,并不亲力亲为。谁知今次的那匹马犯了疾,被人拉去寻了另一个兽医医治,发现了纸卷。 那纸卷用密语写成,落在别人手里也如天书一般,偏偏不巧的是,兽医家中另有一副将在医马,看出纸卷蹊跷。兽医不敢怠慢,立即回报翔鸿大营,正值非常时期,燕夜辰如临大敌,寻人调查陆爽底细,终于查出他与郦家的关系。 郦伊杰道:“林大人,陆爽之事,本王会亲向嘉南王解释。如今本王欲往云翼大营去见大将军燕枫,不知你可否护送?”他轻轻一句,将陆爽罪过带过,林禹愣了一愣,竟不知如何回答。 “这个……末将……”林禹又是皱眉又是气恼,自知无法交代,只有走一步看一步,“王爷说哪里话,既要去云翼大营,在下派人护送便是。”当即命十个军士好生保护郦伊杰。陆爽为郦伊杰牵来马匹,朝林统领欠了欠身,招呼江留醉与胭脂同行。 郦伊杰注目林禹:“本王说的是大人与我等一同前去。”他言下之意很清楚,不想林禹通风报信。林禹脸色惨白,犹豫半晌,慢慢伸手摸向腰刀。胭脂在旁娇笑:“大人莫不是想动手?若是擒了王爷,赶上翔鸿大营北上之军,你还能领个大功。”她缓缓抽出袖剑,轻松挥落,剑气所至,草木摧折。 江留醉皱眉道:“拼尽全力,在下也不会让大人如愿。”话毕,人已瞬间飘到林禹身侧,扣住他的手臂,将他与其他军士隔开。 林禹感受到他迫人的真气相压,颓然松手,叹道:“罢了,我自当陪王爷去云翼大营,那里三万人马知晓王爷已被押送北上之事,王爷如果以真面目入营,很难不走漏风声。” “何不说本王忽染急病,不能北上,幸有林大人陪同返营,请求燕枫派人医治后再护送本王北去?” 林禹无奈说道:“王爷果然乐观通达,请上马,末将自当鼎力相助,再无异心。”他深知郦伊杰此行不易,索性暂时听命。 一行人快马加鞭,旋风般赶往云翼大营。天色渐晚,江留醉骑马与郦伊杰并肩而行,几次转头去看,在康和王脸上找不到一丝忧色,他的心因此安定许多。胭脂跟在众人身后,趁无人察觉,悄然飞出一只匕首,扎在沿途的一棵树上。 匕首边金粉闪烁,稍一留心便能发现。刀尖戳着一块绢帕,上面清晰地写着两个字。 康翼。 第四十章 王者 康和王府中,楚少少伤势未复,郦逊之有心拖延,对外宣称忽感不适,卧床休息,写了告表请假。皇帝从宫中传旨慰问,郦逊之传了四个字回宫:“事已办妥。”没过多久,徐显儒来到康和王府嘘寒问暖,送上药物。 “皇上询问,世子的身体可有好些?” “前夜吹了些风,头疼脑热,过几日会好。” 徐显儒望了手中端着的锦盒,意味深长地道:“世子不在皇上身前,宫里是太冷清了,望世子安心养病,早日复原。”郦逊之深深一鞠:“请大人回去禀告皇上,下臣痊愈后会立即进宫。”徐显儒又嘱咐两句,让他小心安养,这才急急赶去宫中。 郦逊之惦记楚少少的伤势,转去剪霞轩探看病情。轩室内烧了宁神的苏合香,香气从窗中飘出,混合了淡淡的脂粉清香,令他心旷神怡。 郦逊之透过窗格望过去,楚少少对了鸾镜,缓缓梳妆。青丝流泻在她肩上,她迟疑却欣然地梳理着,不时自怜地一叹。姹紫嫣红的脂粉铺在梳妆台上,一只只精巧的盒子打开着,楚少少痴痴贪看,手指从盒子上哀怨弹过。 郦逊之走进房中,拈起一朵紫色珠花,衬在她鬓角。珠花艳丽地闪烁,映了她唇上珠光,现出夺人魂魄的绝色。郦逊之呆了一呆,定了定神咳嗽一声。恢复女儿身的她竟如此倾城,攥紧世人的目光无法稍移。 她的美丽与谢盈紫无瑕出尘不同。她是世俗的,却浑然天成,她是纤弱柔美的,却充满英气,她是石头中埋藏的一块玉,沙砾里淹没的一粒金。遗憾的是,她不能以这般夺目的姿态出现,这绝望而残酷的现实更增添了她悲郁苍凉的美丽。 “我小时候偷偷戴过珠花,被奶奶罚跪了一夜。”楚少少平静地叙述,声音里听不出悲喜,仿佛经年往事不曾留下过印记。“后来我再不敢碰任何红粉,每日学男人的举手投足,渐渐忘了要做一个女子。” 她苦笑了低头,漠然的脸上,忽然滑落一滴泪。 郦逊之看着她,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年少,他伸手,抹去她眼角的泪痕。 “小时候,我给父王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,问他,我几时可以回家。他从来没有回过一封。我这次回来,看见了那些信。”郦逊之凝视她,十来年了,他不该介意,却偏偏无法释怀,“没有一封信被打开看过。” 楚少少一怔,父母姐妹,她起码朝夕相对,自怜的心思不由一淡。 “你父王不疼你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郦逊之缓缓摇头,他真的不知道,起码不像寻常百姓那样疼儿子,他没有试过在父亲面前任性和撒娇。小时他看着梅湘灵疼惜梅纨儿的样子,常常会在晚上默默抱了枕头哭,只因他从未被那般关怀。 楚少少察觉他的落寞,忽然一笑:“你别忘了,你是当今廉察,年少的磨难就是一块磨刀石,不要再怨天尤人。你昨天说了,要我楚家向皇帝投诚,好,我可以趁这几日休养,写一封信向皇帝陈情。只是,你要答应我,若他不是那种肯讲仁义的皇帝,就不要把这封信交出去。” 郦逊之正色道:“我答应你,我会尽力在皇帝面前周旋,保全楚家不受任何责罚。”楚少少苦笑,无奈地摇头:“我自作主张投靠皇帝,回去就是楚家的罪人,只怕奶奶到时怎么都不会原谅我。” “那时,我自会上楚家去和她解释。”郦逊之明白她的意思。楚少少既想在皇帝面前保下楚家,但又不想将左勤的作为和盘托出,以免坏了左勤大计,被楚奶奶责骂。或许保持中立是唯一的法子,可皇帝又怎会让楚家在两边游走? “你放心,除了左勤和左氏兄弟外,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楚家究竟涉入有多深。皇帝那边,我少说一些也不会露出马脚。”她低下头,“总不能把所有布局都说出来,前功尽弃!” 郦逊之叹了口气,他猜到楚少少说的那人是冷剑生,但她既没有挑明,他也不想说破。以现下这情形看,的确她未必要全部交代,只须表明楚家的立场,多少透露一点情报。龙佑帝是个聪明人,他不会听信一面之辞,楚少少的情报将得到多方求证。如此一来,左勤起事之前,不会知道楚家已然倒向皇帝。 他心中一定,看了一桌的胭脂花粉,对楚少少笑道:“被我这么一闹,你又该乏了,先歇着,把身子养好。我会遣人去外边打探消息,看昭平王丢了账簿是何反应。” 楚少少想到账簿和她都不曾出现在左府,那里只怕已天翻地覆,不由叹了口气。 郦逊之知她心思,沉吟道:“我找个不相干的人,替你送信到左府,就说你不想牵连他们,特地毁去账簿,并寻了密处养伤,也请他们留意天宫的人。”楚少少无奈点头应了,写了封信述说情由。 郦逊之出了剪霞轩,找郦云送信。郦云道:“这信不能是郦家的人去送,公子爷,你看我从邻街找个小子可好。”郦逊之道:“邻街太近,有没有再远些的?”郦云挠头道:“那我索性去三条街外,有个小伙计,包子铺的,和我交情不错。”郦逊之点头:“你把信丢给他,再让他寻个小乞丐,把信丢到左家门外,砸个石头再走。” 郦云笑道:“哈,这个好,我来扮那个小乞丐如何?”见郦逊之一脸严肃,忙收好信,“这是正经事,我好生去办,公子爷你放宽心。我去了。” 郦逊之见辰光尚早,略略梳洗打扮,去了忘珍楼。不多时,金无虑从他房间的窗户里摸进来,拱手道:“世子可好?” 郦逊之道:“前辈,在下还是想托前辈查探望远客栈的事,司徒淡和牡丹、芙蓉都在那里出入,只怕那家客栈不简单。”金无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:“你说得不错,昨日从府上出门,我去那里住了一宿。”郦逊之喜道:“可有发现?” 金无虑道:“那家客栈上上下下住满,看举止都是江湖人士。”郦逊之蹙眉,如此刻意,他反而觉得其中有假,仅是为了声东击西。金无虑续道:“想必你也看出其中门道?”郦逊之说了疑虑,金无虑赞许点头:“那些的确只是小喽啰,成不了大气候,牡丹、芙蓉在那里投宿,倒是故意掩人耳目,混淆视听。” 郦逊之略一沉思,道:“名剑江湖门的人已有大半在城中,前辈可否代为留意?”当下把郦屏查得的消息告知金无虑。金无虑道:“他家的几位头目我都认得,就算易容入京,也不难查到。好,这事我和大哥替你再多留意便是。”郦逊之感激不尽,与他又商量了一阵,方才告辞。 正月十三,燕陆离、左虎出征陈亳初战捷报传来,龙佑帝急召郦逊之入宫。他打点好家中事务,默默起了轿,到了殿上仍一派萎靡不振的模样。 龙佑帝掩上折子,喜盈盈地来迎郦逊之,道:“逊之,这一仗打得漂亮!不愧是平戎大营!”他递了战报,郦逊之快速扫了一眼,只是小胜一场,生擒了陈州守军百余人。难得的是平戎大营打出了气势,没有一个死伤,更在附近诸州县大造声势,号称朝廷派出五万兵马。如此一来,陈亳叛军自乱阵脚,平乱不日可大功告成。 燕陆离打了胜仗,郦逊之不喜反忧,默默想着这位名臣的过往,唯盼在这多事之际,嘉南王不会立即借势起事。他抬眼瞥见皇帝眉梢眼角的喜气,不欲扫兴,便按下心事,笑道:“恭喜皇上,今趟喜上加喜,臣有密件呈览。”当下将左府的机密账簿递上,“对方虽有起疑,好在原件仍在主人之手。” 龙佑帝大喜道:“好!逊之你此趟做得妙极!”陈亳之捷一时不算什么,这账簿里的分寸点滴才是皇帝更为着紧的事。他拿过账簿细细看下去,忘了郦逊之在面前,看得入神。 “竟是秘语写就……哼哼。”龙佑帝看了半晌,一头雾水,“唯其如此,更可确定这是真账簿无疑。好在我朝能人甚多,倒不怕破解不得。”随即传了个太监,宣顾亭运觐见。 郦逊之心想,顾亭运一介儒生,怎会知个中门道?细细一想,却又一惊,想起当日皇帝着顾亭运去探听雍穆王府的底细,分明不是在为难宰相。如此说来,顾亭运手下或有各种能人巧匠,那时,只是故意要一试郦逊之的手段罢了。 郦逊之偷觑了一眼皇帝,见他犹在琢磨账簿奥妙,又忖道:“从失银案发以来,皇帝揪住燕家的痛处,与我明里对付金氏,暗里纠察左氏,唯有我郦家未动分毫。但太后归政之后,皇帝的眼中钉,怕就剩下辅政四位王爷。我郦家虽有琬云在宫中为妃,却未必能从这一场争斗中幸免。” 想明了这一点,郦逊之汗流浃背,方寸悟出父王吃斋念佛的苦心,也更加明白他南下的良苦用心。 “逊之,你发什么呆?”龙佑帝忽然对他微笑。 郦逊之想起楚少少之事,忙道:“启禀皇上,臣去取这密件,当中有些纠葛,多亏有楚家少主相助,方才能不露破绽。” “哦?”龙佑帝掩上账簿,微一沉思,继而笑道,“你说说看,是什么纠葛?”≮我们备用网址:www.Zei8.com 贼吧电子书≯ “臣不才,请了神偷金无虑出手,与他兵分两路潜入左府。不料万般小心下,还是大意,被守卫看破形迹,团团围住。幸得楚家少主蒙面相救,才安然脱身。之后金无虑取得账簿,臣复制一份抄录给皇上,又将原件托人转交楚家少主,求他暗中潜回左府,把账簿放回。” “救你的人原来是他。”龙佑帝点头。 郦逊之心中一凛,看来皇帝在昭平王府亦有密探,此后行事不能不更加小心。 “可惜,那夜楚少少遇上天宫巡视,恐有些误会,动起手来,像是有点受伤。”龙佑帝叹道,“你竟让他去放回账簿,可见天意如此,让他毁了那本真正的账簿。左勤看来已知账簿被盗……也罢,若能逼他早现原形,我们也好趁机动手。” 郦逊之故作惊讶,继而低头称是,想了想又问道:“不知楚少少现在何处,伤势如何?” 龙佑帝轻描淡写地道:“他楚家家大业大,想来自有地方安置。既然他肯助你,是否已不愿附逆左氏?” “是。” 龙佑帝冷笑一声:“算他识相!” 郦逊之瞥见皇帝紧攥账簿的手慢慢松开,心下松了口气。但他转念又警惕起来,真如龙佑帝所说,左勤见破绽已露,提前起事,京城的动荡就在眼前。他不由微微头痛,金氏谋反的证据尚在收集,左氏也开始蠢蠢欲动,这皇朝到底是怎么了?太平盛世竟容不得几日安宁! 龙佑帝又道:“你替我留意楚家的动静,如有机会,让他们探听左勤的计划,看这老小子打算几时起事。唉,我欲先收拾了别处,再来对付他……他莫要太心急才好。” 郦逊之的袖中,藏有楚少少写下的投诚书,详细交代左氏二十余年来布署始末。他原想伺机呈给皇上,此时无法再拿出手,只能生生隐忍。看龙佑帝言下之意,并不知楚家涉入左氏一事甚深,若能就此赦免楚家,倒是一件幸事。 “左虎既然新近立功,皇上何不就此封赏,消除左勤的戒心?” 龙佑帝精神一振,笑道:“对!是以账簿之事,还须圆谎,不知楚少少见过左勤了未?不行,你必须立即找到楚少少,问清始末,如果他还没见过左勤,叫他只须说账簿已毁,安抚左勤。” “是,臣即刻去办。”郦逊之心下却想,左勤早已看过郦云递出的信,按兵不动,理应在候良机。 郦逊之告退后,一回到府中,遇上郦屏来辞行。郦逊之道:“屏叔听说了么?陈亳大捷。”郦屏点头,肃然说道:“正因陈亳大捷,我不得不往江南去,接应王爷。” 连日来,郦逊之与郦屏多次讨论燕陆离谋反的预期,郦屏有这般远见,郦逊之深感欣慰。他沉吟片刻,这几日收到的家书,依旧在报平安,然而情势瞬息千变,不能以郦伊杰性命冒险。当下赞同地道:“屏叔打算带多少人?” 郦屏哈哈一笑:“我带回的一千五百人,日日要去点卯,走脱一个,都会被朝廷查问,倒不如留在京城归世子调遣,保护皇上。” 郦逊之吃惊地道:“屏叔莫非要只身前往?”郦屏摇头,笃定地微笑道:“江南真有事发生,我一个人,王爷也是一人,岂非以卵击石?放心,两淮一带驻守的官兵,有我能暂借的兵力,燕家军有稍许妄动,我便能便宜行事。虽然不能与燕家军硬拼,一支奇兵救回王爷,理应绰绰有余。” 郦逊之听了稍安,郑重朝郦屏行礼,道:“父王的安危拜托屏叔,社稷安危亦拜托屏叔。”郦屏急忙俯身回礼道:“世子言重,在下愿肝脑涂地,报答王爷知遇之恩。”郦逊之叹息:“屏叔费心。逊之只愿举世太平,我郦家上下平安,请屏叔好自珍重。”两人深说了一阵来日可能的局势演变,约定了应对之策。 郦屏走后,郦逊之整理心情,寻了几味安养的药,往剪霞轩探望楚少少去了。 此时的宫中,顾亭运派了两人在龙佑帝面前解说账簿秘语,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,皇帝听了一阵正自发闷,猛抬头见徐显儒低首在外候着,便道:“是太后叫你来的么?”徐显儒步近,行礼过后恭敬地道:“臣听到捷报,自作主张赶来。皇上久未去慈恩宫请安,如今得了喜讯,该让太后老人家欢喜欢喜。” 龙佑帝被他一说,牵起满腹心事,未怪他僭越,蹙眉问道:“太后近日身子可大安?”徐显儒道:“似乎没了胃口,只吃清淡的小菜并粥饭。眼见上元将近,皇上何不借机闹闹春,一家子好生聚聚。” 龙佑帝想到少阳公主,叹了口气。一家人在这段年关时日生分得仿佛陌路,各有各的抱负和达不成的委屈,老百姓举家团聚热闹的佳节对天子之家而言,冷清清没一分天伦可享。 龙佑帝起了心,挥手让那两人持了账簿退下,吩咐将全本译出后再呈上,然后说道:“摆驾慈恩宫,朕这便瞧瞧太后去。” 徐显儒喜道:“皇上不如带了公主同去,娘儿俩也好圆融些,前阵子实在是闹僵了,听说太后心里有点不适意……”龙佑帝瞥了眼四周宫人,突然黑下脸,冷冷骂道:“徐显儒!是太后手下人许了你好处,还是你枉生主张?朕想干什么,要你指点不成?” 徐显儒知道犯了忌讳,忙跪下告罪,叩头道:“老臣该死!就在这殿上面壁思过,求皇上饶恕则个。”龙佑帝方收了脸色,冷哼一声拂袖而去。徐显儒抹了把汗,凝望龙佑帝远去,面上却笑笑的。他扫了一圈四周的侍卫太监和宫女,一个个噤若寒蝉,可见方才皇帝没有白骂一场。 徐显儒长长送出一口气去,悠然在殿中回响,仿佛哀怨,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,就那样直了身子跪着,如一口不倒的钟。 龙佑帝身著黄文绫袍,腰配十三环带,脚蹬一双乌皮六合靴,不苟言笑进了慈恩宫。打瞌睡的宫女被他一声清咳惊醒,慌不迭磕头赔罪,皇帝虎下脸,叫人拖了出去。 太后在里面听到动静,竟流下泪来,隔了翡翠珠帘道:“皇上还念着老身?” 龙佑帝瞥见后面隐绰的人影,心下一酸,堆了笑,快走几步撩开珠帘。见太后朱粉未施,花容惨淡,忙行礼道:“儿臣给母后请安。” 太后叹了口气,仿佛在说不必多礼,别有一番感伤意味。她凝视了龙佑帝半晌,方道:“皇儿憔悴了……”龙佑帝勉强一笑起身,眼见太后变化甚大,略略有点难过。 太后又道:“皇上国事操劳,又要筹备大婚,不来慈恩宫哀家亦不会责怪。” 龙佑帝慌忙跪倒,道:“儿臣不孝,让母后烦忧。幸好陈亳有喜报传来,燕陆离、左虎所领平戎大营已平定暴乱,战事大捷。” 太后展颜道:“打胜了就好。燕陆离呢?快召他回来。” 龙佑帝道:“儿臣明日上朝拟旨。” 太后脸一沉:“不妥,这事缓不得。燕陆离领大军在外,须早撤兵权,迟则生变!”她铿锵说完,见龙佑帝龙眉紧锁,顿时想起她不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了。 龙佑帝咳嗽一声,像是根本没听到前言,笑道:“织染坊为了庆贺大婚,特意做了十余丈的披金毯,届时铺满殿上,必为新娘子增色。”太后强笑道:“皇上想得周到。” 两人僵坐一阵。 “母后听到些流言……”太后刚想开口,龙佑帝已然不悦,劈头便道:“母后身体不适,还是宽心养病为宜。外边的事,就交给儿臣。” 太后沉吟,眉宇间略略挣扎了片刻,一抹隐忧不经意流露。龙佑帝笑道:“儿臣好端端的,怕什么妖言惑众,此谣言当止于智者。儿臣已下令彻查,母后不必担忧。” 太后仔细端详他,感叹道:“皇儿真的大了。”龙佑帝笑了笑道:“多谢母后夸奖。近日乍暖还寒,最易招惹风邪,母后有什么要添置的,吩咐下面去办。五日后母后想要的大婚,天下太平的话,也必定看得到。” 太后的眉一挑,想说什么又咽了。 龙佑帝又道:“织染坊已将母后的吉服做好,明日朕来陪母后试衣。时候不早,儿臣告退。”太后黛眉紧蹙,竟一句也插不进嘴去。 等皇帝的身影完全不见,太后低声吩咐旁边的贴身宫女:“想法出宫,速请王爷过来。”那宫女犹豫地往身后一瞥,天宫雪灵依的影子在不远处一闪而过。 太后顿如吃了苍蝇,无奈地一捶几案,叹了口气。 龙佑帝愁绪郁结,急冲冲走出慈恩宫后,竟无处可去,便缓缓踱步,无所用心地闲逛。少阳公主打听到皇帝所在,远远寻来,看哥哥一脸忧色,犹豫了一下,没有靠近。 龙佑帝回头瞧见,笑道:“咦,难得你没有跳出来吓人。”少阳公主嘟嘴道:“皇帝哥哥,把我说得像讨债鬼,我是看你这几天不高兴,想来陪陪你。”龙佑帝道:“我能有什么不高兴?”少阳公主道:“老百姓娶媳妇欢天喜地,可帝王之家的嫁娶,从来都不是什么高兴事。” 龙佑帝沉默不语,少阳公主咬了咬唇,又道:“皇上娶不了盈紫姑娘,我也……”她气恼且酸楚地停了一停,定神收去痛苦的神色,勉强笑道,“我有时想,要么此生就不嫁了,可是,放着一个公主的名分不去笼络权臣,多可惜。你和母后势必会找个人家,好好为我说一门亲,就算我再不喜欢那个人,一样是要出嫁的。” 她语声平静,龙佑帝忘了自己的烦忧,不禁为她难过起来。小时候他习惯满足妹子的愿望,未能亲政却照样要过皇帝的瘾,发号施令让妹子得以心想事成,最为安全容易。母后不会干涉,宫里的人也都顺着他的心意,龙佑帝便从骄纵妹子的种种举止中,体味当兄长、做帝王的快乐。 久而久之,他和少阳公主连成了一体,她的痛,就是他的痛。 “少阳,”他轻轻地念了一声,像幼时一样温柔,“就算是生在帝王家,也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。” 少阳公主目露悲哀,点头叹息,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:“我知道,可我就是不甘心。” 龙佑帝微微一笑,他和妹子都是这般,越得不到越是想要。可惜感情这件事,往往在权势之外,他不想强硬地为少阳达成心愿。 “少阳,你有没有想过,重新放一个人在心上?” 少阳公主茫然地应声:“有谁,能真正容得下娇惯了的公主?”她自嘲地苦笑,“我在这里被人捧着伺候着,出去了,要看婆家的脸色,仰人鼻息,只怕没过几日就该憋死。” 龙佑帝忍俊一笑,见她不似说笑,忙正色道:“胡说,谁敢给你脸色看。”说话间,皇帝心上不由浮起一个名字,认真地细想了想,反复遴选过后,这个名字依旧闪着金色的光芒。 “顾亭运。”念出这个名字,龙佑帝想到青年宰相清俊却略嫌古板的面容,淡然一笑。 “啊,皇帝哥哥该不会……”少阳公主脸色一变,顾亭运年纪虽不老,在士子中声望却极高,向有清誉。只是毕竟年长她十余岁,在她眼里,就如大叔一般看待,从未往男女情爱的事上去想。 此时回想顾亭运的相貌,少阳公主并不讨厌,也谈不上有多钟意。论才论德,此人实在无可挑剔,她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,噎在原地半晌不能言语。 龙佑帝见她竟没有拒绝,暗自欢喜,心想过几日再去顾亭运那里探探口风。无意中一桩好姻缘露出了苗头,皇帝胸中块垒就此消却了小半,神情自是大喜。少阳公主察言观色,黯然地想,不若听天由命也罢,由得皇帝折腾去。 反正她这一生,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快乐。 到了上元节那日,筹备大婚的太常寺官员前来请示礼乐之事,龙佑帝自从见过太后,颇有些心神不宁,见他递上一叠单子,遂道:“近日教坊都排了什么曲子?可有曲调欢快、热闹喜庆的?” 那官员甚是乖巧,见皇帝一脸戾气,挑了一些靡靡之音禀告,龙佑帝听了果然欢喜,展颜道:“午后摆驾丽玉阁,朕要选几支曲子听听。”那官员即刻郑重其事地赶去筹办,皇帝吩咐随身太监,宣永秀宫淑妃并几个妃嫔随驾。 午时之后,丽玉阁摆上十数张矮桌,诸妃嫔各就本位,候迎皇帝升座。郦琬云先行进酒,教坊便奏出一曲《倾杯乐》,龙佑帝含笑赐酒,在乐声中先饮了一杯,与郦琬云双双坐定。 横笛、筚篥、羯鼓、方响、笙、大鼓、拍板、琵琶、箜篌、筝……十数种乐器泠泠响起,乐音流转,两排面容姣好的女伎款款奏来,十分锦簇悦目。龙佑帝身心一醉,眯起眼打了拍子,万千烦恼就在曲声中渐行渐远。 一名内侍匆匆入内,递交皇帝一封密报。龙佑帝打开看了,竟是左虎已秘密归京,燕陆离领了大军仍驻守在外。他看得心头火起,不觉没了听曲的心思,悦耳曲声此刻骤变嘈杂,仿佛密集凌乱的雨点击打在身。 “你们听着,朕去园子里走走。”龙佑帝丢下一句话,无视妃嫔愕然的神色,大步走出丽玉阁。郦琬云面露忧色,转而吩咐小晴两句,小晴立即悄然走开。 这日,郦逊之难得去了皇城里的勤政阁办公,把一些杂务了结干净,他专心扑在失银案上,其余奏报案卷堆积如山,花了数个时辰仍未看完。他看得神思疲倦,起身到阁外的院子中踱步,走了没几步,看见小晴匆匆赶来。 得知龙佑帝收到密报后不悦,郦逊之想了想,他自行前往丽玉阁,须寻个情由。又想,淑妃也在阁中,不若只说觐见淑妃,便提步赶去。 龙佑帝一人在花园中漫步,太监宫女远远跟着,他走着走着便觉寂寥。冬日里的花,即便有艳色,依旧透着清冷的意味,就像那抑扬顿挫的曲子,到终了还是会鸦雀无声。 龙佑帝兀自出神,一阵风过,天地间仿佛变了颜色,他感到头皮发麻,蓦地回首看去。不远处,一个红色的影子傲然伫立,像一柄火烧的剑。 龙佑帝想张口叫人,恐惧却陡然抓住他的咽喉,令他出不得声。在那鲜艳的红色旁边,一个笑得喜洋洋的少年正惬意地斜睨皇帝,他的眼波一转,龙佑帝很快发现另外两个身影,珠翠摇簇彩衣耀目,对他形成合围之势。 龙佑帝背靠高墙,数丈外就是四个杀手,杀气如潮水漫延过来,浸透皇帝全身。他像溺水的人,惊恐挣扎寻找,找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。 四人如闪电,疾速自飞檐上刺入大地,侍卫们听到动静,远远地赶来,嘈杂的声音自丽玉阁外如云浮起。来不及了。龙佑帝仓皇震惊地想,他的一生难道断送在此地?如同一曲悲歌,骤然唱成绝响。 红衣。他记得这个名字,看到红色的身影扬起了手,一道阴风瞬间袭至。 龙佑帝只觉要瞪出两颗眼珠来,那是他毕生难忘的绝望,生陷险地,无能为力。 就在他几乎意志崩溃的刹那,身前有个灰影替他挡下这一掌。弥散在四周的煞气突然一退,仿佛乌云散开阳光普照,龙佑帝惊喜地察觉他又能动了。他踉跄地躲在那人后面,倒退了两步。 那人闲闲站着,像路过的一片云,吹过的一道风,融于自然中毫无威胁。可那四人如遭雷击,飞快地退了数步,留下相望的距离。 目光交错,他们眼中竭力掩藏的惊恐,仍有一丝被那人捕捉到。 那人轻笑了一下,缓缓抽出一柄剑。 这世上,鲜有人看过他出剑。 剑出鞘的一刻,天地同寂,唯有剑气耀目。 如月光泻地,照亮灵山千万重。有诗词的曲调拨动心弦,平平仄仄,剑光如有格律,折入众人双耳。 四个杀手再次疾退,不想被他侵入心神。红衣怒喝一声:“失魂!”一记清响震破剑光织就的网,仿佛红日,想挣脱月夜的冷清。 失魂将剑微倾,潋滟的剑芒盘旋掠出,像低飞的雄鹰。剑气再度刺入四人目中。 剑招尚未出一式,已是如此惊天动地,龙佑帝在他身后目眩神迷。他怔怔地想,这才是帝王之相!霸主之气! 这是俾倪世间万物的豪情。 一剑在手,神佛难挡! 红衣,小童,牡丹,芙蓉,被他气势所掠,仿佛重回旧日,折服于失魂剑下的一幕。耻辱的印记与铭刻的恐惧,让他们心头滋味杂陈。 红衣冷然一哼,双掌运起十成功力,汹涌掌力喷薄而出。他容不得再次的失败,一掌猛过一掌。一直以来,他的声名低于失魂,他并不在乎。可失手败于失魂的那一仗,千百次在心头重现。他的傲气被无情地摧折,像咆哮的暴雨清洗后的孤岩,剥落下无数碎石。此后,他杀人的手段越来越狠,把对方当作失魂的替身,幻想把踩于脚下的尊严,一次次地捡回来修补。 见红衣动手抢攻,小童无奈叹了口气,提了未央锥赶上。如果红衣是惊涛骇浪,小童就是伴随浪涛起伏的电闪雷鸣,在怒吼的激浪中,不时闪现身影。他个子小,身手极为灵活,于失魂视线难及的死角陡然蹿出,一椎打出,又很快遁去,像幽林里踪迹莫辨的鬼火。 当年输给失魂的情形,他记不清了,隐约记得那种死到临头的战栗。剑尖就在肋下一寸,死亡不过一寸之遥。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。那时,他知道对他来说,死于非命并非谶言,而是注定的命运。小童在领悟了归宿后,反而坦然,他不会活到很老的时候。宁可在少年时轰轰烈烈地绚烂死去,反正看不到年老时的夕阳。 红衣小童主攻,牡丹与芙蓉在旁掠阵。等闲刀与玉帘钩,就像十面埋伏着的伏兵,一旦失魂略有大意,两件利器便纵身跃入,跳崖般果断决裂。 风雨如晦,四人的攻势一波波而来,遮天蔽日,看得龙佑帝胆寒。可他前面,是铜墙铁壁稳如泰山的一柄剑,轻轻一挥,将险滩化作了坦途。失魂闲庭信步,把扑面来的万般愁绪千种杀机,绕指而过。 一剑,切断红衣眉尖的怒。 一剑,了却小童眼角的愁。 一剑,化解牡丹唇边的怨。 一剑,抚平芙蓉心头的倦。 剑光照过,四人像被摄了魂,恍惚了那么一下,刺骨的寒意,贴了肌肤一点点渗过去。被刺客突袭后的惊悚,向来是他们给予别人的,此时感同身受。 红衣低吼一声,像要把遮蔽天日的乌云喝破,借了吼声吐出郁结在心底的浊气。小童知他心意,手中两只锥子乒乓敲响,奇异的音节如错落曲调,一声声击在失魂心头。红衣双掌转如风轮,攻势如水漫过堤防,潮涌而上。 另一边牡丹秋莹碧凛然出刀,点点星辰漫天飞舞,刀意孤绝凄美,有如无边黑夜。芙蓉蓝飒儿见她施展永生岛绝技“玉人歌舞”,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退开一步。 秋莹碧薄刃似风,瞬息吹至失魂眼前,于红衣掌边天衣无缝地砍了进去。 失魂长剑轻掠,燕子横飞,悠悠飘开。龙佑帝暴露在众杀手眼前,他吓了一跳,连蹦带跳地试图追上失魂的身影,往日学的轻功此刻派上用处。红衣见机甚快,一掌直落,毫不犹豫地转向皇帝。秋莹碧的刀也如影随形,狠绝地刺向龙佑帝胸口。 茫茫微雨,忽然洒下。 蓝飒儿见过这招,心中不禁暗吟:“晚秋天。一霎微雨洒庭轩。”但见失魂回剑档格,剑式如雨点,密集打在红衣的掌上、牡丹的刀上,迫得两人缩手回退。 龙佑帝惊魂未定,重新藏在失魂身后,很有几分怨恨。他恼怒的是,宫中侍卫竟远远围了人墙在观望,没有一人敢向前一步。纵然杀手们出手的罡气劲浪逼人,侍卫们的窝囊更令他心寒。 天宫的人呢?他失望地等待。 蓝飒儿双钩一甩,越过空隙斜斜地飞向龙佑帝,小童趁势一椎飞出,直扑失魂面门。秋莹碧避开诗词剑法的攻击,腰身一折,刀锋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划去,偷袭失魂下盘。红衣阴魂不散地追着皇帝的踪影,掌风一变,以多年修炼的“绝虑功”为基底,两臂如枪似戟,径直戳去。 龙佑帝心道“不妙”,眼看失魂无论如何无法顾及两边,便寻思如何出手挡他一挡。他心念稍动,蓝飒儿的双钩已飞到他眼皮底下,再看,红衣的两手宛如鹰爪,就要把他这头小羊凭空拎起。 皇帝魂飞魄散,脑内一片空白。 一阵柔和的煦风托起了他,龙佑帝溜溜转了一圈。只见失魂剑气鼓荡,灼热的真气自剑上源源不断传出,划开一道楚河汉界,将攻向两人的兵器掌力尽数化解。 失魂轻抖剑尖,未见他如何作势,一招精微玄奇的剑招已然施展。各人放眼看去,见到的攻势却都不相同。红衣眼中这一招来势汹汹,有开山裂石之效。小童却看到一派花光迷离,溪水清流的景象,只觉剑招后必有杀着,不敢被表象迷惑。牡丹刀下歌舞未绝,此时如闻琴音伴奏,断肠声凄惨相催,令她刀意撩乱。风吹残雪,掠过芙蓉心头,当她目睹剑意如岭上千重雪,寒气直透胸襟,便打了个寒颤瑟瑟退开。 无人敢撄其锋芒。 龙佑帝目眩神迷,失魂能以一敌四,武功固然玄妙,却不知他为何而出手。倘若拦住这四人,为的是亲取帝王头颅,可就大大不妥。皇帝心急如焚,张眼瞥见远处一个紫色身影如踏风雷,飞一般地赶来,不由大喜。 “逊之,快来救驾!”他竭力喊出,声音却嘶哑难听,郦逊之老远听见,挥动玉尺呼应,宛如一道飞虹越过众侍卫头顶,出现在红衣四人身后。 他的到来,使情势更向有利的方向倾斜,微妙的站位,把四人逼到了死角。 如入瓮中。 红衣冷笑一声,拼上十成功力,飒然飘出,仿佛红日坠空,忽地撤出了战团。 他疾似旋风,绕过郦逊之所在之地,直接向众侍卫出手。侍卫拔刀对抗,红衣掌风狂扫,一个个迎面窒息。郦逊之扬尺追了过去,炫出十数个尺影,如流水横波跌荡。 红衣傲然冷笑,双掌如铁,与玉尺硬碰硬接上。一时郦逊之只觉浑身震动,被他的深厚内力震得两手发麻,险些握不住玉尺。他气息翻涌之下,内息里便有一股柔和气力裹挟全身,玉尺上旋即散出绵绵真气,缠住红衣的掌力。 龙佑帝见郦逊之被红衣阻住,无法贴身保护自己,不由忧心如焚。失魂的身手高则高矣,终究不是可信赖的人,皇帝脚下抹油,几次想脱离他与杀手的战圈,逃到侍卫丛中去。怎奈小童三人傲骨仍在,虽然对失魂又敬又怕,却不允许自己就此罢手。龙佑帝只要露出些许破绽,三人就追踪而至,不给皇帝丝毫喘息。 失魂不以为意,皇帝在他身后东躲西藏,他视若无睹,剑尖就擦了皇帝衣角而过。龙佑帝看到凉凉的剑,仿佛抚摸了一下肌肤,从脚底蹿上深深的寒意。皇帝被一吓之后,心底涌上的便是厌恶,他憎恨失魂,让帝王颜面扫地。 更让他在惧怕中比较出王者的气概。他惊觉,在这杀手之王面前,他犹如一个孩子。皇帝应该无所惧怕,是这天下的主宰,他不能在臣下面前流露恐惧与慌张。 拜这些杀手所赐,侍卫们看够了他的狼狈。龙佑帝恨恨地想,纵然失魂是来救驾,也绝不原谅他的无礼。 四周侍卫越聚越多,小心翼翼地缩小着包围的圈子,蓝飒儿皱眉瞧见,冷笑一声,空出一手,洒出纷纷扬扬的黄沙。郦逊之知道厉害,大叫了一声小心,沙雾苍茫漫开,不小心沾到十数个侍卫,翻身即倒。蓝飒儿回转身来,冷冷看了眼皇帝,龙佑帝只觉这美人儿如一支尖利的簪子,狠狠刺在了胸口,不觉心疼起来。 千里黄沙随风弥漫,到了失魂身边,就像撞了墙,再也近身不得。失魂摇头叹息:“何必伤无辜人的性命?”一剑翻转,切向蓝飒儿的玉手。 蓝飒儿挥钩拦截,剑势破竹,竟没有挡住。 秋莹碧横刀拦去,她天性倨傲,从不把外人放在眼中,此时见蓝飒儿闪避不及,立即援手相救。被她这一耽搁,失魂的剑稍稍一慢,蓝飒儿藉此缓过气来,掠开一尺,重新抄起双钩,交错档格。 剑与钩,发出尖厉的叫声,火花四射。蓝飒儿两手酸麻,被震得几乎抓不住玉帘钩。秋莹碧刀锋一转,再劈过去,小童的锥子就擦了等闲刀掠过,直击失魂双眼。 一道丽影穿过众人,一剑浩然千古,气势如开天辟地。 “长天净,绛河清浅,皓月婵娟。” 花非花曼声吟哦,与失魂珠联璧合的剑招轩然亮出,第一式,将未央椎击落在地,第二式,巧妙卸去等闲刀的劲力,第三式,抖了剑花穿过玉帘钩。小童三人齐齐变色。 花非花盈盈笑望,朝失魂颔首示意,她眼中更多的是相逢的热切,敌人的攻势并不放在心中。失魂初次见她,却像熟识多年的知交,顺手一剑,两相辉映,将三人逼退数尺。 此时,天宫诸女娇叱声渐渐靠近,护驾的人越来越多,龙佑帝松了口气。 四个杀手均是心中憋气,见失魂与花非花联手,天衣无缝,剑法如出一辙,便知花非花果是归魂没错,郦逊之亦猜出花非花身份。秋莹碧与蓝飒儿深恨当日养虎为患,未曾拼死除去花非花,致使今日越发被动。小童知大势已去,叹了口气,先自退后几步,萌生了去意。 红衣看出他心意,横掌喝道:“等我杀了此子,再走不迟。”郦逊之微笑:“大言不惭。”红衣冷哼一声,掌力愈加凶猛,大有非毙郦逊之于掌下的架势。小童蹙眉苦笑,红衣的目标本是皇帝,如今本末倒置,郦逊之倒像他仇人一般,无奈地扬椎射出。 “容我助你。”小童不断地叹气。 换作他人,红衣心高气傲,必不容人援手,但小童帮忙,他却并无不满,由小童阻住郦逊之退路,自己摒绝万虑,双掌如惊鸿矫电,朝郦逊之源源打去。 失魂慨然长啸一声,啸声直贯云霄,听得众人心头骇然,仿佛所有杀气被这一声刺破,顿时恍然若失。失魂长剑掠空,朝红衣、小童遥遥点出一剑,剑气如寒流嗖地流过,他回剑一扫,咝咝寒气涌向秋莹碧与蓝飒儿。 花非花了然一笑,剑尖忽有香气逸出,使出“麝檀功”。蓝飒儿最警惕她的举动,一见有异,立即封住口鼻呼吸。秋莹碧慢得一步,被花非花传出香气沾到,等闲刀不由一醉,缓了一缓。此时失魂剑气激射而至,寒流倏地钻入秋莹碧手腕中,等闲刀锵然落地。 “你们此时不退,真想死在这里?”失魂厉声说道。 蓝飒儿粉面一青,钩起等闲刀甩向秋莹碧,身形疾退而去。秋莹碧盯了失魂一眼,又恨恨瞪着花非花,无奈撤退。小童早有退意,见状招呼红衣道:“来日方长!”红衣傲然一笑,并不退缩,一招强过一招,似要把所有气力都压上去。郦逊之呼吸艰难,被他迫他几乎要喘不过气,渐呈挨打局面。 小童万分无奈,眼见谢红剑领了天宫诸女赶到,他们再不脱身,更加受制于人。红衣一味与郦逊之缠斗,蓝飒儿和秋莹碧转眼已遁得远了,小童横下一心,运起“流珠功法”,气息旋转如珠,未央椎随即宛若灵蛇游走周身,将他护得滴水不漏。 小童人如箭矢,弹向郦逊之,他必须速战速决,立即联手红衣干掉对手,才能把握逃生的时机。红衣唇角露笑,一掌挟了十成功力拍向郦逊之胁下,郦逊之被左右夹攻,躲闪不及,生生承受了这一记。 一口鲜血喷射而出,郦逊之胸中气息翻涌,未央椎旋即打到,刺破他的手臂。郦逊之踉跄倒退两步,红衣正待赶上再补一掌,蓦地里一拐打来,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笑道:“以二打一,好不无赖!” 伤情懒洋洋地插入战团,拐杖戳东打西,红衣、小童措手不及,忙不迭应付他的攻势。小童注目场上,再斗下去只会胶着在一起,且对方高手越来越多。红衣暗叫一声“可惜”,终生了退意,双掌荡开伤情的拐杖,身形如风远逝。 小童趁机冲入侍卫群中,杀出一条血路。花非花扶住郦逊之,暗中运起真气传去,郦逊之嗅到一股提神醒脑的香气,精神顿时一振。伤情见两人远走,并不追去,收了拐杖朝失魂、花非花一笑。 红衣疾走数步,回望郦逊之,后者转瞬神采奕奕,竟如未受伤一般,持了玉尺赶来。红衣心下叹息,决然向前疾奔,掌风所至,摧枯拉朽似的倒下一片。 天宫诸女分别围堵两人牡丹、芙蓉,怎奈四周侍卫众多,反而束手束脚,很快与四人拉开间隙。谢红剑见龙佑帝身侧仍有失魂和花非花在,不能放心,便放弃追捕四人,召集诸女保护皇帝。 对红衣抛下自己对付郦逊之,龙佑帝不免有些失落,等看到郦逊之受伤,他又深感庆幸,没有被这些杀手伤到皮毛。此时谢红剑奔到皇帝面前,万福行礼道:“妾身救驾来迟。” 龙佑帝深吸一口气,道:“天宫距此遥远,朕不怪你们。”瞥了一眼失魂三人,踌躇不语。 失魂忽然一笑,翻手抓住皇帝手腕,谢红剑大惊,正欲动手相救,花非花道:“莫怕,我师兄不是恶意。”郦逊之心想,花非花身份特殊,不知江留醉此刻何在,心中一阵惦念。 皇帝心惊之际,一股柔和真气自腕间流入,旋即游走百骸,暖洋洋通身舒泰。 龙佑帝遭四大杀手一吓,神魂本已受损,只是尚不自知,失魂此举补其元气,对他大有裨益。他舒服地享受了半刻,失魂松开手,淡淡说道:“望皇上好自为之。若是哪日君不像君,民生涂炭,在下定来取你首级。” 说完,悠然朝花非花与伤情一点头,扬长而去,姿态超逸飘然。谢红剑大怒,横剑阻拦,伤情一拐打去,气力霸道已极。谢红剑吓了一跳,心头冒出对手的名字,不觉一惊。花非花手中的“千古”挽了个剑花,朝天宫诸女一笑,追随失魂去了。 三人轻功卓绝,说走便走,逝若流星,天宫诸女眼睁睁看他们遁出数丈,竟无法阻拦。 龙佑帝叫道:“罢了,放他们走!”他一脸阴沉,按下恼羞成怒的心,走到郦逊之面前,和颜悦色地道:“逊之,朕立刻召太医来为你医治。” 郦逊之道:“臣无碍,多谢皇上费心。”看了前襟的鲜血,想到红衣的狠绝,不知怎的,并没有丝毫恨意。对红衣来说,难得棋逢对手,所以才生出斗志。郦逊之颇有惺惺相惜的感叹,可惜身处不同阵营,只能以生死论交。 “你无事便好。”龙佑帝环视众侍卫,伤者甚多,便传了太医前来。在丽玉阁等待的郦琬云和其他妃嫔此时亦都惊骇赶来,龙佑帝怕她们担忧,一律拒而不见,命郦逊之与谢红剑同到偏殿中商议。 偏殿中,龙佑帝抖擞精神,冷笑道:“这些杀手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,可恨!真是可恨!”谢红剑垂头,愧疚地说道:“是妾身思虑不周,救驾来迟……”龙佑帝断然道:“与你无关,是禁军太过无能!”他吸了口气,双眼因愤怒而充血。 今日,他看到了王者的气象,万物臣服脚下,神佛莫挡的豪情。可是,那王者并不是他,龙佑帝为此沮丧羞愧,甚至生出了嫉妒的念头,想要打破对方不败的神话。 龙佑帝盯住谢红剑:“天宫主,你可知来者这几人的身份?” “他们是江湖最有名的六大杀手。” “六大杀手?不是有七个人?” “另一女子想是灵山三魂中的归魂,医术了得,武功却也不弱。妾身见有她协助失魂,适才便知皇上会安然无恙。”谢红剑点出花非花的名医身份,示意并非陷皇帝于险地而不理。她暗中瞥了一眼郦逊之,知花非花与他是熟识,此时没有点破,特意卖个人情。 “哦?你说得不假,她武功的确不错。”皇帝听到花非花不是杀手而是名医,稍稍放心,静了一静,凝神道,“你们说,指使那四大杀手来杀朕的人,会是谁?” “……雍穆王?”谢红剑犹豫地说道。 郦逊之知金敬有意在大婚日动手,再加上牡丹、芙蓉杀了金逸,虽然金逸之死仍有疑点,但红衣等人不似金敬所雇。加上他知道,红衣、小童都有天宫灵符,谢红剑与他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,他始终参详不透。如果指使他们的是嘉南王,就能说得通,此时燕陆离领兵在外,若是皇帝在深宫遇刺,燕陆离转回京借口为皇帝报仇,除去金氏、左氏,就能夺取帝位。 更何况今次的刺杀,天宫护驾来得实在晚了些。 郦逊之沉默不语,龙佑帝眉头微蹙,似乎为了安他的心,皇帝说道:“逊之,天宫主不是外人,你有什么想法,但说无妨。” “臣以为,是左勤指使。”郦逊之说出左勤的名字,想到楚少少始终未提到过四大杀手,可能仍有所隐瞒,心中也是一灰。 “左勤……”皇帝叹息,这几日顾亭运手下的人在破译账簿,尚未完工,看来要抓紧时间。否则再来一次刺杀,他未必会如此侥幸。 “是,昭平王府上有大笔银钱往来,或与收买江湖人有关。”郦逊之斟酌说道,暗指账簿的事。 “说到收买江湖人士,雍穆王也不逊色。”龙佑帝亦若有所指,他说完,忽地想到什么似的,眼睛一亮。 “天宫主,朕要你匿名在江湖上悬赏重金,谁能杀了这六大杀手,一颗首级可得万两黄金!要用江湖人对付江湖人,纵然他们六个武功盖世,到底防不胜防。”龙佑帝顿了顿,手心兴奋地出汗,仿佛忘了失魂和伤情刚救过自己,只记得那句“取你首级”的宣告。 皇帝这句话,宣告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江湖风波。郦逊之心下一寒,视线落在虚空处,不敢与皇帝对视,怕龙佑帝看出他内心的寒意。 谢红剑曼声应和道:“皇上说得是,以全江湖之力对付他们,终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。”龙佑帝自嘲地笑道:“朕会做个好皇帝,不负失魂救我一场。可是,朕也绝不容许有人想要朕这头颅。无论是谁,动这个念头,就该死。” 最后的一句话,他说得咬牙切齿,像是要把违逆者的意念,都咬碎在唇齿之间。 第四十一章 暌恨 郦伊杰与江留醉一行到达云翼大营时,北风挟裹着冬夜的凄寒,在营外呼啸而过。营内灯火通明,热火朝天的将士气象,令人恍惚觉得正在战时。胭脂稍事装扮,穿了小兵的服饰与江留醉跟随在一队人的最后,没有被人察觉。 郦伊杰深锁眉头,看上去更添病容,林禹带其入营,大将军燕枫亲自来迎,见面满腹狐疑。燕枫为燕陆离堂侄,少年入伍,十余年历练下来,俨然已是一员干将。他听报郦伊杰入营,深感诧异,故点了十几员将军及副将统领等前去迎接。 营房中,燕枫客套寒暄道:“听说上将军亲自护送康和王北上,与我家王爷会合,为何会突然转道于此?”燕枫的年资比燕夜辰浅了许多,素来不以大将军自称,为人谦和冲淡,更似文人。 郦伊杰从怀内取出燕家军的铜虎兵符。燕、郦两家各有数万私属军队,且两家都出自东南,皆是劲勇好武之兵。除皇帝能调用两家军马外,燕陆离与郦伊杰两人也都有兵符调遣私部,权力极大。这正是龙佑帝最为忌惮之处。 “你家王爷当日与我约定互换兵符,着我危急时可调动你燕家军听我号令。”郦伊杰悠悠地望定燕枫,“不知这约定与这兵符,在云翼大营里可说得上话?” 燕枫肃然低首:“末将谨遵王爷号令,请王爷吩咐。”他身后副将大多迷惑不解,见主帅如此,不得不同样拜服听命。 郦伊杰沉下脸,顾盼间忽然有了啸傲三军的气势,肃然说道:“我要点兵!” 帐中有了奇异的骚动,燕枫目光扫视,压下了流动在众人之间诡异的情绪。郦伊杰看在眼里,并不在意,只吩咐燕枫:“取名册来。” 燕枫尚未说话,他手下一个破虏将军燕华叫道:“不知王爷手上的兵符,是真是假?”郦伊杰猛地一掌,把铜虎拍在案上,冷笑道:“嘉南王亲手交在我手里的兵符,怎会有假?”双目炯炯注视燕枫。 燕枫回首喝道:“不得放肆!”燕华一脸的不服气,却不再说话。这时,另一个武威将军燕远也嚷嚷起来:“郦王爷有自家的兵可以点,我只听燕王爷一人!诓这劳什子兵符来,没他娘的用处!”他再度挑衅,就有更多将军和副将应和起哄,燕枫但笑不语。 郦伊杰望了燕枫的神色,徐徐说道:“燕大将军,这兵符看样子是说不上话了。” 燕枫轻咳一声,众将旋即无声,他凝视郦伊杰,叹道:“王爷,我等接有嘉南王密令,要送王爷入京,却不是任王爷摆布。我原以为上将军已经陪王爷北上,不想王爷有法子到我营中,实令在下意外。不瞒王爷,明日午时,我等也将从陆路发往京畿,请王爷不要为难我等,交还兵符。” 气氛僵持。江留醉和胭脂、陆爽三人护在郦伊杰身前,深恐众人突然翻脸动手。 郦伊杰闭目沉吟:“看来,燕陆离真是用心良苦。”他直呼嘉南王的名号,燕家诸将目露恼怒之色,唯有燕枫平静叹气:“王爷,你我心知肚明,不必再做表面文章。今次燕、郦两家要么联手,要么玉碎,没有回头路可走。” 郦伊杰厉声道:“你真想谋逆造反?”再对了众将高喝,“你们真想置百姓于水火,让江南一地再起战端?”众将黑了脸不吭声,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燃起大帐,烧出熊熊的欲望。 燕枫见他挑明了说话,慢悠悠地道:“王爷,我等入京,是为讨伐叛乱,何来造反之言?” “大将军,既是讨伐叛乱,可有皇上圣旨?可有朝廷调令?大军并非奉命北上,即有谋逆之心。” “王爷言重。金氏一族祸乱朝纲,天下皆知,皇帝年纪尚轻,未能掌握权柄,独木难支。虽然太后名义上已归政,不再垂帘,可是金氏有数十人占据高位,这朝廷仍在金敬的囊中。尤其在金逸死后,江湖上传闻,金敬有不臣之心,郦王爷和我家王爷同样身为辅政大臣,应该同气连枝,共同讨逆。”燕枫一口气说完,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,他带兵日久,鲜少这样恭恭敬敬和人咬文嚼字,若非对方是郦伊杰,他早已懒得啰嗦。 郦伊杰从郦逊之的家书中得知,金敬有意在皇帝大婚日动手,燕家的人莫非也知金敬的动向?他暗自沉吟,名剑江湖门的总舵就在江宁,或露出蛛丝马迹也未可知。 “雍穆王是否谋逆,朝廷自有公断,既是辅政大臣,就应奉皇上号令。燕家军素有盛名,那是为天下而战,为百姓而战,振臂一呼,群雄云集。可如今呢?”郦伊杰冷笑,话说到这个地步,不必再遮遮掩掩,“燕陆离派大军压境,未免贼喊捉贼,不过是掩饰窥伺大宝之心。为他一己私欲,你们就要抛下二十年来的忠义,去做乱臣贼子?你们就不顾父母兄弟的安危,让天下百姓陷于战乱水火,流离失所?你们不配做燕家军,不配做子弟兵!” 众将眼中冒火,正想辩解,燕枫止住他们,说道:“我家王爷扶危启运,辅弼匡国,是有功之臣。然而朝廷一再猜忌,步步相逼,王爷入京后,朝廷以国用不足为理由,停了燕家军一半的军费,军器监也不再供给铁甲弓弩诸兵器,甚至放言说要裁撤我军七成冗员。这几日,不断有各种调令下达,要我等远赴南疆,放个闲职——这背后的用心昭然若揭。” 他望了郦伊杰,嘴角一抹清冽的冷笑。 “国家养不了我们,朝廷不要我们,敢问王爷,若是郦家军沦落到如此地步,又会如何?”他握了握腰侧的佩刀,轩昂的眉宇间露出锋芒。〖贼吧Zei8。Com电子书下载:Zei8.com 贼吧电子书〗 燕远遂即叫道:“兄弟们,擒住康和王才是正经!”说完,提了刀就向郦伊杰砍去。胭脂挡在郦伊杰身前,袖剑一挥,燕远的刀折成两半。武威将军气势一折,愕然看着面前小小的军士,江留醉欺身过来,一掌打出。 “去——”燕远被这轻飘飘的一掌带出丈外,胸口极闷,偏偏看上去毫发无伤。 两人这一出手,恼了燕家诸将,纷纷擎出兵器。郦伊杰望定燕枫,燕家军纪极明,只要燕枫出声,其他人不敢擅动。 “大将军想擒住我,向嘉南王领功?” 燕枫道:“王爷,兹事体大,嘉南王本意,你我两家当年同时起兵,知交二十多年,又是儿女亲家。如今王爷手中持有燕家军兵符,嘉南王手中持有郦家军兵符,正是天意如此,要我两家再次联手。” 郦伊杰叹息,龙佑帝太过急迫地裁撤燕陆离手上的兵力,的确是少年意气。更何况此际燕陆离正领了郦家军在陈亳两地,这不是逼其造反?他暗自心惊,小皇帝的用意或许真是如此,但朝廷是否真的准备充足,能够应付这一场动乱? 燕远插嘴道:“嘉南王有命,康和王若不答应,休怪我们翻脸!”他恨恨地看了江留醉和胭脂两人,“大将军,待我杀两个人给王爷看看!”他抽过身边人的佩刀,再度用力砍向江留醉。 燕枫不置可否,另有三个将军见状一齐动手,试图杀鸡儆猴。四人膀大腰圆,挥刀的气势甚猛,一时刀光霍霍封死江留醉退路。 江留醉不惧这几人的攻势,但营房内地方狭小,生怕误伤郦伊杰。他心念空明,刹那间四人前后动作犹如静止,轻轻退了一步,燕远的刀如秋叶擦身落下,另三人刀身相错,失去他的踪影。 那一瞬间,江留醉清晰把握营房内动态,乃至众将细微的呼吸与表情。他即刻并手如刀,越过众人间微小的空隙,一个箭步荡至燕枫跟前,平淡无奇地递出一招。燕枫见他武功稀松平常,冷哼一声,抬起刀鞘抵挡,孰料江留醉手刀掠近,竟如泰山压顶之势。 燕枫脖际一凉,江留醉的手已搭在上面,内敛的真气轻点廉泉穴。 “各位少安毋躁。”他言语平静,却不怒自威。 燕家诸将见主帅被制,登即变色,纷纷擎出兵器,朝他们逼近。胭脂轻笑一声,身形微旋一圈,锵锵数声,离他们最近的兵刃瞬间断成半截。众人一惊,不觉散开。 燕华高喝道:“臭小子,你敢动大将军,我让你万箭穿心,走不出这营房半步!”江留醉微笑:“甚好,有你家大将军陪葬,阁下只管动手。”燕远亦道:“小贼,你的狗命是我的,不准动大将军!” 燕枫叹气,这两人如此慌张,反中了对手的计,丢尽燕家军的面子。他咳嗽一声,被扣的喉间很痒,他自觉很可笑,转瞬到了这般局面。再看郦伊杰,虽然群将环绕,神情却自若闲适,身边所带三人亦有大将之风。如是两军交战,他怀疑能否对付得了郦家军。 燕枫按下心事,燕陆离手握郦家军兵符,郦伊杰身陷云翼大营,表面看起来,他们胜券在握。 “康和王,你的人在我的地盘胁持我,只怕是自寻死路。”他淡淡地叹息,似乎在为江留醉惋惜,“在我营中,冒犯主帅的人,军杖一百。” 这就是往死里打了。江留醉噗哧一笑,道:“大将军,如今要死的人不是我,不必为将来的事发愁。你答应康和王不起兵,我就放开你,至于我的军杖,到时你想打就打,在下绝不皱眉。”他心中暗道,到时你留不留得住我还不一定,先谈要紧事为上。 双方僵持,胭脂忽然轻笑道:“你们此刻想杀他,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,足可惊天动地。” 燕家诸将彼此对望冷笑,胭脂续道:“须知谋反是死罪,燕家军虽能以一敌十,但又能打得了多久?得民心方能得天下。你家王爷前有失银之事,如今又是谋反,百姓未必肯归顺。”她纤手一指江留醉,“但是,若能依附于他,却是名正言顺,你们将来的富贵,不可估量。” 燕华道:“他到底是谁?值得你这样夸口?”不觉好奇。 江留醉瞪了胭脂一眼,见她横生波折,实在有些恼怒,低声道:“够了,不要再说。” “你怕什么,若有他们相助你起事……”胭脂笑了一笑。 江留醉怫然不悦道:“谁说我想造反?”胭脂美目顾盼,笑道:“你不必造反,自有人代劳,你只须平乱即可。”江留醉心中怦怦乱动,心想,她说的是谁?仿佛一切真相就在眼前,只等他拨开云雾。 胭脂回转头,含笑对燕华道:“普天之下,若有人身份与今上相同,便只有你面前这一位。” 众将多少听说过一些流传京城的皇子谣言,当下惊奇不已。江留醉不安地低头,想起郦伊杰就在身边,赧颜看去。老人忧心忡忡地盯了他看。江留醉感激地望着郦伊杰,满腹的话想说,不知如何开口。 他一直没对老人说出自己的身份,这几日他有过机会,却始终没敢说出口。他不是怕这身份骇人听闻,只是,他内心至今无法接受,那宫闱的幽暗与繁华,像是根本与他无关。只有在想起灵山上寸草不生的绝岭孤坟,令他感到凄凉的同时,有一丝温暖的寄托。 燕华嚷道:“你是说,他是先帝之子?”众将惊惧称奇,燕远喝道:“凭什么让我们相信,他是先帝之子?”燕枫兀自面露沉思,疑虑地看着郦伊杰。 如果江留醉身份特殊,燕家军手中可利用的棋子就不止郦伊杰一枚。燕枫心念电转,趁江留醉恍惚之际,猛地一拉他手腕,又推出一掌。江留醉微微一颤,立即补上一招,但燕华一见主帅脱困,立即冲过来以身相挡,江留醉手刀击在他身上。 燕华一个趔趄,燕枫就此闪到诸将身后,被众人团团护住。江留醉只得放弃,在郦伊杰身侧站定,诸将因他对主帅不利,一齐拔刀相向,又顾忌他的皇子身份,不知燕枫会如何处置,生生隐忍杀气。 燕枫整了整衣冠,江留醉真是皇子,也不算折辱了自己。留下此人,对燕王爷来说,会多一个有用的棋子。他当机立断,说道:“你们不可伤他,我要活口。康和王,你一意孤行,我只能擒你去见我家王爷。不要忘了,在京畿与我等会合的,不仅有嘉南王,还有你的郦家军。” 一场厮杀乱斗眼看一触即发。郦伊杰望着众人,悲悯而神色中渗进一丝嘲讽,像素白纸上的一滩污迹,令人无法忽视。燕枫怔怔看向他,心机似乎被他一览无余,不免有些窒息感。郦伊杰移开目光,和蔼地凝看江留醉,徐徐说道:“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子。” 他这样一说,燕枫等诸将反而认定了江留醉就是谣言中说到的皇子,一个个神情复杂,兀自盘算。胭脂扬着脸,仿佛面上有光,咯咯笑道:“王爷在说反话,你们今日良机难得,如果一齐归顺了他,他日前程似锦,举手可得。比起跟随嘉南王打仗,出生入死赢得一星半点功勋,不知要省心多少!” 诸将此时已看出她女扮男装,燕华道:“你又是什么人?在这里大呼小叫。”胭脂的眼神忽变锋利,燕华只觉被蝎子蜇了一口,心头猛地一跳,听她冷冰冰说道:“凭你,不配问我是谁,我随时就能取你的性命。”燕华对她手上的宝剑着实有几分畏惧,但不能示弱,从鼻子里哼了一个音,轻蔑地转过头去。 燕枫淡淡地道:“就算他是皇子,也要等当今皇上不在了,才有登基可能。”胭脂立即妩媚笑答:“杀掉一个皇帝,有何为难?你们还没打到京城,皇帝就已经不在了。” 众人皆是一震,江留醉情知她假传失魂令,随时可号令天下杀手,不觉骇然。胭脂这便是要刺杀皇帝,对他的兄弟下手。 她并不想陪他入京认亲,一直以来,她想的都是让他取而代之。江留醉手足冒汗,呼吸急促,很想拉了胭脂大声质问缘由,可眼前太多顾虑,令他说不出口,只能茫然地望了胭脂不动。 燕枫想的却是,对方这一招釜底抽薪,比燕陆离要高明很多,他心中念头飞转,思索该如何利用江留醉,却听到郦伊杰慢悠悠地说道:“你们都以为他是皇子?不怕告诉你们,江留醉,是我的儿子。” 听者无不愕然,一齐望向他。 郦伊杰说得云淡风轻,可心底涟漪阵阵,巨大的愧疚像无形的银河横亘在虚空中,他跨出了这一步,不知那隔阂是否会消失。 刺目的白光在眼前闪过,刹那间江留醉看不清这世间,仿佛有什么东西模糊了他的眼。他如在灰色的烟雾里穿行,脚下是泥泞是流沙是水塘都已分不清楚,身体越来越重,只想阖上双眼,沉沉睡去。 他熟悉郦伊杰的为人,当下心头转过千百念。 “我与郦逊之是结拜兄弟,曾拜过义父,王爷这般说法,莫非指的是这个?”可郦伊杰自信祥和的神情,却令他心怀揣测,不敢再深想下去。 这世上,知道太多并不一定幸福。所谓真相,有时反是伤人的利器,将心上一滴滴刺出血来。遥想当日,得知身世时的混乱与迷茫,江留醉不想重新经历,可偏偏,躲不过去。 胭脂笑道:“王爷,江留醉和你儿子结拜,我们早已知道。” “不,他是我的亲生儿子。”郦伊杰重重落在“亲生”两字上。胭脂脸上忽然没了血色,质问道:“王爷何出此言?众所周知,你只有郦逊之一个儿子。” 郦伊杰淡淡地道:“谁说我不能多生几个儿子?你仔细看他的容貌,难道和我没有相似之处?”他说得越是平静,心跳越如擂鼓。 郦伊杰清楚每句话的分量,若不是情势逼人,他会选择更好的时机,让江留醉慢慢适应接受。但契机来得太突然,惊骇狂喜永远措手不及,他只能默默地想,顺其自然也罢。 胭脂厉声道:“你可有证据?”她情绪激动起来,尖厉的声音刺得众人耳痛。 “他右肘上有一枚淡青色的胎记。”郦伊杰说完,一双朗朗清目注视江留醉,如月华倾泄,宁静安详。 胭脂扣住江留醉的手,掀起他的右袖看去。 小小的一枚胎记,赫然出现在眼前,她两眼一黑,手指几乎要抠进江留醉的手臂,想把那枚胎记生生抓下来。 江留醉双目直瞪看着郦伊杰,这眉眼轮廓,这祥和温暖,他以为只是看得熟悉,原来是血脉相连。 忽然间,柴青凤的面容出现在眼前,柴家门外的喜饼,玉皇山的石碑……一切水落石出。她是他的亲娘!他心中有着绝大的惊喜,那是在灵山荒坟边上没有过的感受。他突然就有了父母,有了亲人,纵然前半生飘零无依,他知道,在郦伊杰说出口的那刻,他切实地拥有了亲情。 唯有想到柴青凤观音模样的容颜,他拨动的心弦才一点点鲜明地痛着。生离死别,是这般无法挽回的痛苦。那时,她是否知道,面前接过喜饼的少年,就是她的亲儿? 师父应该是知道的。有没有残忍到不对她说明?母子之间的情分,竟如此疏远,对面相见却不知。江留醉撕心裂肺地痛着,他捂住心口,几乎不能呼吸。 他潸潸落下泪来,双眼不知悲喜地凝望郦伊杰。 父亲,遥远生疏的字眼,此刻异常清晰。郦伊杰小心翼翼伸手过来,笑容歉疚隐忍,生怕江留醉会拒绝。老者的手微颤,看得出磨去锐气的柔软与日渐苍老,穿过流年,历过时空,终于犹豫不决地停滞在半空。 江留醉记起悲哀宿命对他的种种折磨,顿时忘了身处险境,紧紧抓住郦伊杰的手,继而,忍不住埋首在老父的肩头,将泪倾在衣上。郦伊杰轻轻拍着他,眼眶湿润,重重地吐出一口气。 “这不是真的!”胭脂看到父慈子孝的这一幕,怒气冲冲地道,“一个胎记,你以前看到过就能说是你儿子?” 郦伊杰徐徐地道:“不仅如此,他左脚有两个脚趾小时受过伤,上面有疤痕。”他心痛地道,“那时我已经没有再养他,他一出生就被我送给一个老友。我刑妻克子,是孤寡的命,只能把儿子都远远送走,可是我心里一直惦着他。” 江留醉几乎有些口吃地道:“我五岁时受的伤,师父……和你说过?”郦伊杰沉痛地点头:“是我对不起你,爹……有苦衷。”江留醉想到郦逊之,虽然自小远赴海外,却是王府世子,心下又生疑惑。难道他母亲并非柴青凤?可是血浓于水,师父刻意带他去杭州,不可能没有用意。 可惜他们身处敌营,局势混乱,江留醉知道不是探询究竟的时候。 郦伊杰和江留醉的对话,再度证明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萦系。胭脂脸色发白,只觉周身麻木冰凉,蓦地脚下一软,仆倒在地。她心寒地撑坐起来,出神地发着愣,周身冷汗层起。没有人留意她,众人的视线落在那对父子身上。 她竭力用眼搜寻江留醉,看他抓紧着郦伊杰,瞥过来的一眼冷冰而陌生。是了,她掌控不了他,她再也不能掌控他。但是她还有机会操控命运。 胭脂寒下一张脸,袖剑猛地挥出,斩向郦伊杰。杀了他,局势就能乱至不可收拾,她一直以来的计划才有成功的可能。眼看郦杰就在剑下,江留醉忽地将身挡在前面,胭脂的剑不得不当空一折。 就在她袖剑一移,露出空门之际,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扇在脸上。她的剑如空谷落石,清脆地掉下。 胭脂脸色煞白如鬼,狠狠盯住江留醉。 她以为,这几天他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,他会心中有情,他会手下留情。可是这一掌,打在她身上,痛在她心里。他不是皇子,他不是会珍惜她的人,他不是她的什么人。一颗泪木然地流下,沿了面庞忧伤的轮廓,黯然坠落。 “江留醉!”胭脂恼怒地大叫。 “请你放过我,放过我们。”他安然地望了父亲,知足地微笑,他只是个普通人,这很好。 胭脂失望地看了他最后一眼。他终是扶不起的阿斗,无论有没有尊贵的身份。她一腔热忱尽付东流,所有谋篇布局成了空谈。可笑的是她把自己放到那么低,也不曾博到一点真心。 胭脂泪,留人醉,几时重?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。 这段情来去匆匆,胭脂含泪凝视,迷蒙的泪水中,她的梦想就此成空。如她年少时对失魂的那些爱恨,一样的虚无缥缈。这样也好,她不用再怀疑,到底迷恋的是他的身世,还是他本人。 能配上她的,不该是这样瞻前顾后的男人,他应该高高在上,为她仰望崇敬。 江留醉看到了她眼中的绝望。他们之间的距离,始终是楚河汉界,有不可跨越的鸿沟。此刻胭脂的眼神清澈决绝,有的已不再是少女情怀远逝的伤感。 他叹息了想,就这样过去罢。他不会多说一个字去挽留。 胭脂捡起地上的袖剑,头也不回地往外走。燕家诸将见过这利剑的威力,纷纷让出一条路。她就这样径直冲了出去,在营房外,劈倒几个军士,骑上马飞驰而去。 “谁要拿我项上人头,就放马过来,但谁也不能动我爹分毫!”江留醉注视帐中诸将,毫无怯意。他双手小剑略一挥动,剑气逼人,一连熄灭两只蜡烛。 燕华、燕远互视一眼,军中养成的傲气使然,岂能被一个小辈威胁。两人冷笑逼近一步,却见郦伊杰拍了拍江留醉的手,微笑道:“你爹在外征战的时候,还没有你呢!爹这把骨头还老,一样再保护你一回。” 他转过头看陆爽,道:“你记得前次联络两淮守军,大将军凌伏说过什么?”陆爽恭谨一鞠,流利说道:“凌大将军说,江宁如有异动,燕家三十六名子弟,立即杀无赦。”燕枫顿时脸色一白,摇摇欲坠。 郦伊杰、燕陆离豢养私属军队,不是没有代价,郦家军、燕家军中几十位将军的后代,都散在各地方军队中服役。一旦两家生了异心,这些人就是最好的人质。在燕陆离起事时,仓促动兵来不及解救燕家子弟,如能急攻下京城摄政当权,以皇命勒令各地并非难事。因此,众将不曾将之作为不出兵的藉口。 燕枫心下明白,那是他们最大的软肋。他的长子、次子都在凌伏手下,郦伊杰竟一早扼住了要害。 “翔鸿大营沿河北上,两淮守军马上就会接到战报。”郦伊杰心平气和地道,“他们势必勤王救主,大军开拔前第一件事,就会杀人祭旗。” “不要再说!”燕枫怒睁双目,气冲冲地扫视帐中诸将,苦涩地说道,“你们……生女儿的,真是有福气!” “大将军!我家三代单传!求大将军……”镇远将军燕容忽然单膝跪地,一脸绝望地张开两手,眼中满是惊恐,“大将军,想想两位公子的安危……我们不要出兵。” “把他拖出去!杖一百!”燕枫沉下脸喝道。燕华没有动,燕远走去拖他,发觉身边同僚都像被钉住了的木桩,不觉一怔。 燕枫一个个看过去,诸将大多面色灰暗,没了先前的朝气。他不忍地说道:“军令如山,我等唯王爷马首是瞻。”附和声寥寥,更多的是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,他们似乎想到亲人们被绑在柱上等待屠戮,再无夺取天下的豪情壮志。 这一次的起事,纯是燕陆离一人起意,族内众将跟随他多年,第一天性就是服从。此时事关切身利益,才骤然发觉了危险,原来他们即将要走的,是一条可能妻离子散的不归路。 “你们扪心自问……真心想追随嘉南王起兵的,有几人?”郦伊杰又道。 燕枫的斗志无形地被消磨,他知道暗中那把磨钝他的刀,是儿子们求助的眼神。燕远大步踏上前,朗声道:“末将誓死追随王爷!”过了良久,又有两个将军犹豫地走上前。 燕枫感叹,富贵日子过得太久,鲜有人真正想过重浴战火的代价。他们习惯了服从,坚定不移地执行军令,而不去判断对错。事实上,今次连他也无法判断究竟谁是谁非。是向前还是后退?燕枫内心挣扎。作为军人,他渴望流血,但不是流子弟们的血,而是敌人的血。可如今谁是敌人?昨天还食君之禄,今日就倒戈相向,是非忠义要如何辨明? “大将军,何必鱼死网破?你我相识多年,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不想再起战端,也想请诸位放下屠刀。”郦伊杰不胜唏嘘地握紧江留醉的手,感同身受地说,“老夫非为自己的性命,嘉南王纵然骁勇,燕家军纵然善战,可面对朝廷百万军马、千万百姓,终是螳臂当车。我只求各位停手,不要让燕兄错上加错,若我有机会与他会面,我也会劝他罢战归顺。” 燕枫低头叹息:“迟了!太迟了……” “战事未起,怎能算迟?大将军,当断则断。我来不及阻止翔鸿大营,但云翼大营和昭远大营不能一起赔上。请大将军三思!” 燕枫望着郦伊杰,他只身赴营,想来做好最坏的打算,其勇气胆识令人感佩。若真的放下屠刀,向康和王低头屈服,不算折了燕家军的名头。能为燕家保留下大半的力量,即便背负叛主的骂名,他愿一力承担。 可是,等这场战事了结,燕家军会不复存在,或是收编朝廷、或是解甲归田,也许,赛过战死沙场的结局。燕枫矛盾地想,二十多年建立起的天下第一军就这么灭了,不是轰轰烈烈地战败,而是归顺朝廷被解散,对于军人而说,如同砍去手足的酷刑。 “看来云翼大营要做的第一件事,是和两淮守军打一仗,抢回做人质的燕家子弟。”燕枫沉吟。 “凌伏是什么人,你我都明白。大将军不必多想侥幸无用之事。”郦伊杰道。凌伏素有“杀神”之名,一向治军严酷,军中稍有人犯军纪,则重刑伺候,因此两淮守军纪律严谨,军中路不拾遗。 “纵然我不起兵,凌伏会肯放回我军中子弟?”燕枫知道出口相询就落了下乘,可是对方攻其必救,他不得不问。 “大将军真有此意,我可派陆爽快马前往两淮大军营地。郦屏应在凌伏帐下,当替大将军说话。”郦伊杰心知郦屏尚未赶到两淮,但兵不厌诈。 燕枫听到郦屏的名字,微微一震,叹道:“王爷果然神机妙算,连屏将军也早早派去两淮。”此刻他意兴阑珊,有郦屏和凌伏联手制肘,燕家军北上的冲天锐气很快会被遏制。 “燕陆离此战必败。”郦伊杰言简意赅,扫视房内,燕家诸将俱是一惊,呈现恼怒的神情。他无视众人目光,淡淡说道,“军情第一,试问诸位可知这一路,要面对何样对手?朝廷会派出何样大军?” 诸将目露轻蔑,沿途州县守军,皆不在他们眼中。 郦伊杰暗自摇头,叹道:“诸位如以为仅与各州守军为敌,那是大错特错,燕陆离调的仅是平戎大营中的一万人马,郦家军其余两营势必拱卫京畿。至于其他军马,凑出五、六十万却也容易,各位可有连打半年乃至一年硬仗的准备?” 燕枫的心一拎,不由狐疑,除了郦家军外,皇帝还能派遣什么样的重兵,抵挡燕家军的铁骑巨舰?从郦伊杰话中推敲,能立即出兵的不止是凌伏的两淮守军,难道龙佑帝竟预知燕家会反,一早布下大军提防? 郦伊杰顿了顿又道:“此外,师出无名亦是大忌,我料燕家军起兵若名为勤王,则不能擅动各州县粮草,敢问诸位长途奔袭,如何养兵用粮?” 诸将疑惑对望,只有燕枫眉头深锁。他接燕陆离号令,必须快速用兵,旷日持久的大战将对燕家军不利。燕家军向来自谓王者之师,不会抢夺百姓粮仓,几万军马自备粮草是战时最大的难题。 “燕家根基在江宁,并非无险之地,一旦云翼大营北上,战火四起,仅凭昭远大营,就何保江宁不失?” 诸将微微迟疑,皱眉互视。燕枫见郦伊杰句句要害,想阻止他说下去,却又忍不住要听他再会说些什么。 “燕家军管束南疆,多有建树。然而近五、六年来南疆顺服,常年无战事,诸位将军是有战功的人,可手下有多少人还记得怎么打仗?有多少新兵是第一次上战场?” 诸将愤愤不平的脸上现出赧颜之色,燕枫环视营房内,上一次平定南越叛乱距今已有七年,别说军士们,就连将军们也被平庸的屯田驻军生涯消磨了斗志。如此算来,郦伊杰所言不假,燕家军胜算不高,贸然出兵的确犯了大忌。 “我知燕家军兵锋甚锐,翔鸿大营此番北上,必夺数城。然而既名为勤王,若皇上出京避祸,届时燕家军占据京城,嘉南王是乘胜追击呢?还是抢先称帝?到时,头疼的不再是朝廷,而是你家王爷。” 燕远傲然道:“呸!我家王爷就抢个皇帝做做,你又如何?”郦伊杰沉下脸来,冷然说道:“如此,则四海不服,或一齐反你燕家,或各自称王,战事频起。燕陆离想要安生做皇帝,怕还有好几年可等。而各位将军们,就算等到那一日,放了江南的美景佳人不去享受,却要进皇城里为社稷昼夜操劳,这又是何苦?真给你一个兵部尚书做,会比如今更适意?” 诸将眼中的火焰渐渐黯淡,前方似乎有太长的路要走,比起现今的锦衣玉食,用性命鲜血搏来的位极人臣,并不容易消受。他们在军中的职位已经很高,再拼下去,无非升做一品大员,但整日拘在京城,想想也不好过。 燕枫心下叹息,郦伊杰所料句句属实,燕陆离为得民心,只说金氏谋逆,北上勤王,欲速战速决。可朝廷大军盘踞各地,一旦得知军情,重兵四面来攻,则燕家军纵是天下奇兵,也不敢说必胜。何况后方亦有强敌环伺,无论是各地守军还是南疆诸族,被燕家军压在头上多时,岂有不趁机下手之理。 最难的便是,名不正言不顺,小皇帝若当真跑出京城躲起来,嘉南王进退两难。 三军可夺气,将军可夺心。 燕枫知道,他心灰意冷,再无用兵之心。 “燕枫,你以儒生从军,平胡越时,曾连献三奇策,不费一兵一卒攻占其都城,有文武大略,是难得的谋略之将。”郦伊杰徐徐道来,忽然对燕枫颔首称赞。 燕枫心如雪镜,知道郦伊杰这一番话说出来,他心中的诚服之念,又增多了一分。 “燕仓,你知人善任,网罗人才,南疆降将十二名都被你重用,夺取战功,成为朝廷派驻南疆的重臣。他们感你知遇之恩,这几年相安无事,才有了一番太平景象。” 一直在旁沉默无声的将军燕仓,与郦伊杰相识多年,故不敢出头,生怕引人非议。此时见郦伊杰点名夸赞,苦笑摇头。 “燕原,你熟读兵书,自创分雁、狡兔、伏虎、藏龙数个阵法,游骑军经你训练,成为云翼大营精锐所在。你治军严谨,令行禁止,你所带的兵被称为‘默军’,不苟言笑却战力惊人,是燕家军数得上的名将。” “燕鼎,你在外学医多年,半途从军,不仅是军中一员干将,又以岐黄之术救死扶伤,燕家军中受过你恩泽的人不可胜数。你却从不居功自傲,仅凭累积战功多年苦熬,方有今日的将军之职。” “燕静崖,你以善射出名,每逢作战身先士卒,军中都叹服你的神勇。即使是我郦家军中神射手,听到你的大名,也要赞一声‘好’!两军对敌,对方大将最惧的就是你手中劲弓,能在千军万马中夺人性命。” “燕烈,你是燕家军开国老将,最值得我等敬重。你胆气过人,即使面对强敌也丝毫不惧,当年讨伐苗疆,你领兵以一敌十,牵制敌军主力,身中七刀二箭,杀出一条血路。我大军最终取胜,你功不可没。如今你培养栋梁,更有建树,燕家军十几位将才皆出你门下,功绩可谓巨大。” 郦伊杰将营房中诸将一个个点评过去,听得众人汗流浃背,愧不敢当。江留醉心中暗道,这便是知己知彼的力量,由此可见,陆爽的眼光也相当老到,郦伊杰对燕家军诸将如此熟悉,肯定有他一份功劳。 “燕枫,你手下将士才气无双,勇猛无匹,都是不可或缺的国之栋梁,你真的想领了他们去送死?”郦伊杰忽然朝他大喝,如下山猛虎,气势夺人。诸将皆是一震,无数复杂情绪在眼底浮动,茫然若失地看了燕枫。 燕枫一一望过去,他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声,看到了埋藏着的惊惧退缩犹豫,在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面前,他们动摇了。 而他,则是厌倦绝望。 想到两个儿子的脸,燕枫忽地松了口气。 “康和王,云翼大营燕枫愿归顺朝廷!”他黯然半跪,在郦伊杰面前低下头颅。 “大将军!”燕华、燕远等人一齐惊呼,大半人别过脸去,他们无法做出更好地选择,更愿意守住眼前这份安乐。 “郦某为黎民百姓感谢大将军。”郦伊杰亦半跪下来,扶住燕枫的手。他知道,这抉择多么不易,如有一日,郦屏背离了他,也会是如此万般无奈。 “在下深知康和王此举救了云翼大营,可却是对王爷不忠不义,求王爷宽宥!”燕枫双泪长流,把两膝都跪在了地上,无力地朝西面拜下去。他明白未必有机会在燕陆离面前谢罪,只能将一腔哀思愁绪,化在这一拜之间。 他身后诸将统统跪倒,为自己的屈服与软弱恸哭出声。郦伊杰则紧握身边江留醉的手,长长吁出一口气去。 江留醉一身冷汗,至此方收。 “静如强弩之张,动如关机之发,所向者破,而劲敌自灭。”江留醉不觉想到这句话,深深为郦伊杰折服与自豪。父子俩紧握的双手,如奔腾相连的血脉,此刻终于完全合在一起。 营地外二里的某处林中。 前来会合的灵萦鉴找到了木然呆立的胭脂,巨大的失望令她心中充斥自怜与愤恨,静立良久,方缓缓回过神来。 “康和王既在云翼大营,等我们人到齐了,再想法入营擒住他。你别急,靠二人之力还不够……”灵萦鉴看到胭脂失魂落魄的脸,以为她仅是忧心局势。 “不,我们都错了,军师也错了,江留醉不是皇子,他根本不是……”胭脂高声说来,像是为了说服自己。她曾想再多质问郦伊杰几句,为何笃定地说江留醉是他儿子,证据何在?可当她看到江留醉瞬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,忽然明白,那对父子之间有着天生的默契。 不需再徒劳地证明什么,江留醉已经找到萦系他们父子血脉的那根线,它一直隐匿地存在。否则,就不会让他们在芸芸众生中相遇相逢。 这是宿命的捉弄,她不甘却又无可奈何。 灵萦鉴怔了半晌,仔细深思她话中的含义,说道:“康和王仍是阻碍,江留醉既然不是皇子,那留着康和王也无用,不如趁此良机……” 胭脂摇了摇头,时机已失,再次潜入云翼大营行刺,风险极大。她在微风中收揽青丝,眺望远处的翻飞的旗帜,幸好留给她们的路,从来不只一条。 “红衣他们会依计行事,如今,唯有倚靠昭平王。”她沉着说完,不无遗憾地挽起缰绳,上马后,依然望了大营的方向,久久不能释怀。 越是想要,越是得不到,从前的灵山派是如此,此刻的江留醉亦如是。胭脂恨恨地一打马鞭,尽情疾驰在夜风中。周遭的景致疯狂倒退,仿佛她的悲伤也可以这般别去,留在原地,不再相见。 她并不知道,她一心除去的失魂尚未死,前方仍有纠缠的命运在等她。 不死不休。 第四十二章 运筹 正月十八,黄道吉日。 天公作美,一大早红日便高高俯瞰京城大地。宫城内,郦逊之几乎通宵没合眼,连夜布置人手,与天宫协力安排,重重护卫保护皇帝周全。金敬安插入宫的三百禁军,经过他整夜的彻查,整理出一份名册,交由殿前都点检慕容康密切监控。 他唯一顾虑的是名剑江湖门的穆青欢等几名高手,不知在何处窥视,天宫高手虽多,到底防不胜防。龙佑帝由谢红剑亲自保护,郦逊之居中联络,天宫诸女两个一组,分成三批层层防守。 谢盈紫此番装扮成宫女保护皇帝,郦逊之恐龙佑帝触景伤情,特意调她去了宫门外守住路口,瞒住皇帝。 吉时,百官朝服入宫,皇帝著了通天冠与绛纱袍,等候礼直官、册宝使等入殿,并宣告册金氏女金绯为皇后,命诸公等持节展礼,随后奉制以礼奉迎皇后入宫。诸王公大臣、迎亲正副使等便在元和殿外行礼,皇帝乘舆出宫,先至慈恩宫向太后行礼,接着升御座,等候皇后入宫。 彼时龙佑帝在大殿内守候,郦逊之换过装束,扮成侍卫守在皇帝身边。 “景芳门、玉华门被金敬替换的禁军,现下离此有多远?”龙佑帝不安地问。 “皇上放心,行礼前逊之刚见过慕容康,他们每个人都被盯得死死的,辰光一到,就会先行除去,用我们的人假扮,混淆金敬。” 龙佑帝心下略安,却有一种痒在暗中挠动,恨不得将身化作龙柱,居高临下的观望这一切。即将到来的谋逆会是怎样的情形?他好奇地猜想,有预告的行刺与先前不期而遇的刺杀不同,他苦苦强忍期待的煎熬。 如果金敬此时忽然反悔,皇帝反而会无聊暴怒。郦逊之看着皇帝熠熠闪光的眼,仿佛听到龙佑帝血脉奔流的声音,那加速跳动的心,恐怕与他自己一般无二。 郦逊之从政来最想做的就是扳倒金氏一族,可此刻竟觉得讽刺荒谬。他在纵容恶行的发生,使金氏的败亡如射出的箭,再无回头的可能。 “皇后入宫。”礼直官的声音令两人越发专注,仿佛目睹一条血红的道路横亘眼前。 金绯著深青色袆衣,朱红色的衣袖,凤冠上花树如云。 龙佑帝遥望她的姿容,美则美矣,神情全然是未经世事的单纯,心下有一丝叹息。她是一个注定的牺牲者,今日之后,等待她的不会是尊贵的后座。他移开目光,不记得她的容颜,将来会少一点内疚。 皇后与皇帝礼成,金绯偷觑龙佑帝的样子,眉眼带笑。郦逊之在一旁瞥见,再望向殿外观礼的百官,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。 金敬失去了踪影。 郦逊之一惊,忧虑地看向皇帝,龙佑帝向他使了个眼色,郦逊之慢吞吞地朝殿门移动。过了一会,他悄然折返皇帝身边,轻轻耳语。 “王爷忽然折返祈天殿。” 龙佑帝沉下脸来,心道:“先帝说得不错,金敬刚愎好权,寡断多疑。他既想取而代之,却连这点胆量也没有,枉我把他当作对手!”他嗤笑一声,抚摸宝座上的龙首,朗声道,“来人,关闭宫门,给我请雍穆王回来!他又是舅舅、又是叔叔,帝后的至亲都是他,怎可不在?” 金绯眉头一跳,郦逊之心想,她是否知情?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。此刻是她荣耀的顶点,而她叔叔无论怎么谋反,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变得更为尊贵。 龙佑帝对皇后笑道:“雍穆王是大媒,朕要好好谢谢,皇后你说,朕该赏赐他什么才好?” 金绯道:“臣妾但凭皇上做主。” “今天是你的大日子,不妨说说看。已是一家人,朕许你漫天要价便是。”龙佑帝笑得爽朗。金绯直视龙佑帝,像是要看透他的心思,聪慧的深眸令皇帝心中咯噔一下,只觉被她看穿了一般。 “多谢皇上开恩,臣妾一家衣食无忧,再无所缺。依臣妾浅见,王爷亦是如此,所缺唯有天恩。”金绯朝他深深一拜,再抬头时,眸光如水,眉眼间仿佛有忧色。 龙佑帝暗道,倒是个伶俐的女子,强过宁妃百倍。可惜,可惜。 金氏女子,他碰不得。 接下来皇帝传膳,郦逊之频频看向宫门,太监走动的步调令他生疑。那里面有种无法言说的沉稳顺畅,却没有面对皇家大典的谨慎慌张。他看出蹊跷,向离桌案最近的雪灵依使了个眼色。 雪灵依拦住了为首的太监,挑开黄云缎包着的银盘,仔细看了看。整队的传膳太监屏息等待。郦逊之一个个凝目查看,心中莫名焦躁,连连向皇帝摇头。龙佑帝遂起身,避向偏厅,谢红剑从旁保护。 眼看皇帝要走,突然有三条影子疾驰飞出,弹丸般射向皇帝。郦逊之早有准备,与谢红剑、雪灵依当空拦住三人。 郦逊之拦下的一人方面阔耳,手中剑身极厚,仿佛一块木板,状若泰山地朝他拍来。 他心下暗忖,此人这副脸型,纵是易容也可知原本样貌不讨喜,想是名剑江湖门中排名第四“冷面馗王”杨忍。与雪灵依相斗那人,手持一把大剑,郦逊之飞快瞥了一眼,正是那日打伤楚少少的铁剑司徒淡。他心念电转,谢红剑对上的,应是名剑江湖门的门主穆青欢。 对方高手倾巢出动,想是志在必得。好在皇帝身边早有预备,穆幽吟与梅静烟两人从殿门外疾奔支援,慕容康亦指挥甘露军将大殿团团围住。一帮观礼的王公大臣,吓得远避半里外,躲在禁军的重重保护下观望。 穆青欢的宝剑名曰“绘雪”,少年时凭它名动江湖,创立门派后便以“名剑江湖门”为名,门下皆用奇特锋利的剑刃为兵器。 对方既亮出独门兵器,便是暴露身份,决意死战。郦逊之冷笑,无论金敬用多少东西收买,这帮江湖草莽抛却一切追随,都已把帮派置于九死一生之地。他知道杨忍势必拼死一战,招式必狠,有意引他自露破绽,就以青莲步游走避让,杨忍厚剑接连打来,尽数落空。 杨忍果然中计。在宫中虎狼环伺不能久留,他因此出招一剑快过一剑,剑身虽厚,剑招却颇为轻盈。郦逊之步步退让,令他心生焦躁,对战不能,每每想靠近皇帝,郦逊之又会一尺打来,仿佛戏弄。 几个回合下来,杨忍的剑招终有了空隙。郦逊之玉尺一扬,“破魔剑气”迎空击去,砍在他的厚剑上。杨忍没想到他的尺子竟如利剑一般,威力刚猛锋利如斯,一下没握住,厚剑直落半尺。 他见机甚快,翻腕抓住剑柄,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往上一挑,划向郦逊之胸腹间。郦逊之正要诱他出招,混沌玉尺“啪啪”连击数下,挡住他这一剑,同时遮掩左手动作。 杨忍久战不下,犹自心生怀疑,蓦地肋间一寒,被郦逊之的寂灭指悄然一戳,半边身子顿时一麻。穆青欢与谢红剑交手正酣,瞥见杨忍中招,立即扬剑来救。绘雪剑划破谢红剑真气鼓荡的包围圈,攻向郦逊之背部。 郦逊之步下生莲,轻松闪过,玉尺随心所欲地一转,黏在绘雪剑上,将剑重重往下压去。 穆青欢并未将宫中守卫放在眼里,孰知先是谢红剑内力古怪难缠,再是这么个年轻侍卫,招式精妙不逊三位门主,此时方有些后悔轻敌。 但他纵横江湖多年,郦逊之功力虽高,却不致应付不了,当下冷笑挥剑,恍如地动山摇,冰雪堆涌,侵人寒气自剑尖弥漫开来。谢红剑以日月缥缈笼出的气场被他一冻,运转便不那么灵便,穆青欢借机再直刺郦逊之,给了杨忍自救之机。 郦逊之敏锐感受到场中的气机变动,穆青欢剑气至阴至寒,他却丝毫不惧。混沌玉尺中心的玉魄本是玄寒之物,又因寒极生阳,手握时反而有微温之感。郦逊之所练的“华阳功”又专克阴寒内力,故以前与红衣相斗,可平分秋色。 穆青欢连攻郦逊之两招无果,眼看殿中侍卫越来越多,不免有些焦虑。他与杨忍、司徒淡逐渐背靠背站在一处,离皇帝依旧有不少距离。 龙佑帝目不转睛看众人缠斗,忽地眼皮一跳,看向身边一个宫女。那宫女眼中大放异彩,见他看来,袖中飞出一把薄剑,宛如长天月照秋水连波,直直掠向龙佑帝。 郦逊之始终留神皇帝,见状蓦地想起,他们一味防范假扮的侍卫和太监,忘了对方门中尚有二门主上官容姿,也是用剑的高手。 眼看上官容姿的薄剑就要刺中皇帝,殿中所有人提了一颗心,惊呼出声。 金绯在震惊中挪步,似要替皇帝挡这一剑,无奈离他太远,奔走不及。龙佑帝看到她的举止,目中闪过一道复杂的情绪,但他无心顾及她的感受,只能移目望向郦逊之等人,渴盼救星相助。 他虽然练过所谓的轻功,真正对敌之下,一颗心几乎要跳将出胸膛,根本移不动脚步。 上官容姿的剑在皇帝身前一寸处停住。 她惊骇抬头,心知这一剑力道猛烈,绝无不中可能。但面前虚空处犹如撞上铁壁,剑尖竟自弯曲,可见阻力极大。凝目看去,皇帝身旁站了一名绝色的宫装女子,眉目晶莹剔透,如玄冰化就的仙子,双眸里霞光流转。 那宫女一手轻扶住龙佑帝的后背,一手托住他的左手,仿佛只在搀扶皇帝。 上官容姿情知此女有异,但被她艳色所惑,竟略略迟疑了一刻。龙佑帝侧过脸,喃喃唤道:“盈紫……” 谢盈紫面容静若止水,朱唇轻吐一字:“去!” 上官容姿手中一麻,一股劲力从剑尖直传到手腕,如遭雷殛。她身为名剑江湖门二当家,忽被一少女压制,不觉愤懑已极,旋即挺剑再刺。谢盈紫莲步微移,龙佑帝的武功与她同出一门,两人内息一同运转,瞬间腾挪开去。 谢盈紫玉袖一甩,真气膨胀而出,她练的日月缥缈功法甚是纯熟,气劲带动上官容姿的薄剑,朝远处飞去。上官容姿顿觉把持不住,剑柄在手中突突跳跃,像是要挣脱掌控。 上官容姿见她竟可虚空摄物,不由大惊,运气十成内力,欲与她一较高下。穆青欢暴喝一声:“速战速决!”她一惊,薄剑幻出十几个剑影,四面八方挥向两人。 龙佑帝被眼前林立的剑丛吓住,神魂欲飞之际,谢盈紫的“日月缥缈”功法开始发力,真气激得四周暗流涌动,如洪水转眼冲开剑影。上官容姿怒极,心中冲动化作绝大霸气,凌厉地连挥七剑,划开波浪,直似一条蛟龙咬向皇帝。 不必和这宫女分出高下,只要杀了龙佑帝,任务就算完成。上官容姿想通了这点,无视谢盈紫的真气覆天盖地,用内劲裹住薄剑,一时寒芒闪动,锐气不可抵挡。 谢盈紫牵了皇帝的手,翩然起步,腾挪跳跃,无不如意流畅。龙佑帝心神荡漾,衣袂扬风之际,仿佛跨越万水千山,做那携手遨游的神仙眷侣。刺客的利剑在肩头胁下掠过,生死一线险险擦身,可他心无旁骛,深信有她在侧,不会有任何跨不过的坎。 于是上官容姿薄剑的劲攻,成了旖旎风光中的点缀。 郦逊之、谢红剑、雪灵依联手,成功地将穆青欢三人与皇帝隔阻开来。此时名剑江湖门众人明显已心浮气躁,深入皇宫时间越久,越是对他们不利。 慕容康从容指挥,将百官尽数转移出殿,甘露军密密布防在大殿内外,四个刺客均有大批禁军包围,再不能逃出生天。金绯被众人护着,撤往后宫,她频频回头看向皇帝,无数的人挡住她的视线。她回过头去,眼中晃动谢盈紫的身影,绵绵不绝。 上官容姿久攻不下,终觉畏难,她的情感稍一波动,薄剑运转间留出一丝空隙。谢盈紫立即捕捉到破绽,玉袖瞬间游走,卷住皇帝的腰际,将龙佑帝抛了出去。甘露军诸人趁机涌上,隔开皇帝与刺客。 上官容姿脸色一灰,谢盈紫完全挡住了攻击,再碰不到皇帝分毫。她心下大恨,下手一变,皆是同归于尽的招式,薄剑缠住谢盈紫,仿佛冤魂索命,要至死方休。 谢盈紫微微一笑,龙佑帝离去,她再无隐忧,日月缥缈神功旋即砰然弥散,甚至将穆青欢三人所立之处,都笼罩在内。真气如月色流泻,谢红剑察觉她的真气侵袭过来,即刻传音郦逊之与雪灵依闪避遁走,与妹子联手运功,织就一张大网。 郦逊之与雪灵依撇下穆青欢、杨忍与司徒淡,朝了甘露军的包围圈掩去。 名剑江湖门的四名高手,陷入谢红剑、谢盈紫营造的气场中,真气如绳索套牢他们的手脚。四人运气向外奔走,虚空中如有看不见的高墙,堵住去路。 谢盈紫两袖一招,四人被一股强力吸到她面前。龙佑帝在人群中看去,见她仙姿飘然,神色自如,两手笼在袖中,仿佛拈了个诀,忽然一式打出。四人同感胸口被重力揉搓,几乎喘不过气。 皇帝叫来慕容康,皱眉道:“让你的人给朕顶上,小宫主安危要紧。”慕容康急忙命刀剑手持盾牌缩小包围,谢红剑听见动静,细细传音给谢盈紫道:“你我同时退出来,别和他们硬拼。” 穆青欢却看破谢盈紫的虚实,嘱咐另三人联手运功相抗。若是功力相差悬殊,日月飘渺能完全掌控对方生死,可惜四人实力不弱,只是从未见过此类功法,被她们姐妹唬住。众人八手相牵,将内力连成一体,传给穆青欢。 一剑划过长空,绘雪剑仿佛凝了一层冰,晕出白色的微芒,狠狠地在谢家姐妹与四人面前掠下。这一剑短暂地割断了四人的枷锁,上官容姿第一个弹身而出,穆青欢紧随其后。谢红剑与谢盈紫也不追击,借机反向飞出,杨忍与司徒淡顿觉一轻。 禁军源源不断涌出,四人放眼看去,都是长盾利刃,围得圆桶也似。龙佑帝赶去迎上谢盈紫,她却乖巧地往谢红剑身后一站。 “雍穆王已出了祈天殿,他有先帝御赐的金牌,禁军不敢相拦。”慕容康接到密报,忧心忡忡地禀报龙佑帝。 龙佑帝先看了看穆青欢等人,对慕容康道:“这四人罪无可恕,一律处死。”顿了顿道,“至于金敬,给朕备马,朕亲自去追。你派玄戎军为朕开道!”他转头扫了郦逊之与谢红剑一眼,又满怀柔情地凝视谢盈紫,说道,“你们不要离我一丈之外。” 慕容康大惊,见皇帝神情坚决,不敢劝说,连忙吩咐属下火速牵马在殿外候着。谢红剑蹙眉想了想,没有说话。龙佑帝想牵谢盈紫的手,她飘然荡开两步,静静朝皇帝行了一礼,以示尊卑有别。 皇帝脸色一变,这两步,宛如咫尺天涯。当了臣子的面,他不便拉了谢盈紫倾谈,只得闷闷按下心事。郦逊之在皇帝身侧,感激地注目谢盈紫,她留意到他的眼光,淡淡回望,朝他微微一笑。 龙佑帝似乎看到这一幕,步出大殿的脚步有些迟滞。 慕容康弄来四匹骏马,又命玄戎军护了皇帝,直入宫中御道驰骋。他回到殿内,甘露军的刀剑手密密麻麻围住了四人,更有弓箭手分上、中、下三列瞄准,不时射出箭矢,令四人脱身不得。 “飞雁射!”慕容康一声令下,百箭如雁林齐飞,饶是四人剑法超群,挥舞得滴水不漏,仍感吃力。慕容康冷哼一声,又道:“琼林射!”箭矢遂即交错有致,分时射出,令人措手不及。杨忍的腿上首先中了一箭,厚剑稍一迟疑,肩上又再中一箭。穆青欢低喝一声,挡在他身前拨去箭矢,绘雪剑凌空飞出,竟直扑慕容康而去。 慕容康吓了一跳,那剑却在空中一个回旋,回到穆青欢手中。禁军诸人虚惊一场,叹为观止之际,四人立身处忽然炸出一片烟雾,慌忙胡乱急射一阵,等烟雾散去,人皆已不见。 慕容康气得吐血,心想宫门深闭,这四人应该逃不出去,急急吩咐禁军仔细搜索,不放过一个角落。 另一处,皇帝领了众人赶到了玉华门,此处禁军皆是金敬事先安置好的人手,故金氏一行倍感安全,一时都聚集在此。 龙佑帝远远瞧见,便勒马慢行,问郦逊之:“慕容康换过禁军没有?”郦逊之答道:“皇上放心,只有几个为首的未动,下面的人手,都已悄然换过。”龙佑帝表情一松,哈哈大笑,命玄戎军在前方开路。 金敬与几个兄弟看见皇帝骑马过来,只有禁军随行,未见銮驾,心知不妙,连忙上马欲走,又嘱咐心腹军士挡在身前,密密布了两三层保护。 这时,皇帝一行快马加鞭,已追上金氏众人,金敬来不及驰马,尴尬地回转过来,正想要用何等措辞应付,一袭红衣突然出现在广场上。 龙佑帝骇然勒马,红衣身形极快,竟迅疾地飞到金敬身边。皇帝又惊又怒,用马鞭指了金敬骂道:“你果有弑君之心!” 金敬惊疑地看了眼红衣,听到皇帝说话,像回过神一般,笑道:“皇上何出此言?臣略感不适,先行退席,请皇上原谅则个。” 龙佑帝冷笑道:“你指使杀手行刺,还敢狡辩!”当即喝令玄戎军,“雍穆王以下犯上,立即逮捕,如有违抗,格杀勿论!” 金敬神情顿变,双目突出,厉声道:“皇上受奸臣蒙蔽,丧心病狂,臣等匡扶社稷,要废昏立明!谁能杀了皇帝,我立即封王拜相!”说完,他满心期盼地望了手下兵马。 他面前的军士大半一动不动,只有少数几人抽出佩刀。玄戎军整队列阵,眼看就要向金敬所在处发起冲击,金敬身边环绕的军士瞬间散开,留了金氏众兄弟愕然对了大军。 形势急转直下。 金敬手心发汗,浑身战栗,金政、金敏等人吓得号啕大哭,红衣在一边悠悠地看着。金敬忽然发觉此人的怪异,便道:“你是谁?” 红衣朝龙佑帝瞥了一眼,皇帝背脊流过一道寒流。他悠闲地看着一双手掌,白玉般的掌心蓦地变成黑色。 “我来杀你。”红衣幽然一笑,低语道,“你最好记得我的脸。” 说完,未见他如何作势,金敬的脖子已被死死扣住,两眼一突。红衣冷笑松手,金敬脖际一个大洞,流出的血尽是黑色。他漠然退开一步,金敬如一片枯叶,颓然倒地,当场毙命。金敬的兄弟们目瞪口呆,想拔腿逃跑,一个个却都动弹不得。 皇帝的心脏狂跳如脱缰的野马,几乎不能呼吸。他一眨眼,红衣竟飘然向他飞来,瞬息到了眼前。玄戎军数十人挡在皇帝前面,都未看清红衣如何掠过他们,径直飞到皇帝跟前。仿佛,他就是一道缥缈的影子。 郦逊之、谢红剑、谢盈紫三人看得清楚,一齐护在皇帝身前。 可惜皇帝没等到这刻,眼前一黑,被红衣的举动吓得骇然坠马,直直落了下去。谢盈紫本已出手进攻,见状半空折回,抱住了皇帝。换在往常,龙佑帝落在美人怀中,不知多么心神荡漾,可惜此时早已晕厥,无缘消受艳福。 郦逊之与谢红剑一尺一剑,生生拦下了红衣的攻势。 他来势汹汹,像钱塘江风潮大作,一线远来,遮天蔽月。他的身法,比之前几次交手更快,郦逊之不免心惊,连连疾退,几乎应接不暇。谢红剑暗暗惊奇,红衣此刻的身法诡谲莫测,时而灵动如猴,时而缥缈如烟,与先前判若两人。 纵然郦逊之、谢红剑两人联手,红衣依然气势不减,从配合无间的战圈里脱逃出去,一双毒掌直冲皇帝而来。 谢盈紫就在那时,抬起了眼。 她的一双眸子美得惊心动魄,红衣只觉魂魄刹那被勾去,迎面是一种绝大的窒息感。他向来不受女色所惑,心知这眸光有异,急忙运功抵抗。 谢盈紫妙目莹莹,定定注视着他。 她用气机牢牢锁定红衣,眸光中不断加大压迫,力道一波强过一波。红衣两眼吃痛,几次想移开目光,无奈胸口却痛得要裂开,不得不凝神对望,将功力一点点聚集在双目上,慢慢忍受抵挡。 在外人看来,两人仅在痴痴对视,仿佛情人相恋。个中痛苦,只有自知。谢盈紫的心病在皇帝,红衣来得太快,她来不及丢下龙佑帝,唯有用功法将他周身护住,却无法再放手一搏。红衣则暗道厉害,未曾想这纤纤弱女竟克制住自己,他新进融会贯通的身法,到了她面前竟无一用。 郦逊之犹豫上前,谢红剑拉住他,传声道:“切莫近身。” “皇上安危要紧。”他也用蚁语传音回答。 “不行,你一旦靠近,盈紫功法尽破,受伤的只会是皇上。” 郦逊之无奈,命玄戎军先行在外围守护,让谢红剑为其妹护法,再命众军士看住金氏兄弟。金政等人因红衣仍在附近,一个个呆若木鸡,乖乖束手就擒,官服上涕泪横流,狼狈已极。 郦逊之无心再管金氏,显赫一时的家族就此覆灭,他原该万分欣喜,可此刻既无喜悦也无悲悯,失神地望着被谢盈紫困住的红衣,深思应对之道。 谢盈紫支持良久,不觉微喘,稍稍露出疲态。红衣嘿嘿一笑,目带轻蔑,继而,眼神转为淫邪,虽然目光仍不离开她的双眸,可余光所在,意有所指。谢盈紫脸上微红,想起皇帝还在怀中,心中又是一跳。 红衣看出破绽,忍痛运气,笑道:“你是皇帝的老婆?” 谢盈紫一窘,谢红剑骂道:“红衣,狗嘴不吐象牙!”她情知红衣会不断调唆妹子,趁机刺杀皇帝,决意冒险相助。 “盈紫,你我功法相同,我助你一臂之力。”谢红剑扬手,一股柔和真气旋即包围,试图与妹子的气场混合在一处。 “姐姐不可冲动!”谢盈紫惊呼一声。谢红剑已然察觉,红衣阴柔的内力竟弥散在日月飘渺营造的气场中,不由大吃一惊。她若强自进入,只会打乱谢盈紫的气息,反令妹子受害。 “小妮子,你和皇帝一起受死吧!”就在谢红剑刚收回真气的瞬间,红衣的阴冥玄寒掌冷然拂去,直落向皇帝头顶,谢盈紫的胸口。 他掌势极猛,如一柄烈焰燃烧的刀,一下割开谢盈紫营造的气场,就像密封的山被砍出一条路。郦逊之看得吓了一跳,他一人之力,可媲美穆青欢他们四人联手。 谢盈紫忽然抱起皇帝,瞬间回旋,红衣的一掌,正击在她的背后。借这一击的凶猛力道,她把皇帝从手上抛了出去,丢给谢红剑。 红衣手掌触到谢盈紫,心中难得有些犹豫,自减了五成力道。饶是如此,这一掌阴毒之力仍侵入她体内,谢盈紫回眸看他,面容惨惨发白,如结了一层冰霜。 郦逊之再站不住,揉身插入,挡在两人之间。红衣却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,有些落寞地望了谢盈紫,目光里情绪复杂。 谢盈紫摇摇欲坠,郦逊之抓住她的手,当即运气为她疗伤。红衣就在面前,随时会出手,但他甘冒风险,也不能看她倒下。 玄戎军诸人渐渐围过来,森然军威,换作旁人,早已惊惶失措。红衣嘿然一笑,看了看晕死过去的皇帝,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,提足缓行。他既要走,众军士无声地让出一条道来,竟是大气不敢出。郦逊之看得窝囊,却无法丢下谢盈紫追上去与他交手。 一抹鲜艳的红色,就这样慢慢在风中逝去。 谢盈紫面色恢复莹润,朝郦逊之一笑,默默抽回手。 “多谢世子,我没受伤。”她中气平和,吞吐自然。郦逊之没想到她会用计骗过红衣,呆了一呆,自叹不如。 皇帝依然昏迷,郦逊之命人急传太医,又让玄戎军替金敬收尸,并收押金政等人及随行军士。太医看过皇帝,称伤势不重,可以移动,便将龙佑帝抬去馥春宫安置。郦逊之随侍在侧,天宫诸女在外护卫。 皇帝受了惊吓,服了一帖药,已缓缓醒转,定下神来。他问明来龙去脉,沉思不语,不时望了锦帐上的金钩发呆,郦逊之在旁静立,不敢多言。 “逊之,我要你速速带人围捕京中金氏党羽,绝不可走脱一个!”皇帝突然开口,精神一振。 “……皇后呢?”郦逊之迟疑问道。 龙佑帝似笑非笑,想了一想,叹道:“金氏一族谋反,她还能当这个皇后吗?先行幽禁再说。” 他为金绯遗憾,稍一动念,在想要不要法外开恩。千钧一发的时刻,他看出她有舍己救人之意,殊为难得。可是金绯再聪明再善良,也是金氏女子,若是存了一丝要为金家平反的念头,将来保不准就是大祸害。 他不能冒险。 龙佑帝克制住心头冒出的宽恕之念,不愿再多想金绯的死活。毕竟,她若无罪,就会占据皇后的宝座,而他空悬了后位,为的是那一个人,除了她,世上再无匹配这宝座的女子。 郦逊之领圣旨而去。 皇帝木然地躺到在龙床上,直至徐显儒前来禀报:“太后想见皇上。”他说了三遍,龙佑帝醒过神来,淡淡地道:“不见。” 太后隔了房门,轻轻叹息,龙佑帝道:“母后回去歇着罢,儿臣今日太累。” “皇帝幽禁我金氏一门五侯,他们都是你的舅舅,我的兄弟,就看在……” “母后,”龙佑帝蓦地起身,打断她的话,严厉地说道,“儿臣差点死在刺客剑下,母后可知道?这些什么舅舅兄弟的,想要你儿子的命!母后最好仔细掂量下,谁才是你至亲的人?是罔顾王法谋逆篡位的兄弟,还是今后将奉养你天年的儿子。” 太后呜咽的哭声就像冬雨,细细密密地在门外窸窣响动,她尽力不让自己哭得大声,把怨气憋在胸腹间,苦苦忍痛抽泣着。可一想到那几个兄弟罪孽之重,今后再不能相见,又不能不救,纵然龙颜大怒,也只能默默忍受。 龙佑帝听得心乱,喝道:“徐显儒,扶太后回慈恩宫,好生照料。没有朕的旨意,不能再让太后出宫,免得受了风寒。”徐显儒应命,扶起太后去了,一路上哭声不绝,一缕幽魂似的飘散在宫中。 龙佑帝命太医又开了一帖宁神助眠的汤药,喝下去,过了很久,才昏昏沉沉睡去。 次日,难得宁静的清晨。 郦逊之忙碌一夜未眠,头重脚轻地赶回康和王府,连日的奔波让他心情沉重。夜里落了一场雨雪,地上泥泞一片,老天也灰着脸。他心中感叹,这不是太平的景象。 他出神地看了会天,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。 “那日宫城匆匆一别,来去匆忙,有很多事来不及说。”花非花在素色的窄袖长裙外,套了一件印金百花纹夹袄,像了历尽人间的平淡与富丽,波澜不惊地望了郦逊之淡淡微笑。 郦逊之见是她,松了口气,走向她说道:“多亏有你们在,皇上幸而无恙,替我谢谢你师兄……”他沉默了一下,遥想失魂的风采,“杀手之王,的确可当万人敌。” “自从太公酒楼一别,有太多事情发生,我和江留醉也因你父王的事被迫分头行动。现下他留在江南照应,你父王恐有危险。”花非花沉重地说。 郦逊之忧心忡忡,肃然道:“你详细说给我听。”领了花非花往屋内去。两人分别细说了半个时辰,直到郦逊之感到腹饥,吩咐厨房上了茶点,才慢慢说完。 郦逊之听得是胭脂假传失魂令号令众杀手,又听花非花说出江留醉的皇子身份被胭脂亲口证实,茫然发怔了一阵。此事牵连太大,知晓的人又太多,郦逊之百般思量无解,不知道该如何应对。 “他知道身世后,可曾说什么?” “他还是他,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小辈,不会对朝局有任何改变。”花非花看透郦逊之顾虑所在,安慰地说道,“现下他关心的只是找到康和王,化解眼前的一劫。” “我父王吉人天相,不会有事。京城诸事混乱,我却有一事相求。”郦逊之忍住心潮起伏,江留醉的事虽大,尚算不得紧急,父王早知京城会有何样变动。如今最急迫的是眼前的那个人,那件事。 花非花灵眸闪动:“你想我送楚少少出城?” 郦逊之赞赏地点头,她向来聪明得可怕,幸好没有成为敌人。他展颜笑道:“不愧是归魂,一语中的。虽然京城急需人手,但她身份特殊,我怕左家为难他,又怕皇上反悔,还是速速离京为上。” “若是请郦家军护送,只怕皇帝届时一怒,牵连你们郦家。我便不同了。”花非花微笑,“眼下这形势,战事将起,我留着也无用,不如护送她回太原楚家。” “太原路途遥远,楚家有人在相州接应,你不必太过操劳,届时可以早日回京。”郦逊之注目花非花,他知道她在等江留醉入京,他也在等。 “你说她受了伤,索性带我去看看。” 郦逊之要的就是她这句话,忙领她往剪霞轩去。楚少少为掩饰身份,这几日恢复了女儿红妆。她听闻花非花就是归魂,呆了一呆,表情甚是奇怪。 花非花细看她面色,楚少少微露羞色,像是不惯被两人同时打量。郦逊之忽觉失礼,移开目光,怔怔地落在妆盒上,嗅着脂粉香气,心神荡漾。 “楚家为左勤卖命,胭脂是不是也为了左家?”花非花突然问道。她最惦记的是胭脂的野心,那野心太大,竟能迫使胭脂对失魂都起了杀心,她一定要弄个明白。 楚少少低下头,吸了一口冷气:“原来你都知道了……”郦逊之心中一淡,她依旧对他有隐瞒,不止一桩,可是他知道那都是没错的。 “胭脂和我是同门,我们的师父,便是魔境之主塞边人。”楚少少幽幽说道。 “昨日金敬指使名剑江湖门刺杀皇帝,失手之后,红衣再次出现。”郦逊之注视楚少少,把。她的表情十分澹然,轻轻“哦”了一声。郦逊之想,他不怪她,她不会全盘托出,那也没什么。她不想说出来的,慢慢也会水落石出,他不会逼她。 花非花道:“红衣刺杀皇帝,是左勤指使?” “皇帝该怀疑到昭平王身上了。”楚少少淡淡地笑,她已经卸下重担,不想再肩起。江山社稷国家大事,不是她操心的事,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,支持左家走到这一步,已是她的极限。 窗外,有冷冽的花香飘进屋,裹了一团寒气,沁入郦逊之的心。他打了个寒噤,把打开的窗关上,像是下了决心似的,说出了久存的疑虑。 “金逸早就死了,牡丹与芙蓉故意让金无虑盗去一封信,以金逸口吻写给金敬,其实不过是混淆视听,让皇帝以为金敬可假借儿子之死,重新布防,实则叛乱。而金敬却正因死了儿子,想先发制人,掌握自己的命运。不想金敬手下有内鬼,把详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昭平王。” 郦逊之串联前后,慢条斯理地说着,他没有看楚少少,怕多看一眼都像是苛责。 楚少少缓缓梳理秀发,她的唇色发白,休养了几日,依然没什么血色,如一个透明的纸娃娃。花非花为她搭脉,她顺从地伸着手,一副认命的坦然。 “我有个小厮,曾偷听过雍穆王金敬和冷剑生的对谈,当时两人在商议大婚日刺杀皇帝。我几番调查,终于知道冷剑生常年住在雍穆王府,是王爷最信任的幕僚。可是转过头,我在昭平王府也遇到了他,他全力保护左家的账簿,与我交手。” 郦逊之静静说完,终于看了楚少少一眼。她的目光清澈无辜,他不忍地想,罢了,就让她远离这一切纷争,所有阴谋与残酷,让他去承担就好。 他不会逼她和他站在同一个阵营。 “我们称呼冷剑生军师,是他居中牵头,我才能出入左府。”楚少少漠然地说。郦逊之垂下眼,不能再用言语逼迫,他看得出她逃离的心态。 花非花察觉出两人间暗藏的潜流,遂提笔写了几味药。楚少少歪头瞥了一眼,苦笑道:“每日汤药来汤药去,人不成人,倒像个药罐子。这苦日子,真是过不下去。” “熬得一时之苦,方得重见天日。”花非花意味深长地说道。 楚少少转头,郦逊之目光如胶,见她看过来,偏偏要遮掩,澹然移开视线。她心下感念,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,过于不合时宜,压在她肩上的重任太多,更担不起多余的感情。 她只能视若不见。 郦逊之无奈,只得嘱咐楚少少先将花非花开的药吃了,他则熬不住一身疲倦,昏沉沉回屋睡觉。他走后,花非花与楚少少又倾谈一阵,楚少少说了良久,忽道:“非花姐姐,我有一事求你。” 花非花沉吟片刻,道:“为了胭脂?” “师姐从小孤零,偏执好胜,今次惹了失魂,还请姐姐美言两句,请贵师兄放过她。”楚少少想起过往,胭脂是师兄妹中最用功的一个,不像她,自幼被捧在众人手心呵护成长,不免叹气道,“她要对失魂动手,也是奉命行事。” 花非花微笑:“师兄那里,若要杀她,早就动手。她是断魂师兄的亲妹子,我们会顾及分寸。倒是你,肯帮她说话,你们师姐妹的感情也是不错。” 楚少少苦笑摇头:“我的身份对她也是保密,在她眼里,我不过是纨袴子弟,平时根本懒得和我说什么。这身女装,一会儿就要换掉,可不能再让人见到……” 花非花仔细看她眉眼,我见犹怜的姿容,加上曲折难言的身世,令她大有惺惺相惜之意。她握住楚少少的手,笑道:“你放心,这一路有我的汤药,保你到家时比楚家任何一个姑娘都美。就算换上男装,也是太原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。” 楚少少俏脸微红,感激地道:“谢谢姐姐,这个秘密,也请姐姐不要说出去。” 花非花勾着她的小指,郑重地承诺。 待到郦逊之小睡片刻后,楚少少与花非花备好行囊,到了离别的时刻。郦逊之亲自护送两人到了城门,此时九门严查进出人等,须有京都府盖章的文书才能放人。好在他凭借金牌在手,手续办得齐全,两女安然出了城门。 到了城外,郦逊之欲言又止,想对楚少少说什么,花非花见状含笑跳下车避开了去。楚少少换回了男装,清痩苍白的脸颊,令郦逊之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。反是她淡然一笑,郑重地朝他施了一礼:“今趟多谢你,楚家上下必不忘大恩。” 郦逊之看着她的眉眼,认真地道:“日后我去太原看你可好?”他很想知道,为何她一直以男装见人,探询的目光深深凝视着楚少少。 她微微一愣,嘴角一扬,自嘲地笑道:“如果楚家没有败落,你来便是。”郦逊之道:“尽我所能,当力保楚家无事。”楚少少叹道:“这个人情我是欠定啦。”郦逊之摇头道:“相识一场,你我还分什么彼此……”见楚少少脸红,忙又道,“我若有难,也一定寻你相助。此去路上,你可要好生珍重。” 楚少少展颜道:“京城风雨飘摇,你……”顿了一顿,却没有说下去,移开目光淡淡说道,“我走了也好,你多保重。”说完,纤手一摇,慢慢回到马车上。 郦逊之在城门口依依相望,目送马车像一叶浮萍,随波逐流而去。京城已是动乱之地,为楚少少安全考虑,她走得越远越好。 纵然此后,相见不知会是何时。 郦逊之赶回到馥春宫时,金氏在京的余党已搜捕大半,神情憔悴的龙佑帝躺在床上,问了一阵金氏的事,想到太后,便道:“你说,我该如何处置金氏的人?” 郦逊之一直知道皇帝的心病,轻轻说道:“金氏占据高位多年,民怨极大,即便是在朝中,受其排挤的朝臣不在少数。皇上可趁此机会,为无辜者平反。” 龙佑帝出了会神,点头道:“你说得是,顾相也这样劝我,除恶务尽。” “宿州来的八百里加急。”传讯的太监一路急行,急报一送出,立即瘫倒在地。龙佑帝一惊,几乎从龙床上跳起。 “拿给我看!” 皇帝的脸色接连数变。郦逊之想到了燕陆离,不免担心。 “北通涿郡之渔商,南运江都之转输,”龙佑帝轻轻念着,惨然一笑,“他燕家军真厉害,竟从汴河进攻,直捣黄龙。陈亳之变,原来为的是这个!燕陆离守在亳州,届时与南来的燕家军合二为一,京畿之乱就在眼前!我……还是大意了!”他缓缓揉起军报,捏成一团,仿佛那是燕陆离的咽喉,恨意凛然。 郦逊之捡起军报,燕家军已然北上攻城,江宁以北,临近的城池接连投降。这逆反之势,竟是瞬间汇集成滚滚洪流,相比之下,金氏在宫城闹出的一点火星,简直不值一提。 “皇上,平戎大营绝不会甘做附庸,请皇上放心!”郦逊之急忙为郦家军说话,燕陆离虎符在手,控制了随行出征的郦家军,对郦家是严重的打击,“除精骑军、武钜军外,平戎大营仍有一万五千守军可以立即集结,此外再急调神武大营和天策大营,逊之愿领兵,在京畿以南迎头痛击,决不让叛军攻入京城。” 龙佑帝镇定下来,轻抚锦被上的花绣,那万里河山,都在他掌下方寸之间。 “逊之,好在有你们郦家军。”他说得淡然,仿佛自己也不深信。 “臣不敢当,郦家儿男都是万岁的臣子,只知为国效命,万死不辞。”郦逊之跪倒。 龙佑帝幽幽地看着灯火,火光跳动,如他难以平静的心。他淡淡地一笑,笑容里有君临天下的傲气,坦然说道:“我有禁军三万人,加上京畿五大营的十万守军,必要时,就算亲政南下又如何?” 郦逊之吃惊地看了眼皇帝,旋即低头,为他的话震惊不已。龙佑帝自负胆识过人,见郦逊之惊骇的神情不免心中得意,又道:“你我合力,二十万人对付他燕家军十万人,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仗如何?” 郦逊之心下苦笑,皇帝困于深宫,说得直如儿戏。且不说禁军这三万人,因皇帝久未亲政早已疏于训练,毫无战斗力可言;京畿五大营的守军也是将不知兵、兵不知将,屯田经商的比比皆是,早已不是能上阵打仗的精兵。 燕家军自水路而来如入无人之境,提醒了郦逊之,南人善水战,即使京畿各地坚守城池不出,燕家军也可转而南下,将南方半壁江山收为己有。其实燕陆离真是被逼反,才会直取京城,此举一鼓作气胜了也罢,一旦打起持久战,则腹背受敌,绝无法善终。 “燕陆离不会将所有人马都调入京畿,皇上不可轻言御驾亲征。”郦逊之缓缓说来,唯恐有一句不适触怒龙佑帝,“虽然金氏之乱已平,但左勤仍在君侧,随时可能作乱。” 龙佑帝顿时一窒,紧紧揪起锦被,恨声道:“不错!差点忘了这乱臣贼子!除了那本账簿,他未露丝毫破绽。如此奸臣,令人寝食难安。”他抬眼看了看郦逊之。 郦逊之心中咯噔一下,暗想,莫非皇帝疑心账簿的真假?不过一直以来,关于左勤种种不对,都是他调查后告知皇帝,若他有心陷害左勤,不失为一种说法。 郦逊之冷汗尽起。 龙佑帝呼出一口气,揪住锦被的手慢慢松开,缓缓揉了揉太阳穴。内忧外患,此刻是风雨前夕。他仿佛站在巨大迷宫的入口,前方是纵横交错的路途,九曲八折,陷阱潜伏,他在幽暗漫长的甬道里独行,未卜的前程如宝藏吸引着他。 四方夹击又如何!他骄傲恣意地想,辛苦营造了的微妙情形正到了爆发的临界。接下来,要看降妖的乾坤袋,能不能收束所有力量,重整天地。龙佑帝按耐住起伏的心思,故作忧虑地凝看军报。 “皇上,臣有一个大胆的念头,只盼皇上成全。”郦逊之忽然下了决心。 “你说。” “臣想深入敌营,劝燕陆离罢手。” 龙佑帝双眼一跳,瞪了他道:“你说什么?” “燕陆离谋反尚属机密,虽然汴河沿岸被他攻破几城,但毕竟兵不血刃,伤亡不大。若能晓之以情,动之以义,再以大军压境相逼,他或会感沐皇恩,就此归顺。”郦逊之垂手低头,眼中射出坚毅的目光。他实无把握,却不可不试。 龙佑帝沉吟良久,燕陆离带了郦家军,两家又互换兵符,郦伊杰现在江南,郦逊之自请说降。究竟能够相信谁?皇帝再度深深打量郦逊之,想起这些日子来他的所作所为,长长叹了一口气。 “逊之,燕陆离不比其他人,即使我们真的以二十万人对付十万人,他也有必胜的把握。既然他能拿下这万里江山,你凭什么去说服他,要臣服在我的脚下?”龙佑帝一扯嘴角,嗤笑道,“自我襁褓登基以来,他们一个个对这龙椅,恐怕梦寐以求了多年!可惜他们选的时机不对,早不反、晚不反,等我懂事明理了,才约好了似的一起反!” 龙佑帝年幼之时,天泰帝余威犹在,天恩尚存。诸王感念先帝知遇之恩,加上各自羽翼未丰,相互制衡,天下太平多年。郦逊之不无遗憾地想,燕陆离本无谋反之意,的确是情势逼人。金氏一族虽权力滔天,以前也不曾真的要取而代之,是因情势不对,逼宫自保。左家筹谋多年,始终不露马脚,或只是为留一条退路。 他隐隐有一种微茫的感觉,不知何时,有人在诸王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,让他们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,再煽风点火,慢慢有了燎原之势。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,他绝不敢说出来,甚至不能有一丝动摇的表情。 龙佑帝见他没有搭腔,又道:“我身边只得你一个人,万一有个闪失,叫我和琬云情何以堪?”郦逊之伏倒,低声道:“皇上为臣安危着想,臣感激万分。但社稷为重,如能侥幸功成,逊之甘愿冒险。” 龙佑帝踌躇半晌,不曾回答。郦逊之不无遗憾地想,倘若他是皇帝,也不能确信臣下无反叛之心,不愿再冒奇险。 “逊之,我担忧的是你的安危。燕陆离不是能被你几句话劝服之辈,相反,他既有心起事,只怕你父王在江南已不安全,我岂能再送你入虎口?” 郦逊之心中咯噔一下,龙佑帝说得不错,可他真是不甘心。 “逊之,我知你武功非凡,如你执意要去闯敌营,恐怕我拦不住你。”龙佑帝笑笑地说。 郦逊之俯首道:“臣知错。皇上说得是,与其想着要说服燕陆离,臣不如尽早夺回虎符,让郦家军阵前倒戈,给燕陆离致命一击。” 龙佑帝点头:“朕能依靠的唯有你们,你先去调诸营将士火速卫京,先守住永城再说。” 郦逊之领命出宫,紧急调兵回京,忙碌了一日后,大军日夜兼程分批赶来。燕家军来势极快,郦逊之集结完毕时,先头部队已过了永城,等郦逊之分配好兵力防卫京畿一带,前方军报称敌军已扑向宋城,汴河沿岸诸城未做丝毫抵抗,乖乖打开城门。 郦逊之深感情势紧急,只怕京城倾覆就在旦夕之间,忙领神武大营一万人连夜奔赴宁陵。豹卫军本就在城外杜鹃谷,郦逊之遂点名要豹卫军风氏三兄弟做副手,领了马军先行,虎贲军随后而至。 郦逊之去后,昭平王左勤带了儿子左虎匆匆入宫。 “臣子不肖,未能阻嘉南王叛乱,请皇上责罚。”左勤上句话刚说完,不等龙佑帝开口,下一句已然接上,“然犬儿夙夜无寐赶回京城,就是为了阻止灾祸蔓延,燕陆离已夺陈亳兵权,犬儿深悉其底细,恳请带兵卫京,以赎前罪。” 龙佑帝心中冷笑,左虎回京时燕陆离尚未谋反,左勤这番说辞,倒是像左虎力谏燕陆离不得,被迫回京,又一力肩起重担抵抗强兵压境。 “燕陆离起兵尚属机密,王爷是从何处知晓?”皇帝闲闲地问道。 左勤尴尬一笑,俯首道:“犬儿在陈亳看出迹象,燕陆离想扣住犬儿为质,幸喜他尚算机警,于今日凌晨逃回京城。臣不才,得知郦逊之调动兵力,猜想与燕陆离有关,故带犬儿入宫。请皇上定夺。” 龙佑帝心知不能逼左勤太紧,但又不想将拱卫京畿的重任交付给左虎这个所谓的知情人,兀自犹豫沉吟。此时,太监来报,顾亭运求见,皇帝立即宣入。 顾亭运一进殿,龙佑帝便把左勤父子的来意说了一遍,道:“爱卿,依你之见,该如何处置?” 顾亭运朝左勤一揖,道:“左爵爷一心为国,肯为朝廷效力,理当嘉奖。燕陆离来势汹汹,不但陈亳叛军再度集结,他手下翔鸿、云翼、昭远三营也蠢蠢欲动开往京畿。现皇上已令郦逊之带郦家军赶赴宁陵迎击,慕容都点检指挥殿前司,戴都指挥使负责马军,高都指挥使负责步军共同守卫京师,又命方玫上将军领各地募兵约十万主动出击燕陆离江宁老巢,牵制大军,凌伏大将军领两淮联军随时支援。同时沿途诸州县加强城防,务必阻挡燕家军于京畿之外。” 顾亭运说了等于没说,言下之意,各司各地都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,左虎担不了什么职位,也别想领军添乱。 左勤面色难看,左虎讪笑无言,龙佑帝看了两人的神色,微笑道:“左虎年轻有为,朕也想为国选材,多让他历练历练。但远行打仗,只怕王爷舍不得,再说燕家军毕竟是虎狼之师,让爵爷直接去前线太过凶险。不如就放在京畿,离得近,王爷也安心。这样罢,高琼管步军,左虎且去他处做监军,有什么事直接向朕禀告。” 监军协理军务,有代朝廷督查将帅之意,左虎又惊又喜,立即谢恩。左勤堆起一腔笑容,皇帝知他并不满意,暗自冷笑。左氏父子包藏祸心,皇帝无论如何不会把左虎外放,必须留在眼皮底下好生看管。 至于左虎想亲自领兵?哼,下辈子再说。龙佑帝恨恨地想,高琼最知揣摩圣恩,只须提点一句,当不会令这小子如意。 第四十三章 裂锦 宁陵城中,百姓尚蒙在鼓中,但大军的开入让士绅们察觉到了不寻常。有钱的人家开始囤积粮食,想出城打听消息的人发觉城门有严格的盘查,南下的通道已然封闭。各种荒诞不经的谣言迅速流传,看不见的惊慌情绪在暗暗地蔓延。 宁陵已是守着京畿的东南门户,燕家军北上只求行军快速,一开始并未露出攻城面目,只凭了燕陆离手令调兵。彼时诸州县不疑有它,一律过关放行。直到过了两淮联军的守备区域,靠近亳州境内之时,宿州守军见无圣旨,稍加阻拦,燕家军才忽然攻击,露出反叛者的面目。 攻下宿州之后,燕家军也不留军驻守,因而一眨眼甩下了试图追击的两淮联军,悠然杀近京畿。 郦逊之在县城中安置了主帅营房,他黑了脸听完军报,一言不发地领了指挥使风铉走了出去。翔鸿大营水陆两军一口气攻下宿州、蕲泽、柳子镇、永城、酂阳镇、宋城,一路势如破竹,沿线城池乍见大军压境,常在未明究竟的情况下就做了降兵。军民安逸了太多年,燕家军又是最负盛名的军队,守军做出这个选择,不伤元气不伤百姓,从某个角度来说无可厚非。 可是,朝廷没有看到沿途诸城官员对国家的忠贞,没有看到任何值得彪炳的血勇之举,这是难宣于口的耻辱。只有宋城守将曹天惠不满燕家军侵袭,在全城投降时,率军突围,奔至宁陵求援,稍微挽回了一点颜面。 这一路骄长了燕家军的气焰,宁陵必须死守,必须完结燕家军不败的神话。 燕陆离名气太大,一旦起事的消息遍布全国,人心动摇外,更会有人起而效之。届时的连锁反应,将不是如今脆弱的朝廷可以控制。因此,郦逊之和他的大军须让燕家军止步在京畿之外,并以迅雷之势剿灭。 这里将会血流成河。想到这一点,郦逊之的心绪复杂难平。 他在宁陵的街道上行走。洗衣的妇人,殷勤的小贩,嘻闹的娃儿,晒太阳的老人,懒洋洋的流浪狗,无辜清澈的眼神像一根根绳索,缚紧了郦逊之的心。再过没多久,此间会是怎样的修罗地狱?黑压压的尸体与残垣会堆满着祥和的地方,血污与腥臭将会肆虐无忌。 郦逊之紧扣双手,初次面临征伐,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。风铉目睹主帅情感的波动,暗暗叹了口气。 两人站在宁陵水路关隘,眺望远方。要围宁陵,如从北来,只需掘河灌城,全城便岌岌可危。燕家军此番自南逆流而上,无法灌水取城,很可能转道陆路再行进攻。 风铉在郦逊之身侧,指了城门皱眉道:“水门太过逼仄矮小,虽然纵深极长,可防火攻。但如对方用猛火油柜,越过水门,则城内伤亡不可估量。”郦逊之沉吟道:“如用火攻,燕家军舟行甚速,须于河面拦截,必要时想法点燃船体,使油柜自爆如何?” 风铉笑道:“好,宁陵守军中颇有善潜者,寻上三五十个,到河里干他一仗。要是他夜里来就最好。” 郦逊之道:“燕陆离谨慎得很,汴河上有铁链横江,他不会贸然进军。”风铉微笑道:“如果放他进来呢?河上不设埋伏,只管让他长驱直入。”郦逊之知他必有后文,耐心等待,果然听他续道,“世子你看,这一带河水渐窄,他必是用战舰藏兵北上,形制宽大,腾挪不易。我们若能将上流河水,稍稍引道别处,使汴河变浅,到时他越近城门,越易搁浅。” 郦逊之喜道:“那就是我们火攻之际,烧了他的战舰,看他如何逃命。”风铉点头:“引流的河水尚有他用,万一火攻竟生意外,火势蔓延入城,有蓄水池可供救援之用。” 郦逊之想到燕陆离的威名,胆气一怯,叹道:“你说的对,毕竟是嘉南王,岂能被完全料中,多留几条后路,想好补救意外之举,才能立于不败之地。” 风铉不以为然,知他第一次打仗,能指点江山已是不易,当下淡淡微笑。 郦逊之派出一队骑兵沿河岸侦察,同时密布哨岗,全城严阵以待。风铉对军情极为重视,亲自领了一队水军坐小舟沿汴河而下,随行者都是水性一流的好手。风铘留在城中,巩固城防,备足弓矢,同时选定水军人手,分列几队,准备随时出击。 老三风钰伴随郦逊之左右,安抚官员、查验粮草,几圈忙碌下来,他大呼吃不消,疲累地抱怨道:“世子,事情太多,恨不得三头六臂多几个分身!”他东奔西跑,额头上尽是一粒粒细密的汗珠。 郦逊之心中急躁,却知军心不可动摇,主帅最是要好整以暇,谈笑用兵。他替风钰倒了一杯热茶,着他歇息片刻,说道:“燕家军自汴河北上,必是水陆两军乘船同至,到时既要防他水攻,也要防他陆战。你是豹卫军出身,是不是想去守城?” “我们三兄弟河边长大的,真要水战,可不怕他!”一说到打仗,风钰来了精神,疲乏顿消,摩拳擦掌地道,“等我大哥回来,世子你安排我做先锋,我头个去灭他燕家军的威风。” 郦逊之笑道:“被你一说,连我也想上阵了!来,累了半日,先吃一顿好的,听说这里的张弓酒浓香醇厚,你我先小酌几杯如何?”厨房送上饭菜,郦逊之为风钰倒了满满一杯,又摸着旁边的两个酒盅道,“这两个给你大哥、二哥留着。” 风钰眉头一皱,在军中,这样的做法并不吉利,他知道郦逊之不懂,便笑嘻嘻地把酒盅往面前一揽,大大咧咧地道:“只喝这么一点怎么够!我大哥、二哥要喝整坛的!这些就交给我好了。世子,请——” 郦逊之心忧军情,并不敢真的贪杯,稍稍喝了一点,点到即止。风钰也是说说而已,稍一沾酒即停。 两人旋即视察营房,郦逊之深知士气的重要,面对昔日天下闻名的燕家军,无论是宁陵守军还是郦家军,都需激励重赏振奋人心。郦家军常年戍边,战力尚强,宁陵守军不经战阵,若是一击即败,则对军心有莫大影响。 郦逊之遂选了吉时,大奏军乐,让将士们分食祭牙旗的牲畜,又许以升官晋爵的允诺。营房内志气高涨,仿佛刚赢了一场大仗,人人看见了闪烁在前方的曙光。风钰陪了郦逊之一同犒劳诸将,只觉勇气倍增,恨不得燕家军能早早赶到。 此时,郦屏从两淮大营传来飞鸽,称郦伊杰已掌控云翼大营,并联系上凌伏的两淮守军。郦逊之心中大定,至此,方觉有了五成的胜算,要让燕家军止步于宁陵。 当天午后,侦察骑兵的急报飞入主帅房中,郦逊之深吸一口气,燕家军终于来了。他打开急报,见报上称巨舟压河不知凡几,心中微微一震。这是意料中的事,可临到眼前,他才真正开始深思,万一战败会如何? “风指挥使回来了么?”他已经多次询问风铉的消息。 “没有。” 郦逊之心急如焚,领了风钰赶去水门。城门上的岗哨一阵喧哗,郦逊之极目看去,一粒黑如弹丸的小船飞驶而来,后面无数巨舰如山,望之连绵,仿佛大鲸要吞了小鱼。 那是风铉的小船!郦逊之心中一紧,见小船进入水门河道后,巨舰不再苦苦相逼,遥遥地停了下来,螺青色的战旗乌云般挂满河上,令人望之丧胆。战鼓声咚咚擂响,船头站满甲胄鲜明的士兵,随了鼓声一齐呐喊,声势震动整座宁陵城池。 城内军民见了这等情形,一个个面如土色,唯有风钰与身后郦家军神态自若。 郦逊之心头一窒,又想水军既到,只怕步军和马军也不远,他不愿露怯,心知燕家军积威所在,激励军心甚是紧要,便急令开启水门,放风铉的小船进来。 风钰皱眉道:“世子,只怕不妥当,没见我大哥在船头。”郦逊之道:“燕家的舰船体制巨大,过来就会搁浅,不必担心。你要万无一失,领人前往埋伏便是。”于是缓缓打开水闸。 风铉的小船驶入水门,远处的巨舰上忽然放下数十只游艇小船,破浪冲来。水门卫士惊呼不已,急欲下闸,小船却死死卡在水门的河道上不动。船上跳出六个箭手,黑衣劲装,嗖嗖朝看管水闸的守卫放箭。 郦逊之情知上当,忙命埋伏的人马动手,风钰领了守卫与众箭手对射。郦逊之再看小船,又有八人持刀冲出,与守卫死斗在一处。远处驰来的数十只游艇眼看越来越近,城楼上架起十来台抛石机,将一块块石头高高抛起,朝河面上砸去,可惜准头太差,大多无功地落入水中。 巨舰上飞出漫天火箭,横越河面,竟飞入水门城楼。抛石机的投射手顿时有几人中箭,有的机架被燃,乱成一团。风钰此时长刀横扫,砍倒两个箭手,随行支援的军士一拥而上,把船上杀入的燕家军围死。 游艇不是战船,只用作侦察,是以船速迅捷如飞。燕家军出动的游艇不下五十只,人数也有数百人之众。郦逊之见艇上士兵箭镞闪亮,知是与先前小船一样,都是突袭的弓箭手,更不敢怠慢,号令城楼上的火弩队立即集结,对了游艇远距射击,不许任何一只靠近水门。 小船下了锚,风钰转动船舵,纹丝不动。他摸到船边,使出十分力气起锚,耳边嗖嗖数声,飞过箭矢。十余丈外,燕家军游艇已近,艇上持弓箭的军士一律瞄准了他。 郦逊之遥遥看见风钰危急,从守城军士手中夺过一只火弩,径直向最近的游艇钉去。 一道火光扑出水门,咬住了那只先锋游艇的船头,燃了猛火油的箭矢登即烧着了船板。郦逊之毫不迟疑地装好火箭,弩弓再次发射,再度击中两艇,只有一箭因距离遥远力道不足,被那游艇上的舵手转开避过。 风钰这时已中了一箭,右臂上血色一片。少年的神情里却洋溢光芒,拔掉箭矢扔在水里,把沉重的锚往船尾一丢,慢慢将小船驶入水门。 “关门!”他大喝一声。水门上的军士立即拉下千斤闸。闸门缓缓落下,城内众人心头的大石也被缓缓放下,燕家军游艇无视箭雨如注,拼命往水门赶来。 水中黑影一闪,一个不知几时落水的燕家军士兵跃上小船,一刀狠狠砍向风钰背上。风钰不为所动地转身,勒住那人的手腕,长刀掉在船板上。 千斤闸此时完全关闭。 风钰一把扣住那人的脖子,厉声问道:“这船上原来的人呢?”那人瞪直两眼,被他勒得满面通红,磕磕巴巴地道:“全都……跳下水了。” “可有人伤亡?” 那人勉强摇头:“不,不知道,刚一碰面,就都逃了。”风钰心下一松,知风铉没有和对方硬拼,很是宽慰。他把俘虏交给军士,嘱咐道:“留意各门,我大哥随时会回城。” 河面上,燕家军游艇无功而返,返回巨舰。郦逊之见对方回撤,正自欣喜,突然一个军士急急跑上城楼禀报:“西门被打开一个缺口,风铘指挥使正带人死守。” 郦逊之心下一凉,这是声东击西?还是双管齐下?以燕家军的兵力而言,甚至可能会有第三支攻击力量,分散城内的防守。 他吩咐水门严密注视巨舰动向,忧心地道:“巨舰若能靠近水门,轻易就可从船帆上爬上城墙。立即派人引水改流,等巨舰来攻,便降低水面,不让燕家军靠近。” 郦逊之领人直奔西门,风钰要了一匹马,从后面追上,拦住郦逊之急切地道:“世子,这里起码有一万燕家军,是主攻的方向,不可轻易去西门!我带兵去和二哥会合,请世子务必守住水门。” 郦逊之见他的伤口仍在滴血,吩咐军士为风钰包扎,对他的请求犹豫不决。依郦逊之所想,燕陆离善陆战,此时攻城说不定就由这位嘉南王指挥,身为主帅怎能不亲去前线?但风钰所说也有道理,当下沉吟不语。 这时旁边闪过一道身影,宋城守将曹天惠向他行礼道:“在下是宋城水军统领,熟悉这一段水域,请世子让我协助水门防御。”他身边宁陵水军统领孙麟,也在一旁共同请命。 郦逊之心知此二人指挥水军比自己更为得力,便对风钰道:“你留下领兵协防,万一他们攻进城来,务必全力给我堵住。我要去西门看看,如果燕陆离亲来,他会领了燕家闻名的神锐军攻城,我当领豹卫军和虎贲军迎头痛击。” 他说得非常坚决,风钰望了水门外飘扬的燕家军旗帜,沉重地点了点头。 郦逊之调兵转往西门,骑马行进在街巷中,耳边不断传来轰鸣巨响,整个大地不时地颤抖呻吟。他知道这是巨型抛石机在攻城,一块巨石砸下,城墙上就会凹陷出一个大坑,再用铁叶撞车冲击城墙,让它塌陷。如今,西门的缺口会有多大? 郦逊之一骑当先,赶到西门附近,眼前惨烈的景象令他勒马一惊。焦土味血腥味扑面而来,断壁残垣下,布满了守城将士的尸首。城墙上被打开的缺口处,此刻正用两架巨型的塞门刀车死死挡住,其中一架破损了一半,眼看又要有燕家军士兵如洪水涌入。 燕家军猛烈地冲击城门城墙,战鼓声声,如催命的符,一波波攻势永不停歇,杀退了再来,源源不断。风铘指挥一队弓箭手,从弩台高地不断射箭射杀,刀车后有一个百人小队抵死防守,每当伤亡过大,就再补上一队新血。 同时,城楼上浇注火油燃烧的布袋,投向铁叶撞车,士兵的惨叫声与火烧木料的喀嚓声响彻西门,仿佛整座城市都烧起来了一样。尸体如山堆积在城下,看着这些手足兄弟死去,燕家军的人杀红了眼,想方设法往城墙上爬。 燕家军北上以来都未遇抵抗,如今在宁陵这般厮杀,城破后又会如何?郦逊之暗想,既要扬燕陆离威名,燕家军绝不会做屠城之事,但对付守城军只怕会不择手段,完全打垮了才敢高枕无忧。 第一战,谁都想打出气势来。燕家军盛名在外,更是输不起。 郦逊之心头微颤,极力抽离眼前炼狱般的场景,强自镇定下来。马蹄声脚步声旋即传来,豹卫军和虎贲军陆续赶到,有了坚实的后盾依靠,郦逊之忍住初上战场的不适,慢慢地走上城头,审视整个战局。 风铘瞥见援军,心中大喜,连忙抽空跑来会合,烟火熏得他满脸污迹,整个人却莹莹发亮。他们三兄弟中,他身形最高大,为人最豪气,也是最好战的一个。 “世子,你来了就好!燕家军装备精良,宁陵守军不得力,还是让我领郦家军和他们干一仗!”风铘扫了眼城门内集结的军队,皱眉道,“堵在这里不顶事,万一他们用火球猛攻,都得白死。世子,我想出城去战!” 郦逊之快速判断形势,燕家军突然攻击,又攻破城墙一角,占了先机。如果风铘能领奇兵出战,打乱对方阵脚和士气,的确可以扭转战局。唯一可虑的是他们出去时,谁能把握住那段时间的主动权。 “城门开不得,这个缺口又高了点……” 风铘哈哈大笑,摇头道:“不怕!这点高算什么,豹卫军的马一跃就走了。就从这出口出去,让刀车往后挪挪,谁敢冲进来,正好踩死他!” “好,我领人压了他们打,为你出城掩护,决不让他们趁机攻入。”郦逊之看见风铘的豪情,不觉燃起熊熊战意,接过他手里的劲弓。 沉甸甸的分量,正如这肩头的重责。 有进无退。 郦逊之静静地观望了十数息的工夫,呼吸中把城内外所有的人,当作身体内外来观想,仿佛魂灵出窍,看到自己的躯壳身处在天地中,看到四肢百骸内血脉流通。宏大与细微,动与静,生与死,都在他的洞察和掌握中。 那一刻,他置身于战场,从一开始的疏离畏惧到不知觉的融入掌控,渐渐踏准了战事运转的节奏。 燕家军步兵在当中,两翼为骑兵,在远处的丛林中,还密密麻麻压了不少人马,看不清底细。燕陆离如果亲来,这中军便是以骁勇著称的翔鸿大营神锐军,右翼的马军看来是云骑军,只是这左翼,军容气势都略输一筹,看上去正是弱点所在。但燕陆离何等人物,或许有意示之以弱引他上钩。 郦逊之把顾虑和风铘说了,风铘笑道:“怕他作甚!就算是云骑军,老子我也能从侧面干他娘!世子说得没错,左翼比右翼弱得多,这缺口靠近左翼,就拿他们祭刀。”他战得兴起,说话也随意起来。 郦逊之沉吟再三,最好再有一支诱敌之兵,吸引燕家军右翼兵马的视线,同时虎贲军阻挡在其中,不让云骑军救援,这样一来,豹卫军冲击左翼侧背破开敌口,就容易得多了。 “大军一出,虎贲军需全力挡住对方中军。”郦逊之与风铘定下计策,分头行动。 虎贲军的都指挥使陆云,是郦家军年轻一代中有名的美男子,冲锋陷阵却悍勇莫挡,每战都杀得刀锋倒卷,必须弃刀取了新刀再战,最多一次,竟连换五把长刀,塞外敌寇称他“陆五刀”。他领了郦逊之的命令,只是微微一笑,身后数千铁衣一派肃然。 郦逊之指挥宁陵守军的箭手,轮番对准城下猛攻,其中又有一营火箭手,专门对了攻城器械袭击。密集的箭雨黑压压遮蔽城头,被射中的军士此起彼伏地惨叫,最惨的是被火箭射伤的步兵,胸前一块护心镜根本挡不住,厚重的战衣立即燃成个火球,形状可怖。 这番急攻,令燕家军势头略略被阻。郦逊之见对方中军尚未有反应,立刻命军士挥动大旗,投石车即向城下肆意投射,压住燕家军的攻势。 风铘见到信号,立刻号令挪开塞门刀车,前方豹卫军骑兵开道,飞马出城。攻城的燕家军一见刀车回撤,狂喜攻入,不想眼前一匹匹飞骑,行云流水般踏蹄而出。无情的铁蹄踩踏在燕家军士兵的身体上,众军士闪避不及,被豹卫军如洪流冲洗,倒地成泥。 风铘这队先锋骑兵的坐骑是清一色的青海骢,世称“龙种”,天下难得一见,但豹卫军竟有五百匹之多,都由风铘指挥。风铘一马当先,领了诱敌的骑兵如一条天龙下凡,长驱直进杀入燕家军中军,其余骑兵则伺机而动,待虎贲军杀出后,负责刺穿燕家军左翼。 豹卫军在前狂风骤雨嘶叫杀出,虎贲军步兵随后提刀涌出。他们甲衣井然,配了重盾利刃,强弓硬弩,一出城就把攻城的云梯、楼车冲击得凌乱不堪,令燕家军乱了阵脚。 虎贲军两人一组,兵器略有形制尺寸的不同,一攻一守配合极为默契。往往两人瞄准燕家军一个士兵,交手两三招,对方不死也要受重伤。一路杀将过去,竟如切菜般顺利。燕家军虽然善战,却是一个个单兵作战,纵有两人联手,也做不到如臂使指。 燕家军前锋一名大将见势不妙,急令重兵厚盾围上,以压倒性人数挡住虎贲军。这时只见银甲一闪,一名小将持了长刀领先杀去,迎面竟无人能近其身,都是一刀就被他劈掉兵器,再由跟随身后的一队精锐捡去敌人性命。 这便是陆云,虎贲军第一勇猛无匹之士,唯独他是一人作战,却以一敌十。众军士见他气势如虹,便也奋起拼命,无论周遭有多少燕家军,依然攻守不乱,稳扎稳打。 郦逊之远观燕家军中军,前方受阻,似乎并没影响全军士气,无数将士整齐队列,陆续朝前方移动。城内的士兵塞满道途,做好了出战的准备。内外两重天,郦逊之就站在这巨大洪流的中央,看到洪水滔天,波浪起伏,若不能做弄潮儿控制水势走向,就会被这无情的大水吞没。 城墙洞开一线,攻城的将士受了诱惑,抛却自己的阵地,赶来冲击城墙缺口。有从云梯上往下跳的,有丢下攻城车拼命跑来的,全然忘却了听从指挥,只顾哄抢功劳。郦逊之即命火箭手猛守城下,将出城的道路两旁射满火箭,硬生生划出一条分界线。牢固的防守令到守军渐渐稳住,不再如开战时那般被动无措。 城外,豹卫军如尖刀插入中央,搅乱了敌军的阵脚,迎面有无数燕家军冲击而来,奋身阻挡,被他们勇往直前地钻入,铁蹄踏处势如破竹,燕家军挡不得一击,迎面即四散而去。 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看着,城墙缺口的攻守是左右战局变化的关键,风铘带动的气势极大鼓舞了城内士兵,跟随旌旗鼓角,有秩序杀出城门与敌死战。燕家军看到城墙破开,立即调动人马,妄图杀入。可出城的将士气势如虹,生生把所有拦路的人冲得溃不成军,像山洪暴发,一泻千里。 燕家军的两翼包围过来,想围死风铘带领的骑兵,同时前锋迅速集结,冒死抢入城门。郦逊之看得分明,立即挥动命人帅旗,瞄准燕家军前锋最薄弱的地方,调动虎贲军冲出,拉出一条防线。 郦逊之没有号令堵上刀车,反而在缺口附近密密布置。 他要造势。 一方面,这是给予前方将士必胜的信心,他们有回城的路,但必须奋勇击败对手,否则城内会让敌人长驱直入。另一方面,洞开一线的城墙,始终诱惑燕家军拼死往城内赶来,但缺口附近重兵埋伏的刀箭手会层层围攻,决不让对方靠近一步。越是靠近缺口,厮杀越是凶险。 城墙缺口内,整装待发的大军高舞战旗,一旦城头或城外有大量伤亡,就立即补上。守城士兵在郦家军的带动下,杀出血勇之气,渐渐将燕家军大部逼退半里。当大半守军杀出缺口,在城外密密布防形成一道屏障时,郦逊之才下令塞门刀车补上。 风铘所领的先锋骑兵长驱直入,杀入燕家军最中心的位置。而左翼另一侧,豹卫军骑兵撕开一条缝隙,从侧腰刺入燕家军的软肋。这两处兵锋甚锐,如镰刀切割庄稼般,所到处倒下一片。郦逊之眯起眼看着,等到他们像剪刀的两片刀锋,锐利合起的那刻,燕家军就会真正元气大伤。 风铘的骑兵甚是灵动,当燕家军右翼骑兵赶来相助时,他们径直往中军游走避让,尽量不正面交锋。但只要面对的是中军步兵,则利刃出鞘,全力拼杀以求致命一击。这支先锋队速度极快,燕家军骑兵追之不及,步兵挡也挡不住,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在己方阵营中四处穿插,搅乱了所有部署。 与此同时,豹卫军攻打侧腰的骑兵却略略受阻,燕家军左翼故意示之以弱,为的就是诱敌深入。一见豹卫军上当,左翼骑兵马上重整队形,拉开一个包围圈,切断这支豹卫军与虎贲军的彼此照应。 除了风铘这支先锋骑兵骄人的马匹外,燕家云骑军的装备及战力与豹卫军都在伯仲间,交战胜负只在士气与战术的高低。神锐军也不是吃素的,狭路相逢,只有比他们更血勇更大胆,才能逼退他们的进攻。 郦逊之在城墙上看得分明,帅旗急点左翼方向,豹卫军另一支殿后的队伍旋即自城墙脚下杀出,攻打左翼。 风铘也看到左翼的危机,他已把中军搅得大乱,如能与攻打左翼的骑兵会合,既可解围,也可破敌。此时他望见城头帅旗,知有另一支援军,旋即领兵慢慢往左翼靠近。 那陆云更是了得,长刀划过之处,屡有人头落地,燕家军闻名的神锐军虽然搏命厮杀,却无法撄其锋芒。虎贲军在他带领下,直入中军,与风铘的先锋队一齐杀得士气大增。 郦逊之却微微觉得奇怪,有燕陆离指挥的神锐军似乎不如传说中的神勇,难道燕陆离并不在阵前? 燕家军中军开始向后移动,不知是撤退还是在调兵遣将,前方的将士听到传令,也不再与豹卫军拼杀。郦逊之在城头看见,犹豫了一下,陷入沉思。这是引诱郦家军离城决战?还是隐藏伏兵想要一击而中?思及水门的战斗,郦逊之决定稳妥起见。 燕家军此次攻城怕有三万之数,集结在宁陵的守军目前只有对方的一半,要等神武大营和天策大营诸将来齐,才能放开手脚去打。郦逊之随即号令出城将士勿穷追敌寇,风铘也谨慎起来,豹卫军暂缓攻势,迅速调整阵形。 忽然,对方阵中让出一条道来,异动令风铘整束豹卫军探看究竟,刚把人马聚集到一处,就看到一个奇异的场景。 “是王爷!”众将士惊呼连连,风铘首先停止攻击。 郦逊之举目看去,远处敌军麾下,现出郦伊杰熟悉的身影,一身藏青色锦袍猎猎生风。他身后扬起郦家军的大旗,五个方阵的士兵都穿了烟色如意纹的军服。 风铘见局面诡异,不敢妄入,先自勒马,重新列队观察形势。这是平戎大营的郦家军,燕陆离凭借兵符即可调动,如今又搭上了翔鸿大营押来前线的郦伊杰。 郦逊之心知这个郦伊杰是替身,但心下依旧忿恨不已,燕陆离此招阴毒已极,陷郦家于不仁不义,百口莫辩的困境。就算皇帝能宽宥郦家将士听从军令的疏忽,两军对垒之际,骤见主帅到了对方阵中,真是太过难堪。 战场上风声呼呼,郦逊之抽起城头帅旗,挥舞展开。一个硕大的“郦”字展示在平戎大营守军面前,猎猎起舞。豹卫军注目郦伊杰及他身后大军,将手中兵器垂下,但目光坚毅不拔,毫无退让之意。 郦伊杰似乎在马上摇了摇头,五个方阵缓缓移动。 郦逊之一跺脚,从一个军士身边抢过弓箭,一番犹豫,又恨恨放下。眼看郦家军在敌方阵营出现,城头上守军哗然一片,乱了阵脚。郦逊之恨意满胸,那一支箭,终于遥遥射了出去。 他内力惊人,这一箭夹杂风雷声运去,很快便到了中军之前。 但到底城头相隔太远,箭势衰竭,尚有一段距离便自减慢,无力地掉落地面。他这番做作,鼓舞了守军的气势,骚乱不平声淡了许多。 忽然一声惊呼,郦巽假扮的郦伊杰从马上摔下,仿佛被这一箭所惊,又仿佛中了什么暗算。郦逊之情知是做戏,仍拎起一颗心紧张注视。郦家军五个方阵略略骚动,风铘当机立断,退后往两翼燕家军所在处杀去。 一阵旋风激起千层浪,虎贲军也看出蹊跷,朝两翼杀去,避开与平戎大营的郦家军决战。 燕家军此时元气大伤,见众人退出中军,也不追击,反而趁机退后休整。两翼骑兵听见鸣金收军,收拢阵形往中军靠去。风铘无心交战,随即集合豹卫军抽身往回赶,与虎贲军一齐退到城墙下方。 郦逊之见对方收兵,立即下令修补城墙,严阵以待。 没过多久,燕家军稍事休整,再度攻城,郦伊杰所在的平戎大营兵马只是远远押阵,并没上前。 这一场攻守对峙下来,打到黄昏时分,燕家军人疲马倦,不再进攻。风铘领了豹卫军回城,他们马快刀利,装备精良,只有少数伤亡。虎贲军伤亡较重,伤兵回城后即被抬去救治。 风铘入城后便找到郦逊之,苦笑道:“他奶奶的,王爷在他们手里,这还怎么打?”郦逊之附耳轻轻说了几句,风铘精神一振,搓手道:“这便好办,可平戎大营……”郦逊之平静说道:“我自有主张,眼下你先带兵休息,我会派人留意,提防他们突袭。” 风铘听见郦伊杰无事,已然信心十足,笑道:“不碍事,难得动动腿脚,说起来,俺家‘王爷’不肯领命,燕陆离那老小子也奈何不得。”郦逊之想到郦巽在阵前落马,避免了郦家军自相残杀,可见是个应变极强的人物,不由赞许点头。 “说得不错,或许真是他力抗燕陆离之命……咦,你有见到燕陆离的车驾么?” 风铘摇头,郦逊之一惊,脱口而出:“难道他在船上?不好,我要再回水门。”他急急领了亲兵去水门。燕家军船舰退得极远,夜色中几不可辨,郦逊之问了曹天惠和孙麟,得知他走后燕家军虽有攻击,却未占便宜,终于放下心来。 不一会儿,一队人马护了一人走近,竟是风铉,他衣衫皆破,幸喜周身完好。风钰陪在他身侧,伤口白布渗出的鲜血已成暗红。 “幸好风指挥无恙!”郦逊之见风铉无碍,连忙趋步赶去,紧握住他的手,大呼好运,“此后侦察切不可亲为。”风铉摇头道:“世子恕罪,用兵需审敌虚实,方能出其不意。如果在下不亲力亲为,风铘、风钰,也需有一人亲去。” 郦逊之故意道:“那便让风钰去,他轻功了得,水性也甚佳,你留我身边为好。”风钰在一旁听了,雀跃欢喜,不顾伤口吃痛。风铉苦笑:“罢了,我寻副将去便是,这小子浑身是伤,下不得水。” 郦逊之见风钰身上多了几处伤口,便道:“燕家军战力如何?风指挥起先究竟被困在何处?” 风铉看了看弟弟,笑道:“说来话长,我的船半途遇上他们的侦察船,没有逃之夭夭,反而向主舰开去,想查明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。可燕家军也不是吃素的,当即有一队箭手对我们连珠射杀。我带人跳了河,潜到他们船底躲藏,他们缴了船去,拔去箭矢,我便知他们要蒙混进城,风钰知我脾气,如我在船内,回城必会在船头招呼。” 郦逊之听了惭愧,风铉又道:“我和兄弟们有心先乱了燕家军阵脚,掩上他的铁壁战船,点着了猛火油柜……”郦逊之惊异地望着他,燕家军战舰形制高大,从船底掠上,这等攀附的功夫实在了得。 风铉笑道:“我等爬城墙翻城头的本事更厉害,改日与世子切磋切磋。” 忽然听得擂鼓声声,竟是战事又起。 郦逊之领了风铉等人走上水门城头眺望,巨舰缓慢驶近,灯火通明。风铉道:“只怕西门也有进攻。”风钰道:“我去助二哥一臂之力!”说完,眼巴巴地看着郦逊之。 郦逊之远望对方舟舰阵式布局,对风铉道:“白天打了半日,没有伤到他的根本,难怪晚上又来骚扰。”风铉道:“世子看得不错,这不是决战的架势,却是想来扰敌,我料他会不断施压,想打疲我们。” 郦逊之冷笑:“好,我倒想和他耗一个晚上,看是谁有气力坚持!河水引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了,等我们打到半途,就关了水源,等巨舰搁浅,到时一把火烧过去,看他们怎么跑!” 风铉道:“今夜吹的是西风,放火烧不了多远。这是我们的杀手锏,如果亮了出来,最好大杀四方,痛快地干掉他主要兵力。今夜决战,太过仓促。”郦逊之想了想,赞同地道:“你说得对,今夜,我们就和他们耗一晚上,不要恋战。平戎大营的郦家军是个变数,须快快变回我军主力。” 一提起郦家军,风铉也听到风声,当下忧心地道:“不知道我家王爷可好……”看了下郦逊之的脸色,不敢多说。郦逊之把他拉过一边,小声道:“我不瞒你,燕家军中那人是我父王的替身。”风铉两目圆睁,面露喜色,郦逊之又道,“此外,父王已收服云翼大营。这事本来早该让你知道,但你迟迟不归,我没有先告知众将,对敌之时,让他们吃了小亏。” 风铉此时洞悉原委,笑道:“无妨,做戏要全套,我们如此这般,燕家军反而不会怀疑。” 这一战打足一夜,攻势并不凶猛,直到天光,两边都有了倦意,方偃旗息鼓,各自休整。 次日清早,风铉在水门上注目河岸良久,手下军士不停有军情来报,半个时辰后,他拿了详细的兵力分布图,走入郦逊之房中。 “燕陆离此番围城恐有四万大军,我郦家军平戎大营有一万人在他手中,燕家军水军一万,步兵一万五,骑兵五千。昨日伤亡约在三、四千人,对他来说,仍有充足兵力围住我们。” 郦逊之沉吟:“你说,燕陆离会不会集中兵力转攻京城?昨日的战况很是奇怪,燕家军并未全力攻城,像是在拖延什么。我怕他丢下宁陵,让水军和我等周旋,却让步军和马军直奔京城。再者,他还有云翼大营和昭远大营,虽然云翼已经归顺,但昭远是个变数,如果也能被朝廷收复,一旦他得知两营都背叛,会不会破釜沉舟,直接俘虏州府兵为其所用?” 风铉眯起了眼,他研究燕家军多年,深知燕陆离脾性,肯定地道:“燕陆离待江南百姓如父母,极受爱戴,除了两浙一地感念先帝和我家王爷的恩德,不致受其控制外,整个南方可说是唯燕陆离马首是瞻。如今他打的名号依然是清君侧,并未收编州府军队,也不骚扰百姓,还在维持他那忠臣的最后一丝脸面。可如果情势急转直下,他会振臂一呼,把罪责推向朝廷,届时南方恐怕有一场大乱……很难说……” 郦逊之蹙眉道:“南方百姓竟到了俯首听命,甘做反贼的地步?” “会有很多州府选择观望。毕竟,小皇帝对他们并无恩泽,燕家军的实力,不是普通府军可以憾动,何必白白牺牲?万一燕陆离能成事,此时挡他的路,岂不是断送前程?只有两方强弱格局已定,才会出现一边倒的情势。” 郦逊之想了想,感叹道:“果然说得透彻,这其中最为关键的,就是朝廷究竟有多少力量可用。”龙佑帝是否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隐藏力量?郦逊之回想皇帝听说大战来临时的兴奋,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,尽管太后归政的时间不长,但龙佑帝很可能自亲政那天起已开始布局。 因为那时,臣民们看到了帝国的走向,一个年轻朝气满怀抱负的少年是他们的希望。 郦逊之想起一事,问风铉道:“听说皇上亲政那时,朝廷办了盛典庆祝?” “不错。多亏我家王爷坚持,燕陆离也力争,当时盛况空前,各级官员陆续到京觐见皇上。” “风将军当时见到了皇上?” “在下托王爷的福,有幸远远拜了皇上。” “你记得那时有哪些地方大员到场?” 风铉凝神想了想,郦逊之道:“不必为难,我再慢慢打听便是。” 风铉笑道:“时日久了,在下要好好想想。世子,当时王爷领了郦家几位将军,路将军等人,在下叨陪末座,轮席敬酒。”风铉眼中精光四射,意气风发地道,“我记得各路四品以上的大员都陆续到京,皇上用了五个时辰办了两场宴饮,见了千百位,实在精力过人。最令人激赏的是,他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,记得他们是哪年的进士,哪年立了军功,籍贯何处。因此这天之后,人人都知道他们等来了一个有心的皇帝。” 郦逊之道:“顾亭运就是在那年拜相的吧?” 风铉道:“世子说得不错,我记得那时他刚受提拔,陪在皇上身边见了所有大臣。他年纪太轻,朝廷上的人都说是少年天子绣花臣,把他说成中看不中用之辈。” 正是出于对顾亭运的轻视,太后和金氏误判了皇帝的能耐,以为他是不通治国之道的孩童,轻易地允许顾亭运占据宰相宝座,直至百官拜服,地位牢不可撼。 “我军中粮草是从何而来?”郦逊之忽然转了话题。 “宁陵官仓粮草充足,不需远运。”风铉赞道,“不但如此,兵器马匹也都一应俱全。” 郦逊之苦笑:“只怕燕军占领的几座城池也是这般,便宜了他们顺手牵羊。”暗自思忖,看来各地州县早在厉兵秣马,小皇帝思量打战也不是一两日了。政命既能通达到各处,可见之前他和太后一样,都忽视了龙佑帝的实力。 郦逊之此时心下了然,皇帝等这一仗已等了太久。燕陆离虽想攻其不备,却未必能称心如意。唯一的软肋,是他这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主帅,兵书是死的,他面对身经百战的对手,如何去争胜利? 只是,他和其他的初生牛犊不同,他既不会妄自尊大,也不会被燕陆离吓得胆寒。两军交战一如高手过招,若他能找出己方的利器绝招,又能看透对方虚实,就有机会取胜。 这一日,燕家军在西门阵营前挖起壕沟,竟似要长久作战一般。水军则各自零散分开散布河面,仿佛要防御火攻。郦逊之则接到郦屏送来的新军情,得知昭远大营也被父王安定下来,仅有一万人先行走脱支援燕陆离,微微放下心事。 申时,外面来报,宰相顾亭运已到城中,郦逊之吓了一跳,心想他竟然亲临前线,立即与风铉前去迎接。一路上,他深思龙佑帝的用意,顾亭运与他交好,派宰相前来算不上监视,更有可能是以示倾力支持之意。 “顾相!”郦逊之见顾亭运一身便服,青袍翩然,纯是布衣宰相的气度,心生仰慕。既在这紧要当口来宁陵,必是皇帝钦命,郦逊之正待下拜,顾亭运立即扶他起来。 “听说你要打一场大仗,顾某特意向皇上请命,前来为你打气。怕你太多虚礼,皇上没发诏书,你也无须多礼。”顾亭运微笑,走近后紧紧握住郦逊之的手,小声笑道,“顺便为你多带些粮饷,皇帝不差饿兵,好好犒劳下全军将士。” “未有寸功,怎敢邀赏?”郦逊之苦笑,“况且初见燕家军就打了一仗,未有输赢,我在等皇上教训呢。” 顾亭运狡黠地笑道:“这可不好说,功劳或许就在眼前。你说燕军会几时进攻?” “燕陆离所领平戎大营郦家军已和燕夜辰的翔鸿大营会合,我看他们稍事整顿歇息就会进攻,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。”郦逊之说到郦家军,脸有惭愧之色,又忧虑地看着天色,“昨日打了一天。他料我们兵力稀少不敢先攻,此时或许轮流休息,到了黄昏后或午夜会发动奇袭。” “平戎大营的事我已知晓,逊之不必介怀,想法子策反便是。若是燕家军今夜突袭,逊之你可有应对之道?” 郦逊之沉着地道:“风指挥使已派人将河水引流改道,如他突袭,我会先令船搁浅,再用火攻。可惜没有水雷,若是在靠近水门处,布满埋伏,他敢过来,就让他好好尝尝滋味。” 顾亭运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,又道:“水路有法可解,陆路的步军和马军攻城,却又如何?”郦逊之迟疑了片刻,他的守军远远不够,唯一的解决之道,就是在午夜之前,令郦家军回归。 “坚守城门,他远道而来,补给毕竟不易,且有一半官兵宿于江上,不宜久战。我们就和他拼耐力罢,待其不备,即用火攻,破他的战船和营地。”郦逊之自知想得天真,见到顾亭运殷殷期待的面容,只得把打算和盘托出。 “巨舟首尾相连,不利进退,破也容易。逊之如要火攻,我奉上一份薄礼如何?”顾亭运不再逼他回答,转身朝后面的人招手,两个穿棉衣的高个汉子上前拜见郦逊之。 这两人手指发黄,身上隐约有硫磺味道,郦逊之道:“容我猜测,两位是否专研火器?”两人相视一笑,齐声道:“神卫军缪达、缪通,见过世子。”顾亭运道:“世子果是能人,一眼看透他们的来历。他们精研火器,新近制成的霹雳火炮,专攻水战。” 郦逊之喜不自胜,风铉插嘴道:“敢问是什么样的霹雳火炮?”缪达道:“以石灰硫磺辅以铁片而作,纵然落水,也可爆炸,石灰散为烟雾,可令敌船自迷。”风铉搓手道:“有这等利器?” 两人引他们到了一车火器前,指了黝黑的球状火炮给郦逊之与风铉观赏。风铉托起一只,手中沉甸甸的,不由赞道:“有多少枚火炮?”缪达道:“五百发。”风铉哈哈大笑,兴奋地看了郦逊之道:“足可大干一场!” 顾亭运道:“大礼不止这一件。”郦逊之喜道:“顾相此来,莫非领了一支大军?”顾亭运道:“大军不敢说,随我南下的水军却有一支,最紧要的是,他们有百艘好船,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 郦逊之失望地道:“一百艘船?水门狭小,他们在北面城门,岂非难以出入?”想了想又笑道,“我是呆了,这船既能南下至此,形制必不会太大,可有什么奥妙?” 顾亭运拊掌笑道:“逊之果是妙人,一点即透。这船底狭头尖,如一把利刃,叫它尖刀船便是。最厉害之处,在于船篷可随拆随装,城中小桥也能穿得过去。”郦逊之听得心痒,催促道:“快领我去北面水门看个究竟。” 众人来到北门,一艘艘顾亭运说起的尖刀船布满城内外,像一柄巨大的神刀入鞘。郦逊之端详良久,问道:“此船的尖刀船头,是不是能刺破大船?” “正是,如刀入腹,削铁如泥,正是楼船巨舰的克星。”顾亭运道,“一船藏二十人,共两千精兵,这支奇袭的水师,用得好了,足以快速克制水军,为你抢占时机。” 郦逊之盘算了下尖刀船出城攻击的时间,道:“一百船需花半枝香的辰光出城,白天形迹太明显,很难打一个措手不及,只有夜里……” 顾亭运注视着他,安然笑道:“我特意挑此时入城,为的就是让世子今夜可以出击。”郦逊之心下了然,船一到就装备进攻,燕家军根本没有侦察和应对的时间。他紧紧握住顾亭运的双手,感叹道:“顾相帮了我一个大忙!” 众人回到主帅房中商讨,风铉沉吟半晌,忽道:“世子,既想收复郦家军,我还是想先行去探下陆上的营地。” 郦逊之摇头道:“不行,你走水路险些有失,不能再去冒险。此事我自有分寸。”风铉一笑,自信地道:“我们风家三兄弟,和别人不同,这等侦查的事一向亲力亲为。世子既想收复平戎大营,不如我去打个前哨,替世子打探清楚军情。” 郦逊之想了半天,顾亭运道:“风指挥使既有把握,且让他去试试便是。他是郦家军的老人,最熟悉军中情形,当不会有失。”郦逊之犹豫半晌,道:“你带上信火,若有一丝不对,我立即命人来支援。”风铉皱眉苦笑:“世子,真要有事,我一个人逃命容易,要是放了信火,岂不是告知天下我在哪里,万万不可。” 郦逊之一想,果然冒失,一时思索不出良策,只得应了。 风铉随即告辞而去,稍作打扮,掩出城去。此时城内外南下交通都已断绝,行人商货一律禁止出入,北门虽然开启,但查验十分严格。好在城外林木甚多,燕家军刚到,两方都没来得及坚壁清野,给了风铉可乘之机。 天眼看就要黑了,郦逊之在城头看见风铉化作一抹黑影,慢慢消失不见,怅然站了良久。 风钰安慰他道:“没事,我大哥水里来火里去,哪里都走得。”郦逊之苦笑,毕竟风铉是一方大将,亲赴险地怎能不让人担忧?但想到自己也欲亲往郦家军营地走一遭,便说不出其他言语,知己知彼这件事,放在他们郦家,便成了身体力行。 郦逊之又想到身在江南的老父,也是这般以一己之力身居险境,大大叹了口气,“上梁不正下梁歪”大概就是如此了。 不知怎的,他眼睛有点湿润。 风铉混入郦家军的营地,服饰一致,又熟悉军规。他隐蔽身形,潜伏了半晌,偷听到了营地的口号,旋即抽身往另外的方向,大摇大摆进入营地。 郦逊之则在城中布署兵马,如要夜袭,水陆两军同时攻打,必须投入大量人马。好在此时,神武大营有五千骑兵先行来到宁陵,随后更有五千步兵将至,郦逊之信心大增。 过了半个多时辰,尖刀船尽数进了城,各船配好了箭矢兵器,引水改流也已做好筹备。郦逊之与顾亭运及诸将齐集房中,商讨夜袭的细节。没过多久,风铉冲进房中,一身褴褛,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。 他一进屋,先抢了一壶水,大口喝完,一抹嘴道:“燕陆离没来宁陵!” “什么?”众人一齐呆了,只有顾亭运若有所思。 风钰面色沉重,指了地图说道:“前往亳州平乱的平戎大营郦家军被送到宁陵与我等敌对,他们使了障眼法,要我们以为是燕陆离亲自领兵,其实领军的全是我郦家军的人,燕陆离领着收编的陈亳守军,要与昭远大营的人会合。” 郦逊之怔怔地想,燕陆离究竟从几时开始,就已经有了反意? 流布在京城的皇子谣言,以前他一直以为是由左勤派人所散布,如今却有了新的想法。那时正值会审燕陆离之际,能够转移龙佑帝视线,从中取利的唯有嘉南王。 鸿翔大营加平戎大营的一万郦家军,四万大军攻宁陵,燕陆离在陈亳召集一万多守军,加上昭远大营的三万燕家军,的确又可凑齐四万人马。燕陆离算盘打得极好,幸好云翼大营被父王收服,昭远大营最终也只有一万人去投燕陆离,否则又是一路大军齐攻京畿,只要有一路失守,恐怕各地会有更多隐藏势力蠢蠢欲动。 “我摸进大营看了,郦家军领军的是路惊眸。燕陆离很可能带了两州的兵力,自陈州北上,一旦攻取其他州县,势力会更大。”风钰说道。 “太康还是鄢陵?”郦逊之手心发汗,京畿的兵力不足以布防所有州县,若燕陆离乘隙而入,他必须早作打算。 众人冷汗层生,顾亭运忽然闲闲说道:“两位不必忧心,皇上圣明,料到燕陆离来攻不会只有一路,因此请了他的一位老友前往相迎。” 郦逊之奇道:“燕陆离的老友?”顾亭运笑道:“逊之你当听过英麒麟的大名。”郦逊之与风铉同时惊道:“退隐多年的寿国公英麒麟?”英麒麟在开国曾为湖湘之主,见先帝势大,最终交出兵权归顺,封寿国公后即刻退隐,十几年来已渐被世人淡忘。 龙佑帝竟能寻得英麒麟出山,可见替皇帝奔走的大有能人在,他所能看见的不过冰山一角。郦逊之又是宽慰,又是警惕,迅速把这支力量加入整个大局中重新审视。 当务之急,还是眼前的郦家军。 第四十四章 明灭 黄昏时分,郦逊之轻骑出城,潜行绝尘而去。此行,他赌的是郦家军只是深受蒙蔽,不会对他不利,但毕竟有燕家军的人在,如有冲突,郦逊之自忖一身功夫足以令他自保逃遁。因此,无论顾亭运和风氏兄弟说什么,他执意要用世子的身份,亲自去平戎大营说降。 他疾驰两三里,进入平戎大营郦家军扎营地时,几个流动的岗哨隐约察觉了他的动静,慢慢靠拢过来。 在对方发现之前,郦逊之拈出一支箭,发劲射出。箭矢掠过岗哨,直扑大营前悬挂旗号的木柱。营地响起惊呼,前方岗哨的军士即刻包围过来,郦逊之收好弓箭,摊开两手,肃然下马等对方靠近。 “康和王世子郦逊之求见主帅。”他朗声叫道。 为首一人愣了下,情不自禁行礼道:“平戎大营鹰骑校尉郦卫国,向世子请安。” “郦校尉,我有皇上亲笔诏书,要见你家主帅。” 郦卫国不敢怠慢,俯首说道:“请世子稍候,我这就去禀告。”他转身上马,往营地飞掠而去。 大营里一队人马迅捷驰近,带头的正是郦家七将中的路惊眸,络腮胡子,魁梧劲装,面相悍然有股霸气。临到郦逊之面前,路惊眸仔细看了他半晌,方甩蹬下马,恭谨行礼道:“路惊眸见过世子。未知世子前来,有失远迎,失礼失礼。” 郦逊之微微一笑,巴掌大的钦赐帅印在手中一亮,安然道:“无妨,久仰路将军大名,今日可见,幸甚。” “世子用的是郦家军的箭矢,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。”路惊眸语带亲近,对郦逊之说道,“一直没有机会拜见世子,今日真是意外之喜。” 郦逊之寒暄了两句,问道:“路将军,你们此番围城,为的是什么?” 路惊眸道:“接王爷调令,京城有变,雍穆王造反,要我们速速回京勤王。”他表情沉重地抓了郦逊之的手道,“敢问世子可是从京城而来?皇上如今可好?” “你说的王爷,是嘉南王,还是我父王?” 路惊眸露出奇怪的神色,像是诧异郦逊之为何这样说,耐心解释道:“自然是康和王。收复陈、亳两地,由嘉南王指挥,这是皇上所命,毋庸置疑。如今陈亳战事已定,他没有权力再命令我等,自是康和王重新用虎符召集我军。世子,我们虽与燕家军在宁陵会合,却不由嘉南王控制。” 郦逊之想,可惜内情未必如此。 “我父王可在营中?” “王爷在大船上,与燕夜辰商量军情。”路惊眸忽然想起之前的战事,忙道,“虽然王爷从马上摔下,但却无恙,请世子不必担心。” “他是否一直都留在燕家军营地中?”郦逊之追问。 路惊眸踌躇了一下,迟疑道:“世子料事如神,王爷只是派人用虎符调兵,会合时也仅是匆匆对我们说了几句。难道……”他面色一僵,慢慢握紧了手。 如果郦伊杰是受人胁迫,而他竟没有发觉,这个脸可就丢到家了。 “路将军,京城虽有小乱,皇帝安好无恙。今次是皇上差我守卫宁陵,燕家军此来并非勤王,而是……”郦逊之吸了一口气,一字一顿地道,“若我猜得不错,嘉南王燕陆离是想谋反称帝,我父王当是被他绑作人质,凭此操纵郦家军。”他不能透露郦伊杰有替身之事,何况郦家军对他父亲亦奉若神明,得知王爷被俘,势必齐心协力救援。 路惊眸失声道:“什么!”身边的将士无不倒吸一口冷气,顿时意识到身陷尴尬境地。两军对敌时,宁陵城头主帅挂出的“郦”字,已令他们惊疑,此刻,他们已完全明白受人利用。 郦逊之苦笑,把鸿翔大营一路北上攻城略地的事说了,路惊眸冷汗尽出。他们这支大军,自陈亳之乱后一直跟随燕陆离,此后听说京城有变,燕陆离便指派他们接应鸿翔大营的燕家军,更声称郦伊杰也会与他们会合。路惊眸不疑有他,见到郦伊杰果在鸿翔大营军中,而宁陵城不知为何不许诸将过境,于是一场大战理所当然不可避免。 “你们营地里可有燕家军的人?” “有,燕夜辰之弟燕晖阳。”路惊眸快速判断形势,斟酌说道,“我大营中有燕军一千人,监视我军行动。适才我听报来者射的是郦家的箭,没有通知燕晖阳,自己带了人出来。依世子所说,王爷身在险地,我们需想法子救出王爷。” “你带来多少人?” “精骑军、武钜军五千兵马皆在此。还有五千兵马,归郦琪调度,他驻扎在我营后。” “燕家军如何布署?” “翔鸿大营分为两批,马军一万人、步军五千人自陆路而来,水军一万人、步军五千人乘船北上。现陆路集结在我军西部、水路集结在我军东部,舰船上留三千人防守,其余一万二千人一律扎营。” “一共有多少艘船?” “可容五百人的铁壁五牙巨舰五艘,艨艟斗舰、走舸、游艇各有几十艘,但具体数量,燕夜辰没肯透露,我料各在五十上下。” “燕家军备了多少粮草?” “只有三日,燕夜辰认为三日必破宁陵。入城后,他们会开官仓,再向大商户购粮。” 郦逊之忖道,燕家军信心十足,实是欺朝中无人,道:“你有几分把握,能烧掉燕家军的粮车?” 路惊眸目光闪动,想了想道:“舰船上的粮草动不了,但陆上的么,我可以寻个缘由,派兵潜入,见机行事。” “今夜是否会有一战?” “就在黎明之际,水陆一起攻击。”路惊眸沉吟,“世子可要我在那时动手烧粮?” 郦逊之心中大快,顾亭运与他都想在半夜突袭,燕家军却把进攻时间放在黎明,看来大有可为。 “阵前倒戈,更易乱燕家军的军心。”郦逊之沉着地道,“路大将军,依你之见,我当先力擒燕晖阳,还是避免打草惊蛇,待你我信号一合,阵前一起摧毁燕家军主力?” 路惊眸道:“燕夜辰对我们看得很紧,随时有信使来往三营,若看不到燕晖阳,恐怕会起疑心。”他顿了顿,笑道,“世子莫要忧心,燕家军这一千人,随时可以手到擒来。只须事先约定好暗号。” 他对了郦逊之悄然耳语:“大不了用迷烟解决,还怕他们到时添乱?”郦逊之心想他倒是毫不拘泥小节,点了点头,有路惊眸在,他可以放心交托。 郦逊之受他启发,忽道:“如果我用火攻呢?”路惊眸何等老到,立即明白他的意思,笑道:“那更简单,先用迷烟,等我军回撤,就一把火将这大营全烧了。我这营地正好切断他们水陆两军,让燕家军无法合围!” 郦逊之喜道:“正是如此,只是火烧大营,未免杀伐太重。”想到燕晖阳手下千余人,会在睡梦中被活活烧死,他心中不忍。路惊眸一脸铁血无情之色,冷笑道:“他们若活下来,死的就是我郦家男儿!燕陆离骗我们一场,更绑走王爷,少不得要他们的人偿命!” 郦逊之忍住恻隐之心,战争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,不战而屈人之兵,在势均力敌的局面下很难做到,更何况燕家军忠于燕陆离,仓促间没有容许他转寰的余地。路惊眸拱手道:“世子,辰光不早,请早早回去安排。燕晖阳由我拿下,将他带来见世子便是。” 郦逊之将路惊眸拉到一旁,悄声说了郦巽的事情,并言明郦伊杰在云翼大营中安然无恙。路惊眸又惊又喜,顿觉如释重负,郦逊之又道:“郦巽假扮我父王,既在燕家军中,必有重兵看守。你早早查出他的行踪,务必保证他的安全。” 路惊眸肃然道:“是,那位大人着实不易,我会让亲兵先救他出来。”郦逊之想了想又道:“还有虎符,想来在燕夜辰手中,务必派人夺回。” 两人简单谈了大致的计划,约定了动手的信号,郦逊之单骑绝尘,告辞而去。 “有任何人透露世子消息,就做我刀下亡魂!”路惊眸平静地望了他远去方向,属下齐声应和,他想了想又道,“我们在外耽误太久,燕晖阳只怕有所疑虑。”副将道:“那该怎么办?”路惊眸淡淡地道:“给我搜索方圆几里,随便抓个人来,说是抓到奸细便是。” 副将一愣,摸头道:“这周围只怕随便也抓不到人,不是我军,就是燕家军,宁陵的守军不会出城。”路惊眸没好气地道:“废话,自然是抓一个燕家军的人!你说他是奸细,迟早审个三五日,才能水落石出。” 他抬头看向大营,淡淡地道:“那时,什么都结束了。”副将悚然一惊,马上应命而去。 郦逊之回到宁陵城中,顾亭运等一齐焦急地迎上来,他笑道:“成了!” 众人皆是一喜。郦逊之指了营房中摆放的城池河道沉吟:“我要纵烟加火攻,烧得燕家军再见不到日出。” 一言既出,顾亭运道:“好!路惊眸怎么说?”此时北风正紧,如果半夜时城下纵烟伴以火攻,燕家军口眼鼻被封,不仅战斗力锐减,也会军心大乱,届时再在对方阵营前杀敌,事半功倍。 “平戎大营对燕陆离谋反之事,全都蒙在鼓里。路惊眸会先迷晕燕晖阳的人,再行回撤,而后我等纵火,先烧粮草,以顺风之势占足地利,摇旗呐喊以壮声势。”郦逊之渐渐勾画出一个详细的计划,将进攻步骤分说清楚。 “陆上放火之前,先让尖刀船出城。”顾亭运指了水门说道。 郦逊之点头:“还有水雷相助,如果烧了他们的船,还想垂死挣扎,我只能引水改流,让他们不得靠近水门。” 顾亭运笑道:“让那些火船去烧岸边的营地也不错。”郦逊之道:“你可真贪心!你说,如果尖刀船此时出手会如何?”顾亭运笑道:“岸上起火,水军肯定立即想法子上船,那时由不得船不靠岸。尖刀船此时突袭,正好一网打尽。” 郦逊之听得心痒,两人与风氏三兄弟、陆云及神武大营诸指挥商定了细节,就等到了约定时间,路惊眸先行动手。 进攻的时刻,就要到来。 夜半,肃静的燕家军营地里,慢慢冒出一缕肉眼难以觉察的烟气。而后,一声营地口号喊过后,昂然走过一个军士,大摇大摆往旁边的帐篷走去。 一缕又一缕的烟气从各处营地飘出,一个个黑影飘忽来去。悄静的暗夜中,在平戎大营郦家军的营地里,忽然有一朵火光幽然亮起,很快,一片片火光突兀地闪耀在各处,尖叫声也随之响起。 此时,北风无声地加剧了势头,小堆的火花骤然蔓延开来,以燎原之势横亘整个营地。一道巨大的火线拉在陆军与水军两路人马中间,平戎大营所在的营地完全成了炼狱,靠近的燕家军士兵从睡梦中惊醒,身上只穿一件单衣纷纷逃出,目瞪口呆地看着火光张牙舞爪地吞没掉他们的住处、辎重、战马,甚至粮草。 “走水了!”拼命敲击的锣声提醒众人救火和逃命,可是四面八方都是火海,他们不知道往哪里逃,于是看见什么地方人多,就匆匆往那里奔去。无数人拥挤在一处,胡乱踩踏,战马绝望的嘶叫声混杂在惊恐的人声中,将军也和普通士兵没两样,只知逃命为上。 一时烟焰蔽天,宁陵城中的守军忽然战鼓齐鸣,城头火光耀眼,大军打开城门鱼贯而出。 沿岸扎营的水军先自溃散,拼命逃出军营,往大船游去。但河水冰冷彻骨,几个先行下水的军士立即被冻得瑟瑟发抖,爬上岸来。他们拼命在岸边大叫,期冀船舰能靠岸救人。 河中的巨舰上,忽然亮起了火光,惊天动地的雷声炸响了第一声,而后此起彼伏,像春雷不绝于耳。无数尖刀小船在河面上穿梭,它们所到之处,坚硬的船板也被撞开,河水无孔不入地钻进船身,巍峨的船舰就像被老鼠钻了鼻子的大象,瞬间没了脾气。 曹天惠与孙麟领了尖刀船布成梅花阵,五只小船围攻一艘巨舰,再以霹雳火炮攻击。一旦巨舰起火,则留下三只尖刀船以锥形阵继续围困,其余小船再行寻找新的靶子,如此快速消灭敌船。 陆上,营中惊乱,战马狂奔踩踏士卒,狂乱逃命的人们只觉营地外面是安全的,陆陆续续有人往外奔去。一走到外面,火势是小了,可劈头箭矢劲射,像是把人当成箭靶子,营地边上很快密密麻麻伏倒一堆尸体。 火势太大,大到让训练有素的将士全然忘了整肃队伍,有秩序地撤退。唯有燕夜辰所领的百人亲兵没有昏了头脑,井然地站在一起,冷眼望着四周的喧嚣,将主帅护在当中。 “带上康和王一起走。”燕夜辰发令。 “康和王不见了……”一个亲兵跌跌撞撞从软禁郦伊杰的营帐中跑出。燕夜辰愣了一愣,眯起一双利眼,骂了一声:“郦家的狗崽子!”他已猜到路惊眸等郦家军反叛,救了郦伊杰出去,却不料郦巽根本有功夫在身,一等接应的人赶到,立即趁乱脱身而去。 “上马,有郦家军的混蛋,看到一个宰一个!”燕夜辰大喝一声,跃上马去,亲兵们轰然应声,奔踏前行。 这一队人马宛如蛟龙,忽地脱困而出,往宁陵城门相反的方向冲去。那里火势最大,却没有军队阻拦,他们身在营中看不清局势,唯有赌上一赌,看能否逃出生天。 这一举动立即引起周边将士的注意,一个个散兵慢慢聚拢成了小队,跟随主帅向南奔驰。到了这个时候,惊惶失措的燕家军终于清醒地知道这是在打仗,暴乱的营地缓缓恢复着秩序。活着的将军们放弃救火,艰难地想法子突围,与严阵以待在外面的神武大营守军正面交锋,或是在火势撩天的营地中寻觅空隙。 “上将军,火势太大……” 燕夜辰勒马看去,为防敌军袭营,最南边放置的正是粮车,如今被一把火烧得硝烟滚滚,烟尘壁天。要不是吹的北风,只怕众人先要活活呛死在这浓烟中。饶是如此,他们此刻站的地方是下风口,整个营地燃烧的烟焰已弥散在口鼻中,要不是先行用水沾湿了布蒙在脸上,这会也都要熏昏过去。 视线模糊,一丈外都看不真切。燕夜辰拧眉想了想,断然挥手道:“我们向西!去和王爷会合!”他这一声吼出,燕家军将士只觉前方如见光明,一下子有了动力,一齐往西奔去。 营地外围,绝命的厮杀拉开了帷幕。 因路惊眸同时指使数十人往各处放火,故火势蔓延极快,郦家军不必攻营,仅须守在外面等燕家军自投罗网即可。当大批燕家军仪容不整地跑出来,豹卫军骑兵先一轮冲击踩踏,长刀挥舞下,燕家军如庄稼倒下一片,而后虎贲军步兵悠闲地过来收割成果。 郦家军占了先机,一开始赢得的确轻松。但当无数燕家军倒下,后来的人同仇敌忾,加之为将者渐渐冷静下来,竟立死地而后生,稳扎稳打起来。一名将军见气势低落,索性狞笑喊道:“死也要拉个陪葬!”杀入郦家军阵中,真被他拼死砍杀了两三人。 众军士纷起效尤,在绝望中发出一股嗜血的狠劲,把内心的恐惧转化为搏命地杀戮,一批批战士像疯了般冲出营地。他们被周围的血腥和死伤激出了悍勇,相比之下,神武大营郦家军的战意却远远不如,一番冲击,竟被他们拉开一个缺口,顿时无数燕家军都朝那里奔去。 燕家军首尾难顾,因而只能小范围地集中兵力攻击薄弱处。一时间,那一处郦家军守不住压力,有一部分人向后溃退,燕家军将士见有了活路,越发振奋精神,集中兵力一齐冲击起来。 此时,却有一支黑压压的军队,如幽魂出现在战场。 平戎大营的郦家军携了满腹的怨气与恨意,森然望着欺骗了他们的燕家军。路惊眸带人围住了水军在岸上的营地,这一万二千人,就是他决意报复的目标。 “动手!我要他们全军覆没!”他决绝地一挥手。汴河上的船舰就罢了,留在岸上的这批水军,他不会放走一个。 嘶喊声,怒吼声,惨叫声,刀剑撞击声,血流飞溅声,器械损毁声。圆睁的双眼,高举的两手,翻滚的头颅,残缺的血肉。大火劈里啪啦烧着,高举的旗帜无力坠落,烧不尽的香灰像蝙蝠一样在夜空中凌乱飞舞。 路惊眸阻止了陆上水军的奔袭,凄惨无情的杀伐令敌人大骇,顿时有不少军士四处溃逃,没了拼命的念头。神武大营郦家军受到的攻势为之一缓,迅速重整队形,慢慢围拢过来,把残余的燕家军逼进火海。 在城头观战的郦逊之只看见片片火光,汹涌地吞没黑色的人流。自然之力在此刻比任何武力都残暴,如果说刀口下尚可余生,那滔天火舌席卷之处,真是没人能幸免。郦逊之闭上眼,千万种声音冲击他的耳膜。那一瞬间,地狱般漫长无尽,他的心在燃烧,在摇动,被这一切挤压得要爆裂。 郦逊之不忍听不忍看,却必须坚定地指挥军士挥舞令旗,掌控全局,为郦家军呐喊。这就是战场,时刻惊心动魄,险象环生,但也孕育着胜利的希望。 郦家军内外联手,岸上火烧连营,河上舰雷夹攻,在这场争斗中显得游刃有余。仅仅一枝香的工夫,胜局已定。但燕家军见势不妙,垂死挣扎颇有几分战力,尤其是云骑军,没有与豹卫军、精骑军硬拼,而是游走突围。残余的水军则凶狠地放了些水炮,可惜尖刀船在河中掉转极为灵活,并未有太大损伤。 此时燕家军水军士卒太少,仅靠了三千人马支撑船舰攻守,每船上的兵力仅够行驶及发射少量火器。水军指挥大将燕宁眼见属下稀稀落落,岸上的人被郦家军拦住,根本来不及救援,可一直与尖刀船这么周旋下去,只有被动挨打,不如往水门行去,借炮火之力攻打城门,纵然拼了鱼死网破,到底拉上一些陪死的。 于是燕宁指挥着水军船舰一律往水门冲去,那些被烧得残破的火船,更是摇摇欲坠地行在最前方。如果宁陵城内敢再出船只抵抗,这些火船就会把路封死,让它们来得去不得。 可惜郦逊之早有准备,就怕水军不来。早在尖刀船出发之时,他已命令手下切断汴河水源,引水改流。此刻细水长流终于有了奇效,眼看水门就在前方,可燕家军的大船巨舰突然都搁浅了! 这一发现令燕宁几乎想要去死。那尖刀船却是轻便灵活,水位降低得恰到好处,它们穿梭在搁浅的舟舰中,捞些顺手便宜。水门城头上,箭矢投石如雨飞下,对了燕家军的船舰不断袭击。燕宁见大势已去,长叹一声,终于命残余水军回撤,往南方逃之夭夭。 水军剩下的战力已不足一千人,全力逃亡之下,尖刀船一时不及阻拦。过多的残破船舰挡在河上,郦逊之不便派城内水军追击,索性放任燕家军船只逃走。 这一战,风氏三兄弟只有风铘在场上,其余两人都在城头与郦逊之观战。此时战局已定,众人都松了口气。忽然,风钰一眯眼,叫了起来:“燕夜辰带了云骑军向西突围!”郦逊之凝视远处:“燕陆离在西方,他想是逃去会合。”风铉皱眉道:“我领豹卫军去追,一定能追上!” “不必。”郦逊之沉着地摇头,看着远处逐渐消失的那一抹黑线,“我军伤亡也很惨重,先抚恤伤者为上,保存战力,缓慢开进为宜。前面自有大军等着他。” 风铉醒悟,喃喃地道:“寿国公英麒麟……” 郦逊之微笑:“不但有他,屏叔的飞鸽军报说过,他与我父王已带领两淮联军西进,与英麒麟形成合围之势。我父王既已切断昭远大营与前线消息往来,就能断绝燕陆离的补给,他们逃不到哪里去,我们明日再慢慢追击。” 风铉顿时松懈下来,朝郦逊之一笑:“世子,我去睡一觉,出发时再叫我!”这两日累了太久,他跌跌撞撞地去了。郦逊之见他走了,一下坐倒在地,困倦地倚着城头墙脚,闭目休息。 不知过了多久,顾亭运走过来,郦逊之迷迷糊糊睁开眼,正想起身,顾亭运摇了摇手。 “你且歇着。我吩咐他们炖了肉汤,今趟,你应该有胃口吃肉。” 郦逊之苦笑,连日来的血腥,让他没了食欲,此时被顾亭运一提,竟是饥肠辘辘,馋虫乱爬。他挣扎站起,道:“顾相,你也累了,不必招呼我,你先歇歇。”顾亭运扶住他,笑道:“我躲在城中,看你厮杀拼尽力气,哪能算得上疲累?” 郦逊之振奋精神站起,道:“燕夜辰既已逃走,各州府兵可趁机收复失地,请顾相与我联名上书给皇上。”顾亭运道:“世子尽可便宜行事,不必事事请命。我已发文给各州县,让他们痛打落水狗。”两人相视而笑。 诸将清点死伤。是役,宁陵守军死伤两千三百余人,燕家军重伤加烧死的则有七千余人,两军交战时又死伤九千多人,船舰烧去七成,其余也都残破,逃走的仅有一成船舰,俘虏五千余人,粮车烧去八成。燕家军仅有两千多步兵,及四千骑兵在燕夜辰带领下逃离宁陵。 凭借路惊眸内应之力,郦逊之与顾亭运一方大获全胜。郦巽被安然救出入了宁陵,但郦家军的虎符依然在燕夜辰手中,这是唯一美中不足之事。 远在江北的云翼大营中,郦伊杰收服燕家诸将后,立即命陆爽往两淮大营送出两封密信,联络凌伏及郦屏。郦家自有一套传信的手段,故陆爽将消息传出后,即刻领了郦家的人赶回,郦伊杰身边便多了一群贴身护卫。 不过燕枫确已心死,不仅封闭了与翔鸿大营的消息传递,更告知郦伊杰昭远大营布署及联络密法,由得郦家人去操纵两地情报往来。燕枫知道他这样做,是绝了所有后路,却能保下燕家的最后一丝血脉。他固然会成为世人眼中不忠不义的叛徒,但若燕陆离战败,株连九族的杀头大罪却会因他此举而免除。 是英雄还是罪人,那时谁又能说得清? 两日过去,燕枫竟熬出一半花白头发,形容憔悴不堪。诸将看了,各怀感慨。一些原本怨恨不平,暗生心思想要骤然发难的人,突然体会到他的苦处,想到世事苍凉难料,对燕枫的恨意不由淡了。 郦伊杰又是个极善笼络人心的帅才,连日来不停安抚燕家军上下,几个与他交好的燕家大将,出面维持各军秩序。燕陆离欲造反之事,毕竟对士兵说的都是勤王,此时只说京城局势稳定云云,一般军士倒不疑有它。 江留醉那日见了郦伊杰的气概,自豪之余,深有所悟。浪迹江湖这段日子以来,阿离与郦伊杰是他最为折服的人,此时两人的样貌举止仿佛重叠在一处。想到阿离,他不觉又记起从阿离那里学到的内功及剑法,一有空闲便在心头揣摩,随时演练体悟。 心剑的修炼最重境界,这几天住在云翼大营中,看多了兵营操练那种惊天动地的气势,江留醉修炼的心剑便又多出一种杀伐决断的铁血之气,出手比往常凌厉了很多。他见成效惊人,索性跟了郦伊杰四处在军营里走动,每当郦伊杰与燕家诸将商讨局势,江留醉便在一旁细心揣摩诸人心境脾性,为剑法多添一分变数。 郦伊杰有意培养儿子的应对,他看出江留醉天性自然,并不多加约束,但话语中不乏提点之意。他与江留醉自认亲后,一是时局紧迫身处虎穴,二是为免生疏尴尬,始终不曾坐下来深谈。两人便借巡营的事由,在与燕家诸将的交谈中,偶尔相视一笑,或是心有灵犀地对望一眼,慢慢地由疏到亲。 有时涉及军中机密,江留醉不宜介入,他就踱步到各军中观看操练。他是外人身份,有人看不顺眼,遂在将士们歇息时,故意寻事挑衅。江留醉满脑子修炼,正好拿来练剑,于是专心致志演出心剑的剑意。他起点本来就高,再加上失魂点拨,寻常将士怎是对手?好在江留醉为人热情义气,赢了也不自傲,那燕家军中看他不喜的人,几次输了之后,渐渐对他有了认同。 在云翼大营的第三天午后,郦伊杰手持两封书信,露出了笑意。江留醉笑问:“莫非是逊之有信?”郦伊杰摇头道:“这是郦屏和另一位大人的来信。”江留醉听见郦屏的名字,知道两淮大营大局已定,松了口气,可郦伊杰语出神秘,那另一位大人不知是谁。 郦伊杰注视云翼大营的燕家军,很快就会有两淮大营的将士前来监控营地,而他也是时候转道北上,全力阻拦燕陆离入京。 申时,郦屏领兵进入大营中,他带领的人不多,专程来接郦伊杰。至于收编燕家军的事,凌伏另派了一支兵马,随后赶来。为示诚意,郦屏特意将燕枫的次子燕景石带回,燕枫见到儿子平安,更无犹豫,一心归顺不提。 郦屏见到郦伊杰,立即单膝跪地请罪,道:“末将来迟,让王爷受苦。”郦伊杰含笑扶他起来,道:“你我不必客套。两淮那边兵力如何?” 郦屏道:“凌伏已抽调两万步兵、一万水军、五千骑兵备战。”郦伊杰想了想,道:“其他几路呢?”郦屏道:“燕家军翔鸿大营急攻汴河一线,已攻下永城。皇上已命我郦家军协助世子出击。” “哦?让逊之去守城?”郦伊杰不置可否。江留醉在旁听了,恨不得能飞过去相助。 “逊之资历虽浅,毕竟是世子,我军大将都要给几分面子。如果燕陆离真敢调动平戎大营,有世子在,当不会如愿。”郦屏道。 “昭远大营有异动,我防范稍迟,有一万人投奔燕陆离去了。”郦伊杰淡淡说道,“其余两万人,由燕仓领了云翼大营五千兵马前往交涉,现已归顺朝廷。” 郦屏目光闪动,知那场面必是明争暗斗,但燕仓在燕家军中名望甚高,由他出面的确事半功倍。此事幸好功成,否则厮杀起来,纵然都是燕家军窝里斗,也要大伤元气,甚至祸及云翼大营中的郦伊杰。如今有五万燕家军肯放下武器,战事想来会顺利许多。 燕陆离此回真要失算了。 江留醉心中振奋。他天天陪在郦伊杰身旁,只觉身在虎穴,全然不敢有丝毫大意。此刻却听说连昭远大营也归顺大半,对郦伊杰越发由衷崇拜,想到运筹帷幄四字,深为父亲感到骄傲。 郦屏见江留醉在郦伊杰身边眉飞色舞,便多看了两眼,郦伊杰早已书信告诉他江留醉的身份,郦屏大惊之下,没有将这消息传递给郦逊之。他明白郦伊杰必有苦衷,不愿掺和在他们父子之间,给郦逊之的情报依然只与时事相关。 “对了,听说方玫将领各地募兵,攻打江宁。朝廷报的数字是十万,我想那散兵游勇不足虑,但精兵也会有一两万左右。”郦屏蹙眉说道。 郦伊杰微笑道:“他打江宁?江宁有什么可打?燕家军两营兵马都已归顺,我这就写折子请皇上安抚。” 郦屏道:“是,我想无非是个震慑之意。当初皇上下这命令,并不知王爷能收服燕家军。”郦伊杰严肃地道:“他们从此不是燕家军,只是朝廷的大军。就算所有将军都姓燕,也与燕家军无关。燕家军,此后就是叛军!” 郦屏与众人听了都是一惊,点头称是。 郦伊杰忽然对江留醉道:“你说,如果我们和燕陆离一战,有几分胜算?”江留醉一愣,他没问郦屏反问自己,不知何故,想了想道:“请问我方用什么军队?是云翼大营?燕陆离又用的是什么军队,是翔鸿大营?” 郦伊杰摇头:“不,我用两淮联军,打昭远大营的一万人和翔鸿大营三万人。” 江留醉迟疑道:“不知道两淮联军会有多少兵马?”郦伊杰道:“如果仅有一半呢?”江留醉想了想道:“不管如何,即使开头输了,最后还是能赢。嘉南王……今次必输无疑。” 郦伊杰微笑道:“何以见得?”江留醉道:“嘉南王仓促起兵、师出无名,而我们知己知彼,又占人和之利。单看燕家军有一半已经归顺朝廷,就知道这仗打不长,燕陆离的失败就在眼前。” 郦伊杰笑容一收,感慨点头,叹息道:“连小辈们都看得明白,燕陆离,为什么要一意孤行?”郦屏若有所思,他对朝廷动向极为敏感,户部和兵部近来对郦家军颇多掣肘,相信燕家军同样有此遭遇。皇帝年岁渐长,对藩王手握重兵很是忌惮,这些举措也是应有之事,燕陆离怕是不想再忍下去罢了。 郦伊杰与燕枫交代清楚云翼大营和昭远大营诸多事宜,携了郦伊杰与陆爽,与郦屏等人快马北上,去投凌伏。众人行军半日,深夜时寻了地方宿营,次日清晨再急行军,于巳时到了两淮大营。 因翔鸿大营的出击,凌伏已迅速集结两淮联军四万人,见郦伊杰和郦屏到了,凌伏也不客套,直接将两万人马划归郦伊杰指挥。凌伏手下略有不满之色,但凌伏却浑不在意,乐得丢出烫手山芋。 与燕陆离决战,把这位开国名将拉下马,是一件荣光的功绩。可是凌伏虽有杀神之名,却不是个鲁莽的人,燕陆离起事在他看来太过蹊跷,京城中微妙的情势,让他深觉平乱是一趟浑水,不能冒失介入。 “王爷与燕陆离棋逢对手,在下就为王爷押阵。”凌伏对郦伊杰恭谨说道。 江留醉好奇地观察凌伏,见他身形高大,一脸青色胡渣,浓眉下神采熠熠。最醒目的是耳下到脖际赫然有道长疤,想是大战时刀伤所致,平添了几分凶悍。可是他说话的腔调,却和和气气,像是涵养极好,只有在偶尔间一扬眉,露出豪气峥嵘。 “上将军太谦了,此事你可不能置身事外。”郦伊杰深悉他的能耐,含笑拉过他,“燕家军一路攻城,都是在你两淮境内。”这话说得厉害,好在郦伊杰语带微笑,不似指责,凌伏身后诸将方把惭色收起,一个个愤愤不平。 凌伏脸色寒意微露,冷哼了一声,燕家军骤起发难,他们追之不及,诸州县守军又不得力,转眼就丢了几城。如今正是挽回颜面的时机,云翼大营与昭远大营既已收服,剩下翔鸿大营一个,群起攻之,应该说是容易收拾。 但是燕陆离曾待他有恩,故而燕家众位质子在他那里,礼遇有加,日子都过得不错。当然,一旦燕家军真的有变,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这些人,毕竟他效忠的是皇帝。 对凌伏来说,与燕陆离正面为敌,他没有把握。可他对郦伊杰有信心,因此郦屏一到,他立即全力支持,如遇皇命。 “王爷既然发话,末将敢不从命?”凌伏笑了笑,他已知郦逊之领兵守宁陵,心想总不能输给那位公子爷,“与燕家军交手,我就做先锋,诸事请王爷决断。” 郦伊杰摇了摇手:“你给我一支兵已经足够,我不干涉你的行动,我们兵分两路,一齐围剿。” 凌伏想了想,问道:“为何要分兵?王爷可是在等天策大营?” 郦伊杰点头:“不错,我的确在等天策大营,不过分兵,却是为了尽快拦截燕家军。燕陆离所求的,必是速攻京城,你我不知道他究竟会兵分几路,只要我们想尽办法在堵住他、拖住他,到时再徐徐图之,他成不了什么气候。” 凌伏一想便明,燕陆离事起仓促,云翼大营与昭远大营又落郦伊杰手中,一时无法集中太多兵力。把他堵在京畿之外,战线战时一起拉长,他补给不及,自然就灭了。 郦伊杰三言两语,凌伏便看出燕陆离面临的是一个死局,心中感叹,又有几分兔死狐悲的黯然。前几年军方在朝廷的势力极大,文官们见到武官诸将,只有侧身避让的份儿,让他们好不骄傲。这天下是他们当兵的打下的,朝廷也给了他们应有的尊荣和地位。 可是这两年,随了皇帝亲政,一个个文臣儒生出现了,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,开始挺直了脊梁,见了武将们也是不卑不亢,大有分庭抗礼之势。而后,军费开支在缓慢地裁减,朝廷又下令“减兵并营”,打算动手削减诸军兵力,此事虽被地方上竭力拖延着,估计用不了多久,就有一半将士要收拾铺盖回家。 好在有这场战争。 凌伏觉得十分讽刺,燕陆离的反叛怕与裁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,借他这一乱,朝廷养兵千日,终于有了用兵这一时。幸有大量的人马,足够皇帝坐稳了江山,收拾叛军。这一来,裁撤冗兵之事,又有法子拖上一拖。 郦伊杰见他沉思不语,道:“你我久在军中,都知道太平易生乱局。你的兵有机会真刀实枪地练练,是好事。只可惜,练兵的对手,是燕家军……” 纵然是白骨赤血铺满前路,可一支强兵,确要从九死一生的战争中百炼成钢。燕家军是难遇的敌手,他们的名声激起了凌伏血脉中狂野的一面,他慨然笑道:“淮军向来不输任何人,王爷只管放心,末将自当领兵堵截燕陆离,不让他有丝毫北进的机会!” 郦伊杰欣慰一笑,继而露出淡淡的愁容。 江留醉一直悄然站在他身后,既喜且忧。他看到凌伏对郦伊杰如此信任尊让,与有荣焉,但听到大战不可避免,又心怀不忍。想到郦逊之竟要亲自领兵抵抗燕家军,钦佩之余,也深感忧虑。 他又不期然思念起花非花,她在京城,不知道有没有受到战火余波,心里好生挂念。 郦伊杰等稍事休整,略略操演了军队,于次日发兵往西面的陈州方向堵截燕陆离,凌伏亦同时开往亳州。这两处是燕陆离平乱之城,此时消息断绝,当被其牢牢控制。 郦伊杰与郦屏行军数日,绕过亳州赶到陈州一带时,正值燕夜辰宁陵兵败,将残兵往西收拢。此时太康竟已被燕陆离攻下,京畿在望。 郦伊杰收到宁陵战报,大感安心。江留醉听说郦逊之打了胜仗,欢喜雀跃之余,又好生羡慕,只盼这边也能传出捷报,让郦逊之放心。郦伊杰随即派人打探太康驻军消息,不多时,前方军情回报,燕陆离领了陈亳两地守军和昭远大营来投的燕家军,自太康出发直奔京城,太康、陈州两地仅有极少的燕家军留守。 郦伊杰立即转道,燕家军无力守城,他也无心攻城收复,只要能阻止燕陆离前行的步伐,就已稳操胜算。 大军急追而上。 赶了大半日,到了黄昏时分,前方燕家军运送粮草辎重的部队忽然发现后有追兵,急欲派人通知主帅。但郦伊杰布置奇快,立即截断对方退路,数箭频出,杀了报讯的军士。郦屏亲率五千骑兵迅速追击燕家军主力,其余人马全力赶上。 “爹,我们一路追赶,会不会太莽撞?万一燕家军在前方布好陷阱……”江留醉始终陪在郦伊杰左右,他不惯叫“父王”,郦伊杰反喜他这种家常称呼。 “你看这天色。” 江留醉如有所悟:“爹怕燕家军趁黑逃走?” “太康附近一马平川,燕家军不易埋伏,我军一路追击,的确疲累。但燕陆离同样也赶了那么多的路,燕家军前途未卜,我军却气势正盛。仓促之间,我不怕他有什么埋伏,却怕跟丢了他们。到时累的就是我们,休息一夜可能再追不上,不做歇息,茫茫黑夜里又到哪里去找?那时就算找到了,说不定真的中了埋伏。” 江留醉一拍坐骑,点头道:“好!爹说的是,我们就一鼓作气拿下燕家军!” 郦伊杰却眯起了眼,渐暗的天色下,他的眸子闪亮如鹰隼。两淮联军虽是强兵,骤然调入他的麾下,很难做到像郦家军般如臂使指。燕陆离同样有这个顾虑,他帐下有陈亳守军,一旦对阵,未必能听他指挥。 凡事皆有变数,谁能笑到最后?郦伊杰望着前方,一阵寒风自面前拂过,凛冽地侵入甲衣。 急行一枝香的辰光,郦屏所领骑兵终于发现了敌踪。此时天色晦暗如墨,远处影绰的大军恍如鬼魅飘动,不少士兵生了怯意,行军不免有几分凌乱。郦屏旋即整肃队伍,停止前行。这一来,远处埋伏着的燕家军反而心急起来。 燕陆离已命陈亳守军编成五大方队守住包围圈的出口,剩下的昭远大营精锐则以粮草辎重为饵,在两边密林伏击追兵,只留了一支骑兵故意在大道上来回走动,造成人数众多的假象。 “听说郦伊杰带来的是两淮联军,我们被追上了!只不知这人是真是假……”燕琼挑眉,冷然望着后面不断涌出的旗帜兵马。得知郦伊杰亲自领兵,太康传来的军情令燕家军知情的高层将领为之震惊,应该在宁陵出现的人,居然会追到他们身后来,令他们对宁陵的战局很是担忧。 这几日,更让燕家军焦虑的是,昭远大营不再有任何军情回报,像是整个军营都搬空了似的。燕陆离心知出了问题,却不明言,只说大军另有安排,于是先前来投的一万人马信以为真,以为他要兵发两路。 “真假不论,就怕他不来!扫掉这些尾巴,我们就能入京。”燕陆离淡淡说道,情绪仿佛没有丝毫的波动。他属下将士见主帅高深莫测的神情,心中大定。 “他们已经停下,是否怀疑我们有埋伏?”燕琼犹疑地道。 燕陆离微微一笑:“那就打到他们忘记。”当即传令一队骑兵先锋,趁郦屏大军立足未稳,杀入阵中。为首的燕舒是有名的悍将,锐气无敌,一马当先提刀冲了过去。 骤然迎敌之下,郦屏不慌不忙指挥应对。他布阵甚是严密,燕舒杀将过去,只见无数刀光盾影在前面闪动,对方阵营竟是针插不进,无从下手。他挥刀乱砍了片刻,盾影忽然闪开,两支利箭破空急射,正到他面前。燕舒骇然低头,箭矢擦身掠过,刚松口气,又有两箭射至。他躲闪不及,狼狈摔下马去,顾不上吃痛,立即上马,指挥整队人马跟上,一齐进攻。 郦屏阵下有两淮联军的两名神射手,向来百发百中,今次都没射中燕舒,面上很是难堪。两人对视一眼,心念流转,均拈出三支箭,要连珠射出。郦屏注视燕家军,眼中露出锋利的杀机,微微一笑:“给我取了那人性命!” 两名神射手慨然领命,一人三箭前后射出,仿佛六条奇毒无比的小蛇,偷偷掠了过去。 燕舒周围环绕的尽是燕家军,杀声震天,遮掩了箭矢的风声。他依稀察觉到了侵人的寒意,令他竖起全身的毛孔,战栗地等待危机降临。那生离死别的恐惧感仅有一瞬,燕舒忽然瞧见了一点寒星,直扑眉间。他全身热血洋溢,用尽全力低头,箭矢低飞而过。 可他的喜悦尚未流露,另一支箭紧接着射入头颅,像没进了西瓜一般,没半点声响。 此时又一箭钉入他的喉间。 未等燕舒倒地,噗噗噗连了三箭,插在他的背心。燕舒便以一个低头认罪的姿态,直直挂在了马上。他的马顿时受了惊,胡乱踏蹄四奔,被这一颠簸,燕舒如一截断木重重掉了下来。 两名神射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,信心大增,在盾牌兵的护卫下,悄然地寻找燕家军的其他将领。 夜色掩盖下,燕舒的死让他身边的将士心惊胆战,其余的燕家军且战且退,往前方密林撤去。郦屏心知远处必有埋伏,下令坚守阵地不许追踪,但两淮联军早被燕家军今次挑事起兵弄得心怀怨恨,此刻见敌方退却,一个个大喜追上,想杀个片甲不留。他们本就不服郦家将领管束,如今燕家军不堪一击,岂会再听郦屏的话? 五千骑兵中顿时有五百人快速冲入密林所在区域,浩浩荡荡欲扫荡残兵。郦屏急呼不止,后方淮军看到前面的人抢功,也心急地想赶上,郦屏狠下心肠,挥盾将一名为首副将从马上扫下,又命那两名神射手瞄准另两位副将,怒道:“谁敢不听号令?” 诸军士这才略略稳住,与此同时,燕家军见敌人分成两截,前方骑兵已经入套,密林中顿时射出无数飞矢,将那五百人尽数当作靶子随意蹂躏。郦屏身后淮军在远处听得声声凄厉的惨叫,这才清醒,露出惊恐的神情,胆气尽失。 咚咚咚鼓声敲响,密林中掠出两支骑兵,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,像尖刀割开了两淮联军的防线。郦屏叹息一声,号令全军聚拢成圆阵,将来敌缓缓包裹在阵内,同时留意密林处的动向。 他知道郦伊杰带领的主力就在后面,当下稳住阵脚,布下数道防守,让来犯的燕家军仿佛啃到一块石头,怎么咬都不是味儿。郦伊杰已接到前方交战的战报,大军正在有序地急行赶来。掩在密林中的燕陆离看出端倪,冷冷地对燕琼道:“速战速决。” 隆隆鼓声再度响起,密林中杀出一队队手持利刃的步兵,凶狠地扑向淮军。被围住的骑兵见来了援军,军心一振,向了接应的方向突围。混乱厮杀了一阵,淮军突然起了欢呼,原来郦伊杰率领的大军已经赶到。 新生的血液有力地融入到战场中,淮军不知不觉杀到了密林的附近,郦屏深恐有失,不断下令守在外围,不许深入燕家军后方。 两方攻守之际,郦伊杰肃然地凝视阵前。他记得和燕陆离调换兵符时,对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“愿天佑吾皇,不起战端。”随了燕陆离被押北上,战事的硝烟便已悄然弥漫,那时说这句话时的嘉南王,是否已经有了反意? 郦伊杰看了看身侧的江留醉,世事无常,这场战争让很多人家破人亡,却让他们父子重新聚首。当仙灵子告诉他一切的时候,他不敢贸然相认,唯有把对儿子深切的愧意埋在心底。如今,江留醉在几日间成长了许多,他庆幸上天的宽容,让父子俩可以没有隔阂地相认相守。 “爹,小心乱箭无眼。”黑暗中厮杀的血光,仿佛映红了江留醉的脸,他驾马护在郦伊杰身前,满是警惕之意,“燕陆离有备而来,我怕他们扛不住。” 郦伊杰欣慰地一笑,胸有成竹地扫视着战场,对儿子招手道:“你附耳过来。”江留醉犹豫地靠近,听了几句,神色大定,不觉露出了笑意。 月色下,混战厮杀的淮军井然守护着远处的一块阵地,燕陆离知道,那里坐镇的必是郦伊杰无疑。 开国诸将之中,郦伊杰擅守,燕陆离擅攻。郦伊杰有“十役王”的美誉,那些战役大半是用水磨的功夫,凭借固若金汤的防守一点点磨来的。虽然他麾下也有诸如郦屏、路惊眸等擅长进攻的大将,但无数战役下来,郦伊杰领兵给人最大的印象,就是防守。 毫无破绽、无法撼动的防卫,能消磨任何一个进攻者最坚强的信念,然后,在必胜信念瓦解的刹那,被郦家军击倒。 燕陆离领兵则不同,燕家军在他带领下,无坚不摧、锐不可当,攻城略地、战无不胜。在他强有力的攻击面前,再顽固的敌人都会崩溃投降,因此他的锐气也深为帝王所忌,天泰帝会让郦家军防守边关,却放任燕家军镇守南疆,就是这个道理。 北方凶残的草原民族,需要有郦家军守卫,以免对方长驱直入。而南部那些名义上归顺了的附属小国与部落,则要有燕陆离这样杀伐决断的王者,镇住他们的反叛之心。 燕陆离与郦伊杰,就像矛与盾,尚未有对敌的机会。 此刻,却在这太康之北,不期而遇。 燕陆离叹了口气,如果这是龙佑帝苦心营造的局势,皇帝的心术实在太过了得。幸好郦伊杰手中带的不是郦家军,而是两淮联军,这给了自己可乘之机。只要能一举擒获郦伊杰,此去就是坦途一片。 他聚精会神地望着战场,燕家军徐徐推进,淮军艰难抵抗。燕陆离的嘴角稍稍流露出一抹欣喜,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破空而来,响起在整个夜空中。 “翔鸿大营宁陵大败,全军覆没!” 江留醉提起一口真气,将语声远远送出,如是者数次。无视战场的嘈杂喧嚣,这句话如清越的金石之声,在每个人耳边震动,继而汇聚成一阵雷鸣般的巨响。 不多时,无数淮军一起跟着大叫:“翔鸿大营宁陵大败!全军覆没!” 昭远大营燕家军的脸上惨白如霜,他们分神不定之际,又听见江留醉断然喊道:“燕夜辰,死!燕晖阳,死!燕宁,死!”这三人都是翔鸿大营高级将领,每个人都识得他们的名字,闻言更添惨然。 此时军心顿失,黑夜中人心越发多了烦躁,燕家军没了交战的心思,边打边往密林逃窜。两淮联军则被这消息激得士气大振,趁机反压,连“燕陆离已死”的口号也喊了出来,得意地叫嚣在四周激荡。 燕陆离胸口一闷,差点吐出一口血来,这是攻心之战,偏偏刺中他的心事。宁陵那边没有消息传来,他最为倚重的翔鸿大营应是首个攻进京城的大军,如今声息全无。云翼大营更是透出蹊跷,派出的信鸽杳无音信,似乎凭空消失了一般。 燕琼见燕陆离如此,情知不妙,急忙调遣另一处的陈亳守军,欲保护燕陆离向北而去。燕陆离挣扎摇手:“不,我们回太康,有城池可守,粮草可用,胜过胡乱北进。”燕琼听了,松了口气,燕陆离既肯求稳,他自然乐于遵从,于是调兵冲击淮军阵营,以求打开突破缺口。 陈亳守军乃是新力军,他们熟识地形,深知要往何处去最有利。只是守军中骑兵力量薄弱,勉强凑出百余骑,引了骁胜军一齐护定嘉南王突围,步兵押后。对于这些陈亳的军士来说,他们并不知燕陆离起兵的用意,只知皇帝命嘉南王领兵,因此听到宁陵大败,心下糊里糊涂。 两淮联军与燕家军的厮杀,他们看在眼里,但是黑夜里瞧不清楚,心里都在嘀咕,不晓得究竟对方是哪路人马,只当又有乱民造反。可一旦亲身出战,杀到淮军面前,这些人认出对方的服饰顿时傻眼,一个个又是惊慌又是茫然。淮军却毫不留情,管他是谁,眼前尽是叛军,一通混战后,陈亳守军已折损千余人。 燕琼知道陈亳守军不济事,只能当肉盾吸引对方战力,趁机保留燕家军精锐。在他的刻意安排下,骁胜军骑兵终护了燕陆离杀出一条血路,往南奔去。 这缺口一开,后面的燕家军一齐拼命赶来。郦伊杰也不派人拦截,反而故意留出那个缺口,让敌军一一逃去。郦屏此时赶到他身前,皱眉道:“王爷,何不乘胜追击?” 郦伊杰沉思良久,摇了摇头:“有寿国公在前方接应,燕陆离不死也要元气大伤。你我带的毕竟是两淮联军,不好叫他们太过搏命。”他垂下眼帘,似乎不想看到一代名将的陨落,言语里有兔死狐悲的感叹,“我回去安抚云翼、昭远两营,他们一旦知道燕陆离兵败,大势已去,也就真正死心。等歇过一晚后,你替我领淮军远远缀着,不必抢先动手。” 郦屏心知,江宁两营中视燕陆离为神的将军不在少数,只怕存了反扑报仇的念头,郦伊杰的确需要亲自坐镇,才压得下那些不平之念。他回望淮军,这一战下来的确已经疲了,夜色既深,歇息一晚也罢。 “既是如此,我将战事报予世子,让他早做准备。” 郦伊杰此刻方露出欣然的微笑,朝江留醉招了招手,父子俩并肩而行,招集士兵清理战场。郦屏却不期然想起了郦逊之,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 燕陆离逃出战场后,连夜南奔十几里后,为防郦伊杰围追堵截,便要布置人马,于险要处埋下伏兵。候了许久,探子回报未见郦伊杰派兵追踪,五里内不见追兵,燕陆离满腹狐疑,与诸将推敲良久,不可得知。僵持在一地,越发延误战机,燕陆离思忖半晌,终命弓箭手再埋伏一个时辰,其余部队先行开拔。 如此一来,伏兵成了弃子,留守的将士不由一脸决绝。燕陆离见了,只得安抚他道:“若不见追兵,立即追赶我军。”那将军倒识大体,慨然道:“王爷放心,末将拖得一刻是一刻。” 燕陆离直到黎明破晓,后面不见追兵,这才命全军稍作歇息。从将军到士兵,每个人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脚,顾不得扎营就倒地大睡。 燕陆离却睡不着,此时若来了敌人,随意进攻,就能让他们片甲不留。他叹息着望了来路,只盼郦伊杰不要追来。 歇了一个时辰,简单吃了点口粮,燕陆离便命大军再行。这支疲惫之军勉强行了大半个时辰后,眼看太康在望,远远地过来一支大军,燕琼如惊弓之鸟,立即命全军戒备。可是上上下下都提不起精神,尤其是陈亳守军,哪里吃过这样的苦。 临近了,发觉来人都著燕家军服饰,燕陆离看见为首大将,不由一喜。 燕夜辰还活着。 可是一等两军会合后,宁陵兵败的消息让他震怒不已。 “宁陵守军夜半突袭,郦家军阵前倒戈,水军几乎全军覆没,步军损失大半,仅剩两千六百人,马军逃回四千骑。如今凌伏的两淮联军堵住了我们的退路,郦逊之又紧追不舍,我等只能西行来寻王爷。”燕夜辰跪地告罪,惭愧自责,“未能抢先攻入京城,反而吃了败仗,末将有负王爷所托。” 燕陆离呆了一呆,两眼混浊望天。他当然不信郦逊之能打得过燕夜辰,但对方的好运摆在眼前,令他无比恼怒。 难道天要亡他? 燕陆离深吸一口气,镇定地扶起燕夜辰,安抚道:“你把宁陵的事详细说说。”燕夜辰脸色铁青,忍住悲痛一一说来,燕琼等一帮将军心寒地听着。末了,燕夜辰补了一句:“郦逊之领了大军在我军后面远远吊着,末将本已甩掉了他,被凌伏堵了一回,又被他险险要追上。” 燕琼听得皱眉,心想郦伊杰的两淮联军已够难缠,若加上郦逊之自宁陵带来的郦家军精锐,只怕更是首尾难顾。 燕陆离听完,眯起眼道:“是我小觑了朝廷的兵力,也小看了郦逊之的胆识,更小看了郦伊杰。他既领兵追击我,宁陵城中那人想必是个假货。这老狐狸谋算太深,怪不得你们。” 燕夜辰愧然道:“是末将大意,以为康和王在手中,没小心提防郦家军!”燕陆离一摆手:“罢了,我们失了先机,一支哀兵,未必不能取胜。我们先回太康,再想法伏击郦伊杰,以报今次之仇。” 燕夜辰闻言一震,犹豫地道:“为何回太康?” 燕琼笑道:“太康已被我军夺下。” “可是末将来时,未曾在太康城头看见我军旗帜……” 燕陆离面容一变:“你说什么?”太康如果有失,他的后路已断,即使想再回陈亳两地,恐怕也不能一帆风顺。 他转头向燕琼道:“速派人回去侦查。” 燕夜辰道:“莫非是郦伊杰先占了太康,再来追击?” 燕陆离来回走动,沉吟不语,对方的兵力超出他的想象,朝廷竟能在短时间用充裕的人马应对他引起的变乱,让他委实有点惊奇。想当初陈亳之乱,要靠他出面平息,可见朝中无人,但为何如今他会深感动辄被制? 燕琼迟疑地道:“我军粮草……只够半日。”他们之前已用部分粮草引诱郦伊杰入伏,此时多出燕夜辰带来的七千人,粮草越发堪虞。燕陆离眼皮一跳,沉思半晌,徐徐说道:“若真是没粮,更要攻下太康。我等在太康城前扎营,盛土为粮!” 燕琼一怔,旋即展颜道:“不错,他们看我们粮草充足,只当我们要长久作战,谁知我们却会立即攻城!” 燕陆离点头:“分发粮食,让大家饱餐一顿,我们背水一战。倘若这一战再不能决胜,拼了鱼死网破,也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家破人亡。” 这话很有些悲凉的意味,不是什么好兆头,燕琼心中咯噔一下,与燕夜辰苦笑对视一眼。燕陆离神情自若地瞥了瞥两人,燕琼神情顿变,也做出安然的模样,急急去安排掩人耳目的运粮车。 离太康城池尚有十里,燕家军选了林边一处扎营,借密林遮挡大军的行踪。对内只说兵马众多,无法一齐进入太康城,加上要故布疑阵迷惑郦伊杰的追兵,必须在城外扎营。午时开饭,全军吃了丰盛的一顿,燕琼又弄来稀薄的水酒助兴,军心略略一振。 备好了的假粮车缓缓在营地前拉动,燕家军下层军士不知内情,以为粮草源源送到,甚是欢喜鼓舞。 燕陆离亲自为诸将进酒,喝到兴起,忽然把盛酒的头盔往头顶一举,大喝道:“想我燕陆离,纵横半生何等逍遥,可惜朝廷无眼,置我燕家军于绝地!燕某在此立誓,只要有一口气在,与诸位同甘共苦,生死不弃!”他这段话有意运了内力喊出,全军上下纷纷起身,陆续朗声道:“同甘共苦,生死不弃!” 燕陆离心头一热,复又一愧。他自忖手下有足够的精兵强将,又正巧守着陈亳两地,紧邻京城,制住郦伊杰后立即出兵,捎上郦家军的人马,可以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。到时一路顺畅打到京城外,京畿五大营那十万混饭吃的老爷兵,并不在他眼中。 龙佑帝费尽心机打压他,可惜千算万算,没算到陈亳之乱。燕陆离冷笑,若不是他的人在陈亳煽风点火暗地控制,若不是朝堂上仍有人帮他说话,皇帝焉能放自己出来? 想到这里,燕陆离突然毛骨悚然,脑中闪过一个念头。 如果,龙佑帝是故意放虎归山呢? 他不反,皇帝就无法名正言顺杀了他。燕陆离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子弟兵,他们的头颅,他们的鲜血,那是他最大的本钱。如今,他带了全副身家在赌博,那养在深宫里的小皇帝,是否早就期待这个结局? 龙佑帝究竟有何依仗,敢如此托大?难道皇帝竟能无保留地相信郦伊杰的郦家军?燕陆离冷冷一笑,郦伊杰,只怕你的下场,还不如我。 前方来了一骑,正是派往太康的探子。燕琼忙大开营门迎接,那探子行到门前,忽然被一箭穿胸,扑通倒地。一支黑衣大军旋即自林间凛然出现,无数旗帜自远方扬起。〖贼吧Zei8。Com电子书下载:Zei8.com 贼吧电子书〗 燕陆离看到“英”字帅旗,脸上先是一惊,再是一黯,瞬间皱纹仿佛潮水涌来。燕夜辰知道厉害,急忙整顿军队,将燕陆离护在其中,警惕地保持距离。 英麒麟到了。 第四十五章 哀弦 旗帜翻滚之间,一队精锐的人马徐徐出现,当中护着一员大将。 英麒麟驻颜有术,看上去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,英姿勃发,一袭大红箭衣,在阳光下熠熠夺目。燕陆离遥遥望见,想起从前并肩征战的戎马生涯,心中无限感慨。 二十年前,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,如今岁月无情,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老了,可英麒麟看起来,还是当年打遍天下的那个翩翩少年郎。记得从前,他们曾笑话英麒麟是一只不会老的神兽,谁知英麒麟浑不在意,自诩为仁兽,要为天下求太平。 旧日情形历历在目,燕陆离自嘲地想,他就是阻扰太平的大石,会被英麒麟毫不犹豫地粉碎。 一道红光闪过,英麒麟拍马掠出,人与马化身一条红线,忽然杀到燕家大军之前。众将士无不惊诧万分,一齐屏住了呼吸。燕陆离望着他恍若往昔的矫健身手,刚想喝令弓箭手发射,英麒麟扣准弓弦,行云流水地射出一箭。 两军对峙,所有人屏气吞声,正是高度紧绷的时刻。他这一箭横空,呼呼作响,每个人耳膜震动,听到宛如催命符一般的箭声,呼啸而来。被这箭声惊得腿脚酸软倒地的士兵,竟有十数人,人人都觉得,这死神般锐利的一箭,是往自己的心口射来。 燕陆离轻轻闭上眼睛,一声叹息。 应和着这声叹息,云骑军指挥使燕玄胸口开花,箭矢穿身而过,又射入他身后一名副使是肩头,两人应声落马。目睹这一切的燕家军,都被英麒麟的气势惊破了胆。 这弓弦之力,可当万人敌! 英麒麟一箭得手,立即回马,人马合一,同时大军急行掩护,漫天飞矢跨过他的头顶,像乌云掠向燕家军阵营。燕陆离挥手命众将击杀英麒麟,已经晚了一步。 千军万马奔突而来,燕陆离却陷入了沉思。 皇帝请出英麒麟并不奇怪,可这支黑衣大军又是哪里的奇兵?据他所知,寿国公深恐先帝忌惮,开国之际便已悄然归隐,不知所踪。难道,竟是先帝安插在暗地里的隐密棋子,默默隐忍这么多年,就为了在小皇帝危难时奇兵制胜? 燕陆离冷汗尽出,有一种莫名的焦躁。他的一念之差,带来连环的因果,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,而他就如断线的风筝,无力地朝万丈深渊坠落。 大军淹没了英麒麟的身影,可是那大红的颜色,血样的影子,不停地在燕陆离眼前晃动。他看着敌军的骑兵汹涌而来,想到这天下英雄都会围成一团挡他前路,不由爆出了一声深怀恨意的冷笑。 他不信他会这样折损在战场。 这战场,曾闪耀过他屠戮敌人的辉煌。燕陆离长啸一声,刹那间豪气满胸,英麒麟激起了他的斗志,他不会因此退缩躲避。他冷冷地凝视英麒麟,对方的身影正越来越远越来越淡,仿佛要消失在大军中,但是他却看得一清二楚。 燕陆离搭箭,瞄准。 拉满二百石的劲弓,羽箭笔直地穿越战场,陡然不见。燕陆离冷眼看着,血红的影子再度浮起在远方,幽冷的羽箭也闪电般现出身形。 燕陆离咽了口吐沫,喉间有若火烧似的焦灼,随即冷静地回马游走。英麒麟蓦地转身,用弓弦劈落了飞箭,劲力震得他手臂发麻,差点掉下马来。这一箭来得毫无迹象,他却恍若目睹燕陆离拉弓松弦,心中为之一凛。 可惜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,不仅需要实力。 还要一点点运气,燕陆离就欠缺了这点运气。英麒麟彼时已回到军中,正自拉马回身,便察觉到了这一箭,仿佛有风雷之声,挟开天辟地之势激射而至。直到以铁弓劈开箭矢,英麒麟依旧心神不宁,像被蛇头紧紧撕咬,有种脱身不得的烦闷。 英麒麟按下不耐,轻轻一挥手,弓箭手疾退,铁甲骑兵重装上阵。两军交战,无需比拼个人之力,他这支玄甲军锐气正锋,作为主帅,英麒麟先声夺人赢得士气后,便可退居二线。 玄甲军宛若黑云压顶,密密地朝燕家军横冲直撞过去,燕琼立即命令武定军提刀斧梭枪迎击,同时骁胜军的骑兵在旁搏战配合,一砍马足,一劈敌人。谁知玄甲军的马都是特别培育的异种,又以精甲包覆,铁蹄汹汹踏来,把武定军冲得七零八落,竟没几个梭枪能刺中人身,连马足也没碰到,就被骑士一刀砍翻在地。骁胜军被玄甲军一冲,当头几人连人带马狠狠摔下,余者只敢绕路游走到侧方,无法挡其锋芒。 玄甲军像一座移动的城池,所过处望者披靡,燕家军的前锋几次下来奈何不得,便不敢再与其硬拼。燕陆离看得气闷,驾马行到军前,随手抢过一只梭枪,运起十成功力,狠狠地朝不远处的一个玄甲军士兵身上抛去。 他臂力甚强,这一击重若千钧,瞬时将那人戳翻在地。燕陆离瞪着血红的眼,厉声道:“给我拼了!”燕家军见王爷如此搏命,慨然应声,三五个人同时冲上围住一个玄甲军士兵,奋不顾身地用血肉之躯抵挡着铁蹄。燕陆离心中惨然,明知普通军士没有内力,兵器无法简单刺穿玄甲军的装备,只能凭借人海战术,用累积的牺牲换取对方的一点伤亡。 燕家军士兵一片片倒下,但只要是被拽下马的玄甲军,则更是惨不忍睹,面部被砸得稀烂如泥,燕家军难以宣泄的恨意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。刺不穿的铁衣在无数刀斧的劈砍下,也有了断裂的痕迹。 燕陆离心痛不已,他的兵马太少,一战过后又太过疲惫,被英麒麟捡了个现成便宜。 燕陆离在中军望见前方败象,当即命燕家军迅速结阵,向北撤离。北面是他来路,自然不疑有埋伏,大军掩护燕陆离和一队精锐先行,燕琼当仁不让地领了精兵紧紧保护着主帅,燕夜辰只得率兵断后。 行不多时,前方忽然出现十几辆装满草料的车子,东倒西歪堵在路上,像是被人丢弃。燕琼一惊,勒马回望,后面追兵带起的尘土汹涌如潮。他急忙命人挪移草车,不料耳旁呼呼风响,听得弓弦之声,再看过去,不知哪里飞来一阵带火的箭雨,草料顿时熊熊燃了起来。 燕琼情知上当,连忙回马告知燕陆离,他马身尚未调转,一支利箭正中右肩。燕琼咬咬牙,奔回燕陆离身边大叫:“王爷,有伏兵!” 燕陆离迟疑了片刻,前方被堵,后有追兵。如果这时郦伊杰再率领两淮联军出现,双方夹击,他再无脱身可能。想到这点,燕陆离心中一惊,奋然对将士道:“给我掀了这些车!”他大喝一声,跳下马来,手持一杆长枪,身先士卒地挑起一辆起火的草车,用力一抛。草车被他大力一催,喀嚓一阵巨响后,变作四分五裂的几段。其余将士纷纷冲上,竭力清理道路,就在这当儿,后面的追兵已经到了。 作战的最佳时机点,稍纵即逝。就在燕家军不知进退胆寒之际,“英”字帅旗左右飞舞,前方丛林中跃出无数黑衣将士,明晃晃的刀光灼伤人眼。这一出击,燕家军上下无不惊骇丧胆,乱作一团,燕夜辰紧急指挥麾下最精锐的云骑军突围,保护燕陆离从左翼冲了出去。 不知是不是对方有意放水,他们有惊无险地逃出生天。 燕陆离没想到自己竟再一次,狼狈逃命。想到英麒麟的手段,暗自感叹,对方布局严密,隐忍的功夫更是一流,将伏兵藏在沿途丝毫不漏一点破绽,燕家军路过时,竟毫无察觉。 他紧打马鞭,惶然自战场急驰撤出十多里地外,号令燕家军稍事休息,又再疾奔数十里,足足逃了半日。眼看暂时抛下了追兵,燕陆离回马眺望,心怀感伤。 燕夜辰默默地守在王爷身边,满身风尘,一脸疲倦。 “皇帝轻骄喜功,我原想他能亲征,则大业可期。”燕陆离叹息,言语中似乎苍老了很多,“没想到郦伊杰也来赶这趟浑水,更没想到,我会遇上英麒麟。这几场仗打下来,原来轻骄喜功的那个却是我。” “王爷,我们回江宁,东山再起!”燕夜辰激动地说道,他咽不下这口气。 燕陆离出神地望了远方,仿佛再度看到烧焦的旗帜,伏地的将士,哀鸿遍野。一开始就是个残局,他仓促对弈,只为赌一口气。当女儿被掳走,当他成了阶下囚,他只想奋然出击,不想再忍下去。 这是兵家大忌。 多年盘踞南方,他不是没有想过取而代之的念头,却始终以忠臣自限,画地为牢。如今,一桩失银案令他看出朝野上下的险恶居心,他不得不自谋生路。只是,机会来得太快太便利,众将再按耐不住,而他竟也顺应时势冲动起事。 懵懵然走出很远,蓦然回首,才发觉居然连这凭空冒出的天赐良机,亦是他人筹谋多时的圈套。皇帝隐藏的机心,郦家迅速的应变,潜伏四处的兵力,均在他意料之外。 如今落得丧家狗一般下场,只能是他阴沟里翻船,太过大意所致。燕陆离闷闷不乐地沉思,郦伊杰呀郦伊杰,他看轻了这个吃斋念佛的朋友。 倚仗手下这一万兵马,他还能走多远? “罢了,连日战事,你们都累了,今夜结营休息。我们绕过京畿,西取郾城,再攻洛阳。”燕陆离眼中光芒闪动,孟津关守将寿钟离是他昔日门客,此言一出,大将们皆知王爷有了西进潼关,再据汉中的意图,又喜又忧。 郦伊杰占了先机,诸将家小都在江宁,纵然归心似箭,两军相对时必不能讨好。江南虽好,咽喉被人扣住,暂时返乡无望,加上朝廷二十年来布署在两淮的兵力,燕陆离不打算正面冲击。 他不想经营多年的锦绣江南,成为屠杀的战场。 嘉南王府内,还有失银案存留的五十万两银子,有他历年积攒的财帛,养得起一支雄兵。那些财富被他藏在秘处,只有燕飞竹知道地方,若诸将能护住女儿安全,将来未必不能南北呼应,再图大业。 只盼郦伊杰尚未对他女儿下手。 想到云翼大营、昭远大营杳无消息的燕家诸将,燕陆离并无怨恨,他们应该已经归顺了朝廷。这是他们权衡利益后的抉择,使江宁免遭战火荼毒。 他燕陆离的不幸,却是他们的幸,依旧是忠臣良将,不受他仓促起事的牵连。 夜里,营地起了北风,呼呼刮得帐篷翻滚。取暖的炉火不时被大风吹熄,将士们冻得睡不着,便躲在帐篷里大声唱着歌。歌声随了呜咽北风传出很远,幽幽的曲调里,充溢着一种不安定。仿佛有一只吹破音的笛,凄厉地想要穿透云霄,却只能沙哑地在低低的密林里游荡,音色黑暗且抑郁。 燕陆离想起四面楚歌的故事,怒声喝止,号令营官传令下去,不许再唱。将士们把一腔彷徨之情压在心底,越发睡不安稳,如蓄了一锅沸腾的水,每个人都在煎熬。他们小声地议论前途,追悼死去的兄弟,昨日豪气万丈的志气,今夜化作了游移不定的惶恐。一个人渺小的忧虑被千百倍放大,军士们开始权衡与评判,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围城,最终的结局真的会如想象那样封侯拜将? 不知是谁提起了思乡的话题,军士们噙泪隐忍,伤感地怀念过往的安逸。即将到来的春天,应是燕子筑巢,万物播种,妻子用长长的棉线缝制新衣。在这杀声动天的战场,他们看不到明日,只有凉凉的寒意,拂过身体。 燕陆离在主帅帐中,触不到外间的悲凉,可弥漫在整个营地的沉郁依然笼罩着他。他比将士们更清楚地知道情势到了何等紧迫的地步。他走上了独木桥,不归路,回头无望,咬牙径直走下去,才有活命的期望。 “王爷,我军粮草告急。”燕夜辰安抚完属下,清点了器械粮草,回来禀告,“我们不能再妇人之仁。” 燕陆离征战多年,从前也有烧杀抢掠的日子,当了王爷以来,慈爱的威名才日盛,渐渐以仁义为先。事到临头,保住大军最为要紧,他点了点头,静静说道:“下一个城池,我们要征兵、征粮,如有反抗,一律剿杀。” 燕夜辰的眼睛亮了亮,领命而去。 燕陆离的心再度沉寂下来,他一世盛名,如今遇到了最大的坎。如果他不反,会是怎样的结局?他看得很清楚,皇帝的信任是试探,是激将,是有意放虎归山,默许他起兵造反!如果他忍下去,把兵权交回朝廷,那么下一步,龙佑帝就会直接收缴燕家军三大营的兵权,让他闲散到老。 没牙的老虎,将不再可怕,皇帝几时要收拾他,都轻而易举。 他沉思良久,帐内跳动的烛火,忽然有了轻微异动。燕陆离回首,不知何时,谢红剑就在他身后默默凝视,仿佛看了千万年。 他记得这注视的目光,从小到大,师妹都在他背后,任他出风头扬名天下,她就这么倾慕地看着。唯独这一次,她的注视不再那么单纯。 “你来杀我?”燕陆离不觉扶了下佩刀。对这个师妹,他没有必胜的把握,太久的身居高位,令他练武不再像从前那般勤奋。纵然有武痴的美名,与创立天宫的谢红剑相较,他知道胜负不能轻易猜测。 “不,我来看看师兄。”谢红剑唏嘘地叹气,一双妙目始终深深勾着他的眼,像要看尽燕陆离心里去,“我总要来见一见,无论是战场还是地狱。” 燕陆离心头一暖,他身败名裂,她却还记得两人的同门情谊。 这千军万马,这似水流年。两人注目对望,坚硬的面容在彼此的眼光中渐渐温柔起来,仿佛一层层盔甲在注视中慢慢卸去。他们曾有的年少慢慢浮起在记忆里,一眨眼,似乎就在身后,不曾淡忘。 “是皇帝让你来?还是你自己想来?” “皇帝怎管得了我?”谢红剑悠悠地说道,语气里有女人淡淡的妩媚倦意。她一双眸子如雾如星,像是穿梭在湿气浓重的雨后密林,身上弥漫草木的香气与柔软。 “他想逼盈紫嫁他,盈紫绞了头发入了佛门。我的妹子……就这样……一生耗尽……想我多年守在深宫,盼的就是能让妹子过上好日子。可如今……如今我什么念想也没了,就算重回江湖上也罢。”她曼声说着,满是哀怨。 “你说盈紫被皇帝逼迫遁入空门?这个狗皇帝!早知就该让盈紫在宫中下手,杀了他!”燕陆离恨恨地吐了一口,猛然抬头,望着谢红剑。盈紫的年纪和飞竹差不多大,他默默地想起了女儿,独自困守江宁,此刻不知如何。 谢红剑苦笑,幽幽地望了他,吐气若兰:“师兄你一起兵,皇上就不再相信天宫,进出都不让天宫相随,我们早已离被逐不远。”她吸了口气,“被逐是最好的结局。” 她们知道太多的事,不会有好的收梢。 燕陆离感慨一叹,他未曾想过会牵连天宫,可现今天宫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,随时会想连根拔出。宫廷里最讲究名分,他一起事,天宫前途尽毁,谢红剑只能放弃苦苦创建的势力版图。 重归江湖?由官到寇?燕陆离黯然地想,他莫非也要再过二十年前起义时四海为家的日子? “是我连累了你。红剑,你一个女儿家,不若放下手中的剑,寻个人家嫁了。只要你想走,皇帝奈何不了你。”他语重心长。 谢红剑倔强一笑,笑里妩媚依然:“师兄你说什么话,红剑有今日都是师兄所赠。如今你有难,我怎能袖手旁观?我正是想带了天宫上下跟随于你。你若继续起兵举事,我便生死相随,你若要笑傲江湖,我们就重立门派,光大师父的门楣。” 谁也回不去了。 燕陆离看了师妹,她竟还是如此天真。 可是有如此红颜相伴,不觉地又激起他的豪情,热血沙场,只要顶上头颅在,哪里不能再从头来过?他仰天长啸一声,眉宇间依稀是旧日气概,朗声说道:“世态炎凉,只你一个肯抛下富贵跟随于我。成王败寇,原是没错。” “师兄。”谢红剑握起他的手,眼中莹莹的神采令她又仿佛是当年学艺时的垂髫少女,“留得青山在,就能卷土重来。只要我们活着回到江宁!” 燕陆离壮志盈胸,不觉握住她的手。柔荑如细绢,一丝丝的情谊从指尖渗到他骨子里,从前多少爱恋再度勾起。 他突然抓紧她的手。 “红剑,你真的想清楚了,要跟着我?” “师兄莫非见疑?” “不,你会吃很多苦。像小时练剑那样,千疮百孔,受尽苦难,也不会哼一声。”他沉下声,仅有天真,是挺不过去的,前方势必有太多风雨。纵然她武功修炼得强过自己,可千军万马中生存,单凭一身功夫还不够。“但是,我此去没有一天会过好日子,你真的愿意?” “妾身一直所求的,不就是在师兄身旁,有一个容身之地?”谢红剑低低说道。此时的她,不再是睥睨万物的天宫之主,而是修剪掉花刺的月季,娇艳却贴服地盛开在尘埃中。 “燕夜辰求见王爷!”帐外,忽然响起一个声音,冰冷地打断了两人。 燕陆离松开手,拨亮了油灯,火光下的师妹,恍惚回到从前的俏丽多姿。岁月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,他深深凝视了她一眼,对帐外叫道:“进来!” 燕夜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帐内,戒备地盯了谢红剑。 “竟是天宫主深夜到访,失敬失敬。”燕夜辰不无讥讽地说,有意无意地挡在燕陆离与谢红剑的中间。 谢红剑曼声道:“上将军,妾身失礼了。”朝他行了一礼,燕夜辰嫌恶地侧了侧身。 他清楚燕陆离与谢红剑之间的纠葛,出于对王妃廉君碧的尊敬,他向来看不起这位名分暧昧的天宫主。当下冷哼一声道:“王爷,敢问天宫主到此,有何贵干?” 燕陆离道:“天宫主有心率天宫归顺于我,夜辰,你意下如何?” “哦?天宫主既有诚意,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礼?”燕夜辰笑道,讥讽地看着谢红剑,“郦逊之的大军就跟在后面,以天宫主的武功,提郦逊之或顾亭运的人头来,亦不在话下!” 谢红剑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秀足,微笑道:“上将军既然落下话来,妾身从命便是。不过那两个人又不会打仗,砍了也没什么趣味。不如我从郦家军中,挑一个将军来杀如何?他们阵前倒戈,最是无情。”言毕,不等两人答应,娇躯如风袅袅荡出帐去。 临行,她向燕陆离回眸一笑,说不尽的妩媚风流。燕陆离怅然若失,望了她的背影动弹不得。 燕夜辰不满地凝视主帅,燕陆离察觉他的愤懑,定神朝他摇了摇头。 “个中分寸,我理会得。”他淡淡说道,“是我害得天宫无路可走,且给她们一条路,你我盯紧了便是。” 燕夜辰恨恨地看了燕陆离良久,终于一声叹息,黯然出帐。 次日,燕家军拔营西去,行军五十里后选了一处高地扎营。郦逊之所领大军缓缓在后追踪,两军相距甚近,只有小范围接触交战,没有大规模动兵。 燕陆离惊异地发现,燕家军出现了逃兵。 一个副将领了百余人驰马溜走,被燕夜辰派遣两百精锐骑兵追上,斩了为首这个副将的脑袋,逼迫其余兵士返回。燕陆离得信后,密令封锁消息,然而流言在迅速散播,好几个将军暗中找燕夜辰打听。不安的情绪就像烈酒,烧着人心。 燕陆离知道,如果前方不再打一场胜仗,让跟随他的官兵们看到希望,他的造反之路就快走到尽头。他必须不断向他们描绘锦绣前程,而不是依仗多年的恩德,指望他们效忠。 在现实面前,太多人会低下头颅。 夜里,与前夜同一时分,燕陆离突然觉得焦躁。他想起了谢红剑,不安地凝视跳动的烛火。她或许不会再来了。她与天宫都是弱质女流,武功再好,也经不起战火侵袭,这长途跋涉千里相随,不是他这等年纪还该奢求的事。 他苦笑着吹熄了蜡烛。 帐内风动。进帐者停在入口处,香气袭人,燕陆离一阵惊喜,听见谢红剑软绵的声音:“师兄,我来了。” 他燃起烛火。光影下,女人如一轮明月,周身柔和的白光令人微醺。燕陆离迷醉地看了半晌,直到血腥味传来,他才醒过神,看到她手里提着一物。 “这是路惊眸的人头,师兄收好。”谢红剑丢来沉沉的布袋。燕陆离一惊,她真的为他做到了?打开布袋,里面血淋淋一颗人头,络腮胡子,怒目圆睁,面容确是路惊眸无疑。 谢红剑轻轻倚过来,不发一言地靠在他的肩上,燕陆离没有推开,他曾拒绝她太多,负她太多,这一刻偷欢,他允许自己沉溺。 谢红剑闭上眼,用手抚摸他的脸庞。她的手软若无骨,一丝丝滑过去,眉梢眼角,曾经的海枯石烂。一旁的人头弥漫着浓郁的血气,可她恍若无睹,静静候了片刻,说起了往事。 “师兄,你记不记得,那年在后山,小湖边的花都开了,你铺了一块花毯,说愿意和我在那里终老。” 燕陆离沉默,他不太记得从前,少年时随口说出的话,怎能当真?但是那情景如在眼前,花香鸟语,美人倚怀,他叹气道:“红剑,等此战结束,我便陪你回后山,再看一场花开。” 当年的花已谢尽。 谢红剑盈盈有泪,再也不能抑制悲伤,伏在他肩头低低地哭泣。 “红剑,我若败了,你就找个好人嫁了。”燕陆离沉吟。 “败又如何?你我在师门的时候,不也是一无所有?” “今时今日,不同以往。跟随我的人太多,我败了,就负了他们所有人。无数人的前程,扛在肩上……” “成王败寇,这一切,师兄在起事时已经想明白了罢。庸碌的日子过久了,也很可怕。”谢红剑淡淡地说道,拭去眼角的泪痕,凝视燕陆离,“轰轰烈烈这一回,一旦成事,就是千古盛业。” 燕陆离苦笑:“只有你这样安慰我。”如果手下将士都有这般野心,他或许不会败。他把她搂得更紧了,女人像贴服的丝缕,缠绕在他身上。在肃杀的营地里,能够短暂地怀拥温香软玉,仿佛脱离了喧嚣战争的无奈,恢复了以往的自由自在。 谢红剑嗅着他日渐苍老的气息,他不再是翩翩少年,这皮囊现出衰败的气息,陈旧的往事随之扑面而来。那些旧事,不仔细去回想,她也已渐渐淡忘了。就像打开尘封的描金匣,多年不用的首饰散发出的老旧味道,会有一点点怀念,但早已不是心头的瑰宝。 他不再是她想珍惜与惦念的人,从前的爱恋反而让她有了怨气。那般奋不顾身去追寻的,被他无情抛弃,说不恨,绝不可能。如今,诓得他对自己有一分爱怜,无非是解开心中的结。 她会记住此时此刻,然后恩断义绝—— 谢红剑狠下心,悄然探出手,正想了结过往,孰料燕陆离有力地抓住了她。她心头一跳,玉容不惊地抬头:“师兄……” “红剑,你来时,皇上真的没有任何异动?” 谢红剑妙目如珠,定定看去。燕陆离皱眉望她,叹息道:“皇上心机甚重,你不在宫中,我怕他终会起了疑心,再用计对付天宫。你告诉我盈紫在哪里出家,我想先让你安顿过去,等局势安定了,再一齐来接你们。” 这眉骨,这温情,谢红剑嘴角浅笑,若她是初识他的女子,可能会沉沦。男人的话总像醇酒,不知不觉令你醉了,即使并不爱这一口,也没了再反抗的力气。可是他不过是随便说说,天花乱坠,山盟海誓,瞬间就变作凉薄。 “皇上自以为羽翼丰满,再不需要天宫,且不去说他。师兄,你不想让我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么?我的剑,足够锋利。”她缓缓抽开了手。 此刻的他,处处是破绽,到底从哪里下手更好?她微微有些发愁。又或者这样拖下去,就会有她想要的结局。 燕陆离低低叹了一口气,谢红剑像突然被毒蛇咬了似的,弹开了依偎着的身体。从他那句叹息中,她听出了别样的惋惜,但她面容澄静如水,仿佛离开,只是为了更好地仰望。 两人在灯火中对视。谢红剑从燕陆离的眼神中看出痛心的意味,是哪里出了错?她侧过头想,神情依然魅惑,眉目如柳弯弯笑着。 “你还想骗我多久?”燕陆离一字字地问。 “师兄你为何……” “红剑,你大概不知道,我记得燕家军每个人的名字。”他说得痛心。 谢红剑心下一凉,眼神却迷离地朝他微笑,故作迷惑。 “这颗人头属于我燕家军的好男儿。”燕陆离悲痛难忍地指了那个布袋,双目射出无情的精光,“他长得像路惊眸,以前在军中老被人取笑,喊他将军,可怜的孩子常会傻乎乎地笑。上回的战役,他所在的那一营,都被郦家军给端了吧?” 他忽地伸手,死死勒紧谢红剑的双腕,喝道:“你告诉我,你割下人头之前,他有没有死?” 谢红剑幽幽地呼出一口气,淡笑道:“师兄,你编了一个好故事,无非是不想收容我。” 燕陆离冷笑:“天宫主,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邪无知的师妹,我佩服你的大胆,竟敢一人闯我大营,想取我性命。” 同门,情分薄如蝉翼,不要也罢。 燕陆离只觉凄凉可笑,他想让谢红剑偿还,却狠不下杀她的心。他做不到完全舍弃过往,略一犹豫间,听见谢红剑微笑道:“我不是一个人,燕夜辰太多嘴,我已经命人去杀他。至于师兄,必须由我亲手了结。” 燕陆离一怒:“红剑,你竟然……” 谢红剑国色天香的面容忽然一冷,他的脊梁嗖嗖掠过一道寒气,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燕陆离,你会后悔,当初没有留下我。” 言毕,她的手成了一块寒冰,燕陆离像握住了毒蒺藜,不得不立即松开。电光石火般的瞬间,他的胸口突然轻轻一痒,就像她用尖锐的指甲挠了一下似的,旋即,巨大刺痛钻心而入,仿佛把身体割成两半。 燕陆离低头看自己的身体,伤口很小,但痛彻心扉,针眼大的伤口源源不断吸走他的气力。这是毒气在迅速弥散,她心狠如斯,下手就求他必死。 他猛吸(文!)一口气,封住筋脉中(人!)的气血运行,虽然只有(书!)短暂的一瞬,却足够他与(屋!)谢红剑同归于尽。 一记刚猛的移山填海掌,把他最后的气力爆发出来,借用了周遭天地之气,混合在一起,有燕陆离鼎盛时期的七成功力。可惜他遇上的是谢红剑,一直以来武功心法都不输于他,这垂死一击,根本无法撼动她分毫。 谢红剑硬接他一掌,气血翻涌,但唇齿留笑,十指纤纤闪过一道光芒。 “师兄,我不仅练成了日月缥缈,也练成了心源天地。你,再不是我的对手。”谢红剑说完,荡开三尺,冷冷地看他血如箭花,从身体里标出。 燕陆离怔怔地看着面前妩媚多姿的这个女人,她眼里没有同情。他不愿相信,也不想相信,师妹终于练成了师门最强的功法,远远地把他抛在身后。她的功力已臻于化境,而他丝毫不知。 当年凡事爱逞强的师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盘打算。她说得对,他没想到他看轻了的情爱,会让他丢了性命。 飞竹。燕陆离心头闪过女儿的名字,没来得及念出口,两眼瞪直了,扑通一声倒下。他胸口的衣襟浸满了黑色的血,那是谢红剑以十成内力贯通射出的一根毒刺,见血封喉。 她用了毒药,只因她不想事到临头时后悔,她下定了决心。 这是一场永别。与过去完全地告别,如此,才可以全新地开始。 可是,她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手成功,一切发生得太快,太不真实。谢红剑木木地站着,目睹燕陆离一点点没了气息,和布袋里那颗人头一样,成了冰凉的摆设。偌大的帐篷中,唯有灯火诡异地跳动,在他脸上不断书写着虚幻的符号,仿佛想唤醒他的生命。 她突然笑起来,笑里混合了星闪的泪。是你对不起我,师兄,是你对不起皇上,对不起天下,不是我无情。她在心里自我辩解着,既畅快又惶恐,既庆幸又后怕,兀自笑笑停停,像得不到亲人眷顾的疯子,无法遏止压抑多年的情绪。 最后她乏了,颓然坐倒在燕陆离的尸身旁,仿佛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,就这么一直坐着。 灯火不知何时熄了,她就坐在一片漆黑里,回想往事。那些过去在黑暗中鲜活起来,曾经,她是多么仰慕师兄,为他笑而笑,为他忧伤而忧伤。她幻想过成为王妃,但她的身份不够尊贵。她幻想过卑微地陪伴在他身旁,但他连这个尊荣也没有给她。 直至他把她送去皇宫,成为少年皇帝的师父,她才蓦地发现,原来他没有在乎过她。 他当她是一个有用的棋子。而她,也终于看清了情爱的虚幻。从此之后,帝王宝座上耀眼的光辉忽地深深吸引她的视线,她要改变她的身份,要牢牢把握这帝国最高的权势。 她妹子成了她最大的期盼。效忠于皇帝,也是她唯一能选择的道路。谢红剑知道,只要皇帝仍在位一天,她就要高高在上,得到她应有的尊崇。 门帘一掀,有个副将见主帅帐中黑了,闷头闯了进来。谢红剑玉手一招,那人扑通倒地,异动惊起了外面的守军。谢红剑飘然掠出,飞鸿般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,迎面赶来的将士讶然急攻,被她轻舞玉袖,尚在半丈外就被激荡的真气击得飞了出去。 有人在燕陆离帐中高喝:“大帅死了!”哀痛的嚎叫声瞬时传遍军营,悲愤的军士在错愕中逐渐变得疯狂,不论手中有没有兵器,忿然冲上前与谢红剑撕斗。 她很快被人团团围住,局面眼看不可控制。 谢红剑夷然不惧,施展日月缥缈功法,方圆丈余成了她的护身圈,独特的气场令每个挨近的军士无不仰面跌出。她脚下不停,玉手毫不留情或扣或勒,将胆敢勉力杀至眼前的人,以撕裂心脾的内力狠狠给予致命的一击。 包围的人群顿时七零八落,被她拉开一道缺口,从容冲出营地。 营地中的几个帐篷,忽然亮起了火光。谢红剑心神大定,知道来了接应,便撮口一吹,远处奔来一匹骏马。谢红剑飘然上马,左右开弓打出几掌,逼退前来阻拦的军士,高飞而去。 燕家军士慌不迭集结骑兵驾马追赶,追出两三里地外,忽地一阵乱箭劈头打来。众军士此时军心已乱,被利箭一冲,无心恋战,混乱地原地踩踏一阵后,有人往营地方向奔去,没了主张的军士只能无奈地尾随。 天宫诸女从藏身处现身,一个个劲装长弓,飒飒红装下杀气凛然,一齐来迎谢红剑。 谢红剑勒马看着她们,这是她一手培养的人,为她驱使效命,对她永是忠诚信任。这就够了。她按下心事,铿锵有力地说道:“燕陆离已死,等梅儿她们回来,我们速回京城复命。” 玉嫦娥注目前方,笑道:“你看,她们这不来了!”穆幽吟与梅静烟一身黑衣,飘忽而至。梅静烟迎面笑道:“燕夜辰死啦!” 谢红剑听到两人刺杀燕夜辰得手,吁出一口气:“这个人……杀了怪可惜的,罢了,谁让他自己找死!”梅静烟奇怪地看她,谢红剑淡淡一笑,“燕家军再无可虑,我们回京!” 穆幽吟道:“单凭郦逊之,收拾得了残局么?”言下之意,问谢红剑是否要在旁协助。她再仔细一看,谢红剑竟是一脸土灰,心灰意冷之极的模样,旋即自问自答,“有顾亭运在,总有人收拾得了烂摊子,我们回去保护皇上要紧。” 谢红剑缓缓点头,轻打缰绳,朝了京城的方向,一人遥遥先行。 穆幽吟等女并肩跟随在后。梅静烟皱眉想了半晌,偷偷问穆幽吟道:“难道天宫主对燕陆离……余情未了?”穆幽吟肃然说道:“若是有朝一日,我被迫杀了你,也是这般无奈。”梅静烟吓了一跳,埋怨道:“尽说不吉利的话!唉,要真有这一天,我就远远躲开去,总不能和你自相残杀。”心下有些许明白。 一行人迤逦北上,在黑夜中越行越远。 没过多久,郦逊之在营地接到军报,前方燕家军主帐忽然哗变。他立即派人快马前去打听详情,不多时军报再次传来,称燕陆离和燕夜辰皆已授首,不觉茫然。他只呆了一呆,顾亭运道:“世子应该出兵了。” 郦逊之便升帐点兵,命风铉领两千骑兵冲击燕家军营地,又命风钰领一千人在营地外大喊“燕夜辰投降了”、“燕陆离死了”、“朝廷大军来了”,又五百人在营外摇旗呐喊,声势动天。 布置妥当后,郦逊之与顾亭运远远观望,燕家军营地一片混乱,互相踩踏,很快就有人举旗投降。悲哀错愕的情绪在大营里漫延,不知所措的士兵被大势所迫,接二连三地投降。有趁乱领了部下逃出营地的将领,被大军截住,无心恋战,略一接触就弃了战马兵器。 顾亭运见状笑道:“恭喜世子,大局已定。”郦逊之见名震天下的燕家军成了这副丧家犬的模样,兔死狐悲,并不欢喜,暗中叹气。 过了半个多时辰,营地终于清理干净,两人一路走去主帅营帐。 郦逊之望着燕陆离冰凉的尸体,看出是利器加毒药所伤,心头一阵寒意。他听了燕家军士的禀告,知刺客是一女子,猜想到谢红剑身上。再看一旁酷似路惊眸的人头,也是一惊。 顾亭运骇然说道:“路将军理应无事。”却不敢不防,立即派人传令,寻路惊眸前来。郦逊之沉吟道:“顾相说的是,这个应是假的。”他动手一扯,那人脸面纹丝不动,略有些干了的血迹被抹下。 路惊眸大步踏入帐内,见状称奇,郦逊之放下心事,沉吟道:“想是哪里寻了个相似的人来。敢问顾相,这是天宫主的杰作?”顾亭运道:“不错,天宫主出手,果然厉害。如今连她都已出动,皇上已下了必胜的决心。” 郦逊之站在燕陆离尸体边,茫然出神。燕陆离是国之栋梁,还是妄图窃国的贼子?是非功过在这一刻就会盖棺定论,可是他走到这一步,究竟是谁之错? 顾亭运在旁咳嗽一声,提醒他道:“世子应速速报予皇上,嘉南王一去,胜局可期。京城急需此捷报。” 郦逊之明白轻重,可仍为燕陆离的逝去心伤。押送燕陆离进京的情形历历在目,惊觉对方可能会反叛的那一刻如在眼前,他明明有机会阻止,可最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。他问自己,究竟是疏忽大意,还是没有能力?倘若他苦苦相劝燕陆离,是否此刻嘉南王仍是社稷的擎天之柱,而非乱臣贼子? 顾亭运见他心乱如麻,叹了口气,径自命人写了奏折,押上郦逊之的印信,快马送去京城。郦逊之很快收拾心情,知道不宜过分沉溺,遂命风铉收编军队、抚恤死伤,又再详细清点燕军人数,找来为首的几个将军一一讯问。 这一忙就是大半日,郦逊之困倦已极,小睡了半个时辰后,继续疲于奔命。整编俘虏的燕家军外,还要立即回师,领兵拱卫京畿。郦逊之与顾亭运忙碌数日,方才打点好全军上下,率军北上。 郦逊之恐皇帝顾忌,将州府守军打发回各地,平戎大营亦只留了两千人押解燕家军降兵,其余人等回原处述职复命。 第四十六章 黄粱 京城中仍是一片太平景象。远方的战火未能影响此间的歌舞升平。 谢红剑踏入嘉宸宫时,皇帝午睡刚起,正静静地拿了本佛经在读。她觑到书皮,不由暗想,妹子拒绝皇帝之后,两人间倒也如常和睦,皇帝没事仍会去天宫小坐,近日竟读起佛经来。想到燕陆离之死,她的心又一黯,改日需与妹子同去祈福,好为师兄超度往生。 “师父来了,快请坐。” 龙佑帝依旧做足礼数,谢红剑知道,她不能恃宠而骄。于是深深屈膝万福,笑道:“累皇上久候,所幸尚有喜讯。” “哦?我这里得了郦逊之的捷报,燕陆离已然授首,多谢师父出手。” “皇上言重,臣妾只是尽忠。”为了这两个字,抛却恩义,谢红剑淡淡地想,这虚名如锦衣华服,鲜亮是鲜亮了,却奢侈得令人心凉。 龙佑帝眼中闪烁喜悦的光芒,像是刻意扑灭的大火,余了星闪的灰烬。谢红剑突然明白,他看佛经,无非在求个心安。燕陆离是他一手逼反,又被他授意鸠杀,此时的少年皇帝能心平气和与她倾谈,其能力已不可小视。 “有多少人,能像师父这般始终能尽忠于我!”龙佑帝感叹道。 谢红剑心中无动于衷,表情却满是欣喜,微笑道:“臣妾眼里只有皇上和盈紫两人而已。” 龙佑帝听到谢盈紫的名字,尴尬一笑,微微有些恍神。 空气忽然变得稀薄,皇帝曾经感受过这种濒临绝境的窒息,他的身体再度僵硬。龙佑帝艰难地一咬牙,瞪大眼向黑暗中看去,一个影子迅疾飘近。 谢红剑察觉到不对,挡在龙佑帝身前,那影子不知怎的一绕,又旋转到皇帝身后。龙佑帝觉得晕眩,背脊悚然如待宰的羔羊,说不出的惊恐。他深恨自己的无力,以绝大的意志力猛然站起,努力转身,试图寻出刺客的踪迹。 那人身形甚是高妙,流星般在空中飘逝,竟难看到他的形迹。 谢红剑心中块垒正无法消除,见状提步起身,想去追他。龙佑帝忽然开口:“且慢!”他徐徐凝视空中不可捉摸的黑点,“他是冲我来的。” 谢红剑不解地望着皇帝,不知道他无妄的虚荣要来何用。她隐约感到龙佑帝在金敬与燕陆离死后,胆气徒壮,红衣等杀手没能奈何得了他,更让他勇气倍增。可是好运有用完的时候,谢红剑默默地想,金龙之身千金之体,还需好生保护。 谢红剑没有动。龙佑帝看那影子穿梭在殿中龙柱间,渐渐安定下一颗心。对方不是失魂,也不是红衣,这般犹豫让皇帝找到了最好的破解之法。 “谁命你杀朕?”龙佑帝厉声问道,“他能给你什么,荣华富贵?朕也可以!” 刺客身形忽然一停。 龙佑帝见他意动,又道:“天宫座下千名护卫就在我殿外,但没有她们,你一样杀不了我。”他昂首注目来人,神情张扬狂傲,那是天命所归的帝王自信,映照得脸面熠熠生辉。谢红剑在一旁望着,只觉为他效命,肝脑涂地也是值得。 刺客从虚空中哑声说道:“你当真不怕?” 龙佑帝挺直胸膛,有谢红剑在侧,对方若真动了杀机,她应该来得及阻止。有此后盾,他胆气更壮,索性潇洒笑道:“你敢来皇宫动手,我当敬你一杯,如今没有好酒,便以茶代之。” 他拿起案上的白瓷茶碗,遥遥相敬。 抿了一口,龙佑帝陡然变色,冷笑着掷去茶碗,丢向空中。 “你动手吧,我来接你的杀招!且看我,能不能收服你!”他摆出个起手式,肃然以对。 谢红剑不明皇帝用意,但来人能闯过雪灵依等人的包围,功力想必不弱,皇帝如此托大,她不禁有些头疼。她吃不准龙佑帝是真的借此一试武功高低,还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,只能暗中戒备。 少年皇帝执著地与刺客对峙,幻想泰山崩于前而不惊。孰料那刺客笑了笑,长剑一挺,直直地朝他刺来,快得不容闪避。 龙佑帝心中叫苦,动弹不得,江湖高手间的对敌不是他能想象。他根本措手不及。谢红剑淡定地盯住剑尖,在剑尖达到龙佑帝咽喉时,她悄然移近了一步。 剑停在皇帝身前。 那一刻,几乎忘了惊惧。龙佑帝咽了口干沫。长剑忽收,刺客伏倒在地。 皇帝有些欣慰,又有些得意,甚至,他感激刺客成全了他在人前处变不惊的姿态,那般英雄的男儿气概。刺客谦卑地丢开了剑,三呼万岁,以头抢地。龙佑帝微笑:“朕免你不死,站起来说话。” 谢红剑一蹙眉,踢开地上的剑。刺客扯下面纱,他额间发际有一道痕,被衣领遮住,然而还是不小心露出狰狞一角。谢红剑望了他阴鸷寡情的瘦长脸,心底涌起一阵厌恶。 “罪民冷剑生叩见皇上。” “冷,剑,生,朕知道你。”龙佑帝惊疑地凝视,想起过去种种传闻,上下打量地上这人。冷剑生的头发依然乌黑,面容也不见衰老,面相确是有些刻薄寡恩。这却不碍事,须让他明白,天下值得效力的唯有天子一人。 再寡恩,也要对皇帝忠心耿耿,才能捧稳了金饭碗。 “你能从外殿一路杀到这里,不愧是当年先帝驾前的侍卫总管。”龙佑帝语带激赏,却又像在讽刺。他有心收伏冷剑生,故此欲扬先抑。 “皇上不战而能屈敌,罪民心服口服,愿为皇上效命,肝脑涂地在所不辞。”冷剑生谦卑地说道。 龙佑帝大乐,面上依旧清冷,淡然说道:“你何德何能,要朕宽恕你?” “臣洞悉金氏、左氏谋反所有来龙去脉,自请为先锋,缉捕众逆党归案。” 龙佑帝冷笑:“你果然是左勤派来杀朕的?好得很!” 冷剑生低头默认,心中却在微微嗤笑。若不是金氏弑君功败垂成,若不是燕军之乱未能动摇根本,左勤有极佳的机会取而代之。如今的局势却不同,郦伊杰即将坐镇京城,英麒麟稳定江南局势,顾亭运整顿吏治,天宫严守宫城,还有那不知何人指使的杀手之王,也站在皇帝一边。 他感到皇帝已然掌握了左氏谋反的证据,只不过尚在等待时机。 他要送一份大礼。如果他真的杀了皇帝,他就是左勤的开国功臣。他知道这希望渺茫,左勤迟迟未曾起事,因他的布局里少了关键的一条,无论是禁军还是地方军,他都没有掌控的能力。左虎出征陈亳,是新布局的开始,可惜来得太迟。 于是他的大礼,只能送给皇帝。以他对少年皇帝的观察,不出三月,势必将左氏连根拔起。皇帝是个急性子,一旦自觉胜券在握,便不会再苦候良机。左勤多年筹谋豢养的忠犬,大都在江湖上,成不了大器。这就是太过小心的下场,不敢于朝臣面前暴露丝毫的野心,也就无法去收买真正有用的棋子。 作为左勤的军师,他几番陈情无用,只能生生断了这念头。倘若当年左勤能听他一句话,策反禁军大将,策反平戎大营等将领,这天下早就是左勤的了。 龙佑帝凝视跪倒在地的冷剑生,这人能游走于金敬和左勤身边,不是简单人物。左右逢源未必是好事,他既不会闲置这个人,也不会重用,免得有日再反噬其主。 “念你有悔过之心,勇气可嘉,你就戴罪立功罢。” “多谢皇上不杀之恩。” “朕要你,杀了左勤。”龙佑帝目光炯炯。 “好。”冷剑生毫不犹豫地答道。 谢红剑见他叛变如此之快,微露鄙夷之意,但瞥到他深不可测的眼神,忽然为之警觉。前次红衣等四大杀手联袂弑帝,未曾得手,冷剑生剑法再高,也不会超过那四人。他选在这个时机出手,是为了什么? 谢红剑深深注视着他,若是他特意营造情势,为的只是投诚,这等暗怀机心之人放在皇帝身边,终不是长久之策。 与此同时,在城门口,左勤一家浩荡出城,守军不敢阻拦,反而恭送半里。等宫内圣旨降下,封闭九门的时候,守城军士叫苦不迭,只得急报左勤已出城的消息。 谢红剑闻言,自请领天宫诸女前往追赶。龙佑帝正与冷剑生倾谈多时,大致知道左勤在京城的势力布署,心下有了如何一举擒获左氏残余的计较。此时冷剑生听说左勤出城,急忙自请出宫擒拿。 “冷宗主武功虽好,但左氏门下养了一帮门客,双拳难敌四手,不如由我等帮他扫清障碍。”谢红剑说得冠冕堂皇,“毕竟左勤有谋反之意,兹事体大,我等须全力应对才好。” “天宫主此言甚佳。”龙佑帝很是满意,嘱咐冷剑生,“不必留左勤性命,至于他两个儿子,留下一个问话便可。”他的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,“总要有一点牺牲。” 冷剑生恭谨应命。 他与天宫诸女领人骑马追去,过了许久,终在离城二十里官道上,看到左勤一家的身影。左勤看到追兵立即呼喊马车速行,待众人行近,他见是一队女子,知是天宫诸女,既喜且忧。 他最怕殿前司马军奉旨诛杀,人多马壮,无处可逃。皇帝既指使天宫前来,证明左氏谋逆仍是隐秘之事,他们西行逃匿之路就会方便许多。 不待追兵追到眼前,左勤手下家将纷纷擎起兵器,布阵防守以待,左勤不敢驾车独行,只能停车观望。他这些家将多半在江湖上颇有威名,一个个叫得出字号,若放在一门一派也是当家人物。此时一圈儿围上,几十人排开一线,威风八面。 谢红剑领了天宫另五位高手率先赶到,见状夷然不惧,反而花枝招展巧笑倩兮,只拿美目觑着众家将古怪的装束,讥笑不已。 “咦,玉妹子,你看那位大师,头顶的戒疤好像多了几个。”梅静烟最是嘴上不饶人,未等对方站定,先从言语上打击。 “那有什么稀奇,功夫不如人,被多打出几个疤来。其他不知道的,以为那是道行高深呢!”玉嫦娥一唱一和。 被她们点名的真淳大师恼羞成怒,正待手挥禅杖打去,梅静烟忽地想起他的法号,又加了一句道:“是啊,既然叫真蠢,我想多出几个疤,他自己也不知道吧?” 真淳大师面皮涨得通红,气得直冲过去,一脑门的圆疤似乎更亮了,明晃晃地闪动。天宫诸女娇笑不迭,他越发拉不下脸,禅杖扫出侵人的劲风,用上十成内力朝众女劈去。 梅静烟悠悠一荡,穆幽吟岿然不动,雪灵依和玉嫦娥却在劲风中伺机强攻。真淳大师心下一惊,暗道这些女人只怕真是有点门道。当下不敢怠慢,禅杖运行翻腾如龙,渐渐地气势越来越大,咆哮的游龙飞舞在狂风上,如龙卷风朝诸女席卷过来。 雪灵依和玉嫦娥被杖势所迫,轻皱眉头,穆幽吟忽然出手,一根鲛绡玉带抖成直棍,竟插入劲风之中。真淳大师蓦地将禅杖一收,绝大的力道汇集于杖中部位,抡出之势覆盖方圆数丈,雪灵依和玉嫦娥不由退开。 穆幽吟丝毫不惧,身形巧妙穿梭,每次踏步,都恰好在空档处。真淳大师很是气结,加快杖舞速度,风火轮一般霍霍响动。穆幽吟忽然止步,眼看禅杖就要击中,真淳大师心中一喜,轰然打去,却扑了个空。他暗道不妙,鲛绡玉带击在背心,逼出一口血来。 雪灵依与玉嫦娥见穆幽吟应付自如,娇笑杀入家将丛中。两人出手凌厉,迎面放倒数人。梅静烟仗了轻功出色,竟是掠过众人,往左勤车驾前飘去。左勤父子车驾前分了内外两圈,外圈家将如临大敌,见她手中流羽弯刀东敲西打,刀势笼罩所有人头上,便不得不蜂拥而上,一齐出手。 梅静烟嘿嘿一笑,如燕子掠翅,引众人兜了一圈,让左勤车前空出一块地方。雪灵依在不远处瞧见便宜,扬手打出一蓬暗器,直扑左勤马车。那暗器若是钉在马车上,就会自爆。众家将虽被梅静烟引开,却不乏高手,一个瘦长的黄衣男子旋即回刀挡格,叮咚脆响数声,把暗器全部击落。 雪灵依冷笑,就这些凡夫俗子的功夫,她还不放在眼中。长剑一挑,如画出彩虹,横贯南北,一道尖锐的剑气冲天而起,沾身的家将非死即伤。 左勤生怕天宫诸女会合,心惊地在马车内叫道:“替我挡住她们!受伤者赏黄金百两,如有不幸,我当千金供奉他家小!”几十名家将闻言,振奋精神拼力搏杀,密密地竖起人墙,挡住天宫诸女的去路。 谢红剑冷冷观望良久,五女武功虽好,但左氏家将甚多,七八人缠住她们一个,打倒了又有人加入,极为难斗。她凤目慢移,出手的家将武功高低一辨即明,但环绕在左勤父子车外不出手的十余人中,却隐藏了数位高手。 这只老狐狸,当真舍得花钱。可惜遇上了她。 谢红剑冷笑一声,提剑掠空,秀足轻点直掠过众人头顶,一条影子宛若长虹,飘然射向左勤父子车外。她难得用剑,一出手即用杀招,姑射剑动转如电,一剑分刺眼前六人,宛若雪花六出。 谢红剑以自身真气灌注宝剑,剑气利不可挡,接招的六人均感寒气侵面,仿佛万丈巨浪迎头砸下,鲜明的刺痛遍布周身。 她径直掠过六人,飘然如一阵花雨,降落到左勤车前,一剑挺出。此时一对双胞兄弟轰然出手,四拳交错宛如孔雀开屏,拦下她的攻势。 谢红剑奇异地闻到了林地的气息,潮湿的草木慢慢渗出芳香,气血旺盛的野兽踩着碎叶走过,留下一股腥臭,禽鸟忽然扑扇翅膀,从枝头飞到地上,一只小虫顿时面临灭顶之灾。这对双胞兄弟姓朱,自幼在荒野长大,心意相通,这千禽百兽拳拟出自然百态,拳意笼罩谢红剑,仿佛她就是微不足道的小虫。 谢红剑微微在身前划了一道圈,朱氏兄弟瞬间觉得天地一变,被日月飘渺庞大的气场一吸,飞天的禽鸟犹如被雷电击杀。两人心下一窒,周身陷在谢红剑的真气圈中,不能自拔。 这兄弟俩四目交错,突然同时空中击掌,啪啪两声,声响震天,掌声内蕴含的奇特音节,将浑然一体的真气凿穿一个小洞。这微小的破绽,令朱氏兄弟缓了一缓,顿时使出千禽百兽拳的杀招“鹰扬虎噬”,凶猛地扑向谢红剑。 先前那六人追击而来,如野狼环伺,封死谢红剑的退路。左勤透过车窗看到,眼中一亮,他看得出谢红剑再无脱身之理,不由一阵欣喜。 他的笑容蓦地凝固,只因谢红剑手中的剑似乎化作无数截断刃,激射围攻她的八人。她的剑意毁天灭地,众人不得不回身自保,仓皇应对这一招。但谢红剑手腕一转,断刃又合成一剑,自车窗直刺左勤。 她的身形太快,左勤在车中只觉无路可逃。电光石火之际,左鹰奋然跃身护在父亲身前,长剑透胸而入。 鹰儿中剑了!左勤顿感窒息。 谢红剑一用力,左鹰整个人从窗口被挑了出去,无声息地摔在地上。此时围攻她的那八人已然缓了口气,再次刀剑齐攻,将谢红剑逼离马车。左勤呆呆看着眼前一切,不敢置信,他身边另外一个儿子左虎,这时撩开车帘,匆匆逃下车去。 鹰儿就这样死了? 仿佛四周在瞬间凝顿寂灭。左勤几乎不能呼吸,他突然想到,多少年来,他始终就没怎么疼爱过左鹰。 鹰儿小时就像女娃,稍通人事又整日价与些年轻公子厮混一处,惹得他大骂不孝。是的,鹰儿让他失尽颜面,让他左家绝后,他甚至有时怀疑这不是他左勤的儿子。 可偏偏是这个不惹人疼的儿子,替他挡了一剑,毫无犹豫。他想到了左虎的退缩。不能怪虎儿,那是多么凌厉的一剑。冷剑生呢?为什么不在。楚家的人呢?灵山的人呢?为什么没有人来帮他。 快来人啊,鹰儿在流血。左勤想喊,喉咙咔咔作响出不得声,眼前是一片混乱的景象,他不知道谢红剑为什么不再刺一剑,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形,他的家将还剩下多少人?他混乱麻痹地想着,思绪像迷雾飘浮,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。 马车忽然颠簸地疾驰起来,摇晃了几下之后,左勤依稀看到左虎在前面赶车的身影。是了,虎儿毕竟还有胆识,没有丢下他这个父亲逃命。 可是,鹰儿还在地上,不能丢下他。左勤心中狂喊,却使不出力气,任由左虎狂打马匹夺路而走,眼睁睁看鹰儿离自己越来越遥远。 他重金聘请的护卫们重重叠叠地阻开了天宫诸女和他的距离。这些拿钱办事的护卫倒忠心。他不无苦笑。又或者,他们自知逃不过朝廷的追杀,绝地反扑,宁可在这里赌一赌命运。可天宫的女子不是寻常江湖女子,左勤伏在车板上想,一旦被她们的剑尖扫到,就要断气绝肠。他们挡不了多久,快,马车需更快些才好。 可是鹰儿,为父竟连带走你的尸首也不能。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,是了,鹰儿断然活不成了,活不成了!左勤哀哀地流下老泪。 影绰的人群扑向左鹰,他再也看不到儿子。他隐忍潜伏多年,苦心谋划多年,所得的下场竟是家破人亡?左勤不甘心地望向天,灰黯的天空上,落下细细的雨。不,就算天要亡他左家,他也不会服输。 左勤毅然回首,转而眺望前方,他必须收拾心情,重整河山。他向来谨慎,布局中始终留有后路,如今,虽然做丧家犬很难看,但顺利逃离京城后,他将会东山再起。燕陆离的失败,就在于没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,他左勤不同。二十年来积累了重金,他的离去带走的将是半个江山的财富。 左勤嘴角露出阴冷的恨意,天宫,皇帝,他重临京城的那刻,就是他们的死期。 一只飞箭突然越入马车,钉在他的背上,左勤愕然伸手摸箭,无法置信。左虎听见动静,大叫回头,喊道:“父王!”幸好,中箭时马车正巧颠簸了一下,箭插得浅,左勤甚至没感到疼痛。 “我没事。”左勤毅然拔出了箭,用绣垫堵住伤口的鲜血,勉强处理好伤口,他丝毫不惧,对左虎喝道,“快,前面岔路,我们避开官道,走小路。” 前方有人接应。这么多年,左家足以自豪的就是遍布天下的江湖网,无论鱼游去哪里,他洒下的大网都能阻拦身后追兵。 马车带了两人急速颠簸前行,家将的车队中有两辆摆脱天宫的追击,奋力跟上。约莫走了一里不到,突然之间,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。 左虎猛地一收缰绳,心惊胆战地望着前方。冷剑生横剑在路中央,左勤撩开帘子,愕然盯了他看。苦候他赶来接应,却看到他一身的杀气,左勤嘴里发黏,苦腥味顺了往下,如当头一盆脏水浇注全身。 他们父子终于明白,为什么天宫的人没有追来。左勤从惊讶到发怒,瞬间明白过来,脸色苍白如鱼肚。 “请王爷下车。”冷剑生微笑说道。 左虎跳下马来,护在车前,左勤苦笑着从车内走出,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。左虎见父王真的出来,道:“父王,别听这个叛徒的话。”左勤摇了摇手,恨恨看向冷剑生。 “给王爷请安了。” “你来杀我?”左勤不忿地说了两遍,冷笑道,“你竟有胆来杀我?你竟有这个胆子……好,好得很!” “王爷,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一向知道。”冷剑生轻笑,悠然弹剑如歌吟。 左勤气得发抖,左虎用马鞭指了他骂道:“姓冷的,我们一家待你不薄,你这样做,不怕断子绝孙?” 冷剑生轻拭宝剑,明珠暗投宝剑蒙尘,这么多年他选来选去,可惜依旧选错。如今,是纠错的时刻,一剑斩断过去,从此青云。 “左爵爷,你以前很少这样骂人,你看不惯谁,早有人帮你出手。”他淡淡地嘲讽,眸子里尽是奚落之意,“可惜今日落了势,只能靠耍嘴皮子。你若能胜过我手中的剑,我便不再纠缠,放你们西去。” “呸!我能赢你,早就一刀砍了你!”左虎忍住冲动,急切地指挥后面两辆车上的家将,“快,替我上去,挡住他。”众家将本以为逃过一劫,见了冷剑生,才知这逃亡的路煞是难行,闻言犹豫地缩在马车上。 他们熟知冷剑生的本事,谁也不想送死。左虎顿足道:“你们这些废物!”正想跳下马车扑去,左勤拉住了他的衣袖。 “虎儿,你不是他的对手。”左勤冷冷说道,鄙夷地望着冷剑生,“我赠你万贯家财,你放过我的儿子。”从怀里甩出一叠地契,远远丢了过去。 冷剑生点头:“好,我只杀你一人。”用剑尖戳起地契,淡淡笑道,“王爷向来喜欢用钱收买人,虽然这点货色,并不在我眼中,念在多年交易的份上,就给王爷打个折扣。” 左勤面部痉挛地一抽,不甘地看向左右,无人是他的救星。他算计一生,此时却换不回自己的一条命,不免啼笑皆非。他懒得再和冷剑生多费唇舌,紧握住儿子的手,死死看了左虎半晌,老泪纵横。 左虎目露恐惧之色,低声道:“父王,我们再想想,想想有什么法子……这人出尔反尔,孩儿不敢信他。”他抬眼又看了冷剑生一回,被对方薄情寡恩的笑容刺痛,只觉父亲一死,他会立即跟随而去,顿时遍体发寒。 冷剑生一步、一步走近,马车似乎都在颤抖。 “是谁想杀王爷?”一个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浮过来,冷剑生停步四望,看不见一个人影。但是空气中有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扭曲,远处的一个黑点,突然放大成了近处的人影,从氤氲飘忽的空间里,走了出来。 犹如海市蜃楼般神秘,那人的影子闪动了一下,又从另一个地方冒出,一帮家将大气不敢出地观望着。冷剑生眉头一跳,慢慢横剑在身前。 那人头上缠了暗绿色的绸巾,穿了宽大的羊皮袍子,系一条宝石蓝的绸缎腰带。他一脚踏出,就仿佛地动山摇。左勤一见,愁苦的脸即刻绽出欢喜,无力的手也忽然有了气力,大声喝道:“大汗救我……” 冷剑生眯起眼打量眼前的人,竟然是“魔境之主”塞边人到了,对方散发出的气势不可小觑,就像望不尽的漠漠草原,有连绵不断的一股霸气。他退了一步,剑尖微颤。 塞边人漫不经心地走上前。他的气势铺天盖地,充斥整个空间,冷剑生只觉剑尖颤动不停,像是在惊惧害怕。 “王爷安心,有我在,从此海阔天空。”塞边人朝左勤微微一笑,未等冷剑生反应,一步跨出,已站在他眼皮下。→文·冇·人·冇·书·冇·屋← 冷剑生被这手缩地功夫惊骇,疾退数丈,塞边人伸出一只大手,淡淡地道:“留下你的剑!”冷剑生纵横天下多年,鲜有人用这种狂妄语气说话,不怒反笑:“好!你凭本事来拿便是。”以剑破空,透刺他的手心。 塞边人不躲不让,微一转腕,如毒蛇咬住猎物,竟将冷剑生的剑用两只手指夹住。 冷剑生成名兵器银索剑,已传给徒弟灵萦鉴,他如今所用乃是玄铁打造的一柄重剑,剑法由往昔的灵巧转为简拙。塞边人两指重逾千钧般压下,眼看长剑颤抖嗡鸣,就要被折断,冷剑生嗤笑一声,阴鸷的眼中闪过一道晶芒。 塞边人两指用力,重剑如冰棱,脆生生拗断。但断剑里忽然掠出银蛇般的亮光,冷剑生手持一把软剑,飞快割向他的面门。 这把剑与银索剑形制如出一辙,只是稍短,塞边人离得极近,措手不及之下,拈起折断的玄铁剑身,挡了一招。 “锵——”软剑削铁如泥,把断剑又再折为两截,剑气更如毒蛇吐信,咝咝拂到塞边人面上。塞边人缓了口气,长袍一卷断剑残刃,用内力碎做数段,劲挥而出! 冷剑生软剑横空挡格,叮咚有致一阵脆响后,碎刃尽数飞向左氏父子。塞边人暴喝一声:“呔!”吼声巨响惊天动地,一瞬间冷剑生头脑空白一片,视线亦模糊不清。 射出的碎刃突然没了力道,半空坠地,左虎脸色苍白,左勤却是神色漠然,他对塞边人有无比的信任,又深知冷剑生的功力,并不觉得有人能在塞边人手上讨得便宜。 冷剑生很快清醒,软剑急攻,却骤然不见塞边人的踪迹。他心神微动,立即反手回剑挡格,化解掉身后凌厉的攻势。 险险避过塞边人一掌,冷剑生气血翻涌,自知不能硬拼力道。剑光一闪,旋即奔蛇般扑杀过去,施展他最为拿手的一元剑法。 塞边人的大巧若拙地拍出三掌,冷剑生的剑光便如泥牛入海,瞬间化作无用功。他即刻提升内力,剑身顿时发出嗡嗡颤抖,如同灌注了精铁,一挥而出,气势惊人。 塞边人面无表情,依然手如刚石硬接剑招,冷剑生很是忌惮,用足气力。可是无论如何使劲,仿佛打到一座铁墙,反弹之力震得他右手酸麻。他心中不安越来越盛,自知内力逊于塞边人,只怕无法取胜。 他压箱底的一套功夫,乃是多年修炼先天胎息而成的元阳真息气,存于三十六个正穴中,一旦激起穴窍内的真息,内力便可成倍提升。可惜三百六十五个正穴,他只炼通了十分之一,饶是如此,如果全力以赴与塞边人一拼,也可势均力敌甚至略占上风。 只是激发真息,却有可能耗尽内力,到时再不能取胜,就失去了相斗的本钱。这犹豫瞬间飘过心头,冷剑生瞥了瞥左勤,发觉他竟安然地站在旁边,如看好戏,顿时决定搏命也要留下昭平王。 身如滚雷,冷剑生一阵战栗,体内一道道真息交错流转,让他双瞳现出燃烧的光芒。塞边人看出蹊跷,转头对左勤父子喝道:“退后!”语音刚毕,冷剑生一剑横扫,剑芒有如实质,一团亮银掠到塞边人面前。 塞边人察觉到压力迎面,并不慌张,稍将真气潜转,整个人就如遁走了一般,银剑落了个空。冷剑生皱眉,左掌旋即发劲打出,塞边人依然轻灵圆转荡过,掌力沾衣而跌,“呲”地裂开了衣角。 塞边人见被击中,不免微微不悦,回手轰出一掌,正与银剑硬碰硬过了一招。冷剑生以绝大内力带起剑风,仿佛吞吐风云,携万钧之势一剑闪出。塞边人以腰为弓,将身弹起,插掌入剑圈,托住冷剑生的手一抬。 在两手相触的刹那,两人即刻凝聚内力于腕上,狠狠相拼。 冷剑生体内真息如游龙,瞬间集中在手上,压下千钧之力。饶是塞边人内力惊人,也不敢托大,凝神将十成功力尽数运转,抬手挡住。 冷剑生怒目大睁,真息顿时高速流转,体内经脉中劈劈啪啪响过无数细微的声音,如凝成一道洪流,绝大的气力再度汇聚在冷剑生手上。他眼中黑芒一闪,骤然退步旋转一圈,反手一掌击在塞边人胸口。 这一掌是他毕生功力所聚,元阳真息气可三倍于他平时的功力,塞边人断无活命之理。 可出人意料的是,塞边人并没有被这掌拍成齑粉,相反,他的胸膛硬如精钢,冷剑生打出的气力有一半尽数反弹,反而将冷剑生震退三尺! 冷剑生胸中气血不平,喉间一甜,知道受了不小的伤。思及塞边人这手巧妙的卸力转劲功夫,暗生警惕,他越来越猜不出对方实际功力的高低。 “不过靠了秘法提升功力,也敢和我斗?”塞边人阴森地冷笑。 冷剑生面色如土,他最大依仗已失,塞边人的功力实在高深莫测,令他看不到底。功名富贵要有命才能享受,他不会把自己逼到绝路。 “你赢了。”他冷冷地吐出一句,不忿但是干脆。 塞边人悠悠然从他面前飘过,冷剑生铁青了脸,恍若未见。他暗运真气,发觉体内真息已乱,正在穴道间胡乱冲撞,自知是功法反噬,只想速寻地方疗伤。 “人,我带走了!皇帝小儿有什么不满,让他来魔境找我!”塞边人嘿嘿一笑,看着左氏父子上了马车,嚣然驾车远去。 这下苦了左勤的家将,看着冷剑生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 冷剑生根本无视其他人,眯眼望了塞边人远去的方向,恨恨地凝视。半晌,他吐出一口血,几个纵跃,掠入官道旁的林间,骑上一匹快马回京复命。他一走,众家将松了口气,急忙登上马车,沿了官道追赶左氏父子。 天色混沌,渐渐黑了起来。 冷剑生在宫外稍事休息,平复体内真息之乱,徐徐回到宫中。 此时,天宫诸女正向皇帝禀告,擒获左氏仆佣二十余人,家将三十七名,更有左勤长子左鹰尸首一具,查得十箱珠宝细软。 龙佑帝冷笑:“堂堂昭平王,家眷一个不见,珠宝只有十箱!当日捐银二十万两,就吃穷了他不成!”谢红剑面有愧色,道:“请皇上派人查抄昭平王府。”龙佑帝吸了口气,摇了摇手:“这怪不得天宫主,想来左勤狡猾,早早将家眷安置他处。可恨!” 他看见冷剑生进殿,精神一振,笑道:“冷宗主,左勤何在?” 冷剑生扑通跪地,龙佑帝面上一寒,听他禀告:“臣有负皇恩,魔境之主塞边人突然出现,臣拼得两败俱伤,将他打伤,可惜他有帮手,臣难以抵挡,被他们救走左勤!” 龙佑帝脸色铁青,心头转过千百念,魔境威名虽盛,他却不可以示弱,当下淡淡微笑:“罢了,冷宗主先起来,他们人多势众,这事怪不得你。” “多谢皇上。”冷剑生抹了一把冷汗,心思又活络起来,黑了脸道,“禀皇上,左勤在中原经营多年,未必会跟去塞外,依臣之见,他最有可能潜入巴蜀一地。蜀中峨嵋、青城、剑南数个帮派,都由左家子弟把持大权……” “哦?”龙佑帝狠狠盯住他看,饶是冷剑生自认枭雄盖世,都被皇帝的目光惊得心神摇曳,“你把知道的事情都写出来,对了,这是左家的账簿,你看是否有用。” 皇帝丢去一本账簿,冷剑生对此再熟悉不过,感慨接过,恭谨地道:“有了账簿,臣自然能写得更清楚。” 龙佑帝冷哼一声:“你最好把记得的全部写下来,天宫主,冷宗主身负要职,责任重大,你给我小心保护,不能让宗主受一点伤害。”回转头对冷剑生道,“左勤能号令杀手刺杀于朕,也不会放过你,你暂且不要出宫,安心呆几日,把左氏在天下的势力分布,仔细记录全了。我再让人去抄了左府,看还有什么东西,可拿来给你参看。” 冷剑生暗暗叫苦,抄家这种肥差不让他去,圈禁在宫中交代左勤的势力分布,分明是不满他先前没有和盘托出。可是当时他只来得及说完京城中的大势,根本还没顾及其他。 其实太原楚家为左氏周旋之处甚多,他本想供出楚少少,但一则他徒弟灵萦鉴与塞边人的两个徒弟胭脂、楚少少皆交好,再则楚家实力强大,不能轻易撼动。否则只要朝廷没把他们连根拔起,一旦楚家反扑起来,却比左氏更令他头疼。 想到这里,冷剑生叹了口气,在雍穆王府和昭平王府过惯了安逸日子,他再也不想在江湖上奔波亡命。正因为如此,他选择投靠皇帝,可是却与塞边人、太原楚家结下梁子。如今没有回头路可走,只能凭借朝廷的力量,抵挡这些江湖仇怨。 至于徒弟灵萦鉴,会不会被塞边人积怨之下给废了,他自顾不暇,由她自生自灭罢了。 谢红剑领了冷剑生往一处僻静的宫苑去后,郦逊之回京复命,来见龙佑帝。提起大败燕家军,皇帝笑逐颜开,大加赏赐,更要在宫中为郦家军开庆功宴。 郦逊之此时已道听途说了左府被抄之事,警惕之余,焉敢称功,连忙一一婉谢。龙佑帝劝勉了两句,又夸赞了一番郦伊杰,说了半晌后,忽然转了个话题。 “眼下却有件大事,非你去办不可。”龙佑帝凝视郦逊之,说得郑重。 “请皇上吩咐。”郦逊之心下猜度,如今大局已定,皇帝又有何样大事会交付他这廉察? 龙佑帝沉吟良久:“你认得江留醉这个人罢?” 郦逊之一惊,那日在茶楼上看到龙佑帝的一幕倏地显现,皇帝无端端提起江留醉来,实在不是什么好事。他迟疑了一下,答道:“认得。” “我听说他即将随你父王进京。此人身份可疑,妖言惑众,断断留不得。”龙佑帝斩钉截铁地说道,“我要你亲自杀了他,提他首级来见。” 郦逊之吓了一跳,只觉全身汗毛直竖,怔怔地望了皇帝,口干舌燥,不能言语。 “你不领旨?”龙佑帝闲闲地道,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。 郦逊之扑通跪下,辅政王爷如今已去其三,他父王是唯一剩下的一个。如果皇帝有见疑之心,拿住一点纰漏即可大做文章,无论此时他说什么,既救不了江留醉,也不能保全郦家上下。 “臣自当领旨。”郦逊之恭敬说道,不敢流露丝毫犹豫,龙佑帝满意一笑。郦逊之旋即问道,“只是容臣斗胆说一句,据臣所知,他不过是个乡下人,不会对朝廷有碍,这其中会不会出了什么差错?” 他说得小心翼翼,龙佑帝深深盯了他看,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。 “逊之,我知你与他颇有交情,这样做太难为你。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,我不想细说给你听,你只需知道,此事不会有错。一切前因后果,将来,你可以问冷剑生。”皇帝说到此处,突然冷下脸来,“此番,朕的圣意不可违,你要想清楚。” 龙佑帝特意用了“朕”,目光冰冷。 郦逊之呆住,恨恨地想,果然是那个朝三暮四的奸贼,周旋于雍穆王和昭平王之间捞尽好处,此时又攀附了皇帝,极尽挑拨之能。他记起江留醉很早以前就被冷剑生打伤过,推算起来,应是冷剑生与江留醉的师父有仇怨。如此说来,那奸贼是在公报私仇。 以前他从楚少少那里得知江留醉的皇子身份,因太过惊愕忘了询问消息的来源,现下看来,必是冷剑生说出的无疑,流布在京城的谣言,若非嘉南王的手笔,便是这奸贼说服左勤四处散播。 冷剑生目前是皇帝跟前得宠的人,郦逊之一时撼动不了,但是,他默默地在心里下了决定,一有机会,绝不能放过这个危险的人。 江留醉,我的兄弟,我该怎么办。 郦逊之茫然失措地走出皇宫,走了一阵,忽觉一脸泪水,再看,竟是天雨冷冽,衣衫早已湿了。他心头愤慨凄凉,趁了这潸潸不止如哭泣的冬雨,在夜色中大吼一声。怒吼在红砖碧瓦上震荡,继而无奈地消退在无尽的长路上,像是为了和应他的愤懑,远处的天空忽然亮过一道闪电,沙哑的雷声随即滚滚而来,如举了锤子的巨人重重敲击大地。 惊蜇前的雷声,不是好兆头。 郦逊之瑟瑟发抖,夜雨哗哗地在他脸上流淌,天地模糊成一片。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,彻骨冰凉,忘了驱寒,忘了换衣,一路淋漓地走回房中。郦云一见他的模样大惊失色,慌忙拉扯他去沐浴更衣,郦逊之充耳不闻,兀自想着心事。 “公子爷!”郦云大了胆子,拼命摇晃他。 郦逊之清醒了两分,道:“王爷的车驾几时到京城?” “明日一早,从福夏门水路进来。” “哦,我忘了,他们是坐船。”郦逊之沉吟。 “公子爷,天冷,您快把湿衣裳换下来,否则明日王爷见到的,就是伤风的公子爷。”往常郦逊之会和他打趣几句,此时全无心思,不置可否地出神。郦云无奈,拖了他往内室走,唤了几个婆子准备沐浴的汤水。 烟气蒸腾,郦逊之浸润在热水里,反复想着龙佑帝的话。原以为局势的稳定会让皇帝忽略了过去这隐藏在市井中的流言,没想到当政者必会不留情面地扫除一切障碍。他想他到底天真了,忘了未雨绸缪,事先做些安排挽救这局面。 终至不可收拾。 他把头埋进水中。我的兄弟,是我对不起你。 第四十七章 无双 次日,淅沥的雨像恼人的铃声吵醒了郦逊之的浅睡。这一夜,他迷迷糊糊,半梦半醒,几次挣扎醒来,都是一身冷汗。 这日无需早朝,郦逊之起身洗漱更衣,特意挑了件四季花卉的锦衣,让花团锦簇的热闹冲淡心头迷思。候到雨停,他精心地整了衣冠,带了一众家将驾车去码头迎接郦伊杰回府。 天色灰沉,如哭泣后黯然的脸,郦逊之强打精神调出笑颜,率众沿了河岸一字排开,翘首等待。等了不少辰光,两只快船远远破水而来,船头挂的正是康和王府的旗帜,郦逊之笑容愈盛,心下却险险要哭出来。他扼住手腕,提醒自己不要因情害事,按下芜杂的心绪迎了上去。 舢板刚搭好,江留醉迫不及待直直走来,一把抱住郦逊之,简直要把他抬起。郦逊之笑了笑,往后看去,郦伊杰站在船头,暗金色帽沿下两鬓微白,容颜倦老。郦逊之心中一酸,拍了拍江留醉,示意他一同搀扶父王下船。 郦伊杰摆了摆手,步伐稳健地走上岸,郦屏随后下船。众家将望见两人,神情顿变振奋,站得标枪般笔直。 “愣着做什么,我带来了杭州酿的好酒,回家好好喝几杯。”郦伊杰对郦逊之说道,转头向众家将,“见者有份!”众将哄然叫好。 郦逊之送父亲上了单独的马车。郦伊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,与归家时的朝气蓬勃迥异,像是经了秋雨的芭蕉,撕裂的宽叶染了仿佛锈迹的痕。郦伊杰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,即使身体毫发无伤,心却疲惫地病了。 “一切可好?” “禀父王,京城诸事安好。详细情形,容孩儿回府后禀告。” “你上来坐。”郦伊杰叹气,儿子的回答有太过生分的官僚气,不是他想听见的言语。 “孩儿与江留醉有些话要说,请父王恕罪。”郦逊之说完,慢慢退出车厢,拉下帘子,把郦伊杰隔在里面。车内暗如密室,郦伊杰心头一窒,悄然掀开窗上的小帘,一线光亮透进来。 他临窗看去,郦逊之一把拽住江留醉,急急登上了后面的马车。郦伊杰嗅到了不安的气息,他放下帘子,蹙眉想了想,然后吩咐车驾起行。众家将都为今日穿了新衣,一个个像打了胜仗般欢喜,趾高气扬地随了王爷的马车打道回府。 “花非花没来?”江留醉进到车内失望地问道,分隔多日,他一腔期待落了空。 “她不在京城,或许明后日便回。”郦逊之方把别后种种慢慢叙述,他知江留醉忧心花非花,特意捡出楚少少的事大致说了,又交代花非花北上之事。江留醉放了心,不免为自己的猴急脸红,郦逊之正自忧心如焚,未多留意他的神情变化。 江留醉遂岔开话题:“你知道么?我们在江南险象环生,幸好你父王吉人天相,诸事逢凶化吉。云翼大营那么多人,凭你父王几句话,竟自甘归顺,使江南百姓和朝廷免于战火,唉,我真不敢回想那几日,如此千钧一发,悬于一线!” “好兄弟,多亏有你!父王早已写了信,若不是你在江宁,只怕父王会有损伤。”郦逊之紧紧握住江留醉的手,只觉心内惭愧。幸有江留醉陪伴在旁,父王才顺利回来,郦逊之明白这其中的艰难险阻,也就更难起心要执行皇帝的命令。 忠义难两全,他苦笑这抉择来得太快,在他尚未建功之际,就已逼他将天平倾向一端。 “没什么,王爷也是我的义父,我只是做我该做的。”江留醉生硬地说着,苦恼该如何把真相告诉郦逊之。这一路回京,他没有和郦伊杰讨论过这个话题,两人刻意回避着他的身份难题,仿佛在江宁说出的那一切,只是为了救人而编织的谎言。 江留醉相信,在适合的时机,郦伊杰会告诉郦逊之所有的故事,这是做父亲的权利,他不能提前捅破那层窗户纸。 最大的幸福是,他父亲是郦伊杰而不是那劳什子先帝,更美好的是,郦逊之成了他血脉相连的兄弟,江留醉觉得老天对他太过厚爱。他几次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,只挑这一路来惊险的事说给郦逊之听,与兄弟慢慢分享。 郦逊之心不在焉地听着,心中满是矛盾痛苦。回想相识相交的那些片段,江留醉一直毫无保留地倾出了热情,把他当最好的知己相待,待他的父亲如生父。 他却在犹豫要不要下手一刀,未免太过无情。想到这里,郦逊之越发自愧。 江留醉停下来,看出郦逊之心思游离,皱眉问道:“逊之,你有心事?”郦逊之掩饰地一笑,摇头道:“许是太累了,昨夜知道你们回来,又没睡好。” “我知你辛苦,领兵迎战燕家军,换作是我,肯定累得爬不起来。”江留醉说道,闭目遥想战火纷飞的情形,心中战栗,“我听闻你在打仗,恨不得冲回来陪你决战沙场,好在虎父无犬子,你赢得真是漂亮。” “不,要不是父王制住了燕家军的后方,我可能没命见你。”郦逊之真诚地朝他拱手,“还是要多说一句谢谢。” 江留醉从位上弹开,逃也似地躲在一边,笑嘻嘻地道:“呀,你又客套,老不拿我当好兄弟。真正的兄弟,哪会这般生分?再说,这都是王爷的功劳,我这个虾兵蟹将不敢揽功。”他说完,大咧咧地坐回原处,又说起在灵山的见闻,眉飞色舞。 要刻意忘却两人间亲密却疏远的关系,江留醉只能不断夸张地说笑,仿佛一个深深的笑容就能抚去等待的痕迹,让自己融入到即将到来的天伦之乐中。等郦伊杰和郦逊之深谈后,他就能得到真正的亲兄弟,江留醉神往那刻的美好,他可以多拥有一个亲人。 他不时细看郦逊之眉梢眼角,心里偷偷地喜乐。 郦逊之听他说起灵山三魂,微笑道:“可惜了,你却有一场精采绝伦的好戏未曾目睹,四大杀手刺杀皇帝,被失魂一人阻拦,那真是十年不遇的大战。” 失魂以一人之力独斗红衣小童牡丹芙蓉,江留醉瞪直了眼,从位子上猴儿般跳起,拉了他急问:“什么?竟有这等事?我……我真该随非花一同进京!” 杀手,刺客,郦逊之想的却是,如果他骤然出手,江留醉能不能躲过? 两人相距不到一尺,郦逊之自幼浸淫毒药、暗器,即使不用利刃,也能无声息地致人死地。江留醉毫无提防,他得手是无可置疑的事,但越是成功太轻易,他就越不想越雷池一步。就像眼前放了珍馐百味都是荤腥,他偏偏只能吃素,郦逊之努力抚平波动的心绪,不去回想龙佑帝的圣意。 屈服帝王的意志,攥取更高的权势,曾是他脑海中飘浮过的一念。但就如一叶浮萍,被汹涌起伏的浪涛稍一冲击,就深深地遁入了深海。如果他真的杀了江留醉,负了对方一直以来相助自己、相救父王的义气和恩情,他会彻底蜕变成冷血的政客。 他从来都不想成为那样的朝臣。 在郦逊之身边,江留醉失神地跌坐,他想到了阿离、想到花非花,倘若断魂也能在京城,那是多么耀眼瞩目的存在。世人都在仰望灵山三魂,他却觉得他们值得亲近,值得在大雪倾盆的夜晚促膝把酒。 江湖正因有了他们的特立独行而不再乏味寂寞。 他想成为这样的人,逍遥在天地间,不时散发光芒。 江留醉看清了,勾心斗角的官场,杀声动天的战场或许适合郦逊之,却绝非他向往的桃源。他不会和康和王、郦逊之一起留在京城,他无法想象隔三差五就要跪拜君王的日子,浪迹江湖才是他的归宿。 康和王府是雁荡仙灵谷外的一个落脚点。他犹豫地望着郦逊之,不知在真相揭露的那天,如何说出离开的言语。 在两人互怀心事的恍惚中,马车很快到了王府。 郦逊之吩咐厨房摆一桌酒宴,备了郦伊杰爱吃的小米粥和冬笋等清淡菜蔬,与江留醉一起陪父王进午膳。他却始终没有吃饭的心思,泡了一壶茶慢慢地饮,看茶叶在热水里煎熬,无助地翻滚。 郦逊之看得出神,良久没有喝上一口。 “我会向皇上上个折子,告诉他,我要辞官。”郦伊杰淡淡地夹起一片笋,悠悠地嚼着,不顾郦逊之愕然的神情。 四大辅政王爷在朝中只余郦伊杰一位,又是平乱的有功之臣,尊崇一时无俩。郦逊之听出父王话中明哲保身之意,不由苦笑,乘胜追击从来不是郦伊杰会做的事。如此也好,对此刻急欲独揽大权的皇帝而言,父王此举会使皇帝免于猜忌,保得一家平安。 江留醉击掌道:“好!义父不做官,就有闲暇游山玩水,雁荡风景宜人,正适合去小住一段时日。”他一气说出“义父”两字,怯怯地瞥了眼郦伊杰,尴尬地一笑。郦伊杰知他心中烦恼,会意地点头。 江留醉慌乱地看向郦逊之,生怕他看破两人间细微的动作,急忙向郦逊之倒酒,笑道:“你看,这是你杭州老家的沁园春,埋在桃树下三年。别喝茶,喝这个。” 郦逊之推开茶盏,江留醉惊奇地发现他捧在手中许久的茶,竟是满的。郦伊杰也留意到了,细细地凝视郦逊之,这不是适宜重谈往事的时机,他微微朝江留醉摇了摇头。 “好酒。”郦逊之揭盖,醺然的酒味令他精神一振。也好,一醉解千愁。 “我来和你喝!”江留醉爽快一笑,为他倒满酒杯。 郦逊之忽然明白,他为什么那么看重江留醉。一见如故,其实冥冥中自有定数。 如果他郦逊之属于朝堂,江留醉就是浪迹江湖的游子。他是理性的,为一个决断可以冷酷地计算代价,江留醉却恣情纵性,用火热的情感快活地过每一天。郦逊之曾渴望成为那样的人,游走天涯,放声高歌,如今却深受束缚,江留醉过的是他无法企及的另一种生活。 郦逊之看清了内心,他不会刺杀江留醉,正如他不想杀掉他内心中隶属江湖至情至性的一面,不想磨去热血的印记,不想被冰冷的政治毁掉兄弟间的友谊。如果他幻想的是清明政治,他就不能用卑鄙肮脏的手段去达到,即使他可以美化那些血淋淋的手段,但那么一来,他与他厌恶的人又有何异? 他不想做第二个金敬,不想做第二个左勤。 当然,他也不会是第二个被皇帝逼反的燕陆离。郦逊之决定,等花非花回来,以他从小佛祖那里学的易容术和她的药物控制,可以完美地复制江留醉的脸。到时,让郦屏秘密寻一个死囚或逃兵,割下首级交差便是。谢红剑用在路惊眸身上的那招,不妨高明地依法砲制。 只要能保住江留醉的命,他宁可违抗圣旨。 终于做了决断,郦逊之露出了难得的笑容,像春至时第一束抽芽的鲜花,洗去了寒冬的冷漠。他利落地拈起酒杯,一口饮尽,又连喝了七、八口,拉了江留醉玩起酒令。 江留醉留意到他的转变,内心的纠结也慢慢解开。两人喝到兴起,大声尽情地高歌,郦伊杰在旁目睹,忍不住暗暗拭泪。 郦伊杰明白,他亏欠这两个孩子的,太多。生而不养,养而不教,缺失了的亲情,需要他重新花更多的时间去弥补。所幸,还不太晚。倾尽最后的光阴,他期望能做到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。 为此,他必须保住这个家,从激流中全身而退。 此时,郦云从外面闪进来,笑嘻嘻地朝郦伊杰和郦逊之行了个礼,又对江留醉道:“花小姐回来了,请公子过去相见!”江留醉一听,顾不上和郦逊之说话,身形一下子弹到门外,声音远远飘来:“义父恕罪!逊之,我们过会再聊……” 郦逊之苦笑,微微皱眉看了看郦伊杰,他如今心绪难定,神思恍惚,并不想与父亲单独相处。无论国事家事,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。郦伊杰瞥了他一眼,亦是情绪复杂地说了句:“这一路走船,很有些疲累。” 郦逊之一怔,忙道:“是孩儿疏忽。不如熏点宁神的香,父王先回院子好好歇息,晚上孩儿再来听父王训示。”当下,郦逊之陪郦伊杰回安澜院。 且说江留醉一路冲出,看到花非花一袭月白轻袄,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那样望过来。他脚步一停,两人之间剩余的距离,就在深情注视中一步步拉近。 “非花——”江留醉忽然有几分哽噎,别后数日朝局动荡,而他的身世亦多变,只有看见她,他才真正安定下来。 花非花温柔地望着他,月白色的袄子上开着朵朵桃花,淡雅的香气仿佛从花瓣中渗出。她牵着他的手,两人对望良久,怎么也看不够。 一阵风起,江留醉忙道:“到屋里去说。” 两人进了郦家为花非花备好的厢房,花非花取出一只金丝银线勾勒的香袋。江留醉看到香袋用红绳束口,绳头坠了小小的一朵花,细看去,又似乎只是个绳结。 “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。”江留醉轻轻吟道,拿起香袋摇了摇,“这是给我的?” 花非花笑道:“我会替别人做?” 江留醉心中甜蜜,嗅了嗅,一股夹杂了檀香等多种木香气息的香味钻入窍中,连日来疲惫紧绷的心情忽然一松,像是一身逆鳞被抚顺。 “你知道么?我不是皇子。”他说出来,如甩下一个包袱。 “我从来只把你当江留醉,有酒便留一醉。”她拉了他笑说,仿佛没听见这句话,自然地转过话题,“听说你们带回了江南的好酒,分我一杯尝尝如何?” 江留醉笑了,小心地把香袋贴身藏好,又摸出一块叠得仔细的手帕。 “我也寻了好东西给你。” 花非花掂出份量,打开帕子,现出精巧的一对碧玉耳环,像两只嬉戏的游鱼畅游在绿波中。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若是一对鱼儿,便会心有灵犀。 “我替你带上。”他对镜看去,只羡鸳鸯不羡仙,是这般胶着的温馨,盛放在她的低眉浅笑中。 耳畔悬垂依依爱意,花非花举目凝看镜中,容颜里多了对尘世的顾恋,这是踏足江湖以来最大的改变。她终于可交付一颗心,全情无悔。 “我见到师兄了,他提起你。”她狡黠一笑,小鱼儿在耳边欢快地游荡着。 “你说阿离?失魂?”江留醉一阵惊喜。 “师兄想再见你一面。他说,我是他唯一的师妹,不能遇人不淑。你若接不了他一剑,他就不能放心把我交给你。”花非花微笑中映了淡淡的忧虑,秀眉轻蹙,“他的一剑,挡下了红衣小童牡丹芙蓉,我担心……”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半是打趣半是认真,既不想江留醉逞强,也不想他因此退缩。 江留醉愣了愣,摸了头自言自语:“啊,接他一剑?我有点怕……”冲花非花美美一乐,“可他终不会下重手,万一真重伤了我,你今后靠谁呢?他这个做舅子的,多少要留点余地。” 花非花啐他一口。她喜欢江留醉这种举重若轻的嬉皮笑脸,铁马金戈亦化作云淡风轻,那是他洒脱的一面。她知道他会有彷徨抑郁的一刻,但那背阴处的黑暗,往往会被他内心闪耀的阳光照亮。 即使坚强,她也需要晴日的温暖,再多都不会满溢。 “非花,有他传我的补天剑法,接一招不难。”江留醉想起失魂传艺之情,心中感佩,像是注定了会有今日,“除非他教的剑法失灵,唔,那还有我师传的功夫……” “你三个义弟都和他交过手,他对南无情评价最高。”花非花笑吟吟地道,“你会不会输给你弟弟们?”她把当日失魂如何离开仙灵谷的事说了出来。 “咦,当大哥自不能丢脸。”江留醉拍拍胸脯,向花非花保证,“别说一招,就算十招,我也能勉强接一接。” “要不要我把师传功夫演练一遍?”花非花眨着眼睛说道。 江留醉立即点头,笑道:“这近水楼台的便宜一定要占,多一分胜算也是好的。”花非花呵呵一笑,甚是欢愉,他身上世俗家常的气息,始终令她倍觉温暖。 当日,两人各叙师门功法,言语投机可喜,对招脉脉含情。江留醉只觉花非花句句知音,出言意味高妙,稍一深思,便能触类旁通。花非花则感他心思纯净自然,不拘泥规矩,往往有自出机杼的见解,令她耳目一新。 两人之前从未如此倾谈,边聊边练,彼此越来越觉得性情相投。 直至夜色将至,微雨迷蒙,花非花领了江留醉出康和王府,往城中的涌金湖而去。 涌金湖上,有一只画船荡漾。船上除了船夫,只有一个身著青袍的男子,头戴斗笠坐在船头,仿佛独钓寒江之雪,既孤独又自在。 花非花轻点足尖,飞身上船,江留醉急忙跟上。画船轻晃两下,那人抬头笑看,招呼两人回舱中坐下。船夫慢摇桨橹,画船缓缓划过水面,悠然荡向湖心。 那人正是阿离,也是名满天下的失魂,江留醉与他盘腿对坐,心下一片安然。船外飞雨声声淅沥,舱中红泥炉上美酒醺然,失魂替两人各斟一杯,笑道:“风雨夜,正合对酒听剑。” 江留醉一饮而尽,胸腹间暖意融融,遂道:“士别数日,自你传剑后,我于剑道略有心得。不如趁今夜一会,交手试试如何?”他开口挑战,失魂微笑举杯,点头应下。 两人对饮一杯,酒杯刚刚落桌,失魂并指为剑,如电袭来。 江留醉不慌不忙,借其剑意,就势闪开数尺,擎出一把小剑,随意当空一指。仿佛天清白露,月影下桂枝西斜,有仙人乘风起舞。 失魂两指无惧,破空相迎,点在江留醉的小剑上,如有千钧重量。江留醉一压剑柄,簌簌走如游龙,卸去他的力道,左手随曲就伸,一掌缓缓打出,正是师传金刚掌。 左手掌右手剑,偏能合一舒展,隐隐化在一招内,有山川磅礴的气象。花非花看了感叹,江留醉的武功造诣,比起那日在归魂宫外与伤情交手时,更上层楼。 舱中风云变幻,劲浪灼人。失魂身处江留醉气劲交汇的中心,却恍若点尘不惊,两指在空中蜿蜒写来。像是狂草浩荡,写就长长剑阵,如刺苍穹,夹杂雷霆风云之势。江留醉被他一迫,退到了一角,眼看身后无路,眼前剑气盎然,不免心惊。 花非花旁观者清,一眼就看出,失魂以指代剑,却有凛然杀气,而江留醉用的虽是真剑,到底存了比试的心思,不曾用尽全力。两相比较,更易落下风。 舔血刀剑尖上,擦身生死关头,这是杀手失魂习惯的生涯。江留醉极少以命相搏,被这森然杀机逼得无法转圜,冷汗尽出之际,脚下不觉滑出一步,身法糅合了太玄步和叠影幻步,巧妙地插入指剑中的间隙。 江留醉纯以直觉体察到这微小的孔隙,自己都不甚明白原委,一步踏出,顿时海阔天空,当即小剑流转如瀑,澎湃撒出,剑意绵绵不断。他的攻势一旦起头,便宛若流水,瞬间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。 失魂见杀气反逼出他的锐气,淡淡一笑,飘若浮萍借势撤去。他身形极快,似乎只跨了一步就挪移到了船头,江留醉赶之不及,剑招尽数落空。 “师兄不可耍赖。”花非花嫣然一笑,摆明帮的是江留醉。 “我认真起来,他的剑保不住。”失魂嘿然笑道,忽然倒转身形,飞如流星朝江留醉撞来。江留醉猝不及防,被失魂带来的绝大劲力所迫,只能暂避其锋,闪开一线。他闪避中不忘助势,小剑凭空点在三处,封住失魂的后招。 “女娲炼石补天处,石破天惊逗秋雨。”江留醉心头流过这一句,含笑看失魂如何应对。失魂的身形骤然刹住,像绷紧了的弓瞬间收回,江留醉不料他如此收发自如,剑招尽数落空。 失魂狡黠一笑,指尖连弹数下,“笃笃笃”几声,真气竟似有形气箭,直扑过来。 江留醉此刻得失不惊,物我两忘,自然地抬起小剑击挡,“叮叮当当”一串脆响。他的剑身微微颤抖,被失魂诺大的劲力逼得后退一步,连忙沉下步子一旋,卸去压来的力道。 手中小剑又立即舒展开来,一道光弧闪过,压向失魂。 这一招立足未稳,看上去有无数破绽,失魂却知是江留醉诱他上钩,并不中计,飘然掠出,竟不接招。江留醉也不着急,徐徐再划过一剑,剑芒跳动如蛇。失魂轻叹一声,忍不住出手,指剑破开虚空,直直点向小剑的剑锋。 忽然银光一闪,江留醉手中多出一把小剑,斜斜划去,锁住失魂咽喉部位。失魂避之不及,急忙将腰身一折,压成不可思议的角度,险险让过这一招。他脚下如轮,顿时滑开数步,远远遁在一旁。 “好!好!好!”失魂连叹三声,指剑舒展如作画,悠然说道,“你的剑意有天、地、人三境,看来灵山一别后,大有体会。” 江留醉剑光若电,暗中感叹,在灵山得到失魂传授心剑后,他融会贯通以往所学,推敲揣摩,将剑意发挥到极致,是为“人之境”。 其后在归魂宫,与伤情交手,又见花非花与伤情一战,再见花非花与断魂斗技,心有所悟,而后胭脂透露身世,在莫测的世事中磨炼心智,如大地之广袤无疆,对心剑的理解别有不同,遂成“地之境”。 直至他随郦伊杰招降云翼大营、迎战燕陆离,心无所畏,誓同生死,观天之道,执天之行,对心剑之悟又再上层楼。用剑如运筹帷幄,与夺取天下是一个道理,须知山之重、知火之烈、知雷之迅、知水之柔,惟能因机制变,才知道正奇相生,虚实变化,攻守自如,进退有序之间的奥妙,于是窥见“天之境”。 天地运转,万物生灭,息息相通。江留醉没想到失魂仅是看他剑意,便知他心境成长变化,委实难得。 “那么,试下这招如何?”他将两支小剑凝在半空,如书写锦绣文章,但见一片华美山河滂湃涌出。失魂眯起眼,没有被剑招所惑,那华丽的皮相之后,却是铁血山河峥嵘岁月,仿佛厚实的大地默默地诉说千万年的沧海桑田。 剑光熠熠,不断在空中留下惊人的剑痕残影,像手势繁复的乐者弹奏琵琶,隐隐有铮铮的金石之声传来。 以灵巧化入拙境,又暗含阴阳交替之数,这一招对心剑的领悟已然惊人。 失魂的神色凝重起来,右手一抓,一道剑光如闪电射出,旋即打在心剑上。江留醉如遭雷殛,疾退一步,花非花却嘴角轻笑,她的师兄终于忍不住出剑了! 江留醉浑身战栗,恐怖气息如雾气渗入四周,贴面冰凉。失魂手中的剑有股幽暗森然的气势,令人不觉竖起毛孔。他的一对小剑,遇上了失魂的剑,就像遇到天敌,根本无法出招。 江留醉唯有疾退! 失魂持剑微笑,手腕轻轻一晃,剑身嗡嗡振动,宛如龙吟。江留醉却像听到阎王地狱的呼唤,心神不宁,小剑兀自颤抖,乱了分寸。花非花在旁见了,知道师兄的剑势太过惊人,乃至破了江留醉的心境。 她蹙眉一想,悄然摸出一块银子,在手中捏成一片薄薄的叶子。 “呦——”银叶在嘴中吹出奇异的音符,像呦呦鹿鸣。 江留醉仿佛看见青山绿水,安静的林木中,一只鹿轻巧地跳出来,优雅地逡巡。他心头顿感宁静,再看失魂,那冲天的煞气不知觉消散。江留醉握紧小剑,当空敲击,清脆的剑鸣击破笼罩周身的恐惧。 失魂一笑,剑光忽然不见,整个人就那么悠闲地荡过来,一脚踢向江留醉面门。江留醉愣了愣,侧身闪过,喉间却是一紧,一道剑气不知何时锁定了他,失魂手持宝剑,嘿嘿一笑。 不愧是杀手之王,随便一招,都满布杀气。江留醉平生所遇对手,从无这般令人惊骇的锐气,径直侵入人心、渗入百骸,他仿佛全身被贯穿的剑气梳理了一遍,僵硬得无法动弹。 江留醉大骇,失魂的动作快得匪夷所思,他怕到极处,反而豁开了去,睁大眼睛望了剑尖。花非花蓦地吹出一个破音,凄厉已极,像是在惊呼求救。失魂一怔,就在犹豫的刹那,江留醉如游鱼遁开,一只小剑脱手刺向失魂。 江留醉把握先机,立即平复心情,不忧不喜,再度刺出一剑。刚才他绝地偷生,心境豁然开朗,如有明悟,一丝丝清明荡在心间。失魂将手一挥,小剑宛如断翅苍鹰,颓然飞射入地。江留醉却嘻嘻一笑,身形比流星还快,张手接住小剑,旋即自如回剑挑刺。 此时,他放开怀抱,招招挥洒,不管失魂手中有剑也好,无剑也罢,仿佛用剑自书心中块垒。失魂眼中笑意盈盈,剑光随意挡格拆解,却是越来越没了先前的杀气。 江留醉打到酣处,身形若飞,画船上像是多了一只灵巧的燕子,在上下翻飞。花非花已知两人再斗得下去也是无碍,放下手中银叶,闲闲地自斟自饮,目光里尽是欣赏。 江留醉将连日来融会贯通的剑意都舞了出来,一连耍了七七四十九招,一套自创的剑法俨然成形。 待到最后一剑,弄潮儿在江头看见浪头将消,忽然一个跟头翻出,在浪尖眺望,波浪层叠向远处蔓延,江海无边无际,前路何其宽广。 江留醉收剑而笑。 失魂道:“恭喜恭喜。”江留醉赧颜道:“要多谢你才是。”他没想到这一战,竟有如此惊人收获,暗自感激,“我还能叫你阿离么?” 失魂笑道:“你若愿意,只管叫来。”他自谓离父离母,离亲离友,离心离德,离情离义,因此起了阿离这个名号,可说到底,他仍是多情。眼见江留醉剑法堪堪大成,此后行走江湖多了份依仗,不由甚是欣慰。 “你挑人的眼光,不错。”失魂对花非花悠然一笑。 花非花抿嘴微笑,瞥了江留醉一眼,这小子正傻呵呵地自得。 江留醉忽地想起一事,问道:“阿离,你功力既复,有没有去找敲棋?”失魂澹然一笑:“我会去寻他喝酒。”江留醉愣了一愣,笑道:“做你的朋友真是不错。”失魂笑道:“换成你小子,也不会成天喊打喊杀。他不是有心害我,我会忘了过去种种。” 江留醉摸摸头,只觉这话深得其心。 岸边一个身影抱了拐杖,高声叫道:“雨停了,该走了——”江留醉望去,正是伤情,背上挂了一只硕大的葫芦,飘然世外的神情仿佛酒仙。 “伤情大哥!”他喊了一声,后者举起柺杖,朝他点点头。 失魂一笑:“好,我来了!”朝两人点头告别,洒然而去。他轻飘飘掠向湖上,当空飞踩水面,接连十数下后,伤情掷出一根树枝,正到他脚下。失魂迎空点上,轻盈如燕,就此借力踏上岸边。 夜色朦胧如梦,昏暗中,两个影子像一团思绪模糊在远处,像是从来没有来过。江留醉望了半晌,与失魂相识的一场记忆仿佛氤氲生烟,在混沌的夜色深处飘浮。亦师亦友,亦亲亦敌。 失魂来京城为的是什么?与他齐名的那四人,被他一剑相阻,是福是祸? 江留醉沉思良久,又想到断魂,忽然一笑。 “你的两个师兄,真是有趣。” “哦?”花非花见他出神,也不打扰,听他开口,这才搭话。 “一个力挽狂澜,一个洞如观火,一动一静,都是人物。” 花非花笑笑,却听他话题一转,指了自己说道:“可要说他们的眼力,都比不上我。”花非花噗哧一笑,江留醉怎地大言不惭起来? “灵山三魂中最厉害的不是失魂,也不是断魂,却是一名叫归魂的女子。千变万化,世人莫知其踪。而其医术精湛、宅心仁厚,又有一身惊天动地的好功夫,更难得眉目如画……”江留醉说到这里,花非花俏脸绯红,拉了他的袖子忍俊不禁地吃吃笑着。 江留醉瞪大眼睛,嘿嘿一笑:“可如此天仙般的女子,我竟在她又贫又丑的时候就看中了,我的眼力真可谓绝世无双!” 花非花微嗔地瞪他一眼,心下却是甜蜜,靠了他的肩头,悠悠地想起前事。走过那么多路,一颗心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,即使远方浪涛再大,她也有了安心的理由。 微雨渐停,两人久久依偎,仿佛与天地融在了一起。 此时,森严的嘉宸宫中,郦伊杰却独自在觐见皇帝。 龙佑帝远远来迎郦伊杰,他选在寝宫召见,就是以示亲切之意,不想郦伊杰见了皇帝,一言不发便跪下。 龙佑帝忙道:“王爷立了大功,快快免礼平身。” 郦伊杰道:“臣死罪。”龙佑帝脸色青了一青,很快恢复笑颜,慢慢地道:“王爷何罪之有?”郦伊杰道:“请皇上摒退左右。”龙佑帝依言,看郦伊杰卑微地伏下身,一字一句地说出惊人的故事。 “启禀皇上,臣曾秘密娶过一良人女子,尊卑婚配,犯了户婚律,需杖一百。该女诞下一男丁后亡故,臣恐他人知晓,又隐瞒脱口不报,求一老友带此子远赴他乡,再犯户婚律,需徒三年。请皇上明鉴,一并责罚。” 龙佑帝愕然半晌,郦伊杰立下天大功勋,他以为在战争中出了什么大事,以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。一听竟是完全无关的一件小事,不由松了口气。 龙佑帝本觉那皇子谣言已令他心力交瘁,不甚其烦,不想康和王却也有烦难家事。郦伊杰素有爱妻美名,又以慈善宽容见称于世,竟做出这等事,足以令举朝震惊。难得他肯自曝其短,不然龙佑帝始终不信他有如此风流一面。 此事说大可大,说小却也极小,皇帝轻轻一笑。 “康和王是八议之人,又有功于朝廷,朕恩准你免去刑罚,好自为之,下不为例。”龙佑帝忍笑答道。臣子的风流账自不必认真,治下太严只会人心涣散,何况郦伊杰既然自己招认,龙佑帝乐得送个人情。 郦伊杰依旧伏地,叩头不止,咚咚的响声震得龙佑帝生疑。他想,郦伊杰是在标榜自己贤德自律,还是故意要出个难题想做文章?如今四大王府只有他郦家可依仗,莫非郦伊杰要借机生事,试探皇恩? “请皇上容臣把话说完。” “你说。”龙佑帝按耐下焦躁的心绪,他不能再承受动荡,必须好好安抚这唯一的辅政王爷。 “臣之子不是旁人,正是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江留醉。臣敢以性命担保他是臣所出,绝非先帝之子。臣妻当年退居杭州,也是为此子与臣口舌相争,大怒而去。造谣者不知从何知晓臣曾托孤于老友,胡编乱造,指鹿为马。先帝仅皇上一子,再无他出,请皇上细察此事来龙去脉,并饶犬子一命!” 龙佑帝不觉站起,一脸骇然,颤声道: “你再说一遍!” “臣子江留醉,乃小妾所生,绝非皇子。如今流言四起,臣自知罪重,无以为三军表率,自请交出兵符,求皇上允臣告老还乡。” 龙佑帝不想郦伊杰竟肯交出兵权,将郦家军拱手相让,不禁又惊又喜。郦家军平戎、神武、天策三大营是不可多得的强兵,最精锐的六军有一万五千精兵,强将林立,连燕家军亦是手下败将,远胜朝廷诸军。 对皇帝而言,郦家军既是一支离弦即能命中敌首的利箭,又是时刻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尖刺。这么多年,他早有裁撤燕郦两家守军之念,却迟迟无法如愿。如今,竟有可能为己所用,龙佑帝怦然心动,刻意地忽略了郦伊杰的话。 喜悦过后,他稍想了想江留醉的事。他吩咐郦逊之杀了江留醉,如果郦逊之已经动手,岂不是兄弟相弑?如郦伊杰知道是他下令杀人,会不会被逼作乱?龙佑帝惊出一身冷汗。不过郦伊杰既已安然在此,想必郦逊之尚未行动,大有转圜余地。 皇帝转念又想,江留醉既是郦伊杰之子,为何会牵涉进流言?难道郦伊杰也有不臣之心?江留醉是皇子之事,并没有太多人知晓,所谓流言,郦伊杰又是从何听说? 种种的疑难在龙佑帝心头纠缠,皇帝烦躁地踢着地面,又想到了郦逊之。 会不会这一切仅是郦逊之的计谋?为了救下江留醉刻意安排一场认亲?他郦家果有深谋,想借助江留醉的身份谋取更多? 龙佑帝眼中阴霾浮动,紧盯着匍匐在地的郦伊杰,告老还乡四个字令他微微一振。郦伊杰愿意交出郦家军,即是在剖白不会有异心,那个江留醉若真是他儿子,这样做无可厚非。如果江留醉是皇子,郦伊杰是否会为保存先皇血脉而牺牲自家权势?龙佑帝陷入沉思,他是想全身而退,还是在以退为进? 郦伊杰说道:“皇上,臣南陷敌手之时,曾有人知晓流言想利用江留醉,挑拨燕家军。但臣看到他身上的胎记,确认他是臣子,当时就粉碎流言,更令云翼大营归顺朝廷。臣与儿子分散多年,终于相认,请皇上看在臣多年父子分离的惨痛上,饶犬子不知之罪。” 龙佑帝放了心,如此说来,就不是郦逊之为救江留醉而仓促想出的计策。他舒了一口气,心底里,他不想怀疑郦家的忠心。如果郦伊杰已在云翼大营认子,军中早已流传两人的关系,正好悄然击破皇子谣言,于朝廷倒是一件美事。 “康和王,虽然朕一句话便可抹去过去种种,只怕不能堵众人之口。王爷请将当年所配女子户籍等一并报上,待有司查明后,朕赐她一个封号,免却王爷刑罚,让你儿子认祖归宗也就是了。”龙佑帝言笑晏晏,满脸真诚地对了郦伊杰说出一番君臣礼爱的言语。 “臣罪孽深重,皇上不可不罚……” “王爷不必多言。”龙佑帝搀扶起郦伊杰,关切地道,“试问今日之朝堂上,有谁能如王爷忠心耿耿?王爷要离开朕,无论于公于私,都是朕的损失。” “皇上,犬子自幼离散,无父无母,臣只想与他共度天伦之乐。朝廷自有皇上操持,有顾大人辅佐,贤臣无数,臣已老迈,正是身退之时。” 龙佑帝叹了口气,不置可否地道:“还好有逊之留下陪我。” “皇上,郦逊之一介武夫,未曾科举,身担廉察之职已是破例恩宠,又不知体恤皇恩,从不早朝,全无为官之德。他办事莽撞,前虽有功,却屡次陷皇上于险地,实在罪不可赦。”郦伊杰再度欲拜倒,被龙佑帝拉住,“臣恳请皇上允其辞官。假若皇上有什么差遣,仍可交给他做,但这份俸禄万万不可再拿。” 龙佑帝沉吟不语,他并未真的当郦逊之是个官儿,不过是借用郦逊之难得的身份为他做事。在他眼里,郦逊之与天宫诸女差不多,是他手中一粒有用的棋子,放到对的地方,便能生奇效。 让郦逊之辞官没什么防碍,所虑的唯有郦伊杰的用心。 然则老成如郦伊杰,不会让他当下就看出破绽。龙佑帝想了想,慨然允诺道:“王爷去意已决,朕不便阻拦。逊之是朕的左右臂膀,朕本不舍得相让,但王爷一生为国,倘若不放逊之在王爷面前尽孝,朕于心难安。就暂且准王爷所请,他日,记得多放逊之回来见我。” “臣尊旨。臣别无他愿,请皇上照顾琬儿。”郦伊杰破例直唤女儿小名,神情怅然。 提到郦琬云,龙佑帝不知觉现出一丝温柔笑意,点头道:“王爷放心,朕决不会负了淑妃。” 君臣二人执手相看,仿佛知交,彼此却都明白,朝廷的动荡令两人心中随时会草木皆兵,这一刻的融洽不过表面文章。 然而,有这番客套的作派,胜过那些刀枪相见的下场。 郦伊杰回到王府,一身疲倦。最难的一关已然挺过,他松懈下来,叫人煮了好茶,端到书房内醒神。退一步海阔天空,道理世人皆知,事到临头能及时抽身的,自古以来却没几人。郦伊杰不知他有没有晚了一步。 细思今日皇帝的举止,似乎他还来得及,在一锅水未搅浑前离去。 兔死狗烹。金敬、燕陆离、左勤,两死一伤,身败名裂。郦伊杰知道必须重新估量皇帝的实力,几乎是一瞬间,短短几十日,整个朝野物是人非,换过一遍风景。若说这是上天的安排,郦伊杰无论如何都不信。 是少年皇帝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机心,玩弄权臣于股掌之上?还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,从容布局,一步步走到了今日? 对弈的那人,确是国手。 如果皇帝有这等能耐,纵然四大辅臣尽去,郦伊杰再不会为社稷担忧。只盼他锄尽权臣,是为了尽展抱负,而非为心中猜疑。郦伊杰沉郁地想,他们三人竟同时反叛,即便皇帝倚仗郦家军平乱,这王爷的虚衔、辅国的重担,不该再由他一力肩起。 茶香袅袅扑鼻,郦伊杰忧虑要如何对郦逊之表述这番过往,他的少年志气会不会因此消沉?还是会一如既往,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继续走下去? 晚间,安澜院挂起了整排的六角宫灯,暖暖地烧着莹光。郦伊杰在房中的熏笼前,静静地等郦逊之到来。 郦逊之进门先请罪,郦伊杰摇摇头,扶起他殷殷看了许久。郦逊之惊觉老父目中莹莹,惶恐不已,不知出了什么大事。 “逊之,我一向亏待你。”郦伊杰说了一句,忽然哽咽,两眼无神地盯住虚空处,像是在望一个空荡荡的影子。太多的旧事涌上心头,太多的亏欠,竟不知如何分说。 郦逊之从未见父亲这般软弱,一时没了主张,忙安慰道:“是孩儿一向在外,与父王无关。”郦伊杰更加伤感,想起江留醉,眼泪星闪欲坠。 郦逊之手足无措,正要找些喜事来说说,郦伊杰缓过一缓,叹道:“你幼时离家,和你姐姐也不算亲近,如今,你和江留醉难得知己,须好生珍惜才是。” “孩儿与他一见如故,他待人真心不二,又一心为孩儿查案奔走,这次更协助平乱,于我郦家有恩,孩儿定不负他。”郦逊之诚恳说来,他对江留醉的谢意绵绵不尽,但彼此是好兄弟真朋友,也无需太多客套。 郦伊杰斟酌半晌,郦逊之见父亲犹疑不定,不敢多问,静静候着。 “我见了江留醉,近来想起许多往事。”郦伊杰下定决心,终于开口,“他与你能成为兄弟,是命中注定,老天有眼。” 郦伊杰说得如此郑重,郦逊之一惊,知父亲不会无的放失,疑心与皇子之事有关,心里不由咚咚敲鼓。倘若郦伊杰叫他辅佐江留醉,他该如何?龙佑帝这个皇帝,名分已定,天下格局如此,如果为了江留醉再起纷争,非郦逊之所愿。他反复思量,几乎想阻止父亲把后面的话说出来。 郦伊杰若知道皇帝让他刺杀江留醉,又会如何?郦逊之头皮发麻,浑身微微发颤。 他这边天人交战,郦伊杰踌躇多时,看出他的异样,便道:“逊之,你莫非已经知道?”郦逊之一怔,心中大乱,急急摇头。郦伊杰叹道:“唉,此事说来话长,怨不得别人,完全是为父的错。江留醉……他是我的亲生儿子……也是你的亲兄弟!” 郦逊之呆呆望着郦伊杰,老父一脸肃穆悲伤,挚诚的目光里有一丝痛苦与怯弱,并不像在说笑。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,郦逊之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,左思右想只觉奇怪。他记得两人生辰在同一天,那时当是有缘,此刻却惊觉蹊跷。 如果真是亲兄弟,一母双胞倒也好说,可惜他和江留醉的长相无什共通。也就是说,他们两人必有一人不是柴青凤所生,其母在这王府也就无名无分。 郦逊之想到这里,心里咯噔一下,不敢多问,见了郦伊杰悲戚的模样,心下一软。他们这一家子聚少离多,一直没尝过所谓天伦之乐,如今总算平安健康团聚一处,再复何求? 这一刻,他没有怨恨,唯有感激。 “他真是我亲兄弟?难怪一见就意气相投,原来是这个缘故!”郦逊之展颜笑道,像是浑不在意多个兄弟,也没再追根问底,“父王好福气,有没有告诉过留醉?” 郦伊杰平复心情,缓缓点头道:“他的身世很有几分纠葛,往事我不想再提。”郦逊之神色不变,微笑道:“孩儿理会得。”想了想又道,“之前朝野上有谣言流传,说是先帝还留下一位皇子,皇上也很在意此事。更有谣言说,江留醉就是这个皇子,看来都是以讹传讹,太过荒谬!” 郦伊杰眼皮一跳,凝视他道:“皇上那边我已为此事请罪,正好朝局稳定,三大辅政王爷都不在朝,为父也辞去了官位,交出郦家军,以免皇上忌惮。至于你的差使,你未经科举,不适在宫中为官,我已替你请辞。” 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已知江留醉之事,尚未安心,就听得后面的言语,不由震惊道:“什么?父王辞官了?郦家军……”郦伊杰看了他一眼,得了个亲兄弟并不诧异,听到辞官却如此惊奇,这孩子还是功名心太重。 郦逊之意识到失态,重重叹了口气,黯然道:“父王处置得对。”郦伊杰轻轻问道:“你看愿随我回乡?”郦逊之垂目答应。郦伊杰知他必有不痛快,此时却无心安抚,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,便不再多说。 郦逊之满腹乱麻,心绪难安。他一心报国,但辅政三位王爷接连倒台后,不觉生了警惕之心,正想藉此寻个事情远走避祸。郦伊杰此举对他并不意外,当初郦伊杰和郦琬云就能以修佛遁世,如今更是会走得越远越觉安全。他唯一可惜的是郦家军,如此精锐完全留给龙佑帝,如果拿来追击左氏就罢了,万一哪天却来对郦家赶尽杀绝,未免令人愤恨难当。 只盼那天永远不要出现。 想到江留醉身世之谜有了结论,龙佑帝交付的难题迎刃而解,郦逊之思绪混乱之余,又深感安慰。 从安澜院出来,郦逊之去寻江留醉不遇,恍惚一笑,径自出了会神。他此刻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兄弟,倘若先前为助龙佑帝而杀了江留醉,不仅违背朋友义气,待知道真相必定悔之弥及。 他暗暗庆幸自己好运。 想到当时曾有的犹豫,郦逊之不禁惊出冷汗,心怀愧疚地走回住处。 当夜无眠,比前一晚更让他辗转反复,仿佛空落落地飘荡在混沌中,找不到立身之处。眼前看起来大势已定,郦逊之心里却没了着落,将来又会如何?在江湖上漂泊终老?他茫然地睁开双目,望着漆黑的夜色,陷入沉思。 次日一早,江留醉先来寻他,候他起床后,江留醉将昨夜与失魂见面的情形说了,言语间仍为那一战喜悦。郦逊之歪了头看他,忽然忍不住一笑:“好兄弟,我都知道了。” 江留醉哑然望他,尴尬地摸了摸头,苦笑道:“哦,是……爹和你说了?”说完一脸窘迫。郦逊之真心诚意地抱了抱江留醉,笑道:“感谢上天,你我注定是兄弟,谁也不能分开。” 再不分开。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。 江留醉心中仍有未解的谜,可他不愿解开,不愿触及。走到如今的结局,他心满意足。于是他用力抱紧郦逊之,尽情投入这场相认,享受亲情的温暖。两人拥了片刻,忽然都觉得不好意思,急忙弹开身形。 郦逊之笑道:“快叫一声哥哥听听。”江留醉揉了揉鼻子,闷哼一声,郦逊之摇头,他只得低低叫了声:“大哥。”不由感慨人生际遇变化无常,谁曾想醉仙楼的巧遇,竟是由两人的宿命所牵引。 郦逊之道:“来,带你去拜见爹。”郦伊杰既然已经辞官,他也不想再称呼父王。两人并肩而行,有说有笑地往安澜院走去。郦逊之边走边想,康和王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。 郦伊杰正在书房写字。进屋后,江留醉直勾勾望着他的容颜,熟悉又陌生,温暖又单薄。皱纹,白发,深陷的眼窝透出祥和的笑,一如太公酒楼里初见时的慈祥忧伤。 郦伊杰的笔重重跺在纸上,墨一下晕开,染出一汪心事。他堆起笑容,招呼江留醉道:“坐,坐!”笨拙的殷勤让郦逊之很是羡慕,虽然同样是漂流在外鲜少回家的儿子,郦伊杰看到郦逊之时,往往有种生分的客气。 郦逊之撇过头想,他怎么吃起弟弟的醋来,江留醉刚刚回家,要加倍照顾他才是。 想到此处,郦逊之拍掌笑道:“对了,你眼下可要跟我们姓郦,郦留醉……听来很怪。”江留醉无措道:“的确很怪。”郦伊杰道:“怪便不用改了。”郦逊之道:“这怎么成,总要认祖归宗。”郦伊杰道:“郦氏一姓,本是祖上为避祸而改,不必拘泥。况是他师父所起,还是留着。” 郦逊之便不言语。江留醉也不想改姓,这名字和南无情他们关联一起,现下认了父亲,已跟他们隔了一层,如果连“江”字也改去,他更加觉得空落落。说来奇怪,他们四兄弟中唯有他找到生父,他反觉得有点对不住兄弟,一人的幸福更衬出三人的寂寞。 郦伊杰看看郦逊之,又看看江留醉,眼中情绪复杂,拉起他俩的手放在一处,温言道:“你们的娘不在了,今后,要懂得互相依靠。”江留醉一想到曾经陪郦伊杰拜祭柴青凤,眼圈立即红了,他唯一对父母尽的孝道,就是不知情时所磕的那几个响头。 郦逊之握紧江留醉的手,忍泪对郦伊杰道:“孩儿知道。孩儿一定好好照顾弟弟,决不让他受一点委屈。” 三人闲坐叙话,郦逊之和江留醉为哄郦伊杰高兴,刻意地叙述独自在外时的经历。说得多了,郦伊杰忍不住擦拭眼角,两人方才醒觉,那是父亲不曾照顾他们的日子,自由却孤单。 郦逊之向江留醉使了个眼色,说道:“爹,如今朝局渐稳,孩儿既已辞官,不如和弟弟一起,陪爹东南西北走一走。”江留醉也道:“是呀,大哥没正经做过官,辞掉了,正好一家人逍遥过日子。爹,我要带你去仙灵谷,那里四季如春,最适合养老。” 郦逊之瞪他一眼:“咱爹可不老。”江留醉连忙点头,笑道:“对,对,谷里有驻颜潭,爹去了返老还童,我也得喊声哥哥。”郦伊杰慈眉舒展,笑骂道:“没大没小。”转头对郦逊之道:“这些天收拾行李,回浙江安顿好后,你和留醉可以再出去闯荡江湖,不必守着我这把老骨头。” 郦逊之微感怅然,父亲又一次走在他的前面。他收起情绪,不去想皇帝的反应,淡然说道:“父亲既已安排妥当,孩儿想去宫里拜别姐姐,这一走不知几时回到京城。”对江留醉道:“你还没见过姐姐。” 郦伊杰沉吟道:“你我既已辞官,觐见淑妃不如从前那般容易。你要去也可,早早递了帖子,等宫内召见。”郦逊之应了,想到姐姐见了江留醉必会格外欣喜,但又恐之前皇子之事引得江留醉遭忌,不便进宫,当下颇费思量。 郦伊杰看出他的心思,叹道:“你二弟的确不宜进宫,他们姐弟俩,唯有等淑妃娘娘省亲时再见。”江留醉难过地道:“是我不好,惹出那些事端。”郦伊杰摇头,却不愿多解释安慰,只是说道:“一家人总会团聚。” 郦逊之怕江留醉尴尬,把他拉在一边,去到郦琬云出嫁前的闺房,捡了幼时相见时的趣事讲给他听。说着说着,郦逊之很快无话可讲,姐姐于他亦是生分,回忆里的轻颦浅笑温柔却疏离,甚至不如楚少少在他心中来得深刻。 想到此,郦逊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,自嘲地道:“我比你早回家没多久,说不上什么。王府比起你那仙灵谷可冷清多了,我们姐弟俩,也不如你和兄弟们那般热闹,十几年来,没见过几面。” 江留醉察觉出他的孤独,抓起郦逊之的手,笑道:“爹不是说要回浙江?你且随我去仙灵谷多住几日,到时,就会被热闹烦死!”他转过话题,讲起他们四兄弟间的趣事,郦逊之听了,心向往之,离京的忧伤渐渐淡了。 “我入宫去见姐姐,你有什么话想我带去?”郦逊之问。 江留醉取出一只雕工细致的金钗,默默看了半晌,道:“这是非花陪我买的,我知道姐姐不缺首饰,只盼她看到这个,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,在惦着她。” 郦逊之心下难过,接过金钗勉强笑道:“你真是有心,我从未帮姐姐买过东西。你做得极是,我也去选一块好玉,留给她。” 劝慰了江留醉几句,郦逊之出了康和王府,沿了街巷打马而行。楚记玉器暂时歇业关门,他在铺子外伫立良久,不得不另寻一间玉器店,买了一块莲花纹的玉佩。 走出店门的刹那,郦逊之依稀看到一个身影,酷似雪凤凰,身边有个英气蓬勃的少年,乌黑的双眼如黑水晶夺目。他觉得这少年的面容很有几分面熟,待想看多一眼,两人驾马飘然远去,留下一抹蓝色的身影,仿佛天空的颜色。 郦逊之没有追上去,他盼那就是雪凤凰,平安快乐,从此避开江湖的纷扰。 马儿继续前行,到了左勤的故居。昭平王府烫金的红漆大门上,贴了厚实的皇封,才几日不曾清扫,门庭已沾染了不少浮灰,露出破败衰旧的景象。 那一条街原本都是左家的产业,这当儿忽拉拉兴旺起很多小商小贩,一个个传扬着左氏谋反的小道谣言,顺带卖些果子胭脂,哄得一群帮闲玩耍的看客们流连不去。 郦逊之几乎认不出这是曾经的昭平王府,想那湖岸盛放的一众梅花,应该都败尽了,这铁打铜敲的王府纵有断魂妙手铸造,终脱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。 他叹息一阵,楚少少的面容突然在他脑海中晃动。不知她会到太原楚家后,会受到何等责罚?这一路上,楚家的店铺也多半关门,想是要暂避风头。 大局已定。 郦逊之并无太多无喜悦之情,打马萧索地往宫里去。行至宫门附近,遥望见金雕玉砌的雍穆王府,飞檐斗拱下,再无一记丝竹管弦之声。他曾经是多么期望扳倒金氏一族,如今雍穆王府的寥落正该是他所想所愿,但那无人气的死寂园林,仿佛牵惹了阴森不祥的气息,令他的心不安。 就要离开京城,郦逊之留恋地瞥一眼皇城,他虽然不明白父王在归隐之际逼他辞官的用意,但有过皇子一事的纠葛,江留醉毕竟不适合留在京城。做兄弟的陪他返回江南,和父王一起享受天伦之乐,也是应有之义。 天下太平,他想的不就是这一天。如今京城里算是平静如水,内里纵有波澜,却是水下的暗流,可以视而不见。龙佑帝是个奋发的年轻皇帝,任用新人,更改朝纲,当是今后几年应有之政,不必再由他这个旧廉察操心。 郦逊之一打马鞭,将前尘旧梦抛在蹄下烟灰里。 第四十八章 尘定 金氏子弟杀的杀囚的囚,仅有几个痛哭求饶誓死效忠的,被龙佑帝饶过不杀。有翰林学士死谏,要龙佑帝斩草除根,皇帝到底顾念要留下金氏血脉,没有准奏。 慈恩宫如今就是一座冷宫。龙佑帝几次走到宫门前,转念又摆驾他往。直到听说太后哀伤过度,三日未食,皇帝心生不忍,悄然来到慈恩宫外。 “母后!” 太后失神地抬头,龙佑帝发觉她竟老了二十岁,像一个衰惫的乡间老妇,不复雍容华贵。他心一酸,伸手抚她头发,慢慢俯下身靠在她膝下,叹道:“儿臣来给母后请安。” “晚了,什么都晚了。”太后黯然失神。 “儿臣已决定饶恕金家的罪过。” 太后缓缓摇头:“我金家的人没有罪。他们只是安分守己地封爵当官,就算贪一点,这天下是我儿子的,他们贪一点有什么不可以?” 龙佑帝默然不语。太后任着两行老泪爬过脸上柔软的皱纹,咳了数声又道:“真正想反的是左勤、是燕陆离,可是皇帝呢?只记得灭金氏一族!只记得灭我金氏一族啊!”话说到后来,变作哀哀呜咽。 自金要儿成为太后,雍穆王金敬、安阳侯金政、安乐侯金致、安熙侯金放、随喜侯金敏、崇善侯金敞,金氏一门一王五侯,朝廷各院府及地方,皆有金家在位当权者。此时树倒猢狲散,金氏在朝为官者一律查抄家产,被杀者凡三十一人,被贬四十七人,流放者七十六人,比起之前的权势可谓天壤之别。其余妻妾儿女及奴仆共数千人,虽看在太后份上免于族诛,然男子用不得任京官及侍卫,女子不得嫁有功名在身者为妻。诏令即下,金氏已永无翻身之日。 龙佑帝见太后悲戚不已,也自垂泪,太后冷冷推开他,道:“你不姓金,你不会明白!是我没用,生了个六亲不认的儿子,灭了金家是我的报应!”她猛一抽气,突然森然对龙佑帝道,“可是皇帝,你的报应也快到了!你杀那么多至亲的人,他们的鬼魂不会放过你!” “够了!”龙佑帝原已不甚其悲,听到太后开始胡言乱语,不耐地站起身,冷冷地道,“太后,你至亲的人是我,我至亲的人是你,再加上少阳,我们才是一家人,其他人的死活究竟不如我们三个重要!母后是想沉湎往事,还是想重新做回皇太后,请好自斟酌!” 龙佑帝一转身,心中憋屈的发慌,一眼瞥见桌上的茶盏,倒了一杯茶,压住火气递给太后。 太后并没有接,她呆呆地看着龙佑帝,半天才明白过来似的,突然说道:“一家人?呵,你还记得我们是一家人。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郦逊之娶少阳?他,才可能是你真正的兄长!”太后恶狠狠说完,仿佛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,一双眼瞪得像是要吃掉皇帝。 “当”的一声,茶碗落地,龙佑帝茫然失色。他犹如被一剑刺中,鲜血映红了黄袍却犹不自知。 当日母后说郦逊之令她想起个人,那人就是许贵妃,真正的皇子竟是郦逊之!龙佑帝头皮发麻,他已经没有和郦伊杰对质的机会,这个老狐狸正准备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远走高飞。 他启用不了郦逊之,而郦逊之随时可能重返朝廷——凭借隐藏的尊贵身份。 龙佑帝汗如雨下,他清楚地知道,一切才刚刚开始。 疾步走出慈恩宫后,龙佑帝派人探询郦逊之的下落,得知他竟在永秀宫,暗道天助我也。他急点两百名禁军围住永秀宫,而后清理出永秀宫外一座冷清的暖阁,指挥刀斧手与弓箭手埋伏妥当。 郦逊之步出宫殿时,浑不知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。 “逊之!”龙佑帝安然地于永秀宫外的广场叫住了郦逊之。夕阳欲落,郦逊之回转身来,暗色如花绣在他的衣襟上,龙佑帝仔细看他眉眼,悲哀地找到了相似的证据。 他们都有酷似先帝的坚挺鼻梁,细看去,连眉毛的长短起伏,也是一模一样。〖贼吧Zei8。Com电子书下载:Zei8.com 贼吧电子书〗 龙佑帝百感交集,在亲缘面前有刹那的迟疑,但当郦逊之谦卑地步近,向他屈膝行礼时,他心中再度竖起高墙。 “起来说话。”龙佑帝扶起他,明白即将说的话,是真正在向郦逊之告别,“你要走了……” “逊之心有社稷,如有召唤,自当随时为皇上效力。” 龙佑帝辨不出郦逊之说的是真情或是假意,他也懒得分辨,郦伊杰费尽周折保全先帝之子,可以视作对先帝的忠心,却绝不是效忠当今皇帝。龙佑帝想好了,他不会再动郦伊杰,免得在史书留下鸟尽弓藏的评语,辅政王爷必须留下一位,才显出讨伐另外三人的必要,否则就成了屠杀功臣,令天下寒心。 “你要好好照顾你父王,他是我最倚重的大臣,却一心退隐,这是我没福气。如今你也要走了,幸好尚有琬云陪我,不然,我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你们其中一位。” “皇上对郦氏一门恩宠有加,皇恩浩荡,臣……草民……” “你又说客套话。什么草民,你即使没那虚衔,也还是国舅爷,还是我最倚重的臣子。”龙佑帝立即打断他,“来,随我到暖阁去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不由分说,携了郦逊之往那间暖阁走去。 郦逊之见皇帝郑重其事,想是有事吩咐,又恐皇帝仍惦着江留醉,不由反复思量,要如何应对方能消除皇帝心中的不安之意。 暖阁有股常年无人的尘封气味。龙佑帝记得有一年下大雪,他来寻郦琬云,无奈积雪过膝,他便摆驾在这暖阁小坐。郦琬云得知他来了永秀宫,不顾大雪纷飞,特意在怀里揣了手炉,横越两尺高的积雪来接他。 那时,不过三十丈的地儿,她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,两脚差点冻伤。 龙佑帝想,将来她知他杀了郦逊之,会不会恨他?郦逊之并不是她的亲弟弟,却是他的亲兄弟。龙佑帝苦笑,这真是世事颠倒。如果,没有那个曾经满布京城的皇子谣言,如果,郦逊之不是被一位王爷收留,他会乐意在暗中认下这个兄弟,这个一直在帮助他的良臣。 可郦逊之拥有的实力太危险,若再与人联手,随时能倾覆朝廷,他不能用江山社稷冒险。 郦逊之燃起一对熏笼,温暖的气息很快笼罩两人,君臣相对而坐,各自捧了一杯茶沉默。天色渐暗,郦逊之又将面前的几只蜡烛点燃,看了火光晃眼,心头微微安定下来。不知怎的,他有无可名状的不安,尽管朝堂上诸事已定,他可随父王归隐,但皇帝的特意召见,令他勾起许多心事。 “三王之乱后,你我未及倾谈,转眼你就要走了。”龙佑帝慨然叹道,望了茶水涟漪,不胜惋惜的语气。 “是逊之的不是,只因忙于家事,故而……” 龙佑帝用杯盖拂去茶末,打断他的话,“你为官日子虽短,但极有主见,如今你挂冠而去,可有什么要嘱托我的?” 郦逊之心想皇帝真是器量宽宏,略想了想道:“逊之不才,皇上若是以此询问臣父,必有经国之论。逊之一介武夫,只能就事论事,如有疏漏,万请皇上原谅则个。” 龙佑帝笑道:“你就是这个脾气,先想好退路再说。这不是殿试,我也不是考你,但说无妨。” “是。京畿一带经此一乱,伤了元气,诸事废弛。好在皇上英明决断,金氏、燕氏、左氏三乱能在短短数十日一并扫除,实是社稷之福。只是此三乱又各有分别,不可一概而论。金氏是宠极生骄,作威多年,其党羽遍布朝野地方,此番翦除,可想而知是举国同庆。燕氏则不同,燕陆离素有贤明,又借失银案一事起事,坊间有被逼反之说……”说到这里,郦逊之一顿,留意龙佑帝的神色。 龙佑帝淡淡地道:“你直说便是,这些言语我不是没听说过,信口雌黄而已,你再说下去。” “燕陆离如今身死,燕家旧部悔罪归诚,然民间议论虽然无稽,听之任之亦生流弊。理应再出诏书,声明其所有罪状,并宽宥其亲族,以彰朝廷仁爱之德。” “你说得是,燕陆离死后,尚未像样地写过诏书,投诚有功的将士也未犒赏,甚至你郦家将士中的有功之臣,也未及论功叙录。这是我的疏忽,明日便差人去封赏,以安众心。”龙佑帝抚着座下的锦垫,说得诚恳,他的指尖在金线上摩挲,每根丝线都是一个羁绊。他注目郦逊之,目光却无法多做停留,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。 想到郦逊之就要死在他手下,龙佑帝忽然很是伤感。 “左勤最为棘手,此人生性狡诈,若逃至川蜀终是心腹大患。左氏犯上作乱之种种,必须公布于世,使其为举国之贼,断其左右臂膀。”郦逊之顿了顿道,眉间浮起一丝温柔,“既然楚家有心相助皇上平乱,分化苗疆老怪的势力非楚家不可。只要没了苗人庇护,左氏经营川蜀将大费周章,便于朝廷早日收复失地。” “看来,楚家我暂时动不得。”皇帝点头。 “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 “你说。”龙佑帝微笑,知他不会乱来,“我都答应。” “臣谢皇上隆恩。楚家在中原举足轻重,不但太原一地,半城都是楚家舍客,各处田地屋舍不计其数,且把持全国茶叶、玉器、马匹等多种交易。此番左氏谋反,楚家在之前业已帮臣搜集证据,不愿附逆,然毕竟与左氏交情匪浅,不能尽辞其咎。请皇上念在楚少少投诚之意,此后不再追究楚家,免于处罚。” 龙佑帝似笑非笑:“楚家给了你什么好处?许配女儿么?他楚家就是女儿养得极多,哼哼。”郦逊之脸上一阵青白,掩饰地道:“皇上,虽说若处置楚家,可得举国财富,但其后只怕牵连甚广,得不偿失。如今朝局初稳,易抚恤为上。” “你放心,我会善待楚家。你说得对,牵连太大,的确动不得。”龙佑帝徐徐说道,“楚家与各界势力纠葛甚多,不能不小心应对,我会好好想想。” 两人说到此处,郦逊之直觉已太过僭越,不禁低下头行礼道:“皇上,臣没有什么可再说的。朝中百废待兴,不久必有一番新气象,臣在江南北望,期待早日目睹盛世气象。” “好!逊之,你等着看,我会好好收拾河山。不出半年,就平了川蜀,让左勤那老小子知道我的厉害!”龙佑帝一口饮尽杯中茶水,仿佛喝的是烈酒,气势吞云。 郦逊之想,左氏未除,皇帝却应允郦伊杰辞官,可见对郦家仍是忌惮。好在朝廷兵强马壮,左氏仓促起事,不能成气候。如此,便由得皇帝自主操持朝政,想来有顾亭运辅佐,有归属了朝廷的郦家、燕家两支大军改编出征,川蜀最终会回到龙佑帝的手中。 “臣恭祝皇上马到功成。” 皇帝站起身,一脸诚挚地望定郦逊之。郦逊之急忙起身,被皇帝伸出两臂抱住,用力地拍了拍,“此去江南,好好照顾你父王,在我心中,他永远是不可撼动的顾命大臣。” “臣必会好好赡养臣父。”对皇帝的真情流露,郦逊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,只觉晕眩。 龙佑帝摸了摸手腕,里面藏有天宫为他特制的机括,只需轻轻一按,削铁如泥的匕首会自手背上悄无声息地滑出。这是出席在皇城外的朝廷盛典时防身用的,一直以来,他只是拿它当玩具耍,没想到会用在今日。 “逊之,你是我的好兄弟。”皇帝痛心地说道。 郦逊之心中升起一丝奇怪的感觉,继而变成了恐惧,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恐惧,小腹忽然一凉,一阵尖锐的刺痛蓦地在体内炸开。他立即屏息运功,一阵柔和力量托住了刺进身体的异物,然而心头的震撼令他疏于自保,只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。 “皇上,你……”郦逊之伸手一摸,骇然看到满手鲜血,不敢相信。他竟在毫无提防下被皇帝偷袭,于情于理都说不通。 那瞬间他忽然混乱起来,之前两人间的种种对白像一个巨大的嘲讽,在讥笑他的信以为真。他更惧怕的是此后皇帝会对父亲下手,甚至是姐姐,那些赞扬与称颂顿如阳光下的冰雪,烟消云散。 “莫要怪我,大哥。”龙佑帝轻轻在他耳边低语,把匕首往里送了几分,而后狠狠往下一拉。郦逊之脑中轰鸣一声,只觉痛彻心扉,周身撕裂开来,他下意识运功抵住匕首,正好皇帝松开了手。 他无法思索,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紧龙佑帝,仿佛雕塑。这是兔死狗烹?鸟尽弓藏?若此刻集最后气力一击,他有九成把握可以杀了皇帝,可是,他不想为了一己之仇仓促动手。他想知道龙佑帝为什么要杀他。 可是,他开不了口。 伤口太深,他不得不用尽残存的内力调息,疼痛让他面目扭曲,悲伤难以自抑,眼泪混了汗水流下来。郦逊之抬起头恨恨地凝看,像要把皇帝的样子记清楚,吓得龙佑帝惶恐倒退。 郦逊之的喉咙含混地响了一声,他自嘲地想,到终了,他还是一个忠臣。 他再也支撑不住,脚下一软倒在血泊里,汩汩的鲜血不断流出,下身的锦衣变成了深红。血色迅速扩大,地面像一个红色深潭,皇帝再度惊惧地闪开两步,看见他眼里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。 等了片刻,郦逊之一张脸犹如尸布,整个人停止挣扎,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,像是酬神的祭品。龙佑帝吹熄了蜡烛,任由熏笼里的炭火烧着,怔怔地站了不动。昏暗的夜色中,郦逊之渐渐没了气息,慢慢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。 “来世,咱们再做好兄弟。”皇帝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,缓缓走出暖阁。仿佛一脚踏出了生死门,他不敢回望,闭目站了一站,像是要洗去身上残留的血腥。 冬日的寒风吹拂在身,龙佑帝打了个寒噤,回首合上暖阁的门,嘱咐侍卫:“立即封门,没我的旨意,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暖阁。”侍卫领命,即取了木条钉住门口。龙佑帝回首一看,尘封的大门令他稍稍心安,随即木然地道:“摆驾永秀宫。” 他不能让永秀宫的人察觉这里的动静,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侍卫走漏风声。等过几日,寻个缘由一把火烧了这间暖阁,再处置掉这几个侍卫,就不会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。 “若有人进宫寻郦世子,就说他早已出宫去了。” 侍卫噤若寒蝉,一一应了,暖阁外留了五人看守。此处路径深远,鲜有人来,掩在重重林木之中。龙佑帝仔细想过一遍,自觉万无一失,便提步往永秀宫走去。 他的心跳如旋舞,匆忙的脚步亦不能阻止它呼之欲出。嘭嘭,嘭嘭。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,竟是他的兄弟。龙佑帝睁大眼看着前方,血光充斥双眼,他揉揉眼睛,手在发抖,指尖仍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。 他几乎是逃命般冲进了永秀宫,在郦琬云低头请安的刹那,扶起了她。 “琬云……我……很想你。”龙佑帝哽咽着吐出这句话,紧紧搂住她,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。宫女们立即退得干干净净,郦琬云轻拍他的背,细语安慰。 离他们五十丈外的暖阁中,熏笼依然飘香。 郦逊之昏昏沉沉之间,一生的际遇走马灯似的飘过。短短一瞬,他看尽此生,花谢花开,不可追溯的哀伤与美好。他平淡且匆匆地走过了,即将奔赴未知之地,心下茫然一片。 四周弥散的香气渐渐远去,他心知命不久矣,可恨屈死在这深宫,一生竟如此可笑地结束。郦逊之一点不觉得寒冷,陷身在浓稠的黑暗中,他仿佛被云朵托起,飘浮在空中。他想追随那远去的香气,意念一动,耳边似乎听到了歌吟。 “风涛浮沉莫测,几人回首生还。解剑独行残月,想君把酒依然。” 有个低沉的声音一直在遥远处唱呀唱呀,几许悲愤,几许释然,几许怅惘。郦逊之记起来,那是小时候在深泉岛上,弥勒来拜访梅湘灵和小佛祖,曾在篝火前孤单地哼唱。那回连小佛祖都喝醉了,几个大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处,当时他只觉惊奇。 为什么会莫名地记起这首歌?灰袍的男子,万字的纹样,随时会拈花而笑的神情,挥之不去的厌倦。郦逊之的眼睛酸酸的,想看清面前这人,是的,弥勒仿佛就在他眼前,伸手可以触摸。红红紫紫的小花在脚边盛开,月夜青蓝的光芒下,那个身影似乎衍变成他的模样。 他依稀记起来,弥勒从前也是一位皇子。郦逊之在心底苦笑,成为落寞如弃世的游子,就是皇子的归宿? 天地之大,并没有他们的家。 花香比先前更浓了,郦逊之想抓住周遭的温暖,这薰暖令他忘记了疼痛。眼前一点点亮起来,满城轻碧,枝头上嫩香金蕊,绽放娇颜。他如同到了桃源,放马看花,闲闲地走了一路,竟未见到一个人。 花香诱着他不停地往前走,往韶光明媚的前方走,没有尽头。他好奇走到最后会是什么地方。 歌吟声越来越轻了。郦逊之回首,弥勒落到了他的后方,雾气环绕在远处,看不清弥勒的身影。他张口叫了一声,却意外地听不见声音,再往前走,轻飘飘的,像是失去了重量。只有永恒的光芒笼罩在前方,一种身不由己的吸引。 可是,他不想离去。 他冲天的志向被打落尘埃,他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,但是他不甘心。他想看尽这天下河山,想在死之前凭一己之力,做些问心无愧、有用于世的大事。他不想匆匆去了,在世间了无痕迹。 他不能免俗地,想要这天下,这江湖,都记得曾经有过一个他。 被这一点俗念牵挂着,他像悠悠荡荡的风筝,找到了一条隐约的线,那是来路的方向。 然后,郦逊之的脚步慢下来,一下子被拉回到黑暗中。他有几分眩晕,身上犹如盖了重重的毡毯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疼痛再度降临,刚才种种恍若一梦,他清醒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呼唤。 “郦逊之,你还活着吗?” 对方刻意压低了声线,他辨出那是少阳公主,声音里绝无恶意,甚至万分焦急与怜悯。郦逊之的手指微微一动。少阳公主见状,立即踏过血污,走到他身边,俯下身查看。 “你伤得很重。”她轻声低语,颤抖着在他身上寻找穴道,无奈郦逊之满身是血,她分不清哪里是伤口、哪里可以取穴。 郦逊之勉力撑开一线眼帘,重回世间是那么的不合时宜,却又无比欣喜。他眯起眼适应了片刻,方虚弱地说道:“下脘、太乙、神阙、天枢。”说完这八字,仿佛力竭,再也没有声息。 少阳公主依言,红了脸撕开他的衣襟,取出金针刺去。她一动,他凝住的几处小伤口再度流血,少阳公主忍住心痛,徐徐刺入穴位中。 她摸到穴位便有了主张,又点了附近几处穴道,怎奈伤口太大,依旧血流不止。郦逊之脸色苍白,无力地一指熏笼:“取香灰来。” 少阳公主嗅了嗅香气,大喜道:“是紫藤香,有救了!”紫藤香乃是降真香中最优者,止血定痛。少阳公主心想烟灰不若香料好,立即从熏笼里挑出一块紫藤香料,运功掰下几个细块,小心地将粉末洒在郦逊之伤口上。 她自小惹事惯了,随身携带了不少灵药,当下又摸出两粒八珍大补丸塞在他口中,把他吃力地抱上软榻,寻了些铺盖为他盖上,又把熏笼拿近了。 “这里缺医少药的,没法帮你包扎,我去永秀宫偷点东西来,很快就回,你等着。”少阳公主附耳说道。 郦逊之眼前一暗,又堕入无尽虚空,百般说服自己只须等她回来,心下茫然无依。少阳公主察觉到他的无助,立即说道:“你安心等我,不要怕,我一眨眼的工夫就回来。” “此处……不是久留之地。” 少阳公主点头,小声地道:“皇上今夜在永秀宫,明日等他走了,我再去寻淑妃娘娘帮忙。” “不,不要惊动淑妃!”郦逊之强自想撑起上身,少阳公主连忙扶起他,让他半倚在她身上借力。“她帮不了我,只是徒增烦恼。如果可能,请去天宫寻那位……谢盈紫姑娘,她或有办法让我出宫。” 少阳公主眼睛一亮,谢盈紫功夫惊人,皇帝对她又千依百顺,与她联手不愁没法子。 “好,她平素吃斋念佛,应该会帮忙。若她不肯,我绑也把她绑来。” 郦逊之心中感激,却无力道谢,勉强一笑:“从前是我……对不起你。” 少阳公主难过地道:“你伤成这样,还顾念我做什么?过去是我不懂事。你等我一阵,我快去快回。”郦逊之吃力地应了一声,少阳公主顺手点了他几处穴道,让他安静地睡去。 她之前揭开屋顶的瓦片进屋,留有一个可容身而过的大洞,此时原路返回,偷偷溜出暖阁。 一离开郦逊之,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。太后和龙佑帝的对话,她全偷听在耳中,当时又惊又怒,一心想再去寻郦逊之的麻烦。跟了皇帝走到暖阁,看到埋伏的刀斧手与弓箭手,她隐约猜到皇帝的意图,不由惊惧地无法动弹。直到龙佑帝转去永秀宫,她大了胆子想来看郦逊之的死活。 那时她意识到,这是她的亲哥哥,她不想看他这般死去。 郦逊之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,他的高傲曾令她难堪,但此刻所有的积怨都微不足道。如果他就这样默默走了,被她的另一个哥哥杀死,她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所谓亲情,没有什么值得深信。 她不想理会宫廷的规则,历朝历代,生于皇家意味牺牲与杀戮,她只知流着父皇血脉的他们理应是一家人。这江山这天下都是他们的,为什么容不下一个兄弟?何况这个人是郦逊之,于最危难的时候救过皇帝的人。 少阳公主自觉,她是在为龙佑帝赎罪,如果皇帝欠了郦逊之,由她来还最合适不过。 夜色如浓墨,泼洒在殿阁中。她隐蔽身形,掠向永秀宫宫女们的居处,那里戒备不严,偷些包扎伤口的用具应该不难。她一边摸索,一边仍是不断想着冥冥中的天意弄人。 她出神地翻弄箱柜,身后有人偷偷走近。 “是谁?”质问的宫女好像有些惊慌,但看见她服饰的颜色后,终没有大声叫嚷出来。 少阳公主蹦起来,气势汹汹地骂道:“连我也不认得了?”她在宫中出了名的骄横,那宫女慌忙跪倒,不敢抬头,忙不迭地道歉赔礼。少阳公主趁机取了要拿的物事,又道:“我要和皇帝哥哥捉迷藏,你若多嘴,说出我在哪里,下回来我就叫人割了你的舌头。” 那宫女磕头如捣蒜,少阳公主嘻嘻一笑,故作得意地走出屋去。她步出屋后,神情立即严肃,忧心忡忡赶回天宫之外。 少阳公主径直闯去谢盈紫的居处。谢盈紫安置得早,此时已在静心打坐,被她强闯进屋,屏退闲人,寻了静处悄然私语。 她不敢提及郦逊之的身世,只说皇帝要杀他。谢盈紫安静听完,少阳公主难得依依哀求,拉了她的手道:“小师叔,你向来慈悲心肠,这回一定要救他。” 谢盈紫点头,往门外走,走了两步回头看她:“还等什么,救人如救火。”少阳公主满是惊喜,又道:“这事需得瞒着我师父,她若知道……” “我知道又如何?公主,你捅了什么娄子,不想让我知道?”天宫主谢红剑施施然走来,她的笑容甚是惬意,少阳公主脸色惨白。 谢盈紫迎上前去,淡淡地道:“也没大事,公主砸坏了我的一块汉玉,拿她自己的一块赔了我。姐姐你不必责罚,她已说了不少讨饶的话,这事就过去了吧。都是身外的东西,念念在心了,对我的修行无益。”说罢,从梳妆盒里取了一块玉递上。 谢红剑听到谢盈紫说到“修行”,不觉蹙眉,见谢盈紫对少阳公主神色间颇为亲善,心中一动。她知道少阳公主最爱嬉戏热闹,如能勾起谢盈紫对俗世的眷恋,未尝不是好事,遂道:“少阳,你太顽皮,事虽不大,但我须罚你。别慌,我只让盈紫管你十天,这十天你要好好讨她欢心,不许到处惹是生非。” 少阳公主欢喜地道:“好呀,我听师父的。小师叔人长得美,脾气也好,和她在一起,我最开心了。”谢盈紫明白姐姐之意,微微一笑,并未作声。 谢红剑瞥了妹子一眼,故意说道:“哼,你是说,师父长得不美,脾气不好,是么?”少阳公主苦了脸,望向谢盈紫道:“小师叔救我……师父她又教训我啦!” 谢盈紫道:“姐姐来寻我,莫非有事?” “无事,只来看看你。”谢红剑见了妹子,心下忽然很安心。她这几日受心魔煎熬,对杀死燕陆离一事始终不能释然,唯有在谢盈紫面前,她完全卸去心事,可以无忧无虑地体味世间冷暖。 她很想在妹子身边多待片刻,但看到少阳公主和谢盈紫言笑晏晏的模样,决意趁热打铁,让她们多聚一阵。 “辰光还早,少阳,你陪盈紫再聊聊天,我回去了。” 谢红剑走出几步,谢盈紫在她身后道:“姐姐,我会好好照顾少阳。”谢红剑唇角露笑,满意离去。谢盈紫望着她的背影,察觉到她微妙的心疼,不由叹息。 见师父去了,少阳公主整个松懈下来,方觉汗流浃背。谢盈紫想了想,收拾几件药物收在身上,肃然道:“走吧,再不走,他要不行了。” 两人出了天宫,避开巡逻的守卫,一路往永秀宫走去。少阳公主压低了声音,边走边与谢盈紫商量,只想尽快送郦逊之出宫,交到郦伊杰手上。时已入夜,宫门紧闭,两个人寻思良久,苦想该如何搬运郦逊之。 “我出宫不碍事,只怕妨碍他的安危,会有侍卫尾随。”谢盈紫轻描淡写地道。 夜间出宫,宫门处须领特旨方可放行,少阳公主和谢盈紫皆不在此列。一个自幼受太后和皇帝宠爱,视宫规如无物,连龙椅坐了也无碍;一个是皇帝心上最惦念的人,曾密令所有侍卫不许违逆于谢盈紫,却须及时汇报她的行踪。谢盈紫天性冲淡,随遇而安,自上次返回皇宫后,对监视她的人始终视若无睹,平时出宫后一如平常人走路,极少运用轻功。 少阳公主苦笑:“他伤势这么重,若能悄悄养在宫里,自是大善。只是风险极大,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,皇帝哥哥必不干休。”届时牵连在内的侍卫宫女都不会有好下场,即使以她们二人在皇帝心头的份量,也难保郦逊之的命。 谢盈紫淡淡地道:“既是如此,我们就带他出宫,若侍卫要跟随我,我们再分开,岂不是反而护他周全?”她侧过头想了想,“不知能把他藏在哪里带出去?” 她全无机心,其中门道自不如少阳公主摸得清。公主略想了下,便道:“我有顶轿子,下面有暗格,地方是憋屈了点,怕他伤势不济挺不住。”她想多了又皱眉,“轿子醒目,也不能抬去永秀宫,这可怎么办好?” “何不寻淑妃娘娘帮忙?” “郦逊之不想惊动他姐姐。”少阳公主难过地说道,她尊敬淑妃,既不想郦琬云知道后痛恨皇帝,更不想多一个人为郦逊之伤心。 谢盈紫注目永秀宫方向,淡定地道:“他受此重伤,竟还能想到他姐姐。可叹淑妃娘娘曾预料到有今日,只没想过来得这么快。”她宁可吃斋念佛,也不想深涉宫闱,因为她和淑妃都明白权力吃人,“郦逊之若是早早抽身,就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。” 少阳公主暗想谢盈紫未必知道所有来龙去脉,不欲纠缠这个话题,道:“见了他我们再商量,最不济,把他藏去我宫里,养好伤再出宫。” 少阳公主折回所住的绮霞宫,挑了四个大胆伶俐的宫女,皆是见怪不怪言听计从的,抬了一顶翠盖珠缨的暖轿出去,接了谢盈紫同坐。轿内甚是宽敞,少阳公主指了指座下,谢盈紫会意点头。 轿子趋近暖阁便寻了秘处停下。两人悄然掩近查看,守卫不知为何增多了一倍,连屋顶也难以靠近。谢盈紫蹙眉道:“我去引开他们,你先进屋,我自有办法。”说完身形一飘,恍若一缕魂魄幽幽荡去。她的轻功甚是高妙,少阳公主自知众侍卫绝非敌手,躲在一边伺机行事。 黑暗中有疑似鬼魅的身影出现,果然有七、八人持刀移步追赶,少阳公主趁机飘上屋顶,从先前留下的空隙中钻入。 郦逊之像是死去多时,无声息地躺着。 “我回来了。”少阳公主悄声说完,想起点了郦逊之的穴道,不由好笑。慢慢地她又悲哀起来,在他身边哀哀坐倒,凝视他清俊的容颜。 她伸手碰触他的额,冰凉如雪,随时会化去似的。从今以后,他也是她至亲的人,她无法拥有的人,竟以不可割断的血脉萦系,和她重新连接在了一起。 这是她的幸,还是不幸? 少阳公主停止胡思乱想,开始为他清理伤口,仔细包扎。他会痛,莫若还是昏睡的好,她这样想着,没有立即解开穴道。等伤口收拾得差不多了,身边的火光慢慢黯淡下去,熏笼的炭尽了,夜也渐深了。 少阳公主不敢加炭,怕外面守卫察觉屋内变化,但郦逊之的伤势绝挨不过漫漫长夜,必须即刻转移地方。她解开他的穴道,推拿几下,郦逊之苏醒过来,神色极其疲倦。 少阳公主借助残余微光看他,小声道:“谢师叔也来了。”说话间,谢盈紫从头顶翩然落下,恍如仙子凌波,不沾点尘。 郦逊之眨眼示意,谢盈紫肃然走到他身边探脉。少阳公主紧张地凝视,听她说道:“挺过今晚,伤势虽重,性命应无大碍。”终于松了口气,无声落下两行泪。 谢盈紫又轻声地道:“门既被封,侍卫不敢入内,我们纵有声响也无妨。早早离开此地,才能思量长久之计。世子以为如何?”郦逊之勉强移动了一下,谢盈紫道:“如此,得罪了。”两手搀住郦逊之,微一用力,将他扶起来,背负在身上。 郦逊之丝毫动弹不得,任由两人摆布,少阳公主又落下泪来,飞快擦去,不敢流露悲伤的心情。 谢盈紫虽负了一人,身形依旧轻盈,飘然登上屋顶,避开守卫视线,向藏轿子的地方奔去。少阳公主跟在她身后,心下忧惧,不时望向永秀宫,生恐她的皇帝哥哥带了人出现。 等在暗格内放下郦逊之,少阳公主看他紧紧蜷成一团,担忧马车碰撞触及伤势。谢盈紫道:“事有轻重缓急,速速出宫便好。”少阳公主暗恨当初没把暗格做得更舒适,兀自懊悔不已。 她胆战心惊坐在轿中,命宫女起轿。此时加多一人的重量,四名宫女抬得颇为吃力,步伐慢了许多。少阳公主掀开轿帘,嘱咐道:“今夜你们辛苦,明日我每人赏一只描金匣儿,首饰任你们挑,放满为止。”这几个宫女们平素也练过拳脚,听了很是欢喜,蓦地生出一股力气,绣鞋踏步如飞。 行不多时,谢盈紫忽道:“他身上降真与血污的气息太重。”少阳公主猛地警醒,从轿内寻出一只香盒,取了合香熏着。 郁金色的香丸在青绿的瓷炉里焚出漫漫香气,少阳公主只觉眼前氤氲一片,绷紧了的心弦就此一松,斜斜地倚了绣垫闭上双目。谢盈紫轻诵佛经,神情庄严。 一路出了众妃子所住的宫城,眼看要走入皇城,到了凝春门附近。暖轿忽然慢下,少阳公主探头问:“又走不动了?”抬眼看到对面就是皇帝的銮驾,大吃一惊,急欲跳下轿去阻拦。 谢盈紫一把拉住她,淡定地道:“不急,急了倒不像你。”少阳公主一想也是,强颜欢笑,将帘子揭开一角,对了外面笑道:“皇帝哥哥,这么夜了,你不留在宫里,要去哪里?” 龙佑帝对了郦琬云大半时辰,心内愧疚,无心缠绵,终于寻了藉口逃出永秀宫,欲往思齐阁批阅奏折,理清诸多烦恼杂绪。他远远瞧见少阳公主的轿子,动念想来看看妹子,赶到跟前,依稀瞥见里面还坐了一人,便道:“你又在和谁玩耍?” 谢盈紫露出真容,月色下依然清丽不可方物,龙佑帝呆得一呆,听她曼声说道:“姐姐让我陪公主十日,公主突生妙想,想去夜市上走走。”少阳公主抢了说道:“皇帝哥哥,你要不要乔装同去?” 龙佑帝闻言苦笑,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刻,他岂能微服私行?见谢盈紫跟在妹子身边,一叙亲情的念头淡了,也无意流连佳人身侧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 换作从前,每当心浮气躁,有谢盈紫陪伴便能心境祥和。 他想他真是变了,温柔乡不再能轻易抚慰他骚动的心,望了谢盈紫雪玉般的容颜,他害怕自己如一览无余的浅溪,被她看个透彻。倒不如远远观望,让她做一株不被打扰的幽兰,以为天地永远纯净。 他不愿让她看出他龙袍下的卑微与残忍。如果她洞悉了他的所为,会如何看他?龙佑帝不敢多想。 皇帝伫立不动,少阳公主一身冷汗,怕夜长梦多,遂道:“皇帝哥哥,你要去就快快更衣,否则去得晚了,好玩的铺子散了场,有什么可瞧?”龙佑帝道:“朕不去了。晚上风寒,带两件氅子再走。”特意低低地对谢盈紫道,“少阳爱闹,要累你修行。”谢盈紫道:“难得散心也是好的。”龙佑帝颔首,叮嘱道:“我叫些侍卫跟紧你们。” 少阳公主心一拎,苦思到时要如何甩开侍卫,把郦逊之送到康和王府,不觉大为头疼。 谢盈紫谢过,浅笑道:“皇上信不过天宫的功夫?”龙佑帝叹息,她无须他保护,或许一直以来的倾慕与呵护,对她只是负担。他一阵心灰,抑郁地说道:“说的也是,少阳不给人添乱,就谢天谢地。”当下再不提其他,朝两人摇了摇手,往皇城去了。 少阳公主怔怔地凝望皇帝的背影,她有点明白哥哥心中的矛盾,又有点后怕。谢盈紫喊了一声,四名宫女匆匆起轿,一路吃力飞奔,顺利地出了皇宫。 一出宫门,少阳公主偷偷拉开帘幕,朝外看着。谢盈紫指了不远处的一个人,奇道:“那是不是郦家的徽记?”少阳公主聚目看去,那人衣上仿佛有花纹,看不真切,便叫宫女停轿赶去瞧瞧。 宫女回来时,跟来一个小厮,向少阳公主跪拜行礼。她看见他衣上花纹,确信是郦家的无疑,问道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那小厮道:“小人郦云,我家世子入宫多时,没见出来。适才我寻人打听,里面的人说世子早已出宫,但去各门一问,又说不出个所以然。小人寻思再多等些时候。” 少阳公主心中暗喜,故意板了脸道:“他们说得不错,你家世子早就出宫去了。正好,我想往你家去见王爷,你在前面带路,不得耽搁。”郦云没奈何,连忙应了,小步碎跑在前。 暖轿快到王府时,谢盈紫下了轿,缀在后面跟了半里,确信没有侍卫跟踪。少阳公主执意要暖轿长驱直入,郦云只得听从,大门尽开,让公主一行进了府内。 少阳公主遣开宫女,把郦云叫近,低低地道:“你家世子就在我轿内,他身受重伤,快去请王爷来。”郦云大惊,身子打颤,结巴道:“我……世、世子……他,他好不好?”少阳公主瞪了他道:“你耽搁多一分,他就多一分危险。”郦云撒腿就跑。 郦伊杰领了江留醉、花非花转眼即到。少阳公主不敢多说事情始末,含混地说道:“我在宫中无意看到世子受伤,请王爷好生照料。”郦伊杰惊惧不已,也未多问,朝少阳公主与谢盈紫两人称谢不迭。江留醉急忙抱起郦逊之,直入房中,花非花立即检查伤势。 少阳公主和谢盈紫不能久留,简单交代几句后只得告别。临行,少阳公主看见郦逊之微弱呼吸的样子,似乎随时就会撒手远去,不免深感凄凉。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外边,灰蓝的天空下,没有一颗星辰。 这一去,不知再相见又是何时?少阳公主黯然回首,无言伤感。谢盈紫拉了她的衣袖,淡淡地道:“不宜多留。”少阳公主忍住欲坠的清泪,携了谢盈紫离去。 郦伊杰守在床前,隐约猜出了前因后果,焦急难安。远行的行李都已打点齐全,随时可以上路,他踌躇了片刻,吩咐家将收拾行装,明日清早出城。 江留醉疑心郦逊之出事与自己的身世有关,与郦伊杰猜测缘由。郦伊杰叹道:“想是鸟尽弓藏,速走为上。你与花家小姐领了家将先回江南,我带逊之出城找个安静地方养病,待他身体康复再来寻你们。” “逊之有事,我岂能抛下你们?况且有非花在,他的伤势总容易调理。不如父亲带了家将先行回乡,我与非花留下照料他,我们武功不弱,如有异动,也便于见机行事,请父亲安心。”江留醉神情恳切地说道。他能为郦逊之做的只有这些,郦伊杰想了想,虽然放心不下,却只有如此。 “京城里我有几处秘密府第,并非郦家名下产业,官府应查不到。一旦出城宽松,逊之伤势恢复,你需速带他南下会合。”郦伊杰殷殷嘱咐,说了几处地名,交上钥匙。“我留下郦海、郦坤为你打点,他们面孔生,不会引人注目。郦云、郦风就随我先回乡去。” 次日一大早,郦家阖府悄然离京,并未受阻。郦伊杰为女儿留了一封信,他知道皇帝势必会派人搜查府第,这封信也会流入龙佑帝手中。信中只有一个老父对女儿的关怀与遗憾,皇帝看不出疑点,当会交给郦琬云。 他辜负的人太多,却不能保护任何一个亲人。思及于此,郦伊杰觉得自己纵有高官厚禄,却是百无一用。 郦伊杰一行出京后,江留醉与花非花将郦逊之转移到城东的一处隐宅。宅内密封了足够的银两可供开销,花非花将三人面貌略微改变,除了郦海和郦坤外,雇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。花非花每回亲去买药煎药,江留醉则每日为郦逊之换药清洗,在两人精心照料下,郦逊之慢慢恢复了几分气力。 安然无事地过了半余月。 一日,花非花走去宅外买药,巷子尽头的茶水铺坐了两个人,似笑非笑地在聊天。她悚然一惊,那是穿了寻常服饰的红衣与小童,洗尽了杀气。此时黑白两道都在通缉两人,他们竟以真面目出现,不知是否将目标对准了郦逊之。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,暗自戒备。红衣忽在她背后说道:“故人回灵山了么?”他说的是失魂,言语间仿佛知己,全无敌意。 花非花停步,情知易容无用,索性叫了茶,坐在两人身边。 “不错。再过几日,我也会回去,你们有何打算?” 红衣悠悠微笑,向他们的宅院瞥了一眼,看透一切似地说道:“将来有缘,等那人伤势好了,我会和他痛快一战。” “我会转告。”花非花暗想,郦逊之就算伤势好了,武功只怕大打折扣,根本不是红衣的对手。对方能寻到郦逊之的踪迹,皇帝也能,看来此地不能再住下去了。 小童皱了皱眉,很是不以为然,拨弄手上一只面人儿,指尖刹那便分生死。面人儿忽而没了手臂,忽而又多出一个脑袋,他烦躁地捏来捏去,目光骤然一冷。 插了面人儿的竹签飞射而出,街边一棵大树上,坠下一个人来,掩面惨叫。不远处却有另一个少年,长身而立,皱眉看着这一幕。 花非花只觉那人面熟,心中微微想了下,却记不起是谁。红衣一拉小童,儒雅地朝花非花拱手,道:“想杀我们的人太多,不给你添麻烦,我们先走一步。”身形陡然一飘,瞬间已在丈外。 那少年登即飞身跟上,竟似与两人本就熟识。花非花目送三人远去,见后面无人跟踪,不觉松了口气。 这些日子,传闻有人悬赏六万两黄金要取失魂等六大杀手的性命,这六人的手段纵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,于是天下各地好手组成“江湖盟”合力围剿。花非花初听此事,只当是无稽笑谈,如今瞧这情形,不由信了八成。 她不敢久留,丢下茶钱,匆匆回了宅院。在伸手打开大门的刹那,突然整个人如被雷电击中,一只手怔怔地停在半空。 与红衣、小童同行那人,不是别人,正是女扮男装的燕飞竹。 花非花心中流过万千念头。 她护送楚少少一路回家时,弄清了当时四大杀手联手来京,绑架燕飞竹一事的始末,按说雇主确是左勤。可如今燕飞竹又和红衣走到一处,难道燕陆离与这些杀手也有说不清楚的关联?又或是红衣绑架燕飞竹以后,两人一见如故,燕飞竹身为叛臣之女,借红衣之力庇护自身? 花非花深吸了口气,燕陆离如今身死,那失银依旧没有下落,不知最后会便宜了谁。既然知道了燕飞竹的消息,以后留个心眼,或有用处也未可知。 她默默走进院子中,将所有事情与江留醉稍一合计。江留醉听了燕飞竹之事,皱眉道:“此事牵连太大,逊之尚未痊愈,不如……”花非花点头道:“我也想暂时瞒他。”两人默契点头,当下收拾行李、备足药物,方去寻郦逊之。 花非花只说遇人窥视宅院,恐有不测,现下郦逊之伤势大好,可以早早出城,路上慢慢养伤。郦逊之听到终于可与郦伊杰会合,心下一定,和两人仔细谈了行程。当夜,三人悄然重返康和王府,郦海、郦坤仍留旧处照应,一切如常,惑人视线。 郦伊杰归隐江南后,王府依然有杂役打扫庭院。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,在郦逊之的指引下,由密道偷入王府,再穿庭掠院,寻到另一处极其隐蔽的机关。 狡兔三窟。康和王府的地底,有直通城外的地道,四大王府都有这保命的机关,除了家主和断魂外,再无人知道。 郦逊之一身疲倦地站在地道入口,花非花点燃火把走在前面,江留醉想搀扶他前行,被他婉言谢绝。想到建造这逃生地道的初衷,郦逊之不由苦笑,什么君臣什么忠奸,到头来各自为营,一腔抱负终成笑话。 他勉强扶了墙慢慢地走,回忆起几个月前,初入京城时的惊天志向,如今都随烟云消散。被牵动的伤口不时作痛,插在他心头的利刀,始终没有拔出。 郦逊之清晰记得那残忍的一幕,记得皇帝抑郁的面容与对白,迟迟陷落于迷梦中不愿醒来。江留醉的身世谜团洗清了,换成他被钉死在皇家的墓碑上,永远无法认祖归宗,甚至必须埋名隐姓地活下去。 他不要这样的结局。 郦逊之静默地走在地道中。龙佑帝割断了他们之间的恩义,却割不断血脉的萦系。他不想就这样归隐田园,老死在尘间,或者成为朝廷秘密通缉的要犯,终生逃亡不得安宁。这不是他想要的归宿,也不是他自小奔波半生应该换得的命运。 面对前方无尽的黑暗,郦逊之许下誓言。 他会以新的身份重回京城,自由地徜徉在庙堂与江湖之上,那时,轮不到龙佑帝主宰他的生死,即使尊贵如皇帝,也不敢轻易抹杀他的存在。 终究有一天,那个无情的兄弟,会纡尊降贵地请他回家。 他心中血气大盛,被自身愤怒的念头激得一个踉跄,冲出两步,幸好江留醉就在身侧,一手用力扶稳了他。郦逊之触到江留醉的双眸,熟悉的笑意与温柔,令他心下一暖。 这才是他真正的兄弟,可以生死相托,一生相随。 郦逊之按了按江留醉的手,两人一同在黑暗的地道中走着,仿佛披荆斩棘。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,不再孤独与困惑。是了,他从前的志向不应就此磨灭,既然他流有帝王家的血,就让他时刻做悬于皇帝头顶的利剑,看龙佑帝是否能做一个明君。 皇帝的厉害,他已经看得很清楚,但龙佑帝治理天下的才干,还没有完全地显现。假如龙佑帝驱除异己,只为了独享皇权,陷百姓于水火,他将会挺身而出,斩杀皇帝,为天下除害。 相反,如果皇帝用于权臣身上雷厉风行的手段,也能用在打理朝政上,或许,百姓会真的过上好日子。 那时,他才能安心地放手,相忘于江湖。 龙佑三年五月,皇帝登泰山封禅。 衮冕垂白珠十二旒,玄衣纁裳,衣上日、月、星、山、龙、华虫、宗彝七章,裳上藻、火、粉米、黼、黻五章,衣襟、领升龙,白纱内单,朱袜赤舄。青罗抹带,红罗勒帛,携鹿卢玉具剑,白玉双佩。 一步步走上封禅台,龙佑帝似乎踏向了浩茫的宇宙中央,呼吸天地精华之气。微熹的晨光下,他不断往高处上行,仿佛腾云驾雾,在金色的云海中畅游。自古受命于天而为王者,无不封泰山禅梁父,龙佑帝心中流过一个个前代帝皇的名姓,今日之后,他的足迹也将烙印在史书上,与日月同辉。 这才是天子之威! 当他最终站在极高之巅,昭告天地,皇帝回顾起上天的眷宠,想到天泰帝遗诏中的四位辅政王爷。短短两月工夫,金王逆,被红衣刺死;燕王反,由天宫鸠杀;左王乱,割据川蜀;郦王隐,辞官故里。加上太后被幽,群臣伏首,这朝中上下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其他。 这一结果,他花了多少心血经营得来,如今回想亦战战兢兢,稍有差池便自毁长城。自从襁褓登基,稍通政事之后,他就苦读史书、勤练武功,一心要改变外戚把持朝政、权臣手握重兵的现状。 八岁那年,左勤带了左鹰、左虎到皇宫见太后,太后出了考题看他们几个孩子的见识,他故意输给左氏兄弟。那时,他看到左勤眼里的锋芒,一下子跃了出来。此后,他知道左勤暗地收买各地的帮派积累财富,营造在民间的势力。 十岁那年,他缠了燕陆离要学功夫,燕陆离便把谢红剑派入宫中让他拜师,天宫的实力不断壮大,嘉南王在他面前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。终于,十六岁时,他要燕陆离全力支持他亲政,而直觉能分杯羹的嘉南王毫不犹豫答应。 十三岁那年,他巧遇郦伊杰之女郦琬云,十四岁时,迎娶她成为淑妃。他挚爱的人是谢盈紫,但不妨碍他与郦琬云相敬如宾。他不知道郦伊杰为什么肯嫁女入宫,姻亲的存在,让郦伊杰联手燕陆离促成了他的亲政,也令整个郦家军对他这个皇帝更为忠诚。 至于金氏一族,他以孝字为借口,一直有意放任,任他们在外树敌,让反对金氏的朝臣把怨气出在太后身上,从而一心要归政于皇帝。他感谢金氏的愚昧,抬得越高,摔得越重,而他的得益也就越大。这几年的科举,他正是从金氏的反对者悉心寻找呵护,慢慢培植出保皇派的势力。 他始终处在一个弱势,暗地里却汇集了足以撼动一切的实力。 往事在云海中呈现,皇帝出神地想到很多。孤家寡人睥睨天下的滋味,没有他想象得美好,也不是世人以为的那么难受。世事艰辛,好在笑到最后的仍是他,蛰伏多年的潜龙,正要一飞冲天,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。 然而仍有未知之数。 皇帝目光炯炯地凝视远方,四伏的危机正如这群山汹涌的云海,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翻滚。塞外的狼子野心,左王的不臣贼心,苗疆的蠢蠢欲动,以及随时会死灰复燃皇子谣言,都使他难以按耐住心头纷乱的愁绪。 他渴望像那红日宿命地升空,决绝地俯视大地,泽披苍生万物,光耀百代千秋。 满山的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,龙佑帝极目天空尽处,仿佛看到了欲来的山雨,正如万马奔腾,席卷中原。 龙佑二年末的失银案,如除夕叫嚣着蹿至高空的爆竹,点燃了龙佑三年至龙佑七年的动荡不安,史称“南北之乱”,又曰“三寇乱华”。 在这帝国的风雨飘摇中,有无数江湖儿女从乱世中仗剑而起,以一腔热血豪情,在壮阔山河写下一曲曲瑰丽长歌。纵然他们的名字,从不曾出现在史书上,在尘烟里如梦淡去,那些烟花般绚烂的身姿,却照亮了世人的眼。 我志在寥阔,畴昔梦登天! 后记 明日天香襟袖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。二十多年前,在这部小说还叫《失魂归魂》的时候,我用两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定下了篇名,企图写一个庞大迷离的世界,一个波谲云诡的江湖。终于,一块块积木垒起了这个空中楼阁,在学生时的练习簿上,在装帧精美的笔记本里,在第一台属于我的电脑中,无数日日夜夜,千万次键入删除,渐渐缀成了如今的长篇。 君临天下的帝王,仗剑巧笑的佳人,力挽狂澜的浪子,探囊取物的刺客,空空妙手的偷儿,百态人间,沧海笑傲。不知不觉,伴随这个故事走过太长的岁月。当年笔力不逮,以致停停改改八九稿,拖成了我小说里历史最为悠久的万年坑。走到如今,忽然有了尽数付梓的一日,对于我,对于熟悉我的朋友和读者来说,都可算百感交集。 如果说《魅生》系列是我至今最受关注的作品,那《明日歌》则是我付出心力最多、也可能是最庞大的一个系列,而《山河曲》就是这个系列的枢纽。在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上发表过的《青丝妖娆》《人面何处》《妙手兰花》《凤凰于飞》,无不由它衍生而出,那些传奇的主角们,曾在《山河曲》中惊鸿一瞥地掠过。每个人,都有他(她)的锦瑟年华,别样情怀,也许将来的某日,所有的坑一个个填完了,这个少年时设想的江湖画卷也会完全地展开。 《山河曲》可说是我的一部写作成长史,细心的读者能窥见我从前的稚嫩与癖好,譬如稍显花哨的人物命名,日行百里的马车速度,以及前后略不相同的文风。当年的文字固然有缺憾,也自有少年时的灵气与想法,作为纪念,我保留了最初的某些段落。若你看出个中的差别,请宽宥纵容我这样做,因为对我而言,把它改得完全似今时今日的楚式文风,不如邀请读者循序渐进感受文字的演变,亲历作者的成长,也慢慢由浅入深地陷入整个故事的叙述——好吧,更重要的原因是,当年埋下了太多线索伏笔,就像一座老房子,突然想翻新装修,却发觉处处机关,无从下手,最终也只能改改内饰罢了。 写《魅生》的那三四年,我撇下了这个系列,二〇〇九年又再度拾起,书中人物如多年老友,依然在前方含笑等待。无数蒙尘了的细节,也被拂去了铁锈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那些字句与姿态,我都已一一记起。我知道,是时候重新刻画这大好山河,续上最后四分之一的篇幅,让世人看到它完整的面目。 黄耀明曾用《明日之歌》的专辑向顾嘉辉先生致敬,借助历史的成色,为今天补上血色。我则想向金古梁温萧黄等武侠前辈们致敬,因为有你们,我有过很美好的童年。 也希望能给正在读我的你,留下一段微笑的记忆。 最后,感谢替我创作两首诗的燕然,妙笔生花,为此文增色。 (全文完)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